碧春见到祁玫,惊异她怎么来得这样早。
娘,我昨天梦到了瑛妹妹,心里不舒服,家里没出什么事吧?什么梦?瑛妹妹好凄惨地站在我面前说话,后来她走了,我喊她,吓醒了。
莫非她……祁玫担忧道。
就在早上你来之前,我好像在采苓院看到她,可丫鬟说花园那边没有人,我明明看见的,难不成是鬼?……碧春被祁玫说得有些害怕。
祁玫心惊,神色凝重道:只怕兆头不好,瑛妹妹会不会凶多吉少,不论如何我们得做好准备。
她话音刚落,来报说警察局来人了,正欲通报老爷。
碧春不安地望着祁玫。
娘,您快去通知爹,这里有我。
祁玫反而定下心来,说着让人头前带路,她自己来到厅堂。
厅堂里有个警士已经在等了。
我是祁家大小姐祁玫,不知警官有何贵干?祁玫端的是大小姐的派头,坐着主位,云淡风轻地说话。
小警士抬头望,到底是大门大户人家的小姐,衣着气度见识就是与众不同。
他敬畏心顿起,起身道:广江码头今天打捞上来一具女尸,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午夜前后,据码头经理祁桥三辨认,说有点像贵府二小姐。
我们想请祁老爷走一趟确认是与不是,若是也该早日让苦主落叶归根;若不是,我们也好另寻线索。
尸体!祁玫的心猛烈跳动起来。
难道自己昨夜的梦和今早娘的奇遇都应验了?她微微出神,半天没有做声。
祁大小姐?祁老爷他……见她没有回话,年轻的警士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爹随后就来。
她想了想,害怕爹受不了这个打击,觉得自己该一力扛起事情,改口问道,我跟你们去辨认行吗?玫玫,退下。
还不待警士回答,祁老爷人未到声先到,警官有什么事跟我说。
祁老爷已然穿戴齐整,由碧春搀扶出来,祁玫忙同母亲一起把爹扶着坐好。
爹!祁玫惊呼一声,不过短短数十天,爹怎么苍老虚弱如斯?他经了什么难事?祁玫越想越心疼。
警士把带来的文书交给祁老爷,把前番话又说了一遍。
不待对方说完,祁老爷的手不住颤抖:小瑛她、小瑛她……他如山倾倒歪斜,再也撑不住身子,碧春和祁玫觉得有股摧枯拉朽之力,自己和母亲强行扶不住,祁老爷从椅子往地上滑去……老爷!爹!祁老爷将着一口气勉强睁眼,眼前传来女人们模模糊糊的面孔,他蠕动嘴唇想说点什么,眼帘再也无力地耷拉下来。
碧春着了慌,祁玫倒吸几口凉气。
祁玫吩咐管家来,派人找医生的找医生,抬人的抬人,就近把祁老爷安放在里间床上。
一应事定,又不忘叮嘱碧春多加看顾,要人严守消息,绝不能传到奶奶和三娘、四娘那里去。
自己则随警士同去警察局。
碧春等着医生,等来了他给祁老爷诊断检查。
祁先生血压太高,我给他注射了药物。
以后必须口服降压药,就会慢慢控制的。
注意让他卧床休息,不能再有任何刺激了。
医生看了诊用过药,祁老爷缓和过来,碧春谢过,让管家送医生上了汽车。
做完这一切,她刚刚坐下透口气。
一番折腾,自己的心跟着七上八下,累得承受不住。
门响了。
祁玫垂头丧气进房来。
碧春读了她面上神情,心下已猜到结局,道:真的是你瑛妹妹?她悲伤地点点头。
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年纪轻轻怎么投江走了绝路,我可怜的瑶春妹妹,瑛姑娘怎么那么傻,难道忘了她的亲爹亲娘?为什么不回来!碧春叹息着。
她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遗体虽然经江水浸泡面目全非,可我看得出来,生前她已是形销骨立骨瘦如柴。
我想,她不是身染沉疴就是早成了瘾君子。
都怪那个该死的唐明海诱骗害死了她!祁玫咬牙切齿道,须臾内疚道,若是我早些发现唐明海的真相就好了!跟你无关。
碧春忙忙劝解,三房四房的女儿们纷纷夭折,祁玫成了祁家唯一的独苗,她莫名恐慌。
难道祁家被人下过诅咒?她没来由地想起当年丢弃的那个婴儿,或者真是报应?她望着亭亭玉立的祁玫道:玫玫,娘只有你了。
此事还是你妹妹不听人言一意孤行。
你可不能像你两个妹妹,折在感情上。
无论你和周慕青的感情是好或是坏,记着,你还有娘还有你爹,还有你奶奶一众亲人,千万不要做傻事!她担忧恐惧的眼眸直入祁玫的心里。
娘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如此选择的。
祁玫点头,沉重的责任感往她身上压去。
眼下爹生病,瑛妹妹的事情总归瞒不住奶奶和两位姨娘,她越想越无解。
这时瑶春哭天抢地踉踉跄跄地进来屋里。
碧春捏了捏就要皱在一起的眉心,难哪!可 瑶春的第一句就差点让碧春魂飞魄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的小瑛是不是出事了?到底母女连心,有感应一般,瑶春抛出的问题把碧春难住了。
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也知道,一定是!瑶春凶狠地逼问,而后泄气下来,喃喃道,你不用瞒我,我受的住。
是的,三娘。
一旁祁玫想了想,拿了认尸文书递给瑶春。
后者看罢,掩面痛哭。
她极度伤痛,瘫倒在地不能起身:小瑛,小瑛……瑶春所有的气力都在此时消耗殆尽,就如同穿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出口的光亮瞬时熄灭,独留她在黑暗里起伏沉沦。
她不明白,女儿去追逐爱情,赌一把却赌成如此严重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一刻她太后悔当初给小瑛讲那《莺莺传》、《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之类浪漫故事,让小瑛没有想清楚这些故事中的男主是怎样糊涂的负心汉,让她没有擦亮双眼找到真正的良人,让她成为这些故事里的女主一样只问情痴不辨是非,落得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境地。
对于瑶春而言,这个代价实在太沉重,她沉浸在悲痛中,除了悲痛她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感知不到任何外界信息。
碧春扶她起身,她推掉她的手,独个儿趔趄地离开了。
当她站在荷塘边吹着凉风,真如祁瑛孤独地在江边徘徊一般,她顿时读懂女儿的无助绝望,不配拥有明天的感觉。
她轻轻凭空甩起水袖,咿咿呀呀地舞了一段。
她凄凉的吟唱令翠微居的碧春听来格外心惊,她正要派管家去采苓院探望。
瑶春轻盈地一跳,感觉自己像鸟儿一样轻快飞悦起来,心里只有最后的念头:小瑛,娘来陪你了!皓月当空,这是一个堪比八月十五的明月轮。
祁家冷月凄清的荷塘,只听噗通一声闷响后一切归于无寂,剩那水波粼粼还留着残余的记忆,真个冷月葬香魂,忧和怨随着水波一圈圈荡漾出的涟漪顷刻间消散地无影无踪。
不好了,二夫人。
派去探看的管家匆匆慌张地跑来。
碧春一直在翠微居等,听到管家的话大惊失色。
她原本只当瑶春在采苓院抒发心绪,听说她遣散院里下人,还以为她如常任性使气,打算明天请玉春过采苓院劝劝她。
又怎么了?自祁老爷病倒,屋漏偏逢连夜雨,大事小情令她这位当家夫人心力交瘁焦头烂额。
三夫人投塘自尽了。
什么!碧春的身子发紧发冷,大概窗子没关好哪里透风,衣服还是穿得少了,她拍着桌子吼道,还不快去救人哪!让人赶紧捞!碧春心急,这才是摁住葫芦起了瓢,恰才疏漏了:对了,老爷知道了么?这动静这么大,这会儿也怕是知晓了。
管家回了一句话,就赶紧布置人手去了。
碧春加了件大衣,立即往祁老爷睡着的房间去。
果不其然,他已经知道了。
祁老爷连闻噩耗,他已经没有眼泪了,他斜靠着垫子,不住地唉声叹气。
今天才知,原来难过到痛彻心扉是一种潜移默化无声的痛,是拿着一柄锈钝的锯子在心上来来回回拉扯,想起记起就会在内心里滴血。
当初我也是太惯着瑶春小瑛。
明知瑶春爱拈酸使醋,还是尽力满足她。
小瑛更是任性调皮不知深浅,也没好好教育她。
小瑛从小怕黑,瑶春代我好好去陪陪她,也好。
祁老爷语气很轻,像回忆更像自语。
他这时一边说着,一边落泪。
碧春还是第一次见他流泪。
上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送的是三小姐祁珊,他也没有如此感伤,她蓦然觉得他真的老了,多了老人心性,更善感起来。
祁玫回周公馆时都提不起精神,坐在车上她一阵阵地恍惚,这才距离梨园阁听戏过了多久?人面不知何处去,祁家三姝,凋零残落,唯己而已,不得不引她惆怅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