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玫成了当家太太后,周管家投靠了她,每天少奶奶前少奶奶后,祁玫自然要给好处和面子,大太太瞧着心里对他一阵鄙夷。
快过年了,周公馆也忙碌起来,采买、洒扫、祭祀、给老爷太太少爷们做新衫……每件都需要祁玫拿主意。
尤其今年过年,又摊上周老爷住院这件意外,祁玫更是全心以赴,力求把这个年过得像模像样,为着慕青能让他在家里舒舒服服,没有后顾之忧。
慕青忙碌,他的助手小赵也得早起晚归。
小赵这年轻人踏实勤快,是个质朴忠心的好帮手,慕青看在眼里赞赏在心里。
晚上刮起大风,两个人巡视完万德银楼,小赵本欲如往常一般下班回家。
慕青叫住了他。
起风了外面很冷,我送你回去吧。
这,太麻烦周经理您了。
小赵顿时几分不好意思。
你当我助手这么久,我还不曾给你奖励,是我当上司的不是。
慕青笑道,不容小赵推辞,把他往车上推。
汽车开到太平里巷子口,这是一个寻常不能再寻常的小街。
江城除了三大家族和有权势的人家住得是靠近租界的独栋小楼,富庶的人会选择永安里附近类似石库门的里弄房子,平民百姓更多会蜗居在这样的小街小巷子里。
一条狭窄泥泞的石板街蜿蜒铺开,既深又长,几盏昏黄的路灯昏昏暗暗,街两旁都是比邻而栉、户户衔接的砖瓦平房,偶尔有几间是两层的简易楼房。
这条窄街还堆着杂物,比如脚盆、煤球炉子、破锅烂铁或是一些废弃的家什。
车开到巷子口再进不去,慕青头一次到这样地方来,也下车来随小赵一起向深巷里走去。
风越发大,天气好冷,吹得一旁有些房子的顶棚哗哗作响,小巷里拍皮球的小孩抱着球往家里躲去,居家女人们砰地关上家门,也能闻到有人家在做饭的气味,混合着巷子里本身潮湿混浊的气息,直冲鼻子。
阿嚏阿嚏……慕青打了几个喷嚏,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
二少爷不习惯吧,这里地方小,只有这个条件。
小赵腼腆地笑笑。
无妨。
慕青踩在石板地上感叹着,想着他当初说要带之岚私奔,爹批评他不知人间疾苦,确实如此。
生活多艰,他从未想过会艰难如许,这巷子比他看过李奕的房子那条环境还要差得多。
二少爷,这边走,小心地上的水坑。
小赵在前引路,慕青执意要到他家中看看。
前几天刚下过雨,慕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石板,有些松动了看不出来,他不小心踩上一块,摇摇晃晃如同跷跷板,抬脚慢了,溅起坑里积蓄的污水全打湿了裤腿,弄脏了他的皮鞋。
慕青皱皱眉,天凉裤脚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没发一言依旧跟着小赵向前走着。
走到顶里头,小赵推开右边一扇门。
邻居婶娘坐着小马扎弯腰洗衣服。
小赵同她打个招呼,就把慕青往屋里让。
慕青瞟了一眼,衣服都是粗布的,这布料粗糙板结,还爱脱色。
盒子里已然一盆浑水,婶娘用湿手拿起块黄黄的土胰子在衣服上搓揉着。
这是什么?大娘?慕青哪里见过,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问道。
土胰子,洗衣服用的。
你这都没见过?婶娘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周慕青道,哦,你是贵家公子哥,自然没见识,我们这些贫苦人家的东西,你们如何见过?她的话里充满了嘲讽,慕青并不在意,他蹲下身子,把那滑腻腻湿漉漉的土胰子握在手中,不全是纯净的黄色,还夹杂着黑黑的粗砾物。
小赵进屋用茶壶到了杯水给慕青端出来,慕青把东西还给了婶娘,用手帕擦了手,还在沉思。
用惯了香皂的他,从来不知有人会用这种东西。
大娘,怎么不用肥皂,比这个好多了。
慕青问道。
他的问题收获了婶娘一个大白眼。
小赵附耳解释道:一般的肥皂还是要好几角钱哪,我们万德商行卖的是上等品更贵了,老人家能省一点是一点呢。
慕青听了心里不好受起来,望着小赵简陋的屋子,他没有心思喝水,额外给了他一些钱,叮嘱他好好关照邻居婶娘,匆匆和他道了别。
车窗外的景象让他陷入沉思。
街面上风吹得零零无几的叶子随风飘洒,街边梧桐树似乎也在风的肆虐下瑟瑟发抖。
行人裹紧衣服,有人提着公文包紧走进了巷子口,那是刚刚下班的职员;有小生意人形色匆匆,赶忙收了摊子快步往小巷里推走;人力车夫衣物单薄,寒冷让他们脚步比以前更快了,似乎活动开来就能御寒似的,拉着车上的人拐进巷子;还有小孩子嘻笑打闹被赶来的家长急忙往家里赶,也转进巷子里去了。
周慕青第一次注意到繁华街背面的那些深幽黑暗的一条条里巷,那就仿佛这个城市的一条条血脉,天明时从数不清的血脉里涌出无数人,向不同的方向离开,维持着这个城市的呼吸运转,天黑时那些人奔涌回来,就蛰伏在这些血脉里休养生息。
他想起小赵的话,一块他司空见惯的香皂,尚且不是老百姓用的起,万德商行是不是太高高在上不接地气?他问着自己,他凝视着黑黢黢的夜里那小巷子里星星点点的光,起了一个想法——他要把万德商行的货物输送到城市血脉里去,让万德商行成为一块响当当的江城招牌。
只有如此,才可以真正打响万德这个牌子,那时致和将不再是它的对手。
一念至此,他的劲头来了,回家后换了衣服直奔书房,祁玫敲门亲自把晚饭给他端进来,看着他开着台灯写方案,便没有打扰他,独自退了出来。
那天之岚回家时还在想玉春说的一些话。
李绍文很晚才回,之岚问他,他推说来了个朋友,应酬而已。
之岚打定主意,冷笑道: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你们倒是相谈甚欢,马路上也不避讳。
你这话是何意?李绍文听出话外音,他一边换睡衣一边问道。
你不明白?之岚笑起来,我看你身边那个姑娘倒是顺眼,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该娶回来了?然后我退位让贤?你说什么瞎话,说了只是场面上应酬而已,你不必多想。
李绍文坦然地很,心想就算他和嫣影之间再如何亲昵,家里之岚这杆大旗依然还是能高高飘扬。
我可是替你高兴李绍文。
我和你走到今天,如果说还有情意,已经算虚情假意了。
现在你又有了新目标,有女人照顾你,承担我的义务,我也放心不少。
李绍文看来,之岚果然表现得心情上佳,说话语气与前不同,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心里一惊,竟然摸不清她的真实心绪。
李绍文深深望着转身离开的之岚,她竟然还有心情招呼烟翠陪她去吃宵夜,他没来由地有些惧怕。
今年春节来得早,李府的静如和万心巧布置安排着过节的一应事宜。
到底家里添了人口,节日定要过得热热闹闹才好,尤其是团圆宴可是春节的重中之重,早早就得安排下来。
厨房里众人都忙得紧,打下手的凤凰等小丫鬟按照规矩准备着配料或者切菜、摘菜和洗菜,张嫂子和其他几个厨子忙着炒菜。
凤凰在周家早就练得手艺纯熟,她打好下手,看着厨房里各位厨子锅里升腾的火花不由技痒。
她只是仅仅来李府当个厨房里的杂役又有何意义?她要留在管事少奶奶身边,才能实施她的计划。
她看了菜单,下一个她们要做的是红烧排骨,这是她的拿手好菜。
她对张嫂子说:大嫂,这道红烧排骨,能不能让我做?你?张嫂子有些吃惊。
我以前常常做的,求您了,我就做这一个菜,您也可以歇歇手,我做好了您尝尝合适就送上去,好吗?凤凰可怜兮兮地哀求她。
张嫂子心善应了,从灶台上下来,叮嘱凤凰这个烧排骨要偏甜口味的,就倒水去了。
凤凰如鱼得水大展厨艺,很快一盘排骨烧的油光水滑,浇汁香气四溢,毕竟是周二少爷爱吃的菜式,她烧排骨的确有自己的秘诀和心得,连厨下的张嫂子用筷子尝了一口连连称赞。
团圆宴上李家众人合家团聚喜气洋洋,之岚不禁感叹又过了一年,李绍文总是同她夹菜殷勤得紧,她望了他一眼,所谓秀恩爱不过是秀面子上的恩爱给人看,私下里她已经提出和他分居,躲避他的各种亲热动作。
李绍文当她是恼嫣影的事,赌咒发誓道歉求和,没想到苦口婆心打在木头上,之岚不恼反而持着无所谓的态度,令李绍文气馁之余还有些无措。
绍武也心疼静如,一年忙里忙外,他总是仰望着这个女人,她的心思作为她的丈夫如何不懂?从小他就明白她心里的人是绍文,如今嫁给自己,也许是大哥娶妻令她收了心。
他很满足于现状,静如偶尔的失神、时常地失落..……自己可以视而不见,说而不破,他就在她的身后等着她,大哥那边木已成舟,总有一天静如会看见自己,他想着也给她拈菜。
这动作让静如眼光从秀恩爱的李绍文处收回来,对自己的丈夫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