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提心

2025-03-21 13:31:27

祁玫开了腔:"周之岚,今天只不过是小小惩戒而已,只是要你见识见识我祁玫的手段,别再我面前耀武扬威,欺我祁家无人。

来人,松开她!""玫姐姐,我不敢。

"之岚的胳膊被绳子勒得生疼,一放开慕青心疼地帮她揉揉肩膊。

她看得出来这动作触及祁玫,后者正在因妒生恨的紧要关头。

大女子当能屈能伸,她不想更多激怒她,言语上向祁玫服个软。

"谁是你姐姐?既然你承认是我的好妹妹,居然惦记打起姐夫的主意,有这样狼心狗肺的妹妹吗?你要想心安,最好别在我面前号称是我妹妹。

"这话一出说得之岚竟有半分不好想,她无故想起静如,为何上天老开自己玩笑?"岚儿她没有。

我和她早就两情相悦,祁玫你不要颠倒本末。

你气也出过了,我和岚儿可以走了吗?"慕青想趁她没说出旁的,和岚儿赶紧离开。

偏偏祁玫不会如他愿:"慢着!我这儿有我夫君亲笔签的两份文书给周小姐赏赏。

来人,掌灯!"这间房间已废弃很久,为了节电把这儿的电门电线都拆除了。

大小姐一声吩咐,有下人举着煤油灯进来,为了使房间更亮,把灯头一侧的旋钮扭了扭。

之岚接过来看,原是不知何时慕青签的两份保证书。

甫一读她心里的确翻涌酸味,祁玫借着亮堂堂的光线窥读她面上的表情,明显地瞧着之岚的眼眸里的神采黯淡下来,按捺住满心得意。

慕青也瞧出她脸色黯然,自己顿时惶惶。

果然,之岚把手中的保证书往慕青身上一抛,一手捂面跑了出去。

祁玫的欣喜终于压抑不住,她收拾起两份文书,称心如意地揶揄着慕青:"还不快去给你的心上人解释解释?慕青被之岚的动作刺激,他眼圈刷地一下子红了,对着洋洋得意的祁玫扬起拳头,祁玫不畏惧地迎面嚷道:"有本事你打啊!这上面可是你自己的签名,自做的就要自受,打女人算什么东西?"慕青瞪着她,放下手来:"这些东西我为什么签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就算有这些你一样是输家,我本对你心怀愧意。

其一我铭记你在我下狱时只身犯险探望我之恩;其二告诉你,你以为岚儿原本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怎能轻巧被你恰好读到?是我故意放了好找的位置让凤凰偷去的,家里发生的一切,我自然有法子掌握。

当时你隐忍不发对我一如既往的好,我总觉得把无辜的你卷进来,良心过不去。

而今天你的所作所为,你我之前所有都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祁玫你好自为之!"说完这番话,慕青毅然离开。

祁玫才悟到他什么都明白,他同时也利用着自己,不由心灰意冷。

而自己呢?也错过利用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深深愧悔,这愧意本可以驱使这个男人做出一些改善两人夫妻关系的举措,不至于像今天一般水火不容。

她在桌边坐了下来沉思,力气和心气都被抽空一般。

慕青落寞地往祁家大门口走去,没人再拦他。

他踏出大门,一眼望着车子还在门口等自己,走近前来车门忽地从里面打开,不禁又惊又喜,眼前有雾。

"岚儿,你没生我气?"慕青上车小心翼翼问道。

"当然……没有!我演得不错吧?你都没看出来!"之岚主动笑着投入他的怀抱,"慕青你可终于来了,我都感觉要等到海枯石烂了!"岚儿……听了之岚的话,慕青患得患失的忧虑瞬时烟消云散。

岚儿果然懂他,根本不需要过多解释和言语。

他感激地拥着她,不住地吻她的额头。

你签那两份文书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素爱用钢笔,一张签名字迹的墨水已经陈旧,必有年头;另一张我拿到手里时摸了一下,字迹不仅把纸刮破了,有些下笔重处墨迹未干,想你才签不久,况且你的签名潦草敷衍,我读得出你力透纸背的愤怒,你那时肯定非常无奈。

之岚仿佛会读心术,明晰的眼神透进他的心里,她仰着头笑道,更关键的是,祁玫太低估我们的感情,我们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风雨,我笃信你不会伤害我。

可你装得太像了,那一刻我害怕得心里没个底。

慕青脑海还残存后怕,若你真的生气跑走,留下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当然要越像越好,不然如何瞒过精明的祁玫?我要让她看到她以为的,不然又要找我们麻烦。

之岚笑道。

只是还得委屈岚儿你一阵子,我本打算和祁玫好聚好散和平分手,然后就举行婚礼娶你做我的妻子。

可奶奶去世,祁玫忽然对你下手,短期内我不想太刺激她,她偏执得像个魔鬼,我可不想今晚的事再重蹈覆辙。

慕青对之岚商量,岚儿你意下如何?之岚低头沉思,他说得不无道理,正欲赞同。

前排的玉春此时开口:那慕青你计划何时给岚儿一个正果?慕青只想等这阵子祁玫气性过劲就提,具体时日哪说得好,一时被问得瞠目结舌。

之岚打圆场道:娘,奶奶才去世必将准备葬礼、在报上登讣告,慕青此时娶我,城里该有多少风言风语?总得把这阵子过去才好。

这话一出,玉春不响了。

岚儿已经认祖归宗,且又掌权祁氏,不能出任何差错授人以柄。

说话间,永安里 23 号就在眼前,玉春下车站在这个她熟悉的宅子面前,之岚敲门,慕青从车后卸下箱子提在手里。

来了。

烟翠衣袖撸到胳膊上方,一双湿手水珠滴滴答答,她正端了马扎坐在天井里洗衣服,开左半扇门时偏不见右扇门遮掩的玉春,脱口而出,"之岚,周慕青!你们回来了?玉春听到烟翠随意地直呼其名,面露不悦。

之岚只扫一眼玉春阴沉的面色,心领神会,立马给烟翠换了声调道:烟翠,你还不快把门打开,我把娘接回来了。

烟翠闻言,自知称呼有误,忙开门把玉春迎进去,歉意道:对不起,不知夫人回来,我以为还是同小姐姑爷开玩笑的。

娘,你刚刚腿脚疾走酸乏,我们去楼上歇息给您捶捶腿,是我们在家和烟翠玩闹惯了,就别怪烟翠吧。

之岚挽着玉春的胳膊去腻她,换了一般女儿和母亲撒娇亲昵,拉着她上楼到会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搬了脚凳就要跪下为她捶腿。

玉春受宠若惊一时恍惚,忙拦下她:"这哪是珊珊你做的,快起来!"之岚正要捶腿的手一滞,她抱住玉春:"娘,我理解你心中忘不了珊妹妹,今后她做不到的,由我弥补,您就把我当作她吧!"玉春冰凉的外壳融化了些许,这些年萦绕在心头的都是复仇,越不甘和愤怒越钻牛角尖,之岚的话多多少少令她慰藉。

是呵!上天虽捉弄她却也对她不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正对上之岚痛惜和眷恋的眼神,两个同样抱怀孤独的人会惺惺相惜,但她们都习惯在自己的轨道上生活,尽管她们初初不适应还带几分陌生,还是愿意伸出试探的手。

玉春是母亲,珊珊逝后她都忘了自己曾经的角色。

之岚这把重启母性的钥匙,对玉春仿佛昨日重现。

她拉着岚儿同坐沙发道:"你不用刻意想方设法讨我喜欢,有你在我已很欢欣知足了。

我再不会提珊珊了,从今以后你是我唯一最爱的女儿。

""娘。

"这么多年之岚一向坚强,从不人前示弱,此时抱着玉春珠泪滚滚。

慕青在外间放下箱笼倚门望着。

她们的互动唤起了他对自己母亲久违的怀念。

他一个不轻易动情的男人,亦掏出手绢抹了抹几分潮湿的眼角,自己疾步从楼上下来,甚而忘了和烟翠招呼,独自离开了,只给烟翠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他该给岚儿和玉春独处的时间和空间,于是坐车回到清冷的周公馆。

进门时偌大的房子里只开着一盏沙发边的落地台灯,昏黄的光线只照亮了台灯附近小小的一片区域,其他的部分深藏在暗夜的阴影里,他向上眺去,挑高的屋顶深不可测,四周栏杆即高且密,向这一小片温暖的光晕吞噬过来。

他正站着胡思乱想,周管家从阴影中迎面走来,接过慕青的黑风衣:"二少爷您回来了,怎么没见少奶奶?"这句提起他的愤怒,冷冷抛下一句:"她在娘家不回来了!你去吩咐人烧水,我要洗澡。

"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晚之岚到玉春房里,她钻进玉春的被子,本欲同她说说话。

玉春体寒,许是这些年心疾诱发身体亏虚,就算在逐渐转暖的春夜被窝里居然没什么热度,之岚䑃朦胧胧忆起病沉沉的白馨,心中一悸主动环抱住玉春。

玉春身体微微动了动,她偏过头遏制不住流下一行行清泪,之岚听到她的鼻子擤了几声,触到她胸口呼吸的急促,仍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安心地闭上双眼。

第一百章 变化不知何时她真正睡着了,直到烟翠把备好的衣物送进房里她才清醒,醒来时身畔玉春早已起床,目力所及之处日光正好,窗外有鸟儿唧吱栖身在一棵早获果子的李树上,呼朋引伴地在树枝树丛里雀跃,品评哪颗李子甜香可口。

烟翠放下衣服笑道:"夫人为小姐你下厨做了早餐,我们都已用过,就等小姐你了。

""好,我马上就来。

"之岚拥被坐起,透过窗户的阳光慵懒暖暖地照射她身上,张开手臂伸个懒腰,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之岚餐后该去祁氏上班。

青石板路凸凹不平,弯弯曲曲的小巷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一般,只有穿出巷子口才能找到人力车。

巷子深处有户人家敞开着半扇门,她路过多次,记得都是一把锁头锁住门里的隐秘和传说。

今天却开了半扇有鼎沸的人声。

之岚并不觉稀奇,永安里就是这样,有时悄无声息的院子突然喧闹扰攘,有时热闹嘈杂的人家转瞬寂静无声,过几日才发现宅子易了主,新搬来的又一轮周而复始。

有句话正当形容此情形:房屋品质越高,邻居却老死不相往来。

之岚路过匆匆瞟了一眼,房屋黑黢黢的过道里似有仆人穿梭不停的身影,院里更像有人发号施令,看起来在打扫卫生。

她猜想又是哪家新搬来,脚步不停走到巷口叫了人力车。

不远处黑色汽车里有人惊讶地追踪着她登车子远去的身影,烧成灰都忘不了,他的手搁在司机位的座椅背上,不知不觉间捏着张报纸揉得皱巴巴。

一路上之岚脑中浮出慕青关于孙掌柜的考语,打算先来绸缎庄一观。

她让车夫转头往祁氏绸缎庄去。

孙掌柜惊异之岚的到来,他面上有些惊惶,莫非之前因自己在会上公开质问委托书之事,开罪祁小姐面上挂不住,特来找茬?但他心底坦然,绸缎庄的货品进出记录了然于心,钱款往来记载得清楚明白,就算对方有意找歪,也问心无愧。

之岚一言不发转了一圈,门店布置得很清爽,收拾整理特别洁净,价格昂贵的桑蚕丝软缎和低成本的人造丝织物区分开,花的花样繁多,素的颜色齐全。

除了软缎,还有云罗、织锦缎、泡泡纱等分门别类。

柜上小二正向顾客详细介绍布匹的特性,一切都井然有序。

看得出孙掌柜平素做事尽心细致,她接着问了孙掌柜每日流水情形,和他交来验看的账簿数据吻合,在心里默默点点头,嘴上一言不发出门往布庄去。

布庄和绸缎庄明显不同,顾客一多,伙计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之岚问邱掌柜:"以前也这么多客人?""不,进四月后不知怎么这么多人来扯布,最常选购是阴丹士林布,粗布、土布、棉布也广受欢迎。

""这是为什么?"之岚皱皱眉,见邱掌柜也去收银台帮忙,她装成顾客问了问排在结账队伍中一个抱着几疋布匹的男人:"劳驾,我也想买几匹布,只因自己裁衣手艺不好,不知该去哪里做成衣?"男人摇头说不知道,他的太太袅娜走来,笑道:"找裁缝铺还不容易?喏,就在这条街拐角巷子口就有一家铺子。

严老板手艺不错,旗袍、长袍、马甲、长背心都拿手。

暧,你去问就知道了。

""我听说有家祁氏成衣铺手艺不错,那儿如何?"之岚打听道。

没想到女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朗声笑道:"哦,瞧你这身装扮,定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不识人间烟火的。

做普通的衣裳去祁氏成衣铺?真是豆腐盘成肉价钱哟,又不是绣花织朵的,我们小门小户可去不起。

再说他们也不接做普通长袍大褂的订单,就算去也没人接待。

"之岚如醍糊灌顶,她同邱掌柜打声招呼,忙回到成衣铺找师傅。

慕青正在万德商行盘账,他问拿来数据资料的小赵:"为什么这半个月货品销售量里肥皂的销量多了一倍?连一些不能快速周转的日用品销量连带着上浮不少?账房有核对过这个数据么,是不是计算有误?""没有,我问过账房先生了,他说核对过多次。

"小赵道,我也实地盘存过了,确实如此。

"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慕青指着数字问着小赵,他心中有个模糊的想法,问他也是问自己。

小赵被他问得茫然,摇了摇头。

"那~你们太平里有没有什么事发生,比如谁家添了人口?""那可多了,前巷的夫妻俩刚生了个儿子。

五号杂院里的聂太婆远在乡下的侄子一家四口来江城讨生活,聂婆婆老伴前年去世,这侄子一家都没来过人,现在敢舔着脸投靠,饶是婆婆想得开,换我早给撵出来了。

哦对!这么一说我还记起来了,最近像聂婆婆家一样的,巷子里还有好几户人家,都是久不联系忽然跑了来。

"小赵一拍额头,领悟到什么,"所以经理您的意思是?"慕青听了小赵的话,肯定了自己心内的想法,他反而愁眉深锁,江城不日怕有事发生。

师父的工作间里一向都是各式各样云鬓香影的女客们,按她当学徒时的惯例,之岚在门外耐心等待着。

她背着手在走廊踱步,不经意路过其他人的工作间,其他还没客人光临的师傅们瞧见她,忙行礼道:祁经理。

之岚一眼瞧见老于,踏进老于的工作间时,小徒弟阿发正拿扫把把地上的瓜子壳碎布头等杂物扫在一处,老于自己翘着腿摇头晃脑地嗑瓜子,他左手抓把瓜子,右手无聊地捻起一颗放嘴里,啪地咬开,舌头一嗦卷出瓜子仁,把皮随意地扔在地上。

阿发本能地轻叹口气,拎起扫把又过来扫。

之岚脸上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不悦,很快又压住了。

老于没料到之岚会进屋,冷不防地吓了一跳,他偷偷把手上瓜子放进大褂衣兜里,之岚猜到他的动作并没做声。

于师傅,这么早就忙完了?她明知故问。

她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半上午就这么晃过去,老李师傅的工作间里排不完的队,而老于和其他三人工作间门可罗雀。

老于被问得尴尬,只好笑了笑。

之岚立即明白他上午就没开过张,转身出来。

小徒弟阿发借口拿撮箕,随后也出来,怯生生地跟着之岚,她敏锐地注意到阿发,轻声道:有话你跟我去办公室谈吧。

她把他带到办公室里。

坐吧,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

之岚把他让在沙发上。

祁、祁经理。

阿发有些不自在,脸刷地红了,为难道,求您可不可以让我换个岗位,哪怕到后院洗衣房、熨衣间也行。

你为何不愿留在于师傅身边当学徒?这可是以后当成衣师傅的必经之路,你要知道一个成衣师傅的薪水可比其他的高得多。

况且洗衣熨衣环境差还辛苦。

之岚还念得同是学徒时阿发曾经给她带过豆沙包的情谊,不由亲切问着。

反正我不愿意和于师傅一同呆着。

师傅他态度差顾客少,有时和顾客打了嘴仗,人家走后就会拿我当出气筒。

而且跟了他这么久,不瞒您说,他从没教过我什么,都是我自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摸索。

阿发说着丧气极了。

我问你,一般做普通的衣服比如大褂、背心、短打之类的你能拿下么?这有什么难的,我们再不济也当了这么久的学徒,我们每个徒弟当然都能做出普通的衣衫。

其实我们完全有手艺出去自己开个裁缝铺糊口,但是我们不甘心,之所以愿意呆在祁氏就为了在师傅手上学点更精道的技艺。

阿发笑了起来,谈起理想他一脸向往熠熠生辉,之岚尽收眼底。

我明白了。

这样吧,阿发你先回去,最多忍耐两天,我会重新考虑你的工作问题。

阿发听了她的话,带着几分犹疑几分期望,也包含着几分失落。

之岚读得出他将信将疑的神色,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相信我。

谢谢你曾经带给我包子。

阿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离开后,之岚把蔡掌柜叫到办公室讨论,接着去老李师傅的工作间等他的空闲时间,和他商量。

忙完一切,都已经到傍晚下班时间了。

她伸个懒腰,蔡掌柜道:祁经理,天晚了,我派车送您回去吧。

之岚从窗口瞧了瞧,外面的天色果然开始往黑夜方向暗沉下去,她同意了。

车开到永安里的巷子口,之岚突然想散散步,道:就在这儿停,不远,我自己走进去。

她下车出来,天上还保留点淡淡余晖的彩色,走在这条巷子里,她莫名想念起慕青,他应该为祁家准备着老夫人下葬的事,就算碧春再恨他,在祁老爷无法正常主持家务的情形下,她还不是得倚靠他。

她背着大布包,往小巷深深的家里去。

第一百零一章 碰壁周之岚!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来,在暗夜的街道里伴着回声似的,格外响亮。

来者是谁,之岚不想搭理,脚步不停,往家的方向快步跑去。

身后的人紧追不舍,之岚紧张极了,跑到了门口,终于被他从身后追上,还被他从身后禁锢住肩脖。

你真是个可恶的女人!居然又出现在这里折磨我!李绍文说话几乎用吼的,这么久了,她还是在他心里狠狠蹂躏他,她就像借芭蕉扇时钻在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不知道孙大圣左一脚还是会右一脚踢在心的何处,所有感觉反正都是疼。

李绍文你讲点道理好吗,是你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的,请你搞搞清楚!你我都离婚了,已经昭告天下了,我不想招惹你,你也别来找我麻烦。

之岚毫不示弱,尽管他掐自己有点痛,也得忍。

李大少,请你放开我的岚儿!大门此时打开,想必玉春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这一声在静夜中特别洪亮,李绍文没料到在这里会见到之岚的亲生母亲,一惊之下,他不知所措放开了手,之岚趁机躲进屋里。

我想跟你谈一谈,就在这里谈!玉春脸上浮现出庄严肃穆的神情,是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

好。

李绍文气焰矮了下去。

李大少,你曾经拥有过岚儿,可闹到离婚的地步,说明你们之间必定有矛盾,而且这些矛盾并不好解决,甚至可能不止一个。

如果我没猜错,你和岚儿之间一定横亘着巨大的障碍,现在根本问题解决不了,你就算把她找回去也依然如旧,还得离婚收场,如果你消除不了这个障碍,又何必执迷不悟。

玉春道。

玉春这番话,点出了问题的实质,李绍文垂下了头,小声嘟囔道:大不了,再次金屋藏娇。

你说什么?我的话看来你还没懂,李大少你自己得回去好好掂量掂量,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岚儿平静的生活,下一次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玉春返身进门,她关上了半扇门。

烦请伯母告诉岚儿一声,我已经知道是乔嫣影设计陷害她,我把她打发出去了,替我跟岚儿道声歉。

李绍文难得对人低下姿态,他对玉春之岚是真心认错,对不起,伯母。

他转身离开,回到他新收拾出来的宅子,玉春说得他心情沉重,但是仔细想来却忽然醍醐灌顶,没有现在这般清醒明白。

好了,岚儿,他再不会随意来了。

玉春明白李绍文是个聪明的不能再聪明的人,自己的话说到他痛处,不会再来讨没趣。

之岚抱住玉春:谢谢娘给我解围。

谢啥。

玉春淡淡笑道。

晚上之岚和慕青通了电话。

第二天她按计划把成衣铺的人聚集起来开会。

首先她把四个清闲师傅的徒弟们调出来。

我会安排一个单独的工作间给你们四人,到时候有需要做普通的衣物的顾客就由你们四个负责接待。

之岚对着阿发等人道。

然后她又安排这四名学徒的师傅做他们的顾问,有拿不准做不好的则由师傅们出面解决。

第二,每周抽半个小时,由师傅们给徒弟们集中传授技艺技巧,师傅们还得负责各自徒弟的问题解答。

师傅们除了解答问题,鼓励徒弟习作,当徒弟们有了设计作品,师傅们要能提意见,品评后修改。

第三,师傅们之间开展技艺竞赛。

规则是由之岚给每位师傅各自提供一张设计图,每个师傅做出成品再由祁氏所有人参与评比,前三名额外得到金钱奖励,还会把成品放在店外橱窗里展示。

宣布完三个举措,老李师傅道:祁经理,我手上客户多,衣服做不完,就不参加比赛可以吗?之岚笑着应允了。

本来技艺竞赛,有老李这个常胜将军,其他人都意兴阑珊,没想到老李提出退赛,之岚明显瞧到其他几人都被激发出好胜心,有了摩拳擦掌悦悦欲试的激情,她偷偷给老李师傅使个眼色。

对了,蔡掌柜,你还得出个告示,广而告之我们祁氏成衣铺开始承接普通衣物的缝制业务。

之岚道。

好的。

成衣铺的工作一项项井井有条地布置下去。

散会后之岚又要蔡掌柜备车,马不停蹄地赶到布庄和绸缎庄去。

她让布庄和绸缎庄两位掌柜发出告示,如果在这两家购买布匹的顾客,会由布庄、绸缎庄出一种成衣票,凭票直接去祁家成衣铺制成衣可以打八折。

孙掌柜听了之岚的主意,连声称赞,如此可以形成布庄、绸缎庄和成衣铺上下游的良性循环,解决资金流动的问题。

全部把工作料理得清楚明白后,她又回到成衣铺出比赛用的设计图。

祁氏成衣铺革新后接下来几天,之岚再去检查,四个徒弟能独当一面,顿觉有了奔头,顾客也赞不绝口,平日清闲的几位师傅们更在努力认真准备着比赛。

一周时间转瞬而过,终于到了比赛的评审环节,师傅们、徒弟们,还有祁氏其他人一起当起评委。

四套质地不同、衣料不同、花样不同的旗袍依次编号送到评委们面前,每个师傅只知道自己的设计图样,几轮打分下来,老于的作品拔得头筹。

之岚让人把这四件作品全部挂上店里橱窗展示时,一时旁观者如潮,她顺便在店门口举办了颁奖仪式,顿时有人打听老于做的那件白色软缎绣蝴蝶短袖旗袍,进来店里指定要这位师傅按自己的身材再做同款。

新官上任的几把火烧过,祁氏众人无不对之岚心服口服,曾有过的质疑全部消弥于无形。

转眼到定好的祁老夫人葬礼的日子,之岚带着玉春和祁氏的三位掌柜并助手数人一同出现在葬礼上。

打头的之岚一袭干练的黑色洋装,在外间披麻戴孝进了灵堂。

她进门的气势,带着众位祁氏掌柜们到来对祁老爷行礼。

祁老爷看得出来,几位掌柜的对之岚明里暗里俯首帖耳的模样震惊了他,更在提醒他,祁氏渐渐地脱离自己的掌控,而自己能做什么扳回局面却无奈何。

碧春和祁玫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又是周之岚带头跪在祁老夫人的棺材前,恭恭敬敬磕个头,点燃香一束,祷道:不孝孙女祁之岚来送您一程,请奶奶您安心上路吧!有了她的范本,玉春和众位掌柜也都随后恭谨叩头。

祁玫深深望着之岚,不经意见到身旁慕青一双眼睛停留在之岚身上移不动,个中情意不可自拔。

她偷偷捏了他一把,慕青嫌她捣乱,用力把手一拨。

祁玫愈发恨之,当下决定今晚就回周公馆去。

她记得上次慕青问她如果自己做了错事,她曾答道会原谅他一次。

虽然在祁家绑了之岚,周慕青已然用掉被她原谅一次的机会,夫妻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如自己不回周公馆,只怕周之岚就会登堂入室,到时连最后的堡垒都守不住了。

出殡时,慕青在队伍里望着一脸凝重的之岚,她带着祁氏众人走在后面,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历练得和以前大不同,慕青除了爱还带着一种欣赏的情绪。

下葬后,之岚再次率众磕头,同碧春祁玫客套几句,给慕青打了个招呼,先一步登车离开,有人给她打开车门,让她和玉春坐了上去,看得祁玫羡慕嫉妒恨,蓦然意识到以后祁家得仰仗之岚的鼻息生活,还带着种种弥漫的悲壮。

李绍文在玉春处碰了一鼻子灰,回家后痛定思痛,彻悟他和之岚在一起的障碍是什么。

尽管承认玉春的话在理,可四溢的感情却非一言可蔽之,岂能说收就收,但他也有自己的骄傲,玉春在一天,他就绝不会再去 23 号碰钉子。

在遇上之岚之前,他原本只打算派人清扫宅子,然后可以再次转手出让。

现在他转了念头,决定从家里搬出来,在这儿居住。

静如还是不死心,时不时私下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自己,在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又说不破说不清,索性出来躲个清净。

况且无意见到之岚,自己死了的心又活转来,像那颗被火烧过的芽儿还会生长出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派人打探,传来的消息是之岚已成为了祁氏新主人。

最近令祁氏成衣铺扬名的事是他们的技艺比赛,颁奖仪式居然在店外大庭广众下公开进行。

江正街那里一向人山人海,号称江城的商业核心一点不为过,这场颁奖仪式虽是海里一朵浪花,浪花飞溅却也有以小博大的力量。

之岚能想到这些花招,尽管浅显,可李绍文已经觉得很了不起了。

她果然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毫不怀疑她的能力,且有周慕青站在她后面当推手,何愁大事不成?周慕青是万德商行的领袖;周之岚,哦不,祁之岚执掌祁氏;自己手下拥有致和商号,江城三大家族间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第一百零二章 劫起五月半刚过,街上开始多了不少乞儿,还有些穿着破烂拖着鼻涕的小孩子追着遇着人就伸手求赏口饭吃,城里人嫌弃不已,被碰到衣服都如同躲避瘟神,骂骂咧咧走开了。

祁官山说很多有把子气力的年轻壮劳力自告奋勇到码头请求工作的机会,且人数还在增加,他每天挑人挑得有些犯愁,几个码头的码头经理传说见天有人一早就来码头上排长队试工。

听说除了码头,还有纺织厂、人力车行会、捡米厂等都来了许多求工作的异乡人。

码头上本来就有很多卖吃食、酒或是杂货的本城贫家女孩们,时日长了码头经理们早与她们相熟,有时也在她们手上买点烧饼垫垫肚子。

近来卖杂货的小女孩人数愈发多了,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

为了抢生意,孩子们见到坐新式小火轮过渡的人们就紧追不舍,就差抱大腿撒泼打滚了。

轮船到时人们蜂涌而下,几个外乡人高马大的女孩子总能抢到最前面,抢占了许多生意。

码头的经理们眼见着本地的熟面孔们抢不过,险些被她们推挤摔倒,转到一边抹泪哭泣,他们于心不忍,也会给几个子儿。

江城变得四处是人。

抢工作的年轻人、衣衫褴褛的乞儿和老人、电车渡轮上偷偷下手摸钱包的偷儿、走街串巷的货郎……凭借涌入江城的人潮里得利的只有天门山顾行舒,他趁机收了不少手下,置换了沈汉之的人。

他太心急,明知这些入帮的人良莠不齐,他只看中他们的共性就是行事利落能扛活。

张司令听到属下来报,说每日还有大量流民在城门口排队等着进城。

他遣人问询,才知周边乡镇因干旱,粮食歉收已一月有余,能赴江城投亲靠友的早就进了城,只剩城里无亲无故的人们都从十里八乡聚集起来向江城涌来,就为了讨口饭吃。

张司令发了愁,城里大量涌入人不是一天两天,收容能力实在有限,根据他掌握的情况,几个米行的粮价噌噌上涨,眼见着一斗都要卖出十几元的天价,长此以往不说新近流民造成多大的乱子,就这城里的市民怨声载道,恐怕激起民变。

当年事现在并不远,再者,本城一直都有一些组织在活动,一旦社会动荡不安,又是他们发展壮大的机会,当务之急是控制住进城的流民才是。

他和属下几经开会讨论,终于决定签发命令,本城只许出不许进,尤其要求动用队伍严控城门口,驱散聚集的流民。

他签下这道令时手有些抖,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也许那些聚集城门的人无处可去,挖树根嚼野菜,甚至啃观音土,体力尚可的还可以扶老携幼,忍饥挨饿向前找收容他们的城市,体力不支的只怕……个中艰辛、会有多大的风险张司令已经设想到,可为了保江城他不得不如此。

李绍文得到的讯息是米价还在大幅攀升,此时他才明白慕青的深意,周慕青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几个月前就开始大量囤米,幸好自己步他后尘及时按万德的量也囤了大量的米,正当于此危难之时拿出来出售。

他把致和商行腾出位置,管他什么行规,让商行职员全员上阵,把米分捡了出来。

忙碌好些天,总算把这上千担米分拨定了。

他命人扮作买家,偷偷考察了几家米行,按他们同类米价略低一点出价,第一批量最少试试水,市民闻听致和商行卖的米比米行价还低,一时纷至沓来,第一批几十担很快售罄。

致和旗开得胜令李绍文很是兴奋,只这一笔赚得可是致和卖货一个月的利润。

他反而不着急了,坐拥这些米就如同坐拥金山银山。

之岚一直在祁氏忙碌,她还尚未意识到现在开始才是她入主祁氏面临的至暗时刻。

张司令的禁入令生效后,城中人蜂涌而入买布购缎的人数日渐减少,几经打折也留不住客人,邱掌柜和孙掌柜向她汇报时都有些愁眉不展,唯今尚有二成客人是为换季而准备成衣,当这些人置办好时,祁氏还有生意吗?她说不清楚。

三位掌柜问她意见,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举措才有效果,又被大势拖累,她摇了摇头道:我也拿不准,只是我们祁氏得准备过一阵苦日子了。

傍晚她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家,快到家门口时,她站在家门口久久没进门,她不想让工作中沉重带到玉春面前引她担心。

她深呼吸好几次,平复着心绪愁思,准备推门进屋。

嘎吱~身边停下一辆车,她看着熟悉的车牌号,放弃进屋笑着去拉开车门,是慕青来了。

她正需要他,又不便去周公馆找他,她一路上心里正在念叨他,是不是慕青听到她的心声?慕青一身洋装,总是那么清爽利落,这是她最爱的一身穿搭,慕青一下车司机就向前开到巷子口等,之岚今天一身米色的连衣裙,她交叠双手拎着包望着他,喜悦像紫藤花藤蔓一般从心内深处攀爬出来,爬过她的四肢,爬过她的唇,爬进她定定凝视他的眼睛里,眼眸里闪现光芒,唇不自觉弯成弧度,一抹绯红上了她的脸颊,她不由自主捂住嘴,这是她高兴欣慰的惯常动作。

慕青忍不住把她拉到一旁墙壁处,单手撑在墙上,俯下身去寻找她香甜的唇,这个吸吮贪婪的吻让两人难舍难分。

在分开中场休息的一小会,之岚情难自持化被动为主动,用手仔细捧着他的面颊,送上香唇猛烈地吻他。

慕青顺势把她搂着,长吻结束,时间似乎都为他们静止住,让他们说话。

慕青道:"我想起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么久了,我还是这个感觉从没变过。

""能再见你真不容易。

"之岚伸出一只手指在他心口位置画圈圈,她嘟着嘴委屈地撒娇,这回是三秋,下次就是三年了,越等越久,我不要!"好好好,下次三日必来相见。

"慕青握住她乱动的手,这种酥麻感让他有些把持不住意乱情迷,投降笑道,等这阵困难日子过去就好。

我今天来是有话对你和四娘说。

见到你,我什么都忘了,就想跟你多聚一会儿。

"那,我们进去说事吧!"之岚满眼笑意拉他。

慕青点点头,偷偷地吻了吻她温润的额头。

两人一同进了屋子,巷子里李绍文站在不远处,黑夜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让隐藏的依旧隐藏起来,该看见仍然能看见,他的手心攥得紧紧的,身体发紧僵硬无比。

周之岚把现实早就摆在自己面前,他恨起自己在感情上不能决断:李绍文,你是个傻子么,就这么任人摆布?回答他的是自己无声的答案。

她们定然还不清楚现在的形势,本来他打算就算玉春再排斥他,他也要送些米粮帮助之岚母女渡过即将到来的难关,出门时偏偏目睹墙壁上的吻。

周慕青应该也是相同的目的,如今灾劫刚刚开始,囤了米的就只有万德和致和两家,假如天旱的局势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以江城越来越飞涨的米价,能维持住的必然只有周慕青和自己。

李绍文猜得不错。

周慕青的确是来为她们排忧解难的。

我判断城里恐怕形势不妙。

慕青坐在会客厅里同玉春和之岚说道,烟翠在一旁倒茶倾听。

慕青神情严肃道:我拜访过张司令了,现在他正发令控制流民进来,听说是周边乡镇正在闹旱灾,看这个规模估计外面乡镇受灾影响不小。

半个月前,我万德商行的肥皂销量都翻了翻,肯定当时投亲靠友进城来的人都已经达到一定规模了。

你一说我记起来了,那一阵我们祁家买布的人也多,都是普通的货品,你知道的,当时我和蔡掌柜、师傅商量出几个点子,一时间祁氏是赚了钱。

之岚恍然大悟。

所以,如果这场灾难持续,我们得做好准备。

你我都得做好生意惨淡的准备,如今米价上涨地可怕,再这样持续狂涨,到时候人们赚的钱吃饭都不够,哪有多余的闲钱能消费其他物事?我不怕,我盘点过祁氏账上的钱还够支持一些时日。

这么多年经营爹还是节省为主,半年也是足够的。

不知你万德商行如何?慕青没有正面回答:你们的米粮不需要发愁,三月份我就已经囤积了,回头我把分好的给你们搬过来。

他心里另有打算,已经把通过致和的码头进货的米分好了份数,那一批米得供周公馆、爹大娘大哥、祁家和玉春之岚几个月的用量。

至于宝祥泰那间大仓库的囤米量,他还得等一等情况再做决定。

慕青果然雷厉风行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就命人给永安里搬来了。

永安里一楼正有一间储物室,临时辟出来放米。

李绍文让人出门瞧了瞧动静,果然不出他所料。

第一百零三章 议题同样地,慕青命人把米也给祁家运了过去,碧春令人下货,她看着忙着搬运穿梭来去的仆人们,有些意外姑爷还记挂着祁家,不禁浮想联翩。

她是后来才得知玫玫绑过之岚威胁姑爷,为此她特意数落过玫玫,那孩子脾气上来偏偏把自己的叮嘱忘在脑后!周慕青这样的男人,非要费心思做他的精神伴侣才能降得住,她也不知女儿听懂了没有,一直在祁家为她悬着一颗心。

今天瞧着姑爷让人送米过来,是不是代表这两人关系大有和缓呢?碧春思索着,忧思舒展开来,心情忽然好了一些。

五月的最后几天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进了六月,忽如一夜变了天,气温陡然而热。

江城暑热,一个热字哪够概括?人坐家中,桌椅皆热;人在外面,不出一会衣衫全湿透,太阳下更是可怕,一切目力所及之景象,都泛着热气蒸腾似的,视线中存在着扭曲。

玉春有些耐不住热。

因她体质寒凉,普通夏天不得不穿长袖衣衫,可今年早早换上了短棉绸衣裤不说,一柄檀香扇哪里解恨,赶着让妍翠上市场买柄大蒲扇,镇日摇着。

果然如慕青所言,祁氏成衣铺除了几位徒弟偶有零散活计,师傅们又清闲下来,老李师傅手头的活也少了很多,还有时间走出来和其他人聊聊天。

之岚让大家轮流放假。

天气炽热,成衣铺的工作间更是蒸笼一般,稍站一站就汗流浃背,活计减少,铺子里留一位徒弟和一位师傅。

下午她见无人光顾,往不远处的万德商行走去。

她要为玉春购买一台电风扇。

走到江正街顶头,右转便是显正街口的万德商行,她迈步进去。

时值下午暑气正盛,零零星星几个顾客在挑选货品,她一进来就有位新来的伙计上来热情招呼道:这位小姐,不知你需要点什么?之岚笑道:我打算买台电风扇,能帮我送到家里吗?当然,我们万德商行可以提供你需要货品的任何服务。

好,麻烦你带我去看看。

之岚跟着伙计往二楼走,伙计很尽责地给她介绍着各式风扇的性能,她选中一台,就这台,去付钱吧?伙计礼貌地引她去到收银台,掌柜一眼望见她,接过她手上的单子,对小伙计横了一眼:知道她是谁吗,要什么钱?转头又对之岚笑道,三小姐,您要的东西我们立即就给您送去。

这是我买的,我理应付钱。

之岚不依。

掌柜拗不过,由着她按照单子的价格付了款,她没有惊动慕青,买完东西就离开了。

晚间,慕青把电风扇和钱都带来了。

之岚收下风扇,正色道:钱我不收,该多少是多少。

不,这是我的心意,就当我买的吧。

慕青把钱塞到她手上,意味深长地笑了,我还没给娘买过礼物呢,你可得在娘面前多为我美言呢!现在改口为时尚早哦!之岚立时明了他的话意,抿嘴笑起来。

迟早的事。

慕青望着她笑着,只要你认可我。

之岚笑意盈盈,他正把她拉进怀里。

突然玉春在外敲敲门,玉春进屋正看到慕青在墙壁上摸索着插插头,通了电,风扇呼呼旋转,一阵凉风吹来格外舒畅,真凉快。

玉春叹道,两人含笑对望一眼。

慕青调好风扇,之岚送他到门口,两人腻歪一阵,依依不舍地分开。

慕青抚了抚她的发道:娘都叫出口了,最近我会找机会同祁玫摊牌。

娘的意思我明白,我也知拖久必然夜长梦多,总要说开面对的。

索性再等一等。

最近天热难耐,我们这些店铺生意惨淡,再办婚礼又要花钱,不如等这场灾劫过去。

之岚早前目睹万德商行顾客寥寥,心知他也在渡过艰难的时日。

一番话说得慕青沉默了,之岚安慰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暮,你我知心,不必多说。

慕青感动地抱了抱她。

六月的江城天原本该是孩儿面说变就变,可这个孩子太固执,变来变去总是大晴天或者隐藏在黑白云朵的晴天。

连知了们都趴在树上无精打采吱吱叫,好像只是应付差事勉强维持生命而已。

之岚花钱购置了一批吊扇或风扇,由万德商行请师傅安装在成衣铺店里大堂、几个工作间和后院的洗衣房熨衣间以及布庄、绸缎庄等,风扇送来清凉,大家望着头顶上旋转的扇叶子,感叹到底换了主人真好,要是抠搜的祁老爷哪有这样的待遇?安置已罢,她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静静望着窗外,眼神又溜到万德商行招牌的一角,忙碌时完全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清闲下来乱七八糟的想法不断向自己袭来。

突然,一位在街对面等客的人力车夫蓦然倒了下去。

她惊住接着看下去。

江正街不愧热闹,一见晕了人,人们占据了人力车的路线,侵入马路的中心,也不知呼啦啦哪里这么多人,似乎江城还在外走路的人们都聚在这里,仅仅留下一条狭窄的小道,有汽车通过不停地按喇叭,这条街各种铺子伙计们有的聚集在店门口,有的挤进人群,互相推着嚷着叽叽喳喳,好像可以站人的地方都不会空着,两个警察吹着哨子,挥舞着警棍,像一对灵巧的猴子。

警察们努力排开人群,熟练地探了探倒地人的鼻息,他们互相对望一眼摇了摇头,起身后还得维持秩序,驱散围观的人,让汽车通过。

过了很久,才有救护车来把人抬走。

人群散开后,蔡掌柜请相熟的警察进店喝茶,顺便打听恰才刚刚年轻倒地车夫的生死。

没想到一个警察漠然道:这是近来几天这条长街上第四个倒毙热死的人了,我们已经见怪不怪咯!之岚在楼梯口听见心里咯噔一下。

要讨生活,有什么办法呗,自认倒霉呗!这鬼天气,空气都要使人发酵!这热!另一个警察抱怨道。

喝了蔡掌柜请的茶,哥两个提溜着警棍离开店里。

传说越来越多人倒毙街头,或是热死在街巷如同炕炉的屋里。

现实后果是米价还在恐慌地上涨。

开店铺的老板们恐慌冷清没有生意,拿薪水的职员恐慌入不敷出不够买米粮,主妇们恐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恐慌就像一种瘟疫迅速蔓延开,弥漫在每个人的心里眼里,刺激人们的行动。

只有李绍文不以为意,他最乐意这种恐慌的气氛,他拿出第二批米粮,越卖价越高,整个江城商号大概只有他赚得盆满钵满。

江城是个因商而兴的城市,商业是立城之根本,商人们的哀鸿遍野终于引起张司令的注意,他把有头脸的商号经理和工厂主集合起来,开一个紧急的会议,首先的议题便是成立江城商会。

商会拟采用法定的委员制,委员、理事、监察都容易选出来,只最关键的会长之位又发生了分歧。

有人推举万德商行的周慕青,同样有人推举致和商号的李绍文。

议题在一片吵嚷中结束,张司令有意力推周慕青,可李绍文的支持者亦不少,自己不可能再动武力或者使用权力干预商事。

他沉吟良久道:会长之位暂时虚悬亦可,既然有周慕青李绍文两位候选人,暂且这两位都为理事。

望两位搁置争议,为救灾出力。

话已至此,再争必然无意义。

接下来的议题便转到如何救灾上面。

如今流民聚众,失业渐多。

像我们致和商号前,路上的乞丐几次都进了店里骚扰客人,客人人人慨叹咒骂,我觉得得设置一个收容所才好。

李绍文感叹道。

嗯,目前颁布了政令,上面正在要求各地把流民派做工或者教手艺,想方设法减少失业增加生产,江城自然得积极响应,这一点我们已经在找地方了。

张司令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当然,除了我们的责任,各位作为江城的良好市民,也有自己的责任!大家都不响,仔细聆听下文,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们,张司令的话外音不言而喻。

慕青望了之岚一眼,他望向她的时候,她正换个更保守的坐姿,作为江城商号屈指可数的女性代表,她年轻靓丽甚是打眼。

刚一进张司令官邸会议厅的时候,不少猎奇的眼光打量着她。

慕青见她正矜持地沉思,不由收回眼光,正和李绍文的目光相对。

慕青看得出来,他也密切关注着之岚。

两人眼光纠缠一会,各自收了回去。

鄙人有个想法。

张司令发话,可还需要各位经理的支持。

如今江城米价高企,历来大灾之年百姓民不聊生。

如果想要安抚民心,恐得由政府出面急赈。

所谓急赈,就需要各位鼎力相助设立粥厂施粥。

所以,鄙人在这里替江城百姓感谢你们救民水火之中!此话一出有人议论纷纷,原来是要钱,若能落在实处确是个办法。

第一百零四章 难关这次旱灾势大,粥厂设立定然不止一处,不过你们放心,政府也会负担一部分,只是剩下的资金缺口根据统计厅测算,上报的金额甚大,还得落实在各位头上,当然你们自愿认捐,鄙人绝不强求。

说着张司令把统计厅的一份文件拿出给众人传看,另外这次出力最大的商号肯定会论功行赏。

李绍文看完这份文件,心里顿时有数,他头一个慷慨解囊道:我愿意认捐四万大洋。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这个数字几乎占了缺口的四成,一个致和商号竟然有如此的财力!几个工厂老板羡慕地看向李绍文,搞实业的不如搞周转的,此话真是有理,搞实业的厂房设备原料人工都得压不少款子,活钱确实比不得商行。

李绍文话音一落,得意洋洋望着周慕青,他就是要将他的军!周慕青没有积极表态,令李绍文有些意外,原以为他会接自己的战书,没料到他一言不发。

有了李绍文的样本,其他的商号也纷纷表示,几千上万不一而足,张副官则在一旁做记录,到时候一一核对让他们兑现。

之岚来的时候正看了账房呈上的报表,心里预估了一个数,报了上去。

周慕青最后一个报出数目,区区三千而已,不仅令李绍文大为讶异,更出乎张司令的意外,看了他好几眼。

张副官顿了顿,又问一遍,周慕青点点头,他才记录到簿子上。

之岚只道慕青陷入困境,没料到万德商行资金链如此紧张,无论如何她得帮他。

足够了!有了在座诸位的相助,我相信粥厂很快就会建立起来。

张司令脸上泛起喜色,刚刚说了认捐最多的商号我会论功行赏,这个殊荣非致和商号的李绍文莫属!致和李经理有如此大功,我提议,江城商会的会长之位舍他其谁。

昭通商号的冯老板开腔推举他,李绍文向他投去赞赏感谢的目光。

李绍文做会长你们有何异议?张司令询问道。

他带头捐如此多的钱,不就还是为了买个会长之位吗?众人出不起这个费用,自然也不想反对。

而且素来是致和对头的周慕青都不带头,更没有人愿意拂李绍文的意扫他的兴。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定了。

张司令今次会议达成多个目的,既把商会落实到位,粥厂筹资还有着落,不由志得意满地宣布散会。

李绍文没料到自己轻易坐上商会会长之位,还是几次米卖得好。

如果政府开粥厂,只怕第三批得抢在他们建好粥厂之前多拿出一点来卖。

众人俱都围绕李绍文恭喜,周慕青对他客套地拱拱手道句恭喜,自己拔脚出来。

之岚惦记他,见他出门也跟了出来,轻声道:慕青,你送我回祁氏吧。

你的车……来的时候让司机先回去了。

之岚早就盘算好了。

好。

慕青伸出手,之岚轻轻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一起牵手出来。

李绍文站在会议厅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耳边贺喜的嗡嗡声全没听进去。

万德商行究竟怎么了?作为本城商行的翘楚,怎么可能连四万银洋都筹不出来。

之岚问道。

现在是有些困难……慕青想了想没同她说囤米的事情,她知道得少一些为好,免得为自己担忧。

你拿着!之岚不再问,她打开手袋,从包里拿出一张五千块的银票,这钱还是来源于那时写休书时李绍文给她的五千块支票。

慕青,你别推辞,除了这是我对你的心意外,也代表我曾是周家一份子的责任。

慕青拿着银票,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混合着各种情绪,把她揽在怀里。

成为商会会长有利也有弊,利的一面在资金渠道人脉上,大约许多商号老板经理们都很热心地捧着李绍文,令他捡回曾经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辉煌,但弊端却也摆在他眼前。

一个商会会长,怎能私下破坏行规明目张胆抢米行的生意?所以他把米挪到楼上,偷偷腾空大会议厅卖米,有意把风声传出去,考虑到政府马上设粥厂,索性拿出五百担的量售卖。

天天热烘烘没个尽头。

粥厂还在筹建,米价不说比上月,比前日都上浮个几元一斗,最像热锅上的蚂蚁的,不是旁人正是顾行舒。

有了沈汉之前车之鉴,顾行舒早把湖昌会馆专做经营和联络之地,自己则在别处置办宅子,带着花锦芳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亲近的属下都不晓他家在何处。

除了人力车夫倒在街头,短短数日码头上的力工中暑更多,他们常常干着活,起身晕倒后送医不治。

比酷暑折磨更可怕是,更多人面临入不敷出的问题。

帮里人抱怨,由于江城各大商铺生意惨淡,码头运量锐减,不得不辞退大量力工,成了无业游民的人们,不得不去偷去抢,可大部分人都穷困潦倒,又能偷抢几个子儿?这年头连小偷都两手空空,依然穷得吃不起饭,转了一圈还是归结在吃饭的问题上,他们在帮里抱怨,顾行舒听了头痛不已。

当务之急是让手下人吃顿饱饭哪!如何行动?他把眼光盯到几个米行里,派人偷偷探查一番,天门山的探子一来,就内行地察觉出米行掌柜们都很有经验,打手和暗探四处排布,一圈下来估量半分好处也捞不着。

但他们带回个好消息。

因为他听排队的顾客传说:致和商行有米卖,价格比米行的还低一点。

真的么,有人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可亲自去看过了,二楼的会议厅堆了山一样高。

几个人遂放弃排队,往致和商行走去,说得探子心动不已,也跟着去看了,果不其然,转了一圈找到关键是那里看顾不严,容易下手。

探子带回消息后,顾行舒还有些顾虑,李绍文到底是帮里通字辈的大爷,好歹也算自己人,自己人跟自己人过不去,岂不是窝里斗,平白惹人笑话?他踌躇着半天下不了决心。

身旁的何谦伶俐,想着上次在冠生园茶社里李绍文对他底细摸得透透的,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平白害自己在医院被祁老爷掐住脖子,险些小命不保,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此时不为何时还能再待机会?何况听说对方还荣升了江城商会的会长,以自己蚍蜉之力,如何撼得动李绍文那棵大树?正好机会来了,何谦道:山主,李绍文‘通’字辈大爷又不是您认可的,是前任沈山主认下的,古话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我们帮里,人都换过大半了。

何谦这席话说得顾行舒心结顿解、顾虑全消,也是!堂堂一个山主,不能造福帮中人,算什么好汉,凭什么服众!他大手一挥道:听你的,干!张司令把张副官记录的那份认捐名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他拿起笔圈出周慕青的名字,对张副官道:你去万德商行约周慕青,让他来见我。

张副官立即往万德商行来。

要见我?周慕青心照不宣,定是为了那份三千大洋的认捐款而来,莫非嫌少?他现在对资金出款,心里有点打鼓。

顾行舒带着几十人招摇过市来到致和商行,李绍文听人来报说有队人马前来,亲自带着小张出门迎接。

顾山主!您亲自带人前来有何指教?李绍文见到乌泱泱这群人,顿有不妙的预感,但对方是帮里人,总归客客气气把这些人打发走罢!听说你已高升为本城商会会长,我天门帮理应该来庆祝的。

顾行舒一边说话一边往万德商行里面走,另外我想问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山主?哦?李绍文一愣,立马脸上挂着笑问道,此话何意?如果你还认我,现在帮里正有困难,需要你的帮助。

顾行舒径直往楼上会议厅去。

李绍文给上面的守卫使个眼色,自己挡在顾行舒前面,做出请的手势笑道:请顾山主会客室细谈,有什么困难我能帮的都会尽力的。

顾行舒停下脚步,对方是聪明人,响鼓不需要重锤,不过未免不测,会客室也不需进去,就在这里说开去。

不必了。

现在外面形势不必多说,帮里兄弟们饱饭都吃不上一顿,听说你这里大米成堆,所以我落下情面来打打秋风。

顾行舒的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很不客气。

李绍文沉吟不语,不是给不起他们这些米,若依了顾行舒一次,米总会吃完,他们下一次又来,一而再再而三,自己辗转腾挪的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想了想,委婉拒绝道:不是我不讲情面,只是我也有难处哪。

我手下也有一大帮子人靠这些米养活,恕难从命。

顾行舒单等他这么回答,本来今天不是来商量的,说清楚原委不过是为了先礼后兵而已。

他转头给手下们使个眼色,一瞬间所有人都亮出刀刃。

第一百零五章 处境顾行舒眼疾手快,不知从哪里摸出备好的匕首,手法极其纯熟悄无声息把李绍文反向箍住,刀刃直接对准他的脖子。

小张等众人顿时惊呆,一动不敢动。

李绍文自己也没料到顾行舒真的会对他下手,好歹自己还是帮里辈分高的,怪自己判断失误,把顾行舒当作了沈汉之,心里悔不当初,这莽汉连花锦芳都可以绑架弄流产,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自己怎么之前没有想到这一茬?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快命人把会议厅大门打开!顾行舒吩咐道,我可不是软绵绵的沈汉之,你别跟我玩心眼,最好听我的,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他把刀抵得更近,似乎稍稍用力就可以刮破李绍文的脖子。

真正被刀刃截割,李绍文心里涌起活命的渴望和对近在咫尺死亡的恐惧!他对小张道:按照顾山主的命令做!去吧!顾行舒怕李绍文反悔,依旧不放开他,让带来的手下一部分直奔开了门的会议厅搬米,一部分就在身边警戒。

李绍文给小张递过眼色,小张心领神会,见李绍文被挟持做人质,打算趁他们不备往有电话的办公桌挪去,顾行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吼道:都不许动!谁胆敢报警,老子就对你们李经理动手!不信邪的尽管试试看!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这声怒吼震慑了致和众人,眼睁睁望着他们把会议厅的米搬了个精光。

李绍文心疼得要命,实实在在从云端跌落在地上的痛,却无可奈何,比起眼前顾行舒不由分说的恶,怀念起以前沈汉之言听计从的好,心里恨得牙根痒痒。

周慕青进了张司令的官邸,两人落座后慕青直截了当问道:大哥唤我前来是为了认捐建粥厂的事么?是。

我想知道贤弟你遇上了什么困难?李绍文的致和商行都能不眨眼地捐上四万,万德商行却只出区区三千?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周慕青定然遇上了难事。

其实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该把这件事告知大哥。

慕青思虑再三,如今灾劫渡不过,江城难以恢复之前的活力,眼见着街上有人暴毙,更听小赵说太平巷里有一家三口毙命,奇怪的是来料理善后的友人都染上不知名的怪病身亡。

每个人谈旱色变,无论脸上是喜怒哀乐,都藏着一个不变的字眼就叫恐惧。

他身处这样的环境,耳畔传来的每况愈下的时情传闻,即使他一开始绸缪,却无法像李绍文一样做出囤积居奇的事情。

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开口道:我万德商行的流动资金,其实都被我挪去囤了米。

现今非常时期,政府马上建好粥厂,必然需要米粮,我愿意把这些米全部捐出来。

张司令的眼睛都瞪圆了,嘴巴大张半天合不拢:你囤了多少?在宝祥泰码头边的一处大仓库里,里面全部都是,大哥派人去一点就明。

里面有一批陈米,一批新米,都是我灾难前在附近乡镇收购的。

慕青和盘托出,数量确实不少,为了安全起见,大哥得早日派人去守卫。

张司令听罢事不宜迟,点了兵将由周慕青带路,直取宝祥泰的仓库。

周慕青他们临出官邸时,张司令一行声势浩荡,府邸有个年轻姑娘赶出来看时,只见到他们的背影。

到了现场,张司令的惊讶更是无以伦比,这座偌大的仓库,居然靠周慕青一家之力填满,在他眼里真如得了宝藏一般。

真没有想到。

张司令叹道,有这么满满一仓库米,江城人度日有望,只是万德商行出了如此大力,贤弟你的损失…………慕青没有回答,他挪款以小赵的名义和宝祥泰签合同囤米,然后全部捐了出来,势必在账面上拉亏空,至于如何填补他也不知道,而且他瞒着几位股东没有和他们商量,后续如何交代他还没去想。

一旦被人发现,他会不会保住经理的位置恐也难讲。

捐米不是他一时冲动,而是对江城这座城的不忍和热爱,这座城在受苦受难,城里街坊四邻乡里乡亲在受苦受难,城里的商号也在不可避免地受苦受难,每一件都敲击在他心里。

个人的得失,商行一时损失,若没了这座城存在有何意义?张司令没有再问,这时一旁陪着的宝祥泰老林发话了。

张司令,我有个想法,多少可以弥补一下万德商行的损失。

您可以请城里几个米行帮忙,让他们把陈米和新米分别筛选出来。

陈米送到粥厂,新米让米行买下代卖,一来政府可以规定价格平抑米价,二来卖了的钱也可返给万德商行缓解困境。

老林适时建议道。

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周慕青感激地望着及时为他解围的老林。

好!就这么办。

我马上命人通知江南江北的几家米行,让他们派人过来。

待张司令的亲兵卫队随他离开,老林望着留下来站在仓库四周戒严的兵士,对周慕青一脸敬佩:我真没想过你眼都不眨就这么捐了出去。

要知道仓库里面哪是米,你是拿真金白银在打水漂啊!灾难不已,我们永远都只是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迟早火还不是会烧到自己的眉毛,我能尽些力就尽些力吧!慕青望向江对岸的迷蒙景色,神情复杂。

老林被他的话激起情绪,拍了怕他的肩道:周慕青,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你万德商行需要我就说一声,我也是江城的堂堂七尺男儿,廉颇虽老还能饭否!李绍文你不愧是我们‘通’字辈的大爷,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顾行舒待手下把米搬完到外面的车上,放开李绍文,哈哈笑着收了匕首,拍拍李绍文的肩膀,在众人保护下扬长而去。

经理,要报警吗?见到他们旁若无人地离开,小张问李绍文道,他准备拿起电话。

绝不能!我一个堂堂商会会长居然抢米行生意,兹事体大,绝不能漏!李绍文松了一口气,忙制止住小张,懊悔道,顾行舒不比沈汉之,我怎么偏偏漏算这个!我倒真是看走了眼,原以为只是个莽夫,没料是个硬茬,人不可貌相哇!那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小张想起来心里还有些忿忿。

李绍文没有做声,眼下气恼的、不情不愿的都只能忍下来,他盯着致和大门盯了很久。

筹款的粥厂建了起来,收容流民的收容所也建立起来,为了照顾到隔江相望的两岸三地,不得不寻找了三个地方安置流民,连城外修元寺也设了临时收容所,和尚们的晨钟暮鼓传到男男女女的心中,给他们终虚度躺卧耗费光阴的生活多了几分肃穆庄重,修元寺由此多了不少信众, 也算另一种形式的普渡众生。

粥厂收纳了不少无业的青壮年做职员,周慕青捐出来的陈米就成启动资金,警察局就在收容所旁施粥,还制定了细则,诸如分设男女座位只能坐食;售粥时间在上午九时至下午二时;售粥两毛一筹,每筹能换一大勺等。

售筹后职员们可以拿一点薪水,又能在粥厂解决饭食,工作再辛苦抱怨也不多。

按照老林出的主意,米行买断新米,政府定价售出,万德商行补点亏损,米行有点赚头,自然两厢情愿。

定价后,米行贴出到货通知,人们几乎踏破门槛摩肩接踵往米行涌来,直至限购方平息这波囤积风波,江城暂时平静起来。

李绍文彻彻底底搬出家门,最难过自责的当属静如,李绍文是天上那轮看得见摸不着的月,即使他把白月光洒向大地,漫山遍野的没有任何目标,静如都恨不能把这些碎屑般的月光收集起来只归自己所有,多少次心里也会涌起对绍武的抱歉,那次她在致和办公室送菜后本想狠下心肠,可晚间坐在桌前一起用餐,自己心口中的赌咒发誓还维持不了两个时辰。

听他随口夸夸那个菜好吃,静如都觉得在夸赞自己能干体贴,脸颊飞上一层红晕,她在李家的存在似乎只是为李绍文而存在。

如今李绍文起意搬出李家,静如只觉背脊抽走主心骨似的,做事提不起任何兴致,上次晕头打脑还把万心巧的人参汤送错了。

凤凰旁观最清,揣摩着静如的心思明镜似的,她端水时,把听来的消息跟静如透露道:二少奶奶,索性天气炎热,我说段玩笑给您听听。

您道我前几天在双玲那听来了啥?啥?天气热得静如心烦意乱在房里不耐烦地扇风,坐下桌凳热,躺卧床被热,真个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

听双玲说大少爷搬去住的地方是永安里的外宅,前些日子大少爷亲自点了些丫鬟仆人去那里洒扫过了。

凤凰把水递给静如,故意把消息透露给静如,果不其然她听到这件事耳朵都竖成兔子,不敢放过凤凰话里的任何一个信息。

永安里?这个地名让静如汗毛倒竖,手上摇的扇子停下来,掩住鼻尖处思索着。

第一百零六章 帮助不就是大少奶奶,哦,周之岚现在住的地方么?凤凰装作无意道。

静如想起她看了好几遍的门牌永安里 23 号,周之岚不正在永安里?!她感到天旋地转,为何李绍文搬过去住的谜题瞬间得解,日防夜防最难抵挡防不胜防。

他们会不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破镜重圆、鸳梦重温?她越想越后怕,越后怕越多思绪。

怎么办?静如好不容易用尽气力才还了李绍文身边一个清净,如今他身在永安里外宅,她鞭长莫及。

即便她同万心巧把这两桩事言讲,也不一定娘能把李绍文逼回来,就算回来万一知道是自己说穿,岂非弄巧成拙。

望着静如左右为难,凤凰胸有成竹附耳几句,说得静如喜笑眉开。

自祁老夫人葬礼后祁玫回转周公馆居住,两人伪装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彻底被撕破,慕青和祁玫话不投机半句多,祁玫无论是挖苦是讽刺或是杀鸡儆猴地责骂下人,换来慕青毫无兴趣地离开当回应;而若慕青想和祁玫谈离婚的事,祁玫却爱搭不理,以谈不下去告终。

从始至终她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定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慕青像一尾鱼,每次她以为自己就快顺顺利利地打捞进网,或因鱼身上的粘腻或下网角度不对,那尾鱼每次摆动尾巴逃之夭夭,令她前功尽弃。

其实她知道那尾鱼咬了谁的钩从来没有放过,只是希望他能主动脱了对手的钩,然而她明白只是事与愿违自欺欺人罢了。

小姐,外面有位李家二少奶奶求见。

顺喜来报。

李家二少奶奶?祁玫疑惑,李家人从来没有和自己有过往来,走,去见见。

下午的生意不忙,米的事情又告一段落,慕青便放慢工作节奏,忽然清闲不少,就来祁氏接了之岚四处带她玩玩转转。

最近中午和她吃了便饭,有时开车到中山公园里喝茶乘凉游湖听戏。

今天起兴开到更远的后湖兜风,那里四季有四季的风情,民居间点缀着风格迥异的寺庙庵观和茶楼酒肆,还有江城闻名的潇湘八景。

之岚只听说这里荷花本城有名,果然是夏讯初看几近添,平湖万顷镜中天。

碧波荡漾一望无际的湖,令她越看越爱,其间密密麻麻的荷花荷叶高且深,瞧那藕花深处忽有动静晃晃荡荡,连带着万顷湖水摇得看客心旌也跟着晃荡动摇起来。

有船!之岚指着从迷蒙的荷叶里转出尖尖的船头,兴奋地嚷道。

走!我们到这里的百家楼饮茶避暑。

慕青被她愉悦的举动引燃,搂着她沿弯弯绕绕的小径往湖畔深处走去。

不是周末人不多,提篮小贩和街头表演都懒懒得坐在路旁树荫下。

望着他们走来,只有个把小贩拢过来道,先生小姐,去百家楼品茶须买我的下茶果品,才能解茶的寡淡,你们看这些糕点果子应有尽有又不贵。

之岚不想买,可被他不依不饶缠得有些腻,随便挑了几样。

百家楼里也有些同他们一样品茗闲耍的客人,两个人挑了二楼的座位,临着湖边,偶尔有歌姬清唱传来余音绕梁,音清而雅。

两个人对坐品茗,之岚赏景吹风,慕青爱人相伴,顿觉美哉。

这么多年两人一直望着目标奔忙追赶,原来静止自有静止的美感。

请问先生小姐您们要听曲吗?有人抱着琵琶隔着竹帘问道。

这声音像是熟人,之岚隔着隐隐绰绰的竹帘,想穿透帘子瞧清楚说话人的面容。

请进吧。

慕青望着之岚的动作和表情,猜了个大概。

说话人抱着琵琶进门,她低头调弦准备在一旁坐下,做完准备工作她抬起头来。

之岚惊道:是你,乔嫣影?嫣影顿时坐立不安起来,她的面孔深深低垂下去,感觉既羞且愧。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之岚叹口气问道,看来李绍文所言不虚,真的把嫣影打发走了。

今天她不想再多提前事,她利用了自己,自己何尝不是利用了她?一来一往早已扯平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本就是飘零惯了的。

嫣影恢复如常的神色,不知你们需不需要听曲?慕青掏出几块银洋塞在嫣影手里,刚要说出拒绝的话。

你们给我钱,我如何能不唱?嫣影看出周慕青有可怜自己的意思,她虽是歌女也有自己的心气,收起自怜自艾的心绪,唱了首小曲。

之岚体察到她的心思,每人都有自己的高傲,有些也许渺小也许微不足道,总是不愿意把软弱处示弱给别人看。

唱完了曲,嫣影抱着琵琶起身行礼。

你多保重。

之岚想不出该多说什么,只能把保重两个字概括全部,嫣影点点头离开了,也许今天就此别过,世道中不再有她的传说,好歹她留下过来去的痕迹就够了,像闹市的乞儿、街头的车夫、匆匆忙忙的上班职员,多少人从没留过痕迹,轻轻忽忽地来,轻轻忽忽地走,只是这个城市的背景板。

嫣影走后,之岚心情不算太好。

慕青走过来拥着她道:人各有命,逾越时得感恩,掉落时不沉沦,不然无解。

他果然心知她在为嫣影感慨。

他们静静地拥着,看日头一点点西斜,有股踏尽斜阳未肯归的缱绻。

他开车把她送到永安里 23 号,两个人在巷子里说了会话。

临进门前,慕青忍不住吻了她额头。

远处巷子里站了个戴白手套身着紫缎旗袍的女人,她躲在转角边双手紧紧抠住石头的边缝,若不是李家二少奶奶来坐客聊聊天,自己还蒙在鼓里。

娘说让自己不要逼慕青。

她尽管和他夫妻关系差到极点,尽管她知道他和之岚必有联系,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跟踪他。

因为她心知肚明,只要自己一旦实行跟踪的策略,他们维系夫妻情分最后一根弦就会崩断,所以她没有任何动作,仅仅是等待而已。

而静如的到来清醒地告诉自己,等永远是等不来的下下策,促使她下定决心来到永安里。

祁玫亲眼目睹这一幕,击碎了她关于慕青的全部幻想,她觉得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抬都抬不起来。

周少爷,司令有事请你过府。

慕青把之岚送回去后,刚刚踏进万德商行的大门,张副官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待着。

想着米已经捐了出去,不知还有什么问题,他带着忐忑的心跟着张副官来到了张司令的官邸。

坐坐。

张司令今次见到慕青,热情不少,还不待周慕青开口问,听到门口银铃般的声音,转进来一个年轻姑娘。

那女子身着一袭明黄色的连衣裙,上身有一件镂空垂流苏的线织披肩,瓜子脸,乌黑的烫过的秀发自然垂坠下来。

她还不等张司令介绍,自己大大方方走进来,向张司令打招呼道:哥。

这是我妹妹,张曼婷。

来,见过江城赫赫有名万德商行的周慕青,周贤弟。

张司令笑吟吟对慕青介绍着。

他对张曼婷说话的情绪亲昵热切,果然是自己的亲人和旁人不同。

张大小姐在此,我还是先行告退了。

慕青只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自在,他感觉到张曼婷的一双若有若无的眼神总在自己身上流连,还除了之岚,还没有如此被女人盯过,不免有些坐立难安,想先告辞退下。

慢着,你就是那个捐了很多米的商人?张曼婷歪着头打量着他,忽然走上前伸出手去,听我哥说过你的事后,我很欣赏你的义举。

就让我哥安排了今天的会面,没想到相见后,我觉得自己越发欣赏你了。

张曼婷的话直截了当,周慕青抬起头和她的相逢,她眼里带着玩味欣赏喜爱不一而足,这些对慕青来说,再熟悉不过,曾经在祁玫的眼里见过类似的东西,他有些畏惧,而今这位大小姐,轻不得重不得更惹不得,是比祁玫更加难缠的主。

他慌忙推脱道:恐怕辜负张小姐的错爱了。

我是娶了妻子的人,不是自由身,哪配得大小姐青眼。

这话对慕青而言,也是直接对直接。

听得张曼婷微微一笑:我听说周先生你和你夫人感情不算和睦,想必心中另有他人。

既然早就有了一个红颜知己,再多一个又何妨?婷婷!周贤弟的玩笑不要乱开。

他是我的义弟。

张司令听出周慕青的推脱之意,为自己的妹妹打圆场,不过,我也是很乐见真的能亲上加亲的。

今晚舍妹第一次到江城来,像请周贤弟一起用个晚餐,权做见面。

贤弟,大哥一片赤诚,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张司令不由周慕青再次发话,直接吩咐张副官留位置摆桌。

过不了一会,就开席上桌了。

这次张司令给张曼婷的接风宴有家宴的含义,周慕青一个外姓人,坐在酒桌上哪敢造次,面对张曼婷的连连举杯,不敢多饮也不好不饮,一顿饭吃得算是拧拧巴巴。

散席时,张曼婷有意送他出来,她微笑着和他道别,说了声,我们下次再见。

这句话把周慕青几分醉意惊得没了醉意,第一次看到眼前带着几分自得的姑娘,心中没来由一阵感怀。

第一百零七章 送炭谁曾想祁珊遇刺的花边流言意外地捧红了金凤楼的牡丹姑娘,流言从来就在城上上空无声蔓延,是太平里的竹床阵里的茶水热气、是永安里青石路上的做饭烟火,散散漫漫飘飘然然的,叽叽咕咕是鸽子的语言,叽叽喳喳是麻雀的争执,窸窸窣窣像屋里老鼠的穿行,都背负着流言,连周公馆里的花草树木的露珠儿是映着流言的影子,因此人们因流言争相一睹引发周家大少和无名小卒赵二之间争风吃醋闹出命案的当红姑娘并不稀奇。

牡丹从不属于见之忘俗、一眼难忘的,却是越看越耐看、愈瞧愈入心的女人,加上察颜观色的娇和看透世情的媚,居然在数月蝉联花国皇后,有名自然得利,牡丹自得了花国皇后之称号后,富商们抛掷千金难求一面。

虽然周悦华再不曾来过金凤楼,已和她断了联系,在某种程度上她有点感激他初期的慧眼识人。

求见的人虽多,但牡丹也有她的选择。

现在她闺阁里的常客是小张。

小张一表人才,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第一次陪客户来金凤楼喝酒谈生意,规规矩矩文质彬彬的模样,但他出手阔绰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席上牡丹有意试探,她松开胸前挂着的宝石玫瑰胸针,敬酒时故意碰掉在地,小张捡起还给她,她娇滴滴道了声谢谢张先生。

有意捏了捏他的手,小张看了她一眼把手缩了回去,牡丹觉得很有意趣。

本以为萍水相逢捧场做戏而已,不想隔了一天他单独到来,令牡丹喜出望外,当下和他言谈调情,你侬我侬,难怪总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小张深以为然。

李绍文售米被抢之事,小张当酒后玩笑说给牡丹听,叮嘱她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同别人张扬。

牡丹一笑,不知是左耳进右耳出或另有心思。

可惜小张不知道牡丹还有金主,平白惹出是非。

李绍文听闻江城米行的老板们联名提交改选商会会长的上书,不禁勃然大怒,怒后平静下来时有点惊讶和心虚。

为平息争议,改选大会在上次的会议厅召开,还是那些商号老板经理们,甚至还是上次那个顺序。

是谁发起这个联名提议?张司令举着文书问道。

是我!城南米行的曹老板大声道。

为何?张司令皱眉道。

因为现任会长李绍文违反行规,私下售米抢米行的生意。

城南米行的曹老板激动指责道,若非此次致和商行被天门山抢走五百担米,五百担米哪,可不算小数目,不然我们城里米行还蒙在鼓里!司令您说,他李绍文如此自私自利,哪有资格担任江城商会会长之职?李绍文听了不服道:不知曹老板哪里听来流言蜚语,硬要栽赃在我头上?说我卖米抢生意,有何凭证?若你今天拿不出证据,你这可是明目张胆地诬告!你大可问问你手下人,有人在金凤楼给花魁透露过这件事。

李绍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过就休想瞒得住!花魁我带来了,人就在门外我的汽车里,你大可请她进来询问。

李绍文迅速判断着,无论真假,对质总归说多错多,况且致和商行售米是事实。

他定定心冷笑:我凭什么和一个女人对质?诸位都听过婊子无情这句话,她们不就认钱,说得话几分可信?做得了数?如果你曹老板拿不出其他的证据,我可要当着张司令的面控告你诬陷我。

曹老板被李绍文反将一军吭哧吭哧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说,反正只要李绍文是商会会长,我们就是不服!我们情愿退出江城商会!其他米行老板见曹老板理亏,纷纷声援。

一时间场面僵持住,张司令问道:各位,这么说,不论他致和商行私自卖米一事是真是假,你们就是不服李绍文当商会会长是吗?就是这个意思!米行老板们异口同声。

姑且不念其他,李绍文先生,我想,你得做好不能继续担任商会会长的心理准备。

根据商会章程第一条,作为会长必须德才兼备,简单说就是得能服众。

张司令用温和的口吻,话倒是清楚明了,既然如此,这个会长人选还需要大家推举和表决。

他的话有意试探,不就是让众人推举出一位会长么!我们中有一位现成的人选。

宝祥泰老林斟酌半天,是时候为推举出力了,我提议,由周慕青担任商会会长,之前江城危难时正因为他捐出囤积的米,才能让粥厂顺利运营,你们米行老板们是知道这件事的,张司令您也是知情人。

是的,若周慕青成为商会会长,我们心服口服。

曹老板一口应下来,周慕青的米让江城所有米行多少都赚了一票,这个情得承。

两位候选人重新投票表决后,周慕青顺理成章得改选为商会会长。

恭喜你了,慕青。

之岚第一个伸出手对他恭贺道。

慕青虽敛了笑容却掩藏不住眼睛里对她的笑意,握住她柔软无骨的手。

李绍文在另一边望着他们,脸上没带任何表情,这是个阴天的下午,似乎总有团乌云盘旋翻滚在房子上方里,晖暗暗的让他觉得闷得慌。

散会后以前追捧李绍文的老板经理们见风使舵地围着周慕青贺喜,慕青拉着之岚伴在身边。

场面上的生意人个个精明圆滑,老林见状道,周经理你恐怕马上就双喜临门了哟?恭喜恭喜!慕青笑而不语,众人听了也跟着笑。

听到这话,这次换李绍文快步离开,真是闷得难受,他一只手松了松领带,登车前忽有一个念头掠过,是谁走漏了消息?他绕转过去偷偷望了望老曹车里的香扇美人,心中有了数。

顾行舒抢走了李绍文五百担米,当即令人开火做饭,和众位弟兄饱餐一顿,大碗喝酒大快朵颐后他打着饱嗝晃晃悠悠回了家。

花锦芳早已见怪不怪,忙吩咐人备醒酒汤,扶他坐下。

他在外面做了什么,自己不甚知之,他一般不会同自己多讲。

她准备拧毛巾给他擦洗,刚要起身被他拉住了。

今天我做了件大事,可要说给你听听。

没料到顾行舒主动开口提,花锦芳便坐在椅子上聆听。

顾行舒真如打开了话匣子,一件件全如竹筒倒豆子同花锦芳讲了。

如何策划如何实施,把抢李绍文致和商行米的事情和盘托出。

顾行舒说得满面炫耀,花锦芳听得心惊肉跳。

他李绍文可不是等闲人物,你该听过江城三大家族吧?花锦芳忧心忡忡,我听老祁以前说过,李绍文心思细密,为人城府很深,你抢了他的米,他岂能善罢甘休?哈哈,什么三大家族,都是噱头!我不照样从祁老头手上得了你回来,祁老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李绍文?那更是过去时啦,现今头上这片天姓张不姓孙。

李绍文几次出头还得倚仗我天门山,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现在是他求着我,不是我求他。

怕他做甚!夫人不必担心。

顾行舒大大咧咧地笑道。

话虽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得有所准备才是。

花锦芳想了想,依我看,天门山只是个帮会而已,再斗狠也斗不过政府,以前我听你闲谈时说过,军统局江城站的曾站长不是颇为欣赏你么。

你可知有折关于投名状的戏?夫人的意思是?顾行舒虽喝下丫鬟才端来的醒酒汤,花锦芳的话比醒酒汤管用,令他脑子清醒不少。

当年林冲落草,王伦宋万请他随意杀一人做投名状,林冲杀人逢杨志,杨志不敌林冲,但敬杨好汉,随他自去。

既谈及投名状,我觉得这些米倒可以帮你投石问路。

花锦芳微微一笑,附耳对顾行舒轻言几句。

还是夫人英明。

顾行舒连连点头称谓是,笑逐颜开地,他顺手轻轻把她揽在怀里,就要亲她。

哎呀,有酒味!花锦芳欲拒还迎地轻推。

男人嘛,有点酒味更豪气,锦芳我最喜欢闻你身上的香气,浑身都舒服。

顾行舒嘻嘻笑着去逗她,两人自然浓情蜜意百般恩爱不提。

按照花锦芳的建议,顾行舒让手下装上一百担米,亲自押车去了江城站。

曾孝愚听人来报,亲迎出门:顾山主,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走走走,我们到会客室详谈。

不忙,不忙。

我这车上装了紧俏物资,烦劳曾站长命人卸车后再说话不迟!何物?轮到曾孝愚惊讶不已。

米,足足一百担。

顾行舒压低了声音,是我帮中以前囤积的存货,希望曾站长不嫌弃。

岂敢嫌弃!政府不久前颁布了限购令,我手底下的人也只能定额购米,时常还得面临断炊的危机,跟我抱怨许久,顾山主真乃雪中送炭,感激不尽!曾站长望着手下人把米一袋袋搬进站里去,感叹道。

第一百零八章 探病待人搬运完,曾孝愚还有话同顾行舒谈,做了手势把他请进会客室内。

顾山主投桃,我曾孝愚也讲究,自然要报李。

其实我老早就想举荐你到我江城站当个科长完全没问题。

顾行舒险些立即张口答应,忽记起临出门时花锦芳的嘱咐,沉吟半晌:我来江城站,可我那帮手下怎么办?只要顾山主你同意,其他都好商量,如想行事方便,我亦可举荐你为特派员,待遇好谈。

曾孝愚笑道。

好,我同意。

顾行舒听这话才符合自己的利益,忙应下来。

这时他才领悟到花锦芳对自己说的所谓投石问路的真正含义。

他顾行舒摇身一变,从此从江湖草莽的天门山山主变成江城站特派员,谁再敢小觑自己?他心里满足无比,锦芳真是自己的贵人,自得到她,金钱地位与日俱增。

这一天万德商行迎来一个不速之客,指名道姓地要见周经理。

听到小赵来报,周慕青在会客室见了面。

踏进门里第一眼,慕青有些愣怔,不是张小姐又是谁!他暗暗深吸口气,打起精神走了进去。

里上一次这样指名道姓见自己的,正是周家那尊请来容易送走难的女人,他还正在计划该如何对祁玫摊牌,如今又来一位,他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张小姐。

周慕青慢慢走进来,不知有何指教?周慕青你好没趣。

张曼婷丝毫不见外,她傲然坐在沙发上,伸出手去握周慕青的手,我哥对我说了你的一些事情,上次相见,我就对你很有好感。

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你,想多了解你。

今天我不顾面子来找你,因为我初来江城,想让你当东道主,陪我这些天转一转。

张小姐抬爱了,但你也看见了,我这万德商行事务繁杂,实在没有时间为你做东陪你,我想司令官邸有的是乐意奉命的人。

周慕青听了连忙推脱,他已经和岚儿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不想再多节外生枝。

我就看中了你。

张曼婷立时脸色难看下来,我知道你家有夫人,我不在乎。

这个姑娘说话确实直接,面容上带着一往无前的劲头。

抱歉,其实我心里有人了,张小姐你的盛情我无法消受,你该找个适合你的人。

周慕青知道跟她讲话必须直来直往,否则打不消这姑娘的念头,于是直言道。

谁?那个人是谁?是江城街巷坊间里传言的那个,也是你在当选商会会长那天带着的那个女人。

是吗?张曼婷完全变了脸色,她站起身逼问道。

一张瓜子脸隐隐蕴藏着驳了面子的怒和失落的伤神,她的声音有些微抖但是很快恢复了常态。

对不起。

周慕青不会说出之岚的名字,来者不善,他不能把矛盾转到她头上。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背转了身子。

你!张曼婷兴冲冲而来,周慕青几句言语扫了她的兴致。

忽然想起之前哥哥对自己的规劝,为何不听他的劝诫,来这里取辱。

她拎着包从周慕青身边快步离开,她的余光扫到他没有什么表情的冷冷面容,下了决心出了会客室的门。

同仁医院里,李绍文拎着一提篮水果敲着四楼顶头那间特护病房的门。

又来了,说了爹不想见你,请回吧!里面的人问也不问地大声回答。

门外李绍文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周慕青和周悦华关系这么紧张,那些传言消息看来所听不虚。

我是致和商行的李绍文,特来探望周老爷,有件事想亲口告知爹一声。

李绍文诚恳道。

李绍文在门外等了一会,周悦华打开病房门:请进吧,妹夫。

听到这个称呼,李绍文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

周悦华把李绍文带进病房,李绍文把手里的水果篮子放在进门的柜上,朝一旁坐的着暗紫绸短袖旗袍的大太太点了点头:娘。

大太太抬抬眼,嘴唇微微蠕动却没做声。

特护病房比一般病房大,仿似时兴的宾馆房间,西洋衣橱、沙发,甚至厕所的卫生设备都一应俱全。

在走廊上病房门白秃秃的毫不起眼,不料进来后别有洞天。

周悦华把他引到周老爷的床边,望着床上状似昏迷不醒的周老爷,李绍文蓦然记起母亲万心巧曾如此昏迷不醒,那一刻心惊胆寒现在还记忆犹新,这一刻他在某种精神层面上能和周悦华达成的默契。

请坐吧。

周悦华虚抬手,自己给他倒了杯茶,自他全心照顾老爷子后能干不少。

谢谢!李绍文接过茶放在一旁床边柜上,他垂下眼帘,头一次语气带点淡淡的伤感,我想了想还是该来亲口告诉爹您一声,我和岚儿离婚了。

李绍文这句话不免低落,低落是难掩藏的,低落时歌不成歌调不成调,是见彩成灰的,纵然他总是勇往直前无惧无畏,也难逃某种情绪在心里慢慢发酵感染。

他叹口气,去端放在桌上的茶,喝了一大口,好像用食物硬压下翻涌的心绪,他端着杯子怔怔发呆。

大太太和悦华对望一眼,周悦华已经在报上读到声明,他未曾亲眼见过在面上表露失落之态的李绍文,印象中的李绍文似乎无所不能意气风发,原来岚儿有如此惊人的魔力,悦华想起以前读过一本童书里执魔法棒的女巫,总带一只晶莹流光的水晶球,在他看来,李绍文仿如之岚手上那只水晶球,要方要圆要晴要雨,窍门全掌握在之岚手中,之岚居然不珍惜,暗暗为李绍文抱不平。

在无言的气氛中,悦华忽然偏过头去,眼眸里黯淡下来,他竟然有点羡慕李绍文,那个手执自己开关窍门的人早就阴阳两隔,上穷碧落下黄泉,再遇见,相顾无言唯有泪两行。

大太太体悟到悦华的心情,她陪着默坐,拿起手帕沾了沾眼眶。

其实我已经没资格喊您爹的,离婚不是我的本意,岚儿她心里有别人,我没办法。

但在我心里周老爷您还是我爹,周大哥还是我大哥,周夫人还是我娘!请爹您原谅我,是我辜负了您的心意,我明白您一直在撮合我和岚儿,奈何我们有缘无分。

李绍文的手指无意识地叩着茶杯边缘,他边斟酌边说这番话。

为何在明记饭庄他和之岚会初次见面,梨园阁听戏那天偏偏周慕青没有出席,以至于后来创造机会让自己和岚儿相处,直至自己成功抱得美人归,老爷子居中起了何等作用不言而喻,这些李绍文自然一想即明、不点而透。

绍文你别难过。

大太太听他情深意切地呼自己为娘,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世上好女人有的是,缘分之事强求不得。

之岚心中的人,周管家同她说过之后,她心知肚明,这么好的女婿,终究是之岚丫头不珍惜。

李绍文嗯了一声,起身告辞。

悦华,送送绍文。

周悦华得令送他出来。

其实这次来我还有话同周大少你说。

李绍文忽然站定看着周悦华,目光灼灼能看穿对方心思似的,相信我今天说的也正是你想问的。

我的车在医院后门,我们去那里说话。

好。

周悦华答道,两人走到医院后门一同上了车。

大哥你还想夺回万德商行吗?李绍文问道。

怎么夺,有心无力哪!万德商行和银楼都是他周慕青的人,不支持他的股东都被清算出局了,老刘他们几个都来过医院探望爹,他们都说周慕青好手段,我有什么本事!悦华满面无奈,越说越懊丧,连连拍了自己的大腿!唉,周大哥你真是的,怎么没听过有一招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李绍文摇摇头,犀利的眼眸里闪着意味深长的光。

什么意思?悦华疑惑地望着他,静听下文。

现在你手上有张王牌,老爷子就是天子,他是万德最大的股东,他不发话,周慕青便名不正言不顺,你实话告诉我,老爷子是不是已经清醒了?你怎知道!悦华惊道,恨不得屁股从座位上弹起来。

刚刚我说出和岚儿离婚的事情,老爷子的手动了一下,说明他对我的话有反应。

且我一开始敲门时,你把我当成了周慕青不让我进来,你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两厢对比就说明老爷子早就清醒了。

厉害!悦华心悦诚服道,所以妹夫你得给我出个主意,我得怎么拿回属于我的位置,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周慕青他建功立业,我却无所事事,永远背负着害死夫人的罪名。

老爷子装病不起,又不让见周慕青,说明对周慕青还憋着股劲儿,他心里定有你的一席之地的,你只用牢牢把握他就可以了。

你回去后问一问老爷子,看看他有何打算。

好。

感谢你始终支持我。

悦华伸出手握住了李绍文的手,从我欠钱当东西开始,到你买通警察给我弄出了李奕的口供笔录,我周悦华欠你的情。

李绍文笑了笑,轻轻抽出了手:我帮你,也是为了自己。

第一百零九章 重现周悦华想不到,更早彼时他还是万德银楼的经理,李绍文就在他身边布置了李奕这颗棋子,没有李奕给他出谋划策,万德商行里何来支持他的股东?李绍文心里清楚又不能说透,待周悦华下车后,他凝视着悦华灰蓝色的进医院门的背影沉思着。

能让周悦华替代周慕青,最是理想不过,可周悦华是不是扶不起的阿斗,李绍文拿不准,关键是他无法知晓老爷子的动向和心意,这些事都属变数,眼下只能激发周悦华争夺的野心,尽力就够了。

周悦华进了房间,周老爷坐起身来倚靠在层层叠叠的靠垫上。

我醒来半月有余,你们把岚丫头的事都瞒着我,若不是今天李家那小子今天来,你们打算瞒我到几时?周老爷面色愠怒,只一瞬板着的脸松懈下来,有股浓浓的疲态,华儿,我需要知道详情。

悦华没有回答,只递给周老爷一张报纸,老爷子阅后感叹道:这两个孩子做得好大事!放下报纸,抬脸正对上坐在身边大太太关切的眼神。

爹,喝点水润润喉。

悦华听老爷子有些暗哑的声音,忙用开水瓶倒热水,又兑了些壶里凉水,仔细摸了摸茶杯,温度正好端过来。

老爷子换了副怜爱的表情对悦华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华儿。

仁敏也辛苦你了。

这趟他劫后余生,如不是老大母子两精心照料,连医生都说能这么快醒来可谓奇迹,他的愧疚溢于言表。

华儿,你想办法把老董约出来。

周老爷想了想,就让他到医院病房来。

是。

悦华又一次钦佩李绍文,刚刚他们还在车里谈到这件事,被他说准了,爹果然有自己的想法。

周经理,该是开会的时间了。

会议秘书来报。

昨天老董突然提出召集股东开会,慕青讶异之余略有几分忧虑,前几日听小赵说老董在账房查账,恐怕正是因挪款购米之事被股东们发现了。

也罢,这么大笔款子本来难以瞒下去,总归得给股东们澄清解释以免多生嫌隙误会,他整了整资料,理了理思路,起身往会议室走去。

周经理,就等你了。

老董和几个股东赫然在坐,单等着他过来。

他点点头示意,落座、打开手上的资料夹一气呵成,老董,是你召集的会议,议题该你定。

老董忽然笑笑:好吧,我在账房查过帐,这几个月来我们万德商行的资金不对劲,今个儿起头议议这椿事。

我查过了,钱是小赵领出来的,若非你周经理的印签,他如何有胆子染指万德商行的钱款,请周经理给我们股东一个合理解释。

还有人对这件事有说法和异议吗,不妨趁这个机会一起提出来。

慕青道。

听说周经理和祁之岚小姐好事将近,有传言说祁小姐离婚后住的宅子是周经理你挪用了商行的款子买的,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右手边传来怯怯的声音,原来是一贯支持自己的老陈。

老董的质疑尚还有凭有据,老陈的话一出口,慕青有些薄怒,这都是什么子虚乌有的瞎话?平白牵扯之岚进来,他沉思着自己什么时候给人留下过口实,大约只在众人恭贺自己为商会会长那时,太大意了。

这句传言令慕青警醒,别有用心的人从来存在,他的位置从没有稳如泰山。

总有人躲在暗处见不得别人的好,那种人生来就不能暴露于阳光下,因为阳光下的阴暗需费劲心思操持,抑或他的心就本是见不得光的,不知多少雨淋淋才能教苔藓爬满心胸。

可这种人也是可怕的,可怕在趁你不备,暗暗罗织材料等待全力一击。

慕青虽不知是谁在外面传扬,定有人见不得他当上了商会会长。

还有人有质疑吗?慕青忍着气问道。

大家摇摇头。

钱确实是我挪用的。

但不是传闻说得那样,你们看,这是我给致和商行签的合同、发奉和几张收据,还有以小赵名义和宝祥泰签的合同,你们可以核对金额,我查过了金额和账款数目应该对得上。

他把准备好的合同递给老董,给几位股东传看。

你都买了米?这么大的数量,估计得有极大的仓库储存才是,米呢?老董仔细看了合同,货品全是米,量还不小,时间从二三月间就开始运输了。

单论周慕青经商的眼光确实独到,几个月前就绸缪着今时的危局。

陈米已经捐了,如今几个粥厂每日施舍的有部分就是我捐的米。

另有新米平价卖给米行了,对了,这是米行草签的购米协议,这几天各个米行的钱就会陆续进账,到时候我会关注的。

慕青把资料准备得清楚明晰,众人看了再不做声。

慕青态度平和地说完米的事情,话锋一转疾言厉色道:我这人一向公私分明,万德的款项我绝不会私用,更与祁小姐和祁家无关,和我的私事无关,谣言止于智者,说我挪钱买私产这话既然搞清楚了就到此为止,如果再听得我们万德内部还有人再传这个消息,我绝不善罢甘休。

如果我偏要谈谈青儿你的私事呢?一个熟悉的声音轻缓地传来,话音却令慕青一颤,他想过这一天到来,没想到会在今天的场合。

老周!除了老董外,众位股东不约而同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往会议室门口张望。

爹!您来了!慕青起身往门口迎过去。

大哥,你也来了!慕青毫不意外瞧见伴在周老爷身边的周悦华。

两人对视时,周悦华下意识地推开了慕青搀扶老爷子的手,电光火石间悦华扶着周老爷往刚才慕青坐着的主位走去坐下。

慕青从悦华的眼神中读出怨、嗔和憎,绝不尽于此,慕青一时想不透,他忐忑地走过来准备在周老爷右手边落座,却被周老爷毫不留情地挡住!周老爷口唤悦华道:华儿你坐我身边。

神态极其像一个保护自己爱物不放的小孩子,本地俗语老小老小,一点不假,人一老越发眷恋照顾他的亲人,就像小孩子眷恋父母一般。

慕青这才是被彻底驳了面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颇为尴尬,他心里升腾起一阵怒意,但他接触到周老爷莫测的面容,强行压抑住翻涌的心气。

他走到悦华身侧拉开座椅坐了下来。

以老董为首的股东们从初见周老爷时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到此时鸦雀无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爷子此来所谓何事,他对周慕青的种种,摆明就是给周慕青下马威,敲打慕青强调自己的权威。

股东们都没有预测未来的本领,但他们忘不了周慕青倚仗什么上位掌权,而今形势不明,万德商行周家父子唱得哪出戏,万德笼罩着哪片天根本不晓,谁敢贸然出头?知了知呀知呀在会议室窗外的行道树上死命叫唤,这声音传到会议室里竟然放大许多,掩盖了能听见落下一根针的寂静。

这只知了完全不知因自己的存在,缓和了房内紧绷到极点的气氛。

周慕青沉着脸扫视一圈,三伏天里老陈竟然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尖上渗出的冷汗。

周慕青意识到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危局,一场辛苦完全挂在老爷子的心里和嘴上。

慕青的目光停留在周悦华身上,悦华稳重许多,以前他参会时酷爱把玩手中的钢笔,如今完全收敛了这些小动作,他感受到慕青投射来的眼光,轻蔑地回敬一眼。

只这一眼使慕青顿悟到刚刚没想透的究竟是什么,正是周悦华势在必得的傲气,是翻身做主的扬威!周慕青两只手指按住跳动的太阳穴,用手掌遮挡自己的表情,给自己凭添几分安全感,今天接下来会发生啥?他很厌恶这种不知结果的感觉,天气燥热背脊处早就汗透重衣,手心潮潮湿湿粘腻难受,空气安静地令人胡思乱想,脑子里突然有岚儿在对他说:慕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蓦地受到鼓舞,主意打定,心内大安,顿感太阳穴也不再突突跳动,他把遮面的手放下来,换上一副沉静的神情。

周老爷见慕青没有说话的意思,先开口问道:青儿,你和岚儿究竟怎么回事?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我父子间有话不妨说开,以免误会。

这是我的私事,本不想在这个场合说,既然爹问,我索性直言不讳。

我爱岚儿,我要娶她,她将是我唯一的夫人。

既然要说开,说开更好。

你要离婚?周老爷惊道,你让我该如何对祁家交代?爹你有所不知,岚儿除已经恢复身份外,她还取得了祁老爷的谅解和承认,她现在掌管着祁氏的产业,是祁家的继承人,也是江城商会的委员。

慕青最了解周老爷的性子,他公私分得清明,在商言商,自然会比较之岚和祁玫的价值,这正是他苦心孤诣推举策划之岚执掌祁氏的原因,也为岚儿增加获胜的筹码。

第一百一十章 宽慰是吗?是这样吗?老董你说。

周老爷转头问老董,看去似乎根本不信任慕青。

老董点点头:二少爷说得是实情。

既然如此,青儿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论私事我管不了你了。

可你知我为何在这场合质询你?青儿,任何一件关于你的传闻都会影响我们商行的动向人心,所以在万德,你、我、甚至在座的任何一位股东都没有私事可言。

你可懂?爹,我懂了。

平心而论,老爷子的话对他是一种点拨。

不对啊,二少爷,你看这本资金账簿中有一笔款子去向不明,记录写的是你的助理小赵经手的借支款,这笔钱可不属于你购米合同的款项,支出时间是昨天。

小赵可是二少爷你的人,不经你的允许他哪有权动用商行钱款?还请二少爷你来解释解释?老陈翻了一页,点着账簿上的数据问道。

哪里有这个记录?拿来我看!慕青伸手接过账簿,果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不由心惊。

账簿中出了如此重大的疏漏,归根究底是自己的错。

这段时间商行生意萧条,下午有的时候和岚儿约着吃饭回来时意兴阑珊,本想累积几天再审阅账簿,偏偏大意失荆州。

周老爷见慕青望着账簿屏气凝神一言不发,吩咐会议秘书道:现在你去把账房和小赵找来!账房先生很快来了,老爷子问问情况,答说确实是小赵前来办理的借支手续,眼下事情关键是得找到小赵不可,然而小赵今天并没来上班。

周悦华建议道:要不,报警吧。

我认为先去小赵家里看一看再决定不迟。

慕青斟酌道,小赵出了问题他着实意外,还有些不祥的预感,我知道他家的地址,我去。

周老爷同意了,慕青带着几个人驱车去了小赵居住的太平里,刚到巷子口,远远望见有人群聚拢在一户人家门口,还有人三三两两往聚集处快步疾走,慕青赶忙下车,拉住了一个往巷子里追赶着瞧热闹的人,问道:出什么事了?听说巷子里做大事的先生被小偷打伤了!警察都来了。

那人边回答边往巷子里走。

一条蜿蜒曲折的深巷,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慕青再次心下一沉,他拨开人群,亦快步往小赵家走去。

门敞开着,小赵倒在血泊中,几个警察正在查验痕迹,慕青上前一步自报家门:警察先生,我是这位伤者就职商行的经理,这是我的名贴。

他出了什么事?一位警士接过名贴看了看,道:哦,是万德商行的周经理。

我们接到报警称,太平里有人被重物击打受伤,特来现场勘验。

已经叫了救护车,只是这人能不能挺过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刚刚我们来的时候,他还有口气,指着自己西装内口袋,我们看了有撕破的新痕,大约有什么东西被抢了,初步估计是图财伤人。

说话间,救护车赶到巷子口,街坊们七手八脚和医护一起把小赵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里。

慕青脑子里迅速做个决定,他跟着上了救护车。

救人要紧,于公于私小赵万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他望着车上因失血过多苍白无色昏迷不醒的小赵,头脑里虽如一团乱麻,可有条线索明晰地贯穿着,从老董召集开会,爹随后出现,到账簿查出疏漏,最后小赵遇袭出事,若是巧合,他可不信,哪有这么多凑巧的巧合,整件事就像一张大网把自己裹在网里动弹不得,他只觉得太阳穴的部位又一次突突地跳动着,又一次穿梭迷雾森林。

小赵被推进同仁医院的手术室,慕青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待。

一刻钟、半小时、一个钟头、一个时辰……慕青双腿打颤走出了同仁医院的大门,他都没听清医生的话,他从手术室里只看到一张蒙了白布的床推了出来,上次看到这场景时推出来的人是祁珊,一种悲凉的回忆涌上慕青的心头,小赵和她同样年纪轻轻死于非命。

白布覆盖了小赵的身体,慕青不想探究,人生太无常太脆弱,白布轻轻盖住一个人的过往是非对错,遮住年轻而短暂的生命气息,慕青想起了他几次送小赵回家时,他在太平里和自己招手再见的笑容,原来再见即是永别。

小赵还这样年轻,三十岁都没有,慕青心中说不出的内疚,虽然说不出所以然,总隐隐觉得他的死被自己牵连。

他的眼前莫名起了雾,若早前听闻老董在查账时,自己多关注一下,也许就能发现异常,或者小赵的命运就此改变,他责怪自己疏忽。

他独自回万德商行,会早已散了。

他躲进办公室,谁都不想见,可偏偏有人敲门。

开了门,是会议秘书进来,通知他明天继续今天没有开完的会议。

慕青应了,打发她出去。

刚要关门,一只手掌抵住办公室的门,是周老爷。

慕青望着爹拄着拐杖蹒跚颤巍巍进门的样子,心下不忍伸手去扶,时隔如此久才又感受到父亲的体温,一点怔忡一点陌生,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小赵是不是死了?周老爷坐在沙发上,把拐杖放置一旁,我看得出来你的情绪不佳。

是,有人把他害死了。

他一死我什么都澄清不了,钱的下落也断了线索。

这笔钱我可以自己赔给商行,可我绝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枉担挪用的名声。

这名声你得担,现在所有矛头指向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你做错是错,作对也是错。

周老爷反而轻笑起来。

爹,我知道您的意思,您不就等着拿住我的把柄,把我从经理的位置上赶下来吗?我自从入主万德商行和万德银楼,做的哪一件事情伤害了您留下的基业,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慕青有些恼,碍着是自己的父亲,只得压抑住性子,说话语气却掩饰不了,有点冲。

是。

周老爷直接承认道。

紧接着他压低声音道:青儿,想象一下你现在坐在一艘船上钓鱼,如果你想有所收获,除了看得见天气因素很恶劣,水面下更是危险重重。

你该怎么办?慕青哦了一声,爹的用意是什么,是来提醒自己,还是使自己下台前的一点忠告?夕阳西斜,红橙带着金色的余晖照例倾泻铺洒着大地,慕青多希望小赵能带着微笑抱着文件夹进来办公室喊他一声周经理。

但再不可能了,年轻的小赵再也见不着明日太阳起落,年岁永恒地定格在七月半的下午。

他的眼神探向窗外,爹正和大哥登上车,今天起爹就搬回了周公馆,他正犹豫自己要不要回去或还是在办公室搭床铺,回去意味着自己将恢复原来的生活轨迹,而今势成骑虎,家人又一次站上自己的对立面,他却再回不去了,这一刻他感到高处不胜寒。

忽然他在窗口瞥到一个令人心动的熟悉身影,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急切盼望见到她,开门几步下了楼梯。

他拉着之岚登上楼梯,进了办公室的门,一下子抱住她。

之岚面上泛起红云,笑道:我们都算感情稳定了,今天怎了?没事。

我就想抱抱你。

慕青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之岚周身洋溢的温柔的女性气息平复着他心中的孤独难过,天地间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她。

之岚没有多说话,任凭他静静地拥抱着,恋人其实也该有恋人的分寸,不合时宜的呢喃一旦变化成搅扰人的呱噪,想必离这段感情的结束怕是不远了。

之岚从之前那段婚姻里,得的更多是经验而已。

但她读得懂这一刻的慕青,原本就不需要任何言语的安慰,只是给他些许力量,让给他一点空间,在头脑里慢慢捋着线索,然后嘛~就算自己不张嘴问,他也会同自己倾诉。

好了。

慕青从她身上汲取了足够多的能量,放开她说话。

你怎么打算在办公室睡?之岚望着沙发上堆的一床簿被,问道,是因为玫姐姐?爹出院了,今天他来了商行。

他不想说太多。

你怕爹不理解你,甚而不原谅你?之岚顿时明了,笑道,我可以和你一同去探望爹,这么久了我还真有点想念他老人家。

之岚的眼睛里闪着光,他明白她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心中原本笃定的思量有几分动摇。

去吧好不好!我也没汽车当脚,还是得央你送我呢。

之岚撒娇道。

好。

躲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早晚都得面对,也罢。

慕青下定决心,打电话让人备车停在后门,之岚娇笑俏皮地上前挽住他的臂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踏出万德商行的那刻,慕青就不后悔任何决定。

之岚挽着他亲亲热热出来,车已经停在门口,他微笑着看她先登上了汽车。

第一百一十一章 动容车子向周公馆行去。

拐个弯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周家。

进夏后天黑得晚,周公馆的围墙还没有被藤蔓遮透,在层层叠叠茂密的绿油油中忽而露出斑驳的红砖。

进了黑色铁门,绕过半人高的花坛,熟悉的周公馆大宅由远及近地巍峨地矗立在两人面前。

终于回来了。

之岚油然而生的亲切,而慕青则不想流露出半分局促。

她转头凝睇慕青的面容,依旧和他进了家门。

周老爷和周悦华早一步到家,祁玫见大太太回转家里,听说爹今日出院回家,忙吩咐人张罗饭食和洒扫整理,忙个不停。

慕青和之岚踏进家门时,老爷子正在客厅里读着送来的报纸。

爹。

之岚抢先打了招呼。

岚丫头,你来了。

周老爷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她。

爹,我才将听慕青说您生病住院,没有及时去医院探望您,对不起。

之岚微笑道,好在爹您吉人自有天相。

虽已然痊愈,可您还是得好生将养才是。

这丫头真会说话,周老爷打量着她,虽然她还是如以前一样的容颜,但是他明显地感受到她的不同,增添了几分温婉果敢的气质,而且她说话时的语气内容更成熟稳妥,行止也颇为稳重,难怪青儿念念不忘。

爹,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祁玫从厨下来,见到之岚时愣了一下,她很快拿帕子擦擦手,笑对慕青道,慕青,你回来了!今天我特意做了你喜欢的红烧排骨。

岚丫头,你难得回来,就在家里吃饭吧。

老爷子发话留客,祁玫再有小心思也只得咽进肚里。

早不来晚不来,专捡这时候来。

祁玫心内不悦地嘀咕着,来干什么,给我示威么?餐室里大太太瞧见之岚,她居然过来抱住了她: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声明了,岚儿你受苦了。

此番相见,最大的变化是大太太变得有些善感,更出乎之岚意料的是大太太掏出手帕沾了沾眼眶。

娘,都已经过去了。

之岚淡淡笑笑,同时与悦华招呼了一声,大哥。

菜已上桌,仍然按照旧例,老爷子在主位,大太太悦华在右手边,慕青之岚在左边老位置,这么一来祁玫就空出来了,她突兀地站在一旁,大太太撇她一眼道:还不快坐下,杵在那里成何体统!听了这话,祁玫满腹委屈,捡了之岚身旁的座位坐下来,她忽然记起当时凤凰对自己说的话,那时她劝自己不要硬抢管家权,否则既得罪了太太,又无法讨好慕青,如今果然应验。

祁玫暗暗敛容叹气。

老爷子笑道:青儿,给岚丫头夹点菜,她难得一来,再说我们周家好久没有一起用过餐了,嗯,我记得上次还是岚丫头回门时。

老爷!大太太记挂着之岚是离婚的人,再提前事恐惹人不快,圆场道,来,岚儿,这红烧排骨烧得极入味,你尝尝。

说着隔桌夹了块排骨递来,之岚捧碗忙接:谢谢娘。

周老爷见状收了声,之岚此行来得极好,周公馆众人各怀心思,仔细算来如盘丝勾连往复,或有矛盾或有怨懑,只有之岚到来,大家可暂时撇下恩怨求同存异,正是她和缓圆融着家里的气氛。

众人围绕着之岚转,连悦华对她的脸色都有了笑模样。

祁玫自觉羞臊,气恼无奈又不便退席,她冷着脸草草吃完面前的饭菜,就算山珍海味堆在她眼前,品出的滋味都是满口难以下咽的酸涩。

慕青情意绵绵地夹了一筷子肉沫茄子放在之岚面前的碟子里,道:这道肉沫茄子,茄子皮有三分香脆,想是过油煎的,里面茄肉肉肉软软,爽口得很,快趁热吃。

慕青说话时眼神没离了之岚。

祁玫虽正襟危坐,余光仍关注旁边这对人的一举一动,老爷子和大太太悦华对之岚的礼遇还自罢了,慕青之岚的恩爱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大庭广众当着下人的面你来我往,叫自己脸往何处放?她愈思愈恨,手一抖,一根筷子掉落在地,啪的一响。

所有人都转脸望向她,祁玫惊悸又狼狈,她忙弯下身子去捡静静躺在地板上的木筷,也是躲避众人异样的眼光,她在桌下瞧见身旁之岚穿着系黑攀钮的皮鞋的脚,泰然自若地起身,手指捻住筷子。

之岚面部一抽,只觉脚趾处火辣辣地一疼,她忍不住往桌下看去,却了无痕迹。

之岚心知有人暗地动手,桌上一眼扫过去,诸人都自用餐,老爷子时不时和大太太交头接耳讨论菜色。

祁玫起身同仆佣交接脏了的筷子,顺便布置一些事。

之岚心中有数,却不想破坏家里相聚的祥和气氛,她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汤,把脚收了放在慕青的方向。

餐后慕青送之岚回家去。

今夜幸亏你来。

慕青对之岚起的作用了如指掌。

之岚忧心道:我看得出来。

刚刚吃饭时,玫姐姐掉筷子那阵,应该是她起身时踩了我一脚,只是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抑或无心的。

我若是她定十分恨你,一个她,一个爹,我都担忧你的境遇。

慕青反而笑起来:还是你的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哈哈。

笑完后又严肃地带了一句,无论什么事,都忍到明天开会再说。

你脚还痛吗?要不要我给你揉揉?慕青不由分说拉她上车,给她脱了鞋子揉脚。

之岚借着车子里洒落的月光贪看他的容颜,他的面庞微微辉映着月华,郑重而庄严。

和之岚分开后,慕青回了周公馆。

周老爷在慕青身后叫住了他。

我们父子好久没去书房聊聊了。

这一刻,周慕青才感觉眼前与他对话的男子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年轻强壮、能顶天立地的男人,他苍老了许多,白发和皱纹毫不怜惜地悄悄爬上他的面容,时间一分分侵蚀着属于他的岁月。

青儿,你看!这是套美利坚舶来的锡制小兵玩具,喜欢吗?青儿,跑慢点,别摔跤……对对,就这样快把皮球踢过来……少爷你的国文才拿了三分,老爷说至少拿四分才能奖励少爷转板龙糖呢。

——不嘛,我现在就要,我就要就要!——叫你改分,不学好!青儿你说!你知错没有!说着又挨了一板子。

从小到大只要存在记忆的事情在慕青的脑海里掠过,变得鲜活生动,这些回忆激活了心里一直住着的那个小男孩,久违的亲密又回到他的身上。

他随老爷子进了书房。

我知道你就最喜欢这间书房。

老爷子熟稔地坐到书桌后的皮椅上,摸了摸颇有些年头的花梨木书桌面。

慕青道:爹,您回来了,明天我把书房腾出来。

没想到老爷子摇摇头道:不必了。

这间书房的东西估计你了解得差不多了。

但是还有个关窍,在那里。

顺着老爷子手指的方向,那是一本硬壳厚本的书籍——民国十三年出版的《最新英华会话》。

老爷子道:对,就是这本,拿下来。

慕青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

打开封皮和扉页,没料到里面镂空的地方嵌着一柄钥匙,他捧着书呆愣半会儿。

这柄钥匙用在这里。

老爷子手指轻点着上锁的抽屉,正是很久以前之岚找书时上锁的那个抽屉,打开它。

慕青按照吩咐打开了抽屉,空无一物。

他困惑地望着老爷子,后者慢条斯理地摸索着揿动抽屉的一个机关。

咔。

一响。

好了。

抽屉里的夹层弹开,一柄黑色勃朗宁静静躺在里面。

老爷子轻巧地把它拿出来把玩着:掌心雷,出其不意,防身足够,你拿着。

慕青一惊,长这么大碰枪还是第一次,冰凉的铁壳物事,手里心里都沉沉甸甸的。

晚上跟我出去一趟。

老爷子满是皱纹的脸忽然舒展开,笑道,不会用可不行。

自踏入万德商行,周慕青像猫一般敏锐地感受到今日之氛围大不同。

会议秘书进来通知他开会事宜,最后结尾了一句:小周少爷。

早前他还只是老爷子的助理,和小赵差相仿佛,那时为以示区别,大家都称他为小周少爷,这声小周少爷把他遗忘许久的记忆唤了回来。

周老爷回来,他就是小周少爷,不知该感叹些什么,是人人都会随机应变抑或随波逐流?他望着窗外的景致。

楼上望去这条街上星罗棋布的招牌,他竟然全然没有注意过,这条街的灵魂在于人,是扁担们一担担把货物肩扛手挑地从宽阔的马路上输送到交通不便的小街小巷里;是逛街的红男绿女,只有他们踏着时髦的步伐节奏,来到各式商铺淘换着心仪的商品;是门口时不时吆喝的职员,唱着动听的调子吸引着顾客……周慕青抬腕看看手表,站在楼上和斜对面亨达利钟表行外面挂着的大钟对对时间。

慢了两分钟,他用指甲轻轻拨弄上发条。

亨达利钟表行的大钟和江城海关的大钟都是江城的时间之眼,每个江城北岸的居民的成长历程里都伴着悠扬的威斯敏斯特的旋律,也许这也是他们最初的音乐发蒙,绝不是留声机和影剧院。

慕青的思绪混乱复杂,小周少爷或是周经理只在今天决一胜负的。

他唇角勾起,伴着九声钟响,他走进了会议室。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会议依旧面对着各位股东的老位置,依旧是昨天没有继续的话题,实质是什么,慕青和老爷子、悦华心照不宣。

他坐了下来,静静等待着。

昨天有警士来商行调查过小赵的事情,听说他被人刺死身亡,身上那张不记名的银票也被人抢走,他一死,小周少爷是否指使小赵挪用资金一事再无法正本清源,然而我们可以推定,小周少爷,您恐怕得承担相应的责任吧!老陈率先发话。

老陈昨天开始的咄咄逼人和他以前好好先生的态度很不一样,慕青多看了他几眼。

老陈说得不错!我记得上次股东会时,是小周少爷为了增加自己的胜算,出其不意让张副官带枪恐吓我们,才能坐得上经理的位置,众位说是与不是?我记得当时还拟订过一个协议,协议我仔仔细细读过了。

大家请看这一条。

另有一位股东楚先生和老陈目光一旋分开,被慕青收在眼里。

无论是谁提出任何意见,慕青都决定照单全收,他没有吱声,放大着自己的耐心,不带任何表情地静静等待着。

诸位,请看这条附加条款,云‘所推举之经理若有任意危害万德商行之举措,众股东商议后可表决替换经理人选,持股半数通过为准。

’今小周少爷为经理,私相授受挪用钱,可是为害万德商行非常恶劣的行为,我和楚先生商议,正式提请启动更换小周少爷为经理的程序。

周慕青垂着头一手揪住眉间印堂处,一手蜷起为拳。

此事他已有准备,因他无法左右结果,也许被迫就此下野。

老董沉默不语,周老爷也半天不响。

他们的不言不语,连带着老陈和楚先生急躁起来,楚先生到底年轻,想启唇说什么,私底下被老陈拉住了。

此事因我而起,得因我结束。

慕青思虑再三,手掌舒展开在桌面上敲了敲,小赵总归跟了我一场,无论他受何人指使,斯人已逝,我们万德商行都有责任令其入土为安,善后的事情我们得做。

你打算如何善后?老陈追问道。

善后所需费用,由我个人为万德商行垫付,不需动用商行款项。

但是,我出钱并不代表我挪用,你们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慕青说出深思熟虑的一番话。

小周少爷,您这个方案我们可以接受,但是我愚钝还有一点不明,请您指教。

我们商行就小赵遇害一事,本就要出这笔丧葬抚恤费用,即是您掏腰包还说得过去。

可在此之前小赵套出的,因他死亡而下落不明的这笔钱,是从商行账目上实打实支出啊!这笔钱如何弥补?此件祸事根源起在小周少爷您身上,这笔款子您是不是也应该弥补?老陈的话说得相当明了,他右手拇指食指交叠,做了个要钱的手势。

慕青怒意涌上,沉声道:老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填上窟窿,承认挪用是吗?商行代表我们大家的利益,您个人受点委屈又如何!楚先生补上一句。

钱是小意思,只不过一旦我出钱后,万一有人倒打一耙,把脏水一股脑泼在我身上,说我挪用了钱做贼心虚,传扬出去,我岂不是作茧自缚?我还有何面目在商行里呆?我可无法保证这种事情不发生。

没有挪用就是没有,我周慕青行得正坐得端,不需受什么委屈。

老爷子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止住他的话头道:青儿,住嘴。

话转正题,既然诸位提请启动更换经理的程序,那么我们不必多费口舌,直接表决。

至于其后商行具体管理处置,该由新任经理决策。

华儿,会议你来主持。

是。

那么,同意周世雄先生继续担任经理的举手?悦华主持道。

不,华儿你弄错了,我不参与提名。

我年纪渐长精力不济,以后万德商行和银楼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今日的候选人只有两个,你和慕青。

爹您……悦华莫名有些哽咽。

继续。

周老爷面无表情地道。

同意周悦华先生担任经理的请举手!悦华说出这段话,竟有几分兴奋,他吞了吞口水,他估摸过该有胜算。

老陈和楚先生、老董都举起了手,几双眼睛看过来时,周老爷缓缓举起了手。

悦华轻轻揉了揉眼睛,闭上再睁开,他简直不可置信。

慕青已然猜到这个结局,但他昨天晚上拿到那柄勃朗宁时心中还是有侥幸地期待的,不过现实生生摆在他的眼前,一瞬间他准备对付质询的资料文件都失去意义,他啪地合上资料夹。

同意周慕青担任经理的举手!悦华的声音压不住的沾沾自喜和踌躇满志,每一个字都有些飘。

胜负已分,毫无意外。

只是既定程序而已,慕青只觉得心灰意懒,高处不胜寒真的令人心寒,为万德商行殚精竭虑有何意义?好时无人念,错处捉不放,人都这么忘恩负义么?如不是碍着老爷子,他恨不能摔门而出,甚至已经心生这股蠢蠢欲动的冲动。

正在他幻想着怒发冲冠的一瞬,老爷子的话把他拉回现场。

老爷子说道:既然决议结果已定,那么我需要核实几位股东的信息。

只这一句,令周慕青顿时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老周你啥意思?老陈开口问道,我们都是跟着老周你一同打下江山的老人,除了小周少爷清算离开的几人,我们都没变过,还需要核实什么信息?是啊,爹。

没这个必要吧!都是熟人熟事,知根知底的。

悦华也疑惑不解。

老爷子看了悦华一眼,慕青能感觉到爹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虽然自己也有同样的疑问,但他一言不发耐心等着。

老陈,你和老楚确定没有变?周老爷又问一遍。

没有!老陈一口咬定,众人都可以看出他有些气急败坏。

周老爷递一个眼神给老董。

老董慢条斯理道:上个月三日,老陈,你和楚先生是不是见过一个人,你们谈到股份转让的事情,并且两天后私下签了协议。

还需要我说具体的价格么?既然两位已然不是本商行的股东们,有什么立场提请和参与表决?你……你怎么知道?老陈和楚先生瞠目结舌。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你们不需要知晓。

老董笑道,居中牵线的是自己的人,他们竟然毫不知情。

我们万德商行的表决,需要真正的股东,你们都是代持,所以~周老爷说话咬着字,一字一顿道。

刚刚我们的表决作废。

老爷子说话一言九鼎,举座皆惊。

尤其是悦华,刚萌生激发的一点喜悦感顿时荡然无存。

诸位稍安勿躁,我已派人去请了,他人一会就到。

老董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人进了门。

听说悦华你选上了经理,好好好!那人大步流星进门,脸上掩饰不住喜笑颜开的神情,他拍了拍悦华的肩膀道,你可不能再次辜负我,小伙子加油!悦华不知是哭还是笑,脸色极其难看,因他正对着老爷子,只能虚虚地点头。

那人急不可待地转头对慕青,语气不无嘲讽道:周经理啊,周经理,想不到吧?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当时清算了如此巨大的一笔钱给我,我哪有那个实力能一口吞下老陈和楚先生的股份!周慕青恍然大悟,没料到他有此后手,悔悟是自己考虑不周,步子迈得太大急躁了些。

他不语,因为能说什么呢?此时言语早已苍白无力。

老刘你来了,请坐!周老爷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表情也没有一丝意外,既然我们找到了真正的股东,那么我们最后表决一次,只是走个流程,你我多年兄弟,我的性子你熟知的。

王秘书,你记录一下。

我知道,老周,你就是个死心眼的毛病改不了,我和老陈、楚先生谈过了,他们全权代表我不就行了,还非要等我来再表决。

也罢,表决就表决吧,反正经理的位置跑不出周悦华手中去。

好。

悦华你按刚才的流程再来一次。

周老爷示意道。

同意周悦华担任经理的请举手。

悦华听说只是走流程,立即放下悬着的心。

不就是一个流程而已,他胸有成竹。

然而却出乎意料,只有老刘的手孤零零地举着。

悦华面部唰地白了,刚刚不是都一边倒的支持自己?难不成只是骗局和假象?不仅悦华,老刘更是震惊不已,震惊之余冷静细思,姜还是老的辣,自己和老周交手几十年,从万德商行草创到发展壮大,哪一次在老周身上讨过好处?今番自己居然轻信,他懊丧得锤了下桌子。

他把恼恨的目光对准了老董,老董处事一向不偏不倚,是自己和老周都钦服的人,这件事上能如此轻敌,也是因着老董,不意老董老了,心思也深了,竟还有了倾向。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物证慕青此时如看戏一般,结果不如过程重要,他对爹的手腕佩服不已,和爹比起来,自己还是太嫩了。

结果不言而喻,周慕青得到了周老爷和老董的支持,继续担任万德商行的经理。

得知结果,老刘气急败坏嚷起来:老周,老董,你们玩我!周老爷镇定自若地笑道:老刘,你以为就这样结束了?老周你还想怎么着?老刘气道,你说是走流程,结果却是这个鬼样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要再信你,我刘字倒过来写。

不需要你相信,在你离开万德商行前,我还要你的一点东西。

周老爷笑道,这枚笑容,诡谲神秘,看得老刘心中寒气瘆人,闷热的暑天已然透不过气来,竟然牙齿还能不由自主咯咯打颤。

什……什么……东西?老刘哆嗦着问道。

把你手上的股份给我留下来!周老爷起身,慕青竟然觉得他气宇轩昂,惊异地盯着老爷子。

老刘私下把老陈和楚先生的股份收入囊中,爹有什么筹码逼其就范?慕青心中除去好奇还多了一丝豪气。

天下苦秦久矣!只有接手过万德商行,他才能理解这碗辣汤辣水该多难饮下,他深切地理解着父亲。

你有什么资格动我?我付的是真金白银,这儿还有我们股东之间达成的协议,你们看看。

老周,你并无权利说作废就作废,所谓书立为凭,落字无悔。

我们的协议是有效力的,法律也是认可和保护的。

老刘被周老爷一句激怒,从长袍袖里抽出一份文书,狠狠甩在桌上。

和你们书立的协议无关。

周老爷不苟言笑。

老刘迎面对视周老爷的眼睛,谁言时光了无痕?斑斑驳驳的面皮上早留了稀稀拉拉的疏影,一条深过一条的沟壑是岁月催就,一块又一块的印记是时间狠狠趟下的脚印,改变最多的还是周老爷的眼睛,或许因他大病一场眼窝深陷,显得年轻时那双灵便的大眼格外深邃,目光捉摸不透。

老刘发憷不敢对望,他侧过脸庞避开周老爷近乎了然的目光。

你为何不敢看我,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坦白,小赵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周老爷缓缓吐出这句话,你手中的股份是这件事的封口费,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爹!慕青听提起小赵,总有一张孤孤单单蒙着白布的病床在脑海里晃晃悠悠,白布下面是那般年轻的容颜,小赵也是爹生娘养别人家的好儿郎,他脱口而出,不可以!小赵之死若真与刘先生有关,我们岂能放过?该当报警,提送法庭去审判他的罪责,小赵他是无辜的,他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怎能用股份替代私了?混账!周老爷起身,就近冷不丁扬手给了慕青一耳光,你爹我还在这里,即便你是经理,我还是最大的股东,哪有你置喙的余地!还不给我闭嘴!慕青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话惹来恶狠狠的一巴掌,脸颊被打的位置还火辣辣的疼痛,他捂着脸还打算强项顶嘴,瞟眼见老董一只手在桌下摆了摆。

你凭什么认定小赵的死与我有关?证据何在?老刘见着狼狈不已的慕青,竟笑着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袖着手旁观,时至如今怕有何用?人到末路反被激出从容的情绪,当然强作镇定亦是镇定。

他不信邪起来,老周想只手遮天,可惜口说无凭,他可不信老周能拿出什么证据,当自己三岁娃娃如此容易欺哄?老陈,我问你,是你假借青儿的名义哄骗小赵借出钱款,是么?周老爷不接老刘的话茬,问向对面的老陈。

只这一句,老陈从额头沁出来细细的汗珠来,当了半辈子的好好先生,临了临了只怕难保晚节,他用抖抖的手去摸兜里的手帕。

老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顾展开手帕,轻轻慢慢擦着额头和鼻尖的汗珠。

我来代你说吧,老陈。

老董心知肚明老陈在施展拖延时间大法,你可知昨日开会我就说过,我最近在账房查过账,当然也包括查这最新的一笔短款的流向。

我从没有提出任何质问这笔短缺款项的问题,话题是你老陈起的,个中原委你合该最明白,何必明知故问?炎炎夏日的气候,说几句话都口干舌燥,老董不紧不慢饮了口茶润润喉继续道:其实,小赵遇害前一天,我见了他。

他……说了什么?老陈登时汗如雨下,脸上一片亮光光的油渍,他不住地擦汗探问道。

思绪早飘到上个月他和楚先生一同被老刘约在咖啡店里的场景……这张银票的数字……老陈你看看,你们两位先生每年拿那点可怜的分红,根本在万德商行说不上话,为周家卖那个不值钱的命何苦来哉?你们把股份算给我,相当于一次性拿十年的分红。

十年哦,想想如今变乱的时局,十年后还不知是什么行市,我劝你们还是应该变现当下及时行乐。

另外我可以额外给两位先生一些小小手续费,万德商行有啥风吹草动只要你们派人通禀我一声即可,当然我可以打包票,绝对保密毫无风险。

还记得老刘的舌灿莲花。

老陈承认自己见钱眼开,拿到那张票子时候他整个身子都在战栗。

今天被周老爷点名公之于众,他霎时后悔无比,恨不能有地缝把自己埋起来。

上了船下船的票哪有那么便宜卖?从此听命于人一发难收。

小赵告诉我,老陈你把他叫去跟他说,第二天周二少要视察鄂城分店,临走时要带些现钞在身上,让他去账房帮二少爷借支出来。

小赵对我说,他很纳闷为何不是二少爷亲口对自己吩咐这些话,找二少爷那天又不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董慢条斯理的叙述,慕青低下头红了面皮,都怪自己那天下午去约之岚听戏,提前早退出来,在那样一个时间里发生了鬼使神差,不!预谋良久的事件。

这些事都是老董你自说自话,证据呢?我们需要人证和物证。

老刘发话了,他不屑地瞥了一眼汗流浃背的老陈和不发一言的楚先生,有胆做无胆认,呸,软骨头!他在心里啐了他们一口。

王秘书,请你去把柜上跑腿的小余唤来。

老董吩咐会议秘书道。

听到这个名字,老陈脸色一变,眼见大势已去,他歪歪扭扭又换了个坐姿,其实他如何坐都难受——如坐针毡。

小余很快进来,把如何帮老陈居中牵线暗中联络老刘之事尽情宣露,最后他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周老爷挥挥手让他退下去。

那张轻飘飘的银票被老董用镇纸压住,恰逢窗外吹来一口凉风,银票泛黄的一角孤零零地翘起,被风吹得飘摇摆动。

这算不算人证?老刘,其实你不觉得奇怪么,你手中到底有没有那张银票?老董笑道,他深知已经拿捏住上风,即便对方神通广大,大约也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去。

此话一出,老刘此时面上微有些颓唐。

刚刚那阵凉风嗖嗖穿堂而过,略略解了老陈焦躁的暑意,他和楚先生在一点上不谋而合,此刻事已败露,再言讲何等话语怕也于事无补,如今正是老刘和周老爷他们的对决,两个人棋子的作用尽丧,当作壁上观为妙,所以两人都不置一词。

此时有人在外敲门道:宝祥泰的林经理来了,说有重要物事奉上。

慕青一个意外连着一个意外,万德商行这锅水越搅越浑浊,不知这宝祥泰的老林又在其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犹在深思,把手掌虎口罩着嘴唇人中处,只露出敏锐的眼睛和灵敏的鼻子,紧紧盯住场面上的诸人。

老林走了进来,这档口,场上六人十二双眸光齐刷刷射向迈进门的老林。

只有周悦华和老刘迅速扫视眸光旋了一旋。

老林你来了,请坐吧。

老董笑道。

不坐了,不坐了,公事要紧,这是你在我那里寄放的东西。

老林来得气喘吁吁,用手背随意地擦了擦鬓边淌下的汗滴,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的一角有些微汗渍。

老董接过,把信封递给周老爷,周老爷诧异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银票,看到金额和签印时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

这就是物证。

老董清了清嗓子,方才我还没有讲完,小赵把困惑告诉我后,我拿走了他手上这张银票。

老陈还真有你的,为了要小赵借支的是现银,你还特意告诉他鄂城那种小地方没有中国银行,支票无效,非要他兑银票出来。

就冲你这句话,我不得不怀疑小赵之死另有隐情,你说呢?老刘你该想不到吧?你处心积虑想消失不见的那件东西,偏偏在我手上。

至于宝祥泰的老林和我是老交情,这件物事托给他这个局外人更稳妥!所以,我想你还是迟早招认为好,免得我们双方撕破面皮,就难以谈得拢咯。

第一百一十四章 意足老董这番话正如点穴一般,处处击打在老刘的关键穴位上。

老刘面色灰败,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慕青转头望着斗败公鸡样的老刘,后者垂头丧气瘫坐在椅子上,老董的话逻辑上严丝合缝,令他头脑一亮,小赵的被害就在于他被人抢了一张银票的图财害命,那么谁知道他支取了这么一张大额银票,谁想让这张银票下落不明从而栽害自己,答案呼之欲出。

行了,我刘某人心服口服。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签!只一条,签了之后老周的话你得兑现,小赵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好!我周世雄答应你。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成王败寇古之定律,他败了就该舔尝失败的滋味。

当下,周老爷脸上的皱纹似乎都不再有如刀深深印刻的沧桑,他微微笑起来,这是决定性的胜利。

老刘的失败即意味着悦华的失败,凝视着在转让股权协议书上签名的老刘颤颤巍巍的背影,悦华心中一酸,当初眼巴巴瞧着珊珊死在眼前那股熟悉的大势已去感再度一波波如浪涛翻涌着,自己的前途已成强弩之末,可谓时也命也,再有心气如何?众人都鸦雀无声等待着老刘签完字,虽说满屋的人都围坐会议桌前,可慕青清楚知道千篇一律的面无表情下掩藏着每人的各怀心思,他细细盘算揣测每个人的心境,老陈和楚先生银票到手可谓看客;爹除去了多年的对手,他读得出老爷子心底泛着大仇得报的欣慰;至于老董,姑且认为他是周老爷的得力干将,不论他出于何心,应该也是为自己保驾护航的人物。

在他思绪蹁跹时,老刘签完把笔一甩,他直起身子,双手撑在桌边,对着周老爷恶狠狠道:算你狠,老周你赢了。

周老爷不动如山,缓缓启唇道:其实你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接下来你该在心里骂我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尽管骂吧,记着你并不无辜。

慢着!慕青把桌上的文件收拢起来,他准备起身打电话给警察局,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轻易走掉,你和小赵的死到底有瓜葛。

老周,你不是答应我到此为止!怎么出尔反尔?老刘暗暗叫苦不迭,随手抹了把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慕青是什么性子,自己再清楚不过,被他盯上还能善罢甘休?青儿,让他走!我周世雄言而有信。

爹……慕青道,他望向周老爷,眼神中似乎有疑问,只一犹疑,他停下了打电话的脚步。

还不快走!周老爷卯起中气对老刘吼道。

啪!一声巨响。

众人看时老刘跌跌撞撞慌不择路险被椅子绊倒,周悦华近在咫尺却没有帮他挪开椅子。

老刘膝盖一痛,捂着腿慢慢站起身,瞧了眼正拿着笔轻敲桌面的悦华一眼,百般不是滋味。

老刘踉踉跄跄地走了,他离开后悦华欲向周老爷告辞。

大哥你等一下。

慕青阻止道。

你已经是万德商行的经理了,我争不过你,我认输,你还打算若何?悦华满心不悦,眼看慕青走到自己的面前。

两个都是周老爷的儿子,眼前两位都仪表堂堂人高马大,两人的言语交锋令周老爷这位做父亲的有何感受?他多么不希望两兄弟之间会出现这种刀光剑影甚而勾心斗角的局面。

他紧张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悦华面带愠怒,慕青则泰然处之,忽地悦华伸手想揪住慕青的衣领,被慕青有所提防而打落,一动一静间让旁观者捏把汗。

周老爷急切间激动起身,还不等他发话。

慕青言道:别急,大哥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悦华愣了一下,带着戒备的神情,双手轻轻护在胸口。

周老爷不错眼地瞧着二人,悦华的神情和动作竟把他的思绪拉回很久以前,他闭上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晃了晃,像有只人生大钟指针迅速逆流旋转,他置身于那时那刻……华儿,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

喜欢吗?周老爷牵着七八岁的男孩子第一次进了金碧辉煌的周公馆,青儿,岚儿,这是你们的大哥。

以后他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你们要兄弟妹和睦友爱。

哥,你看大哥哥他还有些害羞呢。

小之岚奶声奶气道,她最爱黏着慕青,笑着拉了拉慕青的衣袖。

我叫周慕青,既然你是我大哥,你叫什么名字?你也姓周吗?小慕青抱着皮球歪头好奇问着,爹突然领来一个孩子,告诉他是自己的大哥,小小的他心里哪里服气。

我……我……叫周悦华。

当初小悦华一身粗布衣衫,他没有慕青的底气,怯生生道。

哥,你听他说话还有口音。

他真的是我们的大哥么?衣服鞋子又旧又脏兮兮的。

小之岚嫌弃地皱眉撅嘴。

小孩子最会察言观色,大人明明心中不快,还得安慰自己说是童言无忌。

那岚儿你要不要跟他一起玩。

小慕青问着之岚,见之岚干脆地回答不要,便一起走开了,留下周老爷和悦华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

悦华闭了嘴巴,偷偷把自己藏在了爹的身后,恨不能整个人都缩在周老爷的影子里。

不管过了多少年,悦华面对慕青总缺少了什么,和慕青相比自己黯然失色,无论他多么努力,比如功课努力赶上慕青的进度,或是某次成功完成爹交办的任务,悦华心里总会烙上那只旧布鞋的阴影。

周老爷并不了解一个孩子的心结,只觉察到刚刚对悦华有所期望,倏忽间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让期望灰飞烟灭。

周老爷摆脱不了天下所有父母一样望子成龙的期盼,可同样也经不起希望一再破灭的打击,他在心中暗下定论不对悦华抱任何期许,直至自己病倒,全依赖悦华伺候床前,他好像才了解自己的大儿子一点皮毛。

周老爷回想着种种前事,深觉无比愧疚,后悔为何不更早就把悦华母子接回自己身边。

原来那时候悦华幼小的心里就深深铭刻着自卑,无论他以后锦衣华服或是美人绕膝,都只是对己不如人的宣泄,人已定性,所有的弥补都来不及了。

是的,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此刻他的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余音绕梁似的。

慕青的话把周老爷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说:大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一家人家和万事兴,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以前没想清楚,是你提醒了我。

我?对。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对家人太苛刻了,我希望你原谅我,这不是我的本意。

张副官拿枪代我逼宫之事,起因为何我真不知情。

慕青诚恳道,当初你在医院里问我是真心探望还是赎罪,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两者皆有,我不讳言,也许我赎罪感更深一些。

说完这番话,周慕青如释重负。

所以,我决定把鄂城的万德商行分店给你管理。

慕青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悦华先是惊讶,后是惊喜。

鄂城分店不可以叫万德的名号。

你必须另立名号,因为那会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万德体系的店铺。

慕青早就深思熟虑过把万德商行的分店给予悦华,一是他没有精力再对鄂城的店铺多加管理,二是可以消弭他和悦华长久来的明争暗斗,这完全是利大于弊的事情。

是时候对大哥放手了,也该展现诚意让大哥不再咄咄逼人。

他们兄弟间的博弈不过是谁先退一步而已。

假如那时候自己没有和岚儿一同离开,而是上前一步,小慕青对悦华道:大哥,跟我们一起玩吧?今时今日又当如何?慕青同样联想到小时候和周悦华初见面的情形,脑子里做着另一番假设。

可以吗?你若同意我们就拟定协议吧。

慕青轻声问着。

悦华开动脑筋筹算着,合计来合计去,老刘败北意味着自己问鼎万德商行经理宝座的计划全盘败落。

此事最优解只能是答应慕青的条件,说不定鄂城是自己的福地,周慕青想息事宁人,他周悦华自然领这个情。

他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周老爷做好了两个儿子水火不容的准备,这结局出乎意料地平顺,他揉揉潮湿的眼睛不可置信般,直到望着一旁老董对他点头微笑。

万德商行再同老陈和楚先生无关,他们不约而同地告辞出来,整个会议室里就剩下老董和周家父子三人。

慕青和悦华拟好协议签好名章,周老爷作为见证人在协议中亦落名签印。

慕青和悦华各执一份,两双手交握一处。

慕青笑怼:以后就靠大哥你自己努力了,你再不要怪我没有给你机会。

你给我等着,我做得不会比你差。

周悦华不甘示弱,话虽如此,但他们都明了彼此之间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再不是以前那般你死我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古怪好了。

我要回去收拾行囊,明天我就坐火车去鄂城。

周悦华踌躇满志,他心中燃起熊熊斗志,不让他用万德的名号算什么?迟早他会做出个样子令爹和二弟刮目相看。

他把协议揣在怀里离开了。

青儿,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顾全大局。

周老爷感叹道,之前那一巴掌打疼了吧!其实之前我是对你有怨气的。

爹您怨什么我心知肚明。

慕青道,我相信定有人在从中搅扰令我们父子不和,误会丛生。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我总隐隐有这种感觉。

比如老刘这种别有用心的人,可惜没有把他绳之于法!青儿你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爹我当年创立万德时,手上并非绝对干净,当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些事抖落出来都不好,何必非弄到与老刘闹得鱼死网破。

周老爷提起前尘往事又是一叹,逼他放弃全部股权就好。

我明白了。

自古孝义难两全,慕青心中喟叹,之后他唯有尽力安抚家属的情绪以弥补,老董读懂了慕青的心绪,走来拍拍他的肩膀。

见到老董,慕青道:谢谢你董先生。

此次若不是你,此事不知如何收场。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你想问宝祥泰的老林与我是什么关系?老董微笑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藏在眼镜片后闪着睿智的光芒,他是我的亲家,我儿子娶了他的闺女。

自从你把囤积的米粮全捐出去后,老林对小周少爷你欣赏得不得了,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及你,我由衷佩服你的大义,所以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你爹。

他嘱咐我帮你,你要多体谅你爹。

对了,幸亏老林认识你晚,不然我儿子可就没戏啦,是不是啊,老周。

说得几人一笑。

我不糊涂,不会拿万德商行的前途来玩笑。

虽然我愧对华儿,可他毕竟不是做生意的料,我不能把关乎周家命脉的经理之位交给他。

现在你给了分店他,想必他也能安心了,不会再生事端。

青儿,你给我扎扎实实把家族重担挑起来,以后的周家就看你的了。

周老爷最后两句语气极重,周慕青感到自己的肩上挑着父亲莫大的信任和沉重的责任感,他吞了口口水。

周老爷和老董一前一后离开了会议室,剩下周慕青独自站着,之前同样的位置,他只觉得高处不胜的寒意和孤独,如今孤独和寒意算得了什么?父亲给了他扛过寒冷的力量,老董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他有何孤独?他打开窗户,午后正盛的日光穿过树荫,投射在地面上斑驳片片,驱散着他心头的阴霾。

此时有人在敲永安里 23 号的大门。

今日午饭时间稍稍晚了一些,烟翠正和玉春一起用餐,两人听得砰砰的敲门声阵阵传来。

烟翠你去看看吧,是不是岚儿没带钥匙?玉春关切道。

烟翠应诺而去,她在门口问了好几声,没人回答。

是谁?玉春放下碗筷,从楼里走进院子问着烟翠。

烟翠摇摇头,拿了一张字条给玉春。

慕青心情大好,傍晚忙完查漏补缺的工作后,约之岚在一家老字号甜食馆里用晚餐。

刚我进门的时候正看见爹坐车离开,爹一回来,你怎么办?之岚放下手中的勺子,担忧地望着慕青,如果我没有记错,爹是万般无奈撒手这个位置,他的病多多少少和你有点关碍,如今他回来,会不会……对你不利?她说这话时有些犹豫,爹病着,本不该带某种偏向的,可隐瞒不了自己偏袒慕青的心。

周慕青听了反笑将起来:别说你有这样的顾虑,不瞒你说我自己心里也在打小鼓呢。

其实我就是个俗人。

老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今天王秘书拿着会议记录来找我签字,她一口一个‘周经理’,可比小周少爷听得顺耳多了。

瞧我这记性,上次你说要开会,是讨论万德商行的归属么?之岚猜到几分。

一言难尽,总算告一段落。

慕青捡了几件要事,简单扼要地给之岚陈述一番。

之岚听到这样一波三折的故事,尤其是小赵无辜牵连殒命一节,不禁良久沉默。

小赵真太可怜了。

慕青提及心里还不是滋味,叹道,下午我见到了他远房的姨母。

你知道吗?我真希望她能骂我一顿,哪怕把钞票摔在我脸上我都好受些,可她没有,她还跟我讨价还价,最后我给了她一个大数字,她居然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还会笑!在我心里,她根本不配拿小赵的卖命钱。

个中滋味该如何言讲,现在他心里都耿耿于怀。

小赵在江城就只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姨母。

侄子新难,慕青按照预设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可什么话最后都成为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而已。

慕青给了比小赵姨母想象中多得多的钱。

谈到终了,竟然不再关乎人命,提起来小赵的死重如泰山,心满意足的拿了钞票后则变得轻如鸿毛。

慕青望着把票子收进手袋的女人,捕捉到她嘴边一闪而过的得意,内心深深涌起一种凄凉的不值。

也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吧,世事艰难只要安稳活着就好。

之岚劝慰慕青,近来生意愈发差劲,为搜集客户看法,她每次亲自同顾客聊上一聊。

从商后,各色人等都有接触,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生活背景,有时他们表现的并不是人性的全部,每一种行为都会有隐秘不为人知的深层因素。

慕青想了想,岚儿的意思他懂。

就比如在这间甜食馆,更多人都拥挤在大堂里随便点上一碗便宜的热干面或是素汤面,少有人能像他们一样有钱有闲坐在二楼雅间咂摸品菜,毕竟只有温饱才能顾虑其他。

说来也怪,这道理慕青不是不懂,他善于体察人情,哪能参不透?可还是得经之岚的解语才了悟透彻,安下心。

他握住她的手,道谢道:谢谢你,岚儿。

我心里好受多了。

之岚笑着,就着手中汤匙舀了一勺甜汤喂给慕青:恭喜你还是万德商行的周经理,而且还是爹钦定的,总算是有惊无险,悬在你头上那枚达摩克利斯之剑被风卷云息了,以后就是条光风霁月的坦途咯。

其实在我看来眼下如何顺利度过这场灾劫,带领万德步出困境将是更大的考验。

慕青皱了皱眉,他从来就是一个责任感很重的人,之岚了然地点点了头。

这间雅座正对着大街。

进八月后天暗得越发地晚,还是明亮通透的亮橙红色照在杯盘碗盏,在木头桌面上投出颀长的阴影,她特别喜爱如许明艳的天光,充满了希望,也承载着自她幼年时记忆最深处似曾相识的心头好。

对街正是一家档次不亚于越宫饭店的酒楼,与越宫饭店不同的是他家只经营餐食,并无客室可供留居。

浓墨重彩的牌匾,檐牙高啄的阁楼,上书会宾楼三个金色大字。

张副官、陆少爷请慢走。

这一嗓子就把二楼窗边的之岚的眼光完全吸引过去。

慕青就着之岚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对面会宾楼的经理亲自送客出门,地上一展红毯铺开,一队军警荷枪实弹护卫这一辆黑色汽车,张副官恭恭敬敬走在头里引路,到了车前,他一个标准开车门的手势,干脆利落。

慕青好奇起来,能让张司令身边的副官客客气气的人,来头定然不小。

之岚更靠近窗边,对面张副官守护的正主是一位真真切切眉清目秀的少爷,他戴着黑色礼帽,西装革履,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中执着一柄极具绅士风度的斯迪克,他与张副官点点头,仪态从容地登上了汽车。

不知哪来的少爷做派如此豪气。

之岚道。

能唤得动张副官,这位陆少爷可不是凡人。

慕青接着感叹道。

原来那位少爷身边的军官就是张副官?之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远远看过去觉得那人一身戎装身姿挺拔,一手护在车子处,一手随时按着自己身上的配枪,不敢放松警惕,十足尽职的模样。

张副官随后上了黑色汽车的前座,车开动了。

随队的军警们集合在车后面步伐整齐地小跑,留下一路烟尘。

恰才那陆少爷派头真大,我瞧着可不是一般的豪富贵族。

之岚望着远去的车影拐个弯再寻不见。

他绝不是咱们本城人,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慕青道,只要他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只做旁观者。

你说的对。

之岚应和道,有句话她没有出口,这位陆少爷面容过于清秀,虽然一身洋装,身量却单薄了点。

陆少爷是今天晚餐的插曲,就像西餐最后上的那道甜品一般可有可无。

两人用完晚餐,慕青如往常一般送她回永安里家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被迫周二少,你好让人找。

两个人刚从饭馆出来,就看到一个军官的车停在门口,他一身戎装行了个军礼,司令有,请吧。

周慕青叮嘱司机把之岚送回家去,自己跟着军官登上了汽车。

现在约他去官邸,他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更因为他想起拂袖而去的张小姐,她不是能轻易善罢甘休的脾气,会不会叫自己与这件事情有关?他的预感一点不错,张司令出面,把他让在沙发上,果然谈的就是张曼婷。

这次请贤弟你,是为了我那个缠人的妹妹,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她的心愿我是尽力想帮她完成的。

我也知道这个请求让你为难,可我不得不说,我妹妹实在喜欢你。

可我已经娶了妻子。

周慕青连忙用这句话推拒着。

舍妹她说不在乎,可我不想委屈她,只好请你散掉旧爱新欢,考虑考虑舍妹。

张司令有难以启齿的表情。

感情的事,强扭的瓜并不甜。

我叫您一声大哥,您就是我的大哥。

您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既然你这样说,为什么你还会爱上自己的妹子?祁之岚是什么身份,她也是你的妹妹,你都能喜欢她爱上她,为什么不能同样喜欢我?张曼婷在门口一直听着,周慕青的话令她忍不住推开门闯进来,质问道。

这不一样。

周慕青不想解释太多,她早已经不是我的妹妹,现在她是我心里唯一的爱人。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想瞒你,没有人可以和她相提并论。

周慕青说着不由激动起来,他转头抱歉地对张司令道:张大哥,不是我驳您面子,也不是我不识好歹,千件事万件事都好提,只有感情的事情,没办法谈条件。

爱就是爱,若您要我陈述理由,我没有办法说清楚道明白。

若您非要我勉强接受不爱的人,对舍妹的未来就是不负责任。

周慕青,我问你,你把和祁之岚的爱情说得这么伟大,你怎么不休妻再娶?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真正的行动呢,在哪里?你口口声声爱祁之岚,可是在我看来,你的行动却是矛盾得很。

我是会娶岚儿的,不劳张小姐费心。

周慕青冷冷道,我想,我该告辞了。

慢着,我这司令官邸,岂是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

我这就派人把祁之岚请来,让祁小姐亲自来分辨,或许可以得出个结果。

张司令和张曼婷对视一眼,对周慕青道,贤弟不妨安坐,稍安勿躁。

大哥,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周慕青有些急了,他哪里能安心坐下,直接给张司令拱手作揖道,求你放过岚儿,不要为难她。

张司令不为所动,张曼婷见到周慕青服软,心里忽然升起恼怒感慨心痛夹杂,她一时百感交集,没有言语。

周慕青见求情不凑效,只好坐下来,面上带着焦虑,怎么坐都不宁。

祁之岚今天突发奇想,让车子在远远的巷子口停了,自己慢慢在巷子里走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升上来天幕的几颗星,月儿才从西边爬上来。

还没到家门口,一辆车停在巷口,借着铁皮路灯明明暗暗的灯光,之岚隐隐辨认出似乎是慕青在饭馆给自己介绍的张副官,张副官走来对她道:祁小姐,周二少在司令官邸等着你,他有话对你讲,请你去一趟。

之岚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转念一想,刚刚吃完饭慕青正去了司令官邸,心里惦念,登上了汽车。

很快到了官邸。

之岚第一次来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士兵们,也许因为紧张,莫名那种不舒服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忐忑地跟着张副官来到会客厅里,周慕青见到她,不由自主起身,被张副官聪明地隔开了两个人。

你就是祁之岚小姐吧。

初次见面,果然是个漂亮气质的美人儿。

张曼婷走过来对着之岚笑道,难怪令周二少牵肠挂肚。

你是?祁之岚问道。

我叫张曼婷。

第一次见你,我觉得很亲切,祁小姐,这种亲切不是别的,见到你,印证了是我对自己眼光的欣赏。

张曼婷继续道,我看来没有喜欢错了人,毕竟你和我在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

这话让之岚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好像是喜欢了同一个人?她疑惑地望着张曼婷。

我的意思看来你懂了。

张曼婷依旧笑着,既然你懂了,我想让你放弃周慕青。

你我同为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所以我把你请过来。

你打算先礼后兵?之岚一点就透,如果我不答应呢?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放弃。

倘若你不同意,我也不介意把周慕青留在官邸里。

你正执掌祁氏成衣铺是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手上还应该有着绸缎庄和布庄是吗?倘若我天天派人去砸你家店铺,让你营业不了,你恐怕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周慕青吧。

张小姐,你不能这样做!慕青急切吼道,你这样,我周慕青发誓,和你此生水火不容。

周慕青你别不识抬举!张司令听到这里,不禁插言为张曼婷撑腰。

慕青的话张曼婷充耳不闻,只对上之岚:我可以给你几分钟考虑一下。

之岚的头脑飞速思索着,眼下的情形,如果自己不答应,以张司令的权势,倒霉的不仅仅是自己,慕青也会牵连进去。

假如自己顺应形势,慕青会怎么看待?自己能这样轻易放弃,把他和自己当成了什么?左右为难着,真到了骑虎难下时。

她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周慕青一直往自己的方向送来目光,她知道他也在等自己的答案。

之岚实在是通透人,眼前的样子明白只有暂时答应下来,两家才能安静一阵子,她不能让祁氏毁在自己手里,更不能让慕青的付出以万德为代价。

她第一次到司令官邸里来,却是为了答应分手,自己不由有些伤感难过。

想好了吧。

张曼婷问道。

想好了,我同意和慕青分手。

之岚抖着唇,一口心气提着拳头,一句话出口。

周慕青听了,脸刷地白了。

虽然理智告诉他岚儿的回答再正确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可他心里还是会作痛。

痛得难过,她嘴里的这句话就好像击中了他,这么轻易,岚儿和自己好不容易走在一起,波波折折。

自己更是设计和策划,虽然不光彩手段不算正当,他是为了这段感情付出又付出。

理智告诉他,之岚完全应该这样说。

而感情上就是迈不过这个坎儿。

但是,我的心告诉我,我绝不放弃和慕青之间的感情。

之岚想了想又道,你让我和他分手可以,但是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不是就这样可以了断的。

她还是那个勇敢的之岚,正是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她不顾及眼前人的身份,不在乎什么环境,张曼婷直接,她也直接。

周慕青恨不能走过去把之岚揽在怀里,这个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管你什么感情,你已经在我面前答应和他分手。

张曼婷道,这对我而言就够了,我这就派车送你回去。

之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她只记得被人引路,不得不出来,回头看时,慕青的眼光没有离开自己的身上。

她一下子就落了泪。

车把她送到门前,带着难过抑郁之气的之岚踏进了门。

娘您在这做什么?她打起精神问道。

玉春已经在二楼楼梯口等着她。

之岚仰望着母亲,玉春面色冷漠,一束灯光好像在她脸上附上一层不真实的虚影,如同银幕里的戏剧人物,一举一动都不确切起来。

你还知道回家啊!也不看看几点了?天天都和周慕青约会到现在,这些天你陪我在家里吃过几顿饭?麻烦你下次问一问周家那位少爷,啥时候打算离婚娶你,如今你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他算什么?玉春不说话则已,一说仿佛打翻了话坛子,连串不悦脱口而出。

娘,慕青最近很忙。

她没有心绪多加解释。

男人的话可别轻信。

玉春抱着手臂倚墙冷冷一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小心呀之岚,等他们把你骗到手可就不会珍惜了。

除非他行动给你看,任何言语的承诺做不得数的。

之岚没有做声。

你的行李我随便收捡了一下,你自己再回房收拾收拾,今晚你带着烟翠,给我搬出这个家。

玉春的话语彷如晴空霹雳劈向之岚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娘你要赶我出去?你是我娘,我做的不好不对,我改还不行吗?你不喜欢我和慕青待到这么晚,明天开始我天天回来陪你吃晚餐可以吗?求你别赶我出门好么?之岚说得诚恳,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晃晃悠悠,你赶走我,我无处可去啊,娘!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落去哪那是你的事,这里是我的家。

玉春背过身子不看她。

那束光芒现在投射在她的背后,一起一伏的背,映和着她金色绣线的旗袍耀眼夺目,越发显得浮夸。

之岚揉了揉眼睛,拭去眼里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滴,这是她面前确确实实的场景,她咬着牙又一次道歉。

娘,对不起。

你我好不容易相聚,我说过会代替珊妹妹陪在你身边,可我却忽视了你,让你失望伤心,都怪我不好。

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住在这幢孤零零的房子里,你在这里吃穿怎么办?我绝不能离开!之岚坚定地回答着,烟翠被争执声吸引过来,一旁帮腔道:对,夫人,我和小姐都不会离开您半步的。

所以你们不走?起伏的背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玉春更冷酷无情的话语,那休怪我无情了。

之岚,你别忘了,永安里这幢小楼的地契和房契是我的名字,你们站的是我宋玉春的地盘。

私闯民宅是什么罪过,烟翠不知也还罢了,之岚你该懂吧。

娘你居然要提告我?之岚头脑就要蒙掉了,早上出门时三人还热热络络地用了馒头豆浆,尚只短短过几个时辰,玉春的态度就判若两人?今天发生了什么?之岚转向烟翠,烟翠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若你们主仆答应我搬出去,我自然不会去提告。

否则别怪我不顾念母女之情。

玉春嘴里都是些冷冰冰的言语,一个字像一个冰块劈头盖脸砸过来,三伏天里之岚都觉得有股寒意从小腿膝盖渐渐爬上来,她的身体在微微哆嗦着。

玉春说完这句话,从楼梯口处往房间方向走去,抛下一句快点,我给你五分钟考虑,不然我就扔东西了。

玉春这句话令之岚愈加惊奇起来,她决定服个软,定要查清楚这椿透着古怪的事儿。

玉春盯着之岚和烟翠一齐动手收拾行李。

烟翠在厨房灶下坐了锅开水,这时候曲曲曲的声音欢快地响起来,烟翠要去把水壶提下来,被玉春止住了。

玉春款款下楼,经过楼梯那股灯光的光柱下,又一次耀之岚的眼,在她的疑问上又添了几分悬疑的味道。

今天娘碰到了什么人和事?之岚抽空问烟翠道。

没有啊!中午是有人敲门来着,可一打开门并没有人呐!想是有人敲错了门,不过门上有张字条给了夫人。

除此之外都是我和夫人两人在家,并没有什么异常的。

烟翠更是迷糊不解如堕云里雾里。

那上面写了什么?之岚问道。

我不识字,夫人说是收费的字条,她就收了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呢!还不赶快收拾!玉春记挂着之岚这边,拿了湿抹布把把手就手把水壶搁在地上就上了楼,疾言厉色道,几点了磨磨蹭蹭的,快走快走,我可要休息了。

之岚原本想拖延时间,能不能等娘气消了些再软语相求,熬过这一宵再做计较。

她不动姿势,拎起挂着衣架上的一件居家的曳地晨衣,松松地挽在臂弯,走到玉春面前,想把衣服披在玉春身上,再问话。

可她还没动作,玉春了然似的,后退了一大步,打乱了之岚的节奏。

你干什么?玉春居然流露出少有的戒备之色。

之岚心下一震,她这么生份厌恶吗?之岚硬着头皮求道:娘,求您了。

我不想走,不能走,也没地方可以走,至少让我们过了今夜吧!时辰不早了,我和烟翠两个女人去找房子也不方便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事到如今来求我?晚了!我着实不想看你和周慕青两人整天腻腻歪歪却不成正果。

再啰嗦……你……可不要让我烦你……玉春这句话一出口,之岚体察到她对自己的万般复杂的情绪交织纠缠,她退缩了。

之岚退缩的原因是她不忍逼玉春,自己不久才认下娘,总有一些时间和情感的空缺永远填补不了,人生何处不遗憾,或者说处处都是遗憾的人生才是人生。

她顿了一下,凝视着玉春躲藏在光影里的脸庞,玉春垂下眼睑抱着手臂。

之岚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那是当初锁在壳子里的自己,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拒人千里意味。

这动作表示挽不回了。

之岚没有多加辩解,走回来自己之前站立的位置,拉着烟翠轻声道:我们收拾吧。

烟翠和之岚一门心思地收拾,玉春从房间里走出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天鹅绒的窗帘在沉默又沉闷的夏日夜晚飘起一角一角,掀起一波一波,带动着一阵一阵,不知是哪里送来的风起了。

风摇动着窗户似乎声声唤着之岚,单调恼人的节奏是离别的笙箫。

之岚收拾完毕环顾着房间,她一向崇尚清雅,不饰长物却整洁,这里她还没有住够,不同于当初离开华丽空泛的李家大宅的雀跃,这房间虽然朴素却让她深深不舍。

烟翠抬眸喊了她一声:小姐。

我们走!之岚银牙暗咬,和烟翠一同抬着箱笼从玉春身边经过,玉春没有看她们,她的手背拖着腮,看向地板上的一只笨重的小爬虫。

之岚扭头收回目光,玉春到底是她认准的娘,无论她如何对自己,之岚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她忍着没有回头,一直出了院子门。

我们去哪里?烟翠问着。

站着晦暗不明的小巷里,若隐若现的电灯歪歪斜斜的淡光,如果有月光还能比这婆娑迷离的灯光更亮一些。

之岚没有回答,彼时真正站在街上,有阵解暑的凉风吹过,她愈发茫然,因为没着没落的虚浮而恐慌。

原来真的已经很晚了呵!路上连一只落单的野猫也没有,黑色的夜幕中,永安里在寂静中烘托着某种平静清洁的面目,是疏疏落落的抽象画,无论是什么样的檐顶,什么形象的房屋建筑,都潜藏在无尽无边的黑夜里。

但这里忽然有了一束光芒。

之岚和烟翠不由自己向光明处望过去,不知道哪户人家的汽车驶过来,车前大灯的刺目光亮照得她们睁不开眼,她们连忙转头躲避着光芒。

还躲避的除了灯光还有什么?听着熟悉的声音,她整个人都转过身子,拉着烟翠往廊檐下缩了缩。

那个声音的主人和另一个男人说话。

另一个人先开口:老冯他真够义气,统共就接过他两笔单子,还没赚他几个钱,每次都搞得热情得不得了,请客吃饭都吃了好几次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应道:是啊,祁老三你发现没,老冯他酒量真不错。

不过你得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这么客气又不讲原委,恐怕以后会对我们有所求。

这个声音确实辨识度很高,细听下来又有浓重的鼻音,那是因为说话的人带了五分醉意。

我祁老三自打跟了祁宏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李爷你说的我心里有数!实话说这辈子我除了你李爷,再没有佩服的人。

当时你出奇招从祁宏手中完全把几个码头争过来,最近你又从金凤楼的红姑娘那里套出小张是吃里扒外的叛徒的消息,不费吹灰之力就废了那小子,高啊!你就是这个!说着祁官山举起了大拇哥,继续用某种夸张的声调恭维道,我祁官山和李爷你相识太晚,前半辈子都是白活了。

从今以后我愿意为李爷你效鞍马之劳……祁官山一边躬身扶着李绍文,一边絮絮叨叨。

李绍文下车无意的一瞥,加之夜风吹拂,好像酒意全部醒透了。

他止住了祁官山的聒噪,挣脱他的搀扶,抛下一句话:够了,老三你自己让司机送你回去。

李爷你?有事!李绍文不耐烦地挥挥手,祁官山眯眼瞧见李绍文去的方向,顿时心照不宣地登车。

车在启动,大灯全开,晃着之岚的眼,她不敢看向车子所在的方向,所以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朝她们走来。

祁老三给的好机会李绍文怎能错过?一双不安分的手从她身后偷袭。

谁?之岚心惊胆跳,本能地大幅度挣扎着。

身旁烟翠也吓了一大跳。

我记得你我分别时日并不算久,有了新欢,对旧人这么生疏了?李绍文凭借着酒劲箍住这个身形娇小的女人,嘴凑上来吻她的脖子。

这是记忆中她的身板她的腰和她的胳膊。

本来就是自己手感无比熟练的女人,是午夜梦回会浮现在脑子里的女人,是让他一刻不甘放手的女人,是令自己压抑情感许久的女人。

此刻他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理性,他只知道放开后她就会像兔子一样狡猾溜掉。

李绍文你放开我!之岚几番挣脱不开,气恼道,你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了,赶快放开我,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啧啧,这才是真正的你,可笑我看错了人,还以为自己一直养了只乖顺的小猫,才知道是只雌虎。

李绍文冷笑道,这句话如同吹拂在之岚的耳畔,这姿势远远望过来,无端旖旎暧昧。

第一百一十八章 砸店之岚冷静下来道:我知道你还是有些恨我的,也许你在意的不是我,是想找回我带给你的挫败感。

你放开我。

他没有放。

她边说边估计李绍文站的方向,拿脚狠狠踩下去。

李绍文吃痛,酒醒了大半,松了松手,机灵的烟翠见状扑上来咬他的手,两方夹击下李绍文一痛不得不松开了之岚。

之岚拉了烟翠就往反方向的巷子口跑去,她心中惶恐不安,唯一的想法是赶快逃离这里。

岚儿,我们谈谈……李绍文的话飘散在夜风里。

但是他也看出来她是毫无方向毫无章法的,此时司机问着车上的祁官山,道:祁先生,现在走吗?我们去助李爷一臂之力。

祁官山在车上,车灯把发生的事尽收眼底,说着让司机启动车子追那个逃跑的女人,身后有汽车的声音,李绍文看出了祁老三的意图,他就静静在之岚的行李边等待着。

之岚带着烟翠不敢停下,内心油然生出的某种叫做恐惧的东西,让她不顾一切地跑着。

但她的腿如何敌得过滚滚车轮?祁官山开车拦住她们,之岚不得不停下来。

祁官山和司机抓住了她们。

李绍文慢慢踱步过来,对着气踹嘘嘘的之岚烟翠道:你今天是孤家寡人,我如今也和你一样,既然你我同病相怜,想必能惺惺相惜,不妨请到永安里小院里一叙?说着他左右四顾,之岚没有任何人帮助,况且他看出来,一定是玉春把她赶了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玉春也没有出来。

让你的人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之岚道。

李绍文没有听她的,用赏识的眼光看着祁官山,祁官山图表现,自然按照李爷的意思照做。

李绍文强硬地搂着之岚,祁官山带着烟翠,司机提着行李,几个人都进了小院里。

进了门,李绍文安排烟翠客房休息,自己挥退了所有人,留着自己和之岚在楼上的书房里。

之岚环顾四周,这里的陈设都是李绍文钟爱的疏朗风格,还有几件是从李宅新房挪过来的东西,最显眼的是她一眼看到,当初他和自己的结婚照片。

照片上的两个人无论真假都是微笑着,之岚看过去,恍如隔世。

你还留着呢。

之岚走去拿起相框,摸着自己的照片,感叹道,看我那时候,连笑都那么隐忍。

是不能和现在的祁氏经理相比。

李绍文听着之岚感慨,自己把丫鬟递过来的茶给之岚递过来。

之岚看着照片没有接,他不以为意地放在桌子上。

其实无论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现在我也喜欢你关注着你。

李绍文道,你总说我追逐利益,你现在自己也做着生意,辣汤辣水你自己会尝到滋味的。

没有什么事,做起来容易。

可我不会去算计别人,尤其是家人。

之岚道。

其实上次你娘对我说的那么多话。

我回来想了很多。

我们两个走到今天,你我都有错。

我的错在不会跟家人沟通,而你对我不够坦诚。

也许你说得对,但对我而言,都是过去式了。

之岚打断了他的话。

嗯。

我知道你心里的人是周慕青。

我只想问你,你究竟什么时候喜欢他的?李绍文疑惑道。

这个问题有何意义?之岚放下手里相框,看向他。

对我来说有意义。

假如你婚前都爱上了她,我是后来的,输给的不过是时间。

而倘若你是嫁给我后才转向他,那么这样的输我是不甘心的,这是对我自己的质疑。

是前者。

之岚突然听到他的解释,深以为然,也认真答道。

那就好,没想到我们只有到了不是夫妻的时候,才可以平心静气开诚布公。

李绍文苦笑一下,抱歉我刚刚喝得多,有点冲动。

你刚刚踩了我一脚,我才酒醒,其实就想和你聊一聊。

……之岚没有言语,只能说他们的个性环境和背心气导致的一些行动,必然有缘无份。

我看得出来你没地方可以去。

周慕青是有家室的人,能全心对你吗?以你的性格,能忍到什么时候?我有点为你不值。

李绍文的话让之岚想起的是张曼婷,刚刚在司令官邸,保证和他分手,不由黯然伤神。

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吧。

李绍文瞧出端倪,你放心,我不会随便动你。

之岚是在客房和衣而卧的,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张曼婷的话,自己的承诺,还有周慕青的面目在她的眼前飞来飘去,而她想起离婚前被禁足的那些日夜,提着些许戒心。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第二天清晨烟翠在门外敲了几声,问,小姐你还好吗?之岚揉揉睡眼,才从朦胧中醒过来,开门把烟翠让进来。

吃早餐时,李绍文和她分坐桌子两旁,给她的米粥里夹了点菜,他商量道:睡得好吗?我有个很冒昧的请求,你今天可以在这里陪我一天吗?我知道以前很多事情委屈了你,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弥补好吗?李绍文的话很诚恳,似乎又回到曾经那个咖啡厅里的他和她。

这样的诚恳,和收留了无处可去的自己,这让她想了。

她说,我会想办法找房子,谢谢你的帮助。

李绍文说了软话: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只今天一天好么?之岚还在踌躇,李绍文握住了她的手:我是诚心诚意的。

我们也算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他的眼睛望着她。

就在这时刻,门口有人拍门。

岚儿你在里面吗?这是周慕青的声音,之岚被这个声音蛊惑跑去门口。

慕青,你来了。

她朝着门外的方向喊着,我在这里。

砰。

不知是谁踢开了门。

周慕青带着万德商行的人冲了进来。

你们就这样闯进来,可没有经过房主的允许。

周慕青,你说我去告你私闯民宅,会怎么样?李绍文慢悠悠从后走过来,手斜斜插在裤兜里。

之岚对视着慕青沉静的眼睛,她一颗惶惶的心安定下来,所有那些犹疑难过都抛了出去。

他来了就够了。

以为他不会再找自己。

就仿佛在迷了路的林子里兜兜转转,总算看到了林前的光亮,那是希望。

她扑到他的怀里。

李绍文,你把岚儿怎么样了。

慕青不由得质问道。

没怎么样。

在她毫无着落的时刻,伴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是你。

李绍文说着嘴角挂着微微笑意。

他没对我怎么样。

昨天我被娘赶出来,是他收留了我一夜。

之岚解释着,转头对李绍文道,谢谢你,感谢你雪中送炭,我是时候该走了。

李绍文背过身子,手在身后摆了摆。

之岚看不到他的表情,再次道谢后带着烟翠,提了行李跟着慕青一众人出来,他们上了车。

你怎么来了?之岚惊讶道。

昨天,你娘打了电话到周公馆,叫我过来接你的。

慕青道,我被迫在张司令官邸留了一夜。

早上抽空出来,爹说接到电话,转告给我的。

我立即来找你娘,她隔着门同我说了几句,我打电话让小余带了商行的人过来救你。

我没事。

是我娘打的电话?轮到之岚再次吃惊不已,原来玉春早有打算,既然如此她把自己扫地出门的行为就越发透着怪异。

岚儿,你是不是和娘吵架了?慕青问道,不然怎么……没有。

之岚把前因后果同慕青描述一遍。

娘怨的是我,都是我的错。

我确实该早点决断,一定是我辜负了她的期望。

慕青听完事情经过,自责道,我理解娘的意思,她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逼我迈出一步。

娘有她的考虑,你别想太多。

之岚劝慰道。

这件事我肯定会给娘满意的答案。

走,我们先回家去。

我要去找房子。

我不想回去周公馆,那里有玫姐姐,我不想让她觉得祁之岚都打上门来了。

周慕青还想劝她,转念一想自己是成了众矢之的,岚儿有自己的地方也许安全些。

你先送我去成衣铺看看吧。

我有些奇怪的预感,再说我在那里附近找个离得近的房子挺好的。

慕青于是就吩咐着司机开车。

她回来成衣铺正是时候,满店铺一片狼藉,布料布匹纸张等等杂物散落一地。

蔡掌柜来报道,祁经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把店子全部砸了,对了他们说还要去砸绸缎庄和布庄。

什么人?之岚心头没来由一紧。

蔡掌柜摇了摇头。

我的人。

张曼婷走进来道,周之岚你不是承诺过吗?为何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我以为昨天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周慕青坚定道,无论你出什么招数,我是不可能喜欢你一分一毫。

我和岚儿一样有情,但是我不可能跟她分手。

你!张曼婷被慕青又一次拒绝,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面子。

气急败坏威胁道:祁之岚,看来我的话你没有听懂。

你要想在这里营业做生意,就要和周慕青一刀两断,断得彻彻底底,否则我天天派人来砸。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家张曼婷,你不觉得你太跋扈了点吗?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从门外转来一个梳背头擦发油的墨镜男子,手里持一根手杖,还有随从在旁。

陆少爷,这是我的事。

她应该认识来的人。

我这个人有不少毛病。

其中一个就是好打抱不平。

陆少爷拄着杖笑,我就是不让你砸。

要你管。

张曼婷翻了个白眼。

待我给我爹写封信,说堂堂张司令的妹妹,欺压商户。

你哥会有什么反应?陆少爷话不重,却能打中关键。

张曼婷哼了一声,带着人离开了。

之岚出来感谢着陆少爷。

刚刚说几句,没想到后者用中指扶了扶墨镜。

之岚能感到他看了自己几眼。

没有好戏,人群慢慢散了。

周慕青帮着之岚清点着东西,这样一个插曲,之岚找房子的念想今天只得打消。

早上和蔡掌柜加几个伙计收拾着,下午赶去绸缎庄布庄,那里也被人打砸了。

这样忙忙碌碌就到了晚上。

现在之岚不想回去周公馆亦不得不回家了。

回家这两个字对现在的之岚来说,比什么都弥足珍贵。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竟使她有些热泪盈眶起来。

虽然还是熟悉的场景,这景象的气势却多了点张牙舞爪的意味,就算她是正版的周家三小姐,嫁出去李家那时就充不得周家的人数一样。

何况她还不是,退路截断了回来,她变得扭扭捏捏起来。

车停了,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慕青从另外车门下去绕到车尾箱给她拿行李。

取了来发现之岚依然在原地徘徊。

进去吧。

慕青有点体味得到她的心情,爹应该命人收拾好你原先的房间,不论你心里何种打算,今天实在太晚了,只能这样计较。

话说出口,之岚望了他一眼,他明白?忽然想起《红楼梦》中一句原文,道: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好在身边有他,令之岚栖栖遑遑的心落了不少,不由寻找保护似的挽着他进了门。

祁玫听顺喜来报说人进了门,早先听周老爷吩咐周管家着人收拾打扫三小姐的旧日闺房时她就有了心理准备。

整整一晚上,之岚悬了多久的心祁玫同样悬了多久,祁玫恨灯光下跳舞的灰尘精灵摇摇摆摆却带不来周之岚的消息,恨吹起丝绒帘子的夜风传不来周之岚的消息……看报时看得字里行间非要挤出周之岚三个字,指挥仆人布置时总是浮现三小姐床头挂着的字画,她所做每件事明明不与之岚相关,却无端端往之岚身上攀扯,可如今顺喜言说周之岚就在门口,她却不想出房门。

她只让顺喜去打听消息。

大太太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只和桂妈使个眼色,桂妈忙忙叫了几个仆人过去帮忙,劈头盖脸一顿骂:还不赶快帮二少爷三小姐把行李拿回房间里去,你们是死人还是木头啊!之岚还不及反应,大太太从二楼跨步下来,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道:岚儿你回来了!之岚还是觉得陌生和夸张,大太太似乎还延续着上次回到周公馆吃饭时的热情。

慕青心中有数,若说大太太上次挽留之岚吃饭的热情是三分真心七分扮演,今次起码真心得占上半数,正是因为周悦华。

悦华虽然在异地开疆辟土,但鄂城分店的规模本身并不亚于江城的万德商行本号,又是站在慕青肩膀上的成型商行,此刻正是悦华重振旗鼓大显身手的时机,想必大太太的举动对自己含着三分感激。

退一步果真海阔天空,周慕青想得透彻:一家人归根究底就是一家人,除了血缘还有荣辱都是与共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坦然地瞧着大太太拉着之岚。

大太太对之岚道:岚儿你就安心在家里住下,毕竟是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共过几十年的人。

老爷特意叮嘱你不要睡客房,他已经让人把你自己的房间收拾整理出来了,说话间周管家来报,洗澡水放好了,单等着三小姐回来。

大太太笑逐颜开代之岚回答道,就来了就来了。

转头对妍翠道,还不给三小姐准备换洗衣物?接着扭脸望着之岚说,不聊了不耽误你,快上楼去准备吧。

大太太对之岚的礼遇让她暖心,她不确信这是在自己待了二十几年的家里,当初对自己冷漠淡然的娘。

她感激慕青,因为自己能得到大太太今晚的嘘寒问暖,得益于慕青环环相扣的周密策划,没有祁氏大权在手的祁之岚,岂能让人高看几眼,否则一个不入流的祁家弃女,别说登堂入室,更恐怕得在这个城市不知何处角落里暗自龟缩垂泪。

每件事他都在明里暗里帮助自己,现在之岚感到受之怀愧。

她别过大太太上楼去,妍翠在她带回来的行李里捡出内衣和晨衣。

其他要紧可穿的,妍翠打算抖开衣衫挂起来,她随手拿起最面上一件碎花旗袍,夹在衣服里的几张匆匆折叠不规整的纸啪嗒落地。

这是什么?妍翠自言自语捡起来。

之岚从她手上拿过来一瞧,心道不好。

此时慕青站在门口笑道:再磨蹭水可要冷了。

慕青,你来看!娘把房契和地契都塞在我的箱子里了。

你说她一个人会不会出事?她肯定碰到什么难题了。

之岚想了想,把手中的房契和地契交给慕青,这东西还是你帮我保管,明天我还是想另外找间房子住,我在这里一天两天还凑合,时间久了就算爹不嫌,我也觉得不妥。

我想过了,其一我的出现会让玫姐姐觉得是打杀上门来了,我不想逼她;其二我不比从前,还需时时上班,出出进进太麻烦了;其三我得查清楚娘在害怕什么,连房契地契都交给了我,事情一定很严重。

一定是那张字条有问题!岚儿我答应你,娘那里你放心,我派人盯着她。

你别出面也不要多问,娘今晚把你支走就是不想你插手,换句话说可能这是她想独自面对的。

我也不会打草惊蛇,暗中观察,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慕青收起几张纸,神色凝重地对之岚道,另外明天我想借这个机会和祁玫谈谈,是该给你一个交代了。

之岚垂头黯然道:虽然你我相识在前,可我毕竟是你们婚姻的破坏者……大抵是造化弄人吧,所有一切我只能感到抱歉,因为我不是有心要伤她的。

我和祁玫婚姻这事,来龙去脉我最清楚,岚儿。

慕青微笑起来:我们现在说了半天话,可能水真的凉了。

快去吧。

之岚忽然记起本来是准备洗浴的,啊!了一声抓起衣服毛巾急匆匆去了。

这番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心人却并非此时之岚房中任何一人。

有心人进了祁玫的房间,传达着消息。

她真这样说,住一夜就走?祁玫皱皱眉,只有一夜,留给她的时间这样紧促,而且明天周慕青就要跟我谈?小姐你可不能放任他们在外边。

恕顺喜我多嘴,三小姐这不是回来逼宫又是为何!姑爷他们在家里如何胡闹,小姐你犹可以管束。

若在外边生出事来,以现在周老爷周太太的态度,早就恨不能让周之岚取代小姐你,结局对你可就被动了。

顺喜不愧是碧春教出来的心思脑瓜都顶尖灵敏的丫鬟。

只有一个晚上时间太仓促了。

祁玫叹了口气,况且这不是在祁家,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她紧锁眉头,苦着脸绞尽脑汁思索着。

顺喜借着灯光凝视着小姐依然俊秀的面庞。

她伴着小姐陪嫁而来,从新婚第一夜姑爷撇下小姐独自守在空房,到家里传满姑爷的流言蜚语,因着小姐铁腕处置过周家原有的一批丫鬟仆人,更因为人人都有只可锦上添花不可雪中送炭的天性,周家谁人不在看小姐的笑话,等着她被身败名裂扫地出门。

小姐每天是怎么打发一个个孤寂难捱的夜晚?小姐是如何强颜欢笑地井井有条的安排家务?周家谁人在乎?除了自己,谁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姐不说,不代表顺喜可以不闻不问不知,她想起出嫁前碧春对自己叮咛的那些话。

碧春说,顺喜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更是伴着玫玫长大的丫头,在我心里也当你是半个女儿。

玫玫去了周家人生地不熟,你在年纪上算玫玫的姐姐,我素知你遇事沉稳,能担待些就担待些,尽量代我照顾好小姐。

顺喜不知自己的爹娘是谁,打小开始心里眼里只有翠微居里的二夫人和大小姐。

二夫人让自己陪伴小姐读书玩耍,实际吃穿用度确也都被碧春当了半个女儿对待,她望着心比莲心苦的小姐的愁容,暗暗深吸口气。

顺喜忽然朝祁玫跪下叩了个头。

祁玫惊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顺喜道:我有个办法。

但我不希望小姐你知道,这个头是我磕给二夫人的,她的养育恩德我只有来世再报。

第一百二十章 血案祁玫闻言心中大震,莫名涌上不祥的预感:顺喜,难道你……不……你别做傻事!没时间了,只有今天一个晚上。

这个晚上过去一切都会结束,小姐你忍一忍就解脱了。

不论我做了什么,你必须咬死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一切全部都推到我的身上就好。

只是顺喜不能再陪伴小姐你身旁,从今以后请小姐你自己多保重。

顺喜一气说完,飞快起身出门离去。

顺喜能做什么,祁玫心中隐隐约约有所揣测,但她不敢深想下去,她没有追出去,也没有叫住顺喜。

屋子里太烦闷了。

地上的木板有一百二十二块;围棋棋盘里三百六十一个棋子,黑子走先比白子多出来一颗;窗外窗台上有十处细微的裂缝,还残留着一个旧时堂前燕乱哄哄的鸟巢…每一个数字都是她在辗转难眠的夜晚一点点默记在心的。

顺喜去后,祁玫的手脚冰冷得可怕,偶尔有阵凉风从窗户外吹进来,浑身鸡皮疙瘩一粒一粒冒起来。

之岚洗了澡换了晨衣出来,头发用干毛巾包裹着,已经不滴水了。

现在她坐在房间里,烟翠举着木头手柄的电吹风帮她吹着头发,长长的电线拖在地板上,小鼓风机似的呜呜轰鸣。

慕青不发一言地开门进来,从烟翠手里接过木梳和电吹风,一边小心地帮之岚梳理着,一边细致地挑起给她吹干。

烟翠你也快去洗漱,天晚了早些歇息吧。

之岚说道。

好。

门没有关,烟翠正打算离开。

谁都没有在意,电吹风的噪音,隐藏着一个人的行动和企图。

时间难待人,顺喜是抄了柄水果刀偷摸进了之岚房间的。

不过是人人家中都有的一把普通的刀,尤其是惯常待客的大户人家的水果盆子里就正好放着这么一把刀。

可再普通的东西,只要到了有心人手中,自然有另一种意想不到的用途。

比如:伤人,甚至杀人。

顺喜倏忽爆发出极快的速度,快得令对着门口的烟翠都愣住了。

而慕青恰巧在之岚头发吹得九分干的时候侧开身子拔插头。

就这么一个闪神,刀子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之岚的背部。

之岚正对着圆镜整理头发,冷不防一阵剧痛令她弓起身子,口中一甜吐了口殷红的血出来,身子不由自主颤抖着。

电光火石间,慕青察觉不对劲,生怕顺喜再施毒手,他迅速转身,手脚并用三两下制住了顺喜,关切地看了眼痛苦的之岚,朝门外大声呼喊道: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岚儿出事了!!~烟翠你傻站着干嘛,快过来扶着岚儿啊!!这声音暴怒中带着急不可耐的情绪,惊醒了不知所措的烟翠。

烟翠从没有见过慕青如此暴躁地呵斥自己,恍然大悟一般上前扶住了歪倒的之岚。

周管家长年累月和人打交道,自然听得出来这声怒吼蕴藏山呼海啸的意味,他连忙带人跑过来。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慕青的声音绕梁不绝般,回荡在挑高深远的周公馆内,墙壁和屋顶给他的声音加了余韵的注脚,惊动了众人,下人们纷纷赶来不提,周老爷、大太太带着桂妈,连今晚不曾见面的祁玫也往这房间赶。

祁玫当然听到了周慕青凄厉的咆哮,她抖得更加厉害了,两条腿筛糠似的。

顺喜得手了,祁玫不知道之岚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同自己相见,必然不是正常的模样。

她深呼吸几次,记起顺喜的话,她不想引人怀疑,理所应当泰然自若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慕青不敢妄动,把顺喜交给了周管家带来的人,自己背起之岚往楼下赶。

她不算太沉,现在的她瘫软无力地伏在他的背上,全靠他给她的支撑。

慕青心内升腾的全部都是失去之岚的畏惧,恐惧让他脚下生风,他在抢时间,烟翠和两个家丁都提着全力在他身边护着之岚。

他见过太多人挽留不住,祁珊和小赵都是活生生的先例,最可怖是今番轮到了岚儿。

慕青恐惧外夹杂着恼恨和懊悔,若早先解决掉和祁玫的婚姻,何必非等到酿成惨祸不可。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慕青眼里竟然流下两行清泪。

祁玫正和他在楼梯上打了个照面。

此刻和慕青相逢,她心绪茫乱地立住了。

慕青明知眼前是谁,可看都不看祁玫,怒道:你来干什么,看她这样你心里很满意是吧?~杵在那里看到就心烦,还不给我滚开!没有预料过他会用憎恶又嫌弃的语气对自己说话,祁玫顿时呆住,嘴边本该逸出口的解释之词都抛在脑后。

望着她没动,烟翠上前配合慕青的言语,扒开她的身体。

祁玫大梦初醒地给他们让出路,在他们擦肩而过时她清晰地照见了慕青面颊上还残留着泪痕。

男儿有泪不轻弹,看来周之岚受伤真真切切伤了慕青的心。

说来多可笑,他三媒六证的妻子是自己,婚后期望和作为俱是为了慕青,而周慕青的身子和心眼都在为另一个女人奔忙活动。

祁玫转头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耳边传了汽车马达的声响,觉得生活对自己特别嘲讽,这一刻回归寂静的客厅里清晰传来类似玻璃碎裂咔的一响,原来呵,心碎真的听得到声音。

慕青就这样同自己渐行渐远。

现在周公馆该周老爷主事了,家丁们把顺喜摁住,听到桂妈传话过来,祁玫明白接着是自己需要过这一关,她走进了之岚的房间。

周老爷不能久站,就便坐在刚刚之岚遇袭的凳子上等着祁玫,桌上和地板上还有鲜血的痕迹,无声地诉说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素来平静无波的周公馆里发生了如此恶劣的伤人事件,周老爷神情肃穆,看着地板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痕,耳边响着大太太抱怨的话语:这个祁玫太不像话,我周家自己的丫鬟仆人一向听话,就是她带来的那些人不规矩,老爷你不知道,当初你生病住院,祁玫为了和我争夺管家权不知从哪里搞了些乌七八糟的人硬生生逼得我不敢吱声,我也是没办法才任由她在家里为非作歹,现在连青儿也管束不了她的。

说着大太太酸楚地堕下泪来。

祁玫伴着这话踏进门来,她看了眼兀自抹泪的大太太,大太太肯定会趁机说这些话,她并不意外。

周老爷沉声开口道:儿媳妇你来得正好,我想还是该听听你的解释。

你的丫鬟顺喜伤人这事你知不知情?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替小姐打抱不平,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我家小姐一点关系也没有。

顺喜嚷道,她的手被人反剪着难受至极,扭了扭身体。

爹您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我的丫鬟顺喜怎么伤的人,出了什么事?我和你们大家一样,都是听到慕青的喊声过来的。

祁玫抬起眼眸,不解地反问着,这是她在房间推演了好久的答案。

难道你的丫鬟之前不跟你在一起,行事不同你通气?你这解释太牵强了吧,简直是哄鬼。

大太太嗤之以鼻。

我真的不知道,顺喜今晚没在我身边。

祁玫急了,本是开脱却把自己演得都信了。

我家小姐说的句句实话,我发现今晚周之岚回来,这些日子我家小姐每天都过得辛苦,眼泪都是往肚子里咽的,就是周之岚那个女人害的,今天这样好的下手机会我岂能错过?我一直在外面盯着周之岚寻找机会,根本没时间我家小姐商量。

我做什么她如何能知?顺喜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大太太把叹息留在心底,顺喜的话勾起了自己久远的回忆,祁玫和自己似曾相识的处境,她还太年轻气盛了。

可能她和自己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祁玫做事锋芒毕露,自己能够隐忍不发,根源还是她和祁玫当初的身份不同,祁玫一直是顺风顺水的大小姐,行事自然随心所欲,忍耐心性差。

听到了吧,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若没什么问的,爹娘我就先回房了。

祁玫淡淡说道,既然我的丫鬟做错了事,该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爹您的决定我没有异议。

她踏着如常的步伐走出了房门,没有回头望顺喜一眼。

桂妈听着她嗒嗒的皮鞋脚步声远去,悄声咕哝道:真狠。

在场的人恐怕都有同感,却没有人做声。

老爷,这丫鬟怎么处理?大太太问道。

你去和祁家大小姐谈一谈,让她带着祁家人全部回祁家去。

老爷子深思熟虑,报警万万不可取。

青儿正愁没有机会和岚儿修成正果,肯定会借机休了这位祁家大小姐,她们总归要回祁家的,早点晚点有何关系?只要脱离了周公馆的范围,不把今夜的事情漏出去被小报捕风捉影大肆报道,不对万德造成影响就好。

好。

大太太答道,她按照周老爷所言来到了祁玫的房间。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休书此刻之岚正在医院里抢救,还没出结果。

慕青哪里坐得安生,他在医院的走廊不住地踱步。

烟翠双手合十不断地祝祷着什么,絮絮叨叨的,令人心中好不烦乱。

慕青却没有阻止她,倘若烟翠心诚得诸天神佛恩佑保之岚转危为安,多一重加持也好。

无论是人是神,果能还他一个囫囵完全的之岚,这辈子叫自己怎么感恩戴德都不为过。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手术室门开了。

谁是病人的亲属?医生问道。

慕青上前迈步:我是,她是我的妻子。

还好送来及时,伤得不是紧要部位,性命我们有把握保得住。

只是有些失血,现在我们需要给她备血待用,你们都去一楼验血处查血型,尽量快些。

医生留了句话听到手术室里有召唤,就又返身进了手术室。

听到医生说能把之岚从鬼门关拉回来,慕青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

他领头一步,烟翠和两个家丁随后也紧跟过来。

须臾拿到结果,医生看了单子皱皱眉问道:请问还有旁人吗?是这样的,她是 AB 血型,虽然所有血型对 AB 型少部分输血都可以使用。

但为安全起见,我们觉得能同血型的更好。

有有有,我们马上去请来。

慕青点头道,立即吩咐人一面去请永安里的玉春过来,一面去通知祁家的祁老爷。

永安里离医院更近,玉春匆匆忙忙赶了来,她见到慕青劈头责备道:岚儿交给你这才多久,怎么让她伤了进医院急救?我一听人说她出了事就赶过来了,周慕青,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到哪里去了,我一个好好的女儿怎么被人害成这副模样?!娘您别急,我等会再慢慢同您细说,我先陪您去验血型。

慕青不顾礼数,急急忙忙扯了玉春过来。

等一下。

这位夫人你是病人的什么人?医生问道。

我是祁之岚的娘。

玉春道。

不行,我刚刚忘了嘱咐了。

直系亲属不能输血,我们还得等一等。

医生拦住了他们。

这……慕青为难了,一时之间竟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医生一番话说得玉春也揪心起来。

医生,若没有 AB 型怎么办?慕青追问道。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周先生,您的血型是 O 型,若实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只能用您的了。

医生谨慎地开口,当然有同血型的还是最稳妥。

时间不等人,慕青一面派人去动员家里的仆人们来医院。

周家来了零星几人,这时才发现,祁玫把家里的仆佣替换得差不多了。

派去祁家报信的人还没有回音,夜已经深沉下去,再召集万德职员们也来不及。

医生就用我的吧!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慕青急了,扯住医生求道。

那好吧!万幸岚儿可以接受少量输血,她能接受自己的血液,这是今日晚间最好的消息,也是对自己的莫大安慰。

听了这消息,可谓峰回路转,上天护佑岚儿!慕青也仿照烟翠,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放下了心里吊着的大石头。

在漫长的等待时间段里,玉春拉着慕青详详细细地询问前因后果。

周慕青你把做生意的心思用一点在你的私事上好吗!怎么你对待感情如此墨迹,一点也不果断!你简直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哪!玉春越说越有些生气,气慕青也是恼自己。

对不起。

娘您教训的是,是我害苦了岚儿,我对不起她。

慕青被玉春一训,心中泛苦眼泪不自主地淌下来。

玉春诧异地望着用手背揩泪的男人,没料想就在医院这样人来人往之处,在旁人的睽睽众目下,坐下毫无掩饰地掩面悲泣起来。

长久以来,他也背负着太多太多……玉春反倒此时能理解他的苦衷,她安慰式地拍了拍他一耸一耸的背:你好歹也是江城戴头识脸的人物,在公共场合这样失态让人看见该如何非议?说着把自己攀钮上系着的手帕递给了他。

听了这话,慕青接过擦擦泪,抬着红彤彤的眼看向烟翠身旁两个仆从,道:派去祁家报信的人还没回来?话音刚落,派去祁家的人正好来回话。

对不起,二少爷。

我没见到祁老爷,祁家二夫人把我让在厅里,坐了好久就是没见到祁老爷他人。

不过我刚才离开的时候,好像看到少奶奶带过来的,那几个一直在我们周家工作的祁家仆佣进了门,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那个刺杀小姐的丫鬟。

你派人去祁家了?玉春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句,接着她的话声声入耳。

她说:周慕青你在这里守着岚儿。

祁家这趟我非去不可,岚儿的公道由我去讨。

我送娘您过去。

慕青想了想,我们来得急,岚儿住院还需要拿些随身物事。

说着他快速地把医院的手续全安排周全,另外叮嘱了烟翠几句。

拐个弯就是祁家的院门,玉春下了车,慕青让恰才来祁家报信的周家仆人跟随她左右,其意是见机行事保护她。

玉春明白慕青一片好意,没有推辞。

开快些。

慕青拍了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一脚油门,车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一路疾驰,掠过的行道树和建筑像长了腿般迅速向后退去,只为给这辆汽车让路似的。

车稳稳地停到周公馆门口。

透过门窗看得到客厅还灯火通明,难得周公馆这么晚了灯还没有熄。

周慕青刚迈进门,老爷子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他:岚儿怎么样了?还好送得及时,医生说能把她救回来。

那就好。

老爷子放下了心,他的神情表示还有话说,我把祁家的人都赶回祁家去了,包括顺喜。

家里还有一个人有些棘手,她非要见你不可。

我想青儿你的事,还是自己决断为好。

爹,你怎么能让顺喜回祁家?为什么不报警?她可是伤了岚儿的罪魁祸首哪!慕青嚷道。

青儿你给我冷静点!这种轶事安能报警?此事一旦公开,小报上该如何捕风捉影,城里该怎么评价我周家与祁家的恩怨纠葛,岂不是落人口实,你想置周家和万德名声于何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懂不懂!慕青听了这话,觉得周老爷有大事化小之意,亏得玉春去了祁家,慕青因而存一丝侥幸,他争辩的心思淡了下来。

周老爷见慕青没吱声便走开了。

慕青先转去祁玫房间,是时候该同她做个了断了。

进屋此刻,祁玫坐在床畔低垂着头想着什么,她的身上换了件出嫁时穿着的大红喜服,龙凤呈祥的图案的勾边金线在灯下闪闪耀眼,明晃晃的红色刺着慕青的眼,那夺目的颜色令慕青想起刚刚之岚流出的点点鲜血,心抽痛微眯了眼。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慕青冷冷道。

慕青,你回来了!今天的事求你务必听我解释!我的丫鬟顺喜伤人不假,可我确实不知情!我敢对天起誓,如果我祁玫有半分谋害之岚妹妹的心思,让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说着祁玫噗通给周慕青跪下,仰着头望向周慕青,手还保持着发誓的姿势。

慕青不为所动:你现在扮出这种赌咒发誓楚楚可怜的姿态有什么用?你未免自视太高看不清形势。

实话告诉你,你的性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除非拿你和现在躺在医院里受苦的岚儿对换,可能还有些价值。

你问你,上次岚儿来家里吃饭,是你踩了她吧?我记得那天是你坐在她右边的。

你踩她脚时是何居心?今天出了事想把自己摘干净,当了婊子你还想立牌坊!?这话祁玫听来有些刻薄,刺心刺耳,当即她憋了许久苦涩的泪水滑落下来。

慕青,我不是故意踩岚儿的。

那天是突然站起身不小心的……她辩解着。

够了!我没时间也没情绪同你纠缠下去,你早就明白我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没必要再骗自己。

慕青走到桌案边迅速翻找纸笔写休书,边写边道,早该结束的,拖到今天实在太晚了。

祁玫从地上爬起来,心知不妙准备去抢夺慕青手上的纸笔。

慕青写得飞快,熟练地似乎在心里过了无数遍,祁玫起身时只差按最后的指印。

搜寻不见朱泥,接下来的一个动作令祁玫呆住了,慕青忍痛咬破手指,就着血,拍下了一个血指印。

他拿出手帕摁住伤口,面无表情地休书,用另只手递给祁玫道:祁玫你拿了休书后,和我再无瓜葛。

祁玫怔愣着没有接。

慕青把休书甩在她的身上转身要走,这张蹁跹的纸像极了一只受伤无力的蝴蝶飘摇着触到地上,风过了还抖上一抖。

祁玫瞥见一个鲜血凝就沁透纸背的血指印,她从身后抱住他,哀求道:对不起,对不起!慕青,我不想离开你,我宁可退而求其次,求你让我待在你身边就好,你说什么我都愿意。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生变慕青叹了口气,甩开她的怀抱道:你一个堂堂正正的祁家大小姐不必如此,我受不起。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你,你何必在我身上耗费青春?你自由了,以后你有自己的生活不好么?爱别人首先得学会爱自己。

祁玫愿意爱他把自己践踏到尘埃里,慕青一个男人多少有些震撼和慨叹。

但她越卑微,他越不喜欢这样,和这样的祁玫在一起,好像在脖子上套住一副沉重的枷锁,挣脱不开。

他开门打算出去。

周慕青,你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两份保证书,你可别逼我去律师行请人提告!祁玫声嘶力竭道。

保证书?你别做梦了!你大可以延请律师问询,保证书和休书哪一份有效力,法庭审判会更偏向哪个,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些保证书不过是废纸而已。

慕青淡漠地出房门,声音留在空气中。

他上楼到之岚房间帮之岚收拾衣服杂物,收好后他又去自己房间拿了些换洗衣服,提着箱子坐上等着自己的汽车,开走了。

大太太听见静谧的夜里汽车发动机的噪声渐行渐远,周公馆里仿佛回荡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握紧了手心里从祁玫那里失而复得的钥匙串。

碧春望见周家遣送回来的祁家家丁时,心中警铃大作,心道肯定玫玫在周家出了变故。

在她见到犯下大错的顺喜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又惊又怒道:你做了什么?我选你伴在小姐身边,就是看中你遇事沉着稳重,你以为伤害了周之岚,就可以为小姐出口气是吗?我怎会选了你这个蠢材,你害了小姐知道吗? 顺喜不明白地看着碧春。

管家赶快去备车。

要快!顺喜你跟我走,我带你亲自上周家陪罪,说不定还能为玫玫挽回一些,就怕……碧春不敢往下想着。

碧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是最坏的消息,周慕青和周之岚来往时间不算短,可一直没有任何变故传来,其中玫玫定然努力维持着两人之间难能可贵的平衡,然而顺喜动手,只怕再无平衡,有的只是落花有意随流水,一腔热情都托付于断壁颓垣,她害怕玫玫过不了这一关,更害怕自己那根独苗错走了路数。

她穿上一件长袖薄外罩,米色的底色绣着素净的大朵团花,听管家来报说车子准备停当,拉着顺喜就走。

顺喜从没感受到碧春如此心急火燎地模样,还没悟个囫囵,傻傻地由碧春拉着往大门外走。

姐姐,你们上哪去?黑暗里的祁家大门里转出个人来,她的声音表明是个熟人,熟悉地令碧春心颤。

你女儿害得我女儿险些没命,我要见老爷评评理。

玉春冷笑着拦下碧春。

碧春哪里敢让玉春见到祁老爷?如今祁氏牢牢把控在周之岚手中,祁老爷只不过是名义上维持祁家家族的符号。

若玉春见到祁老爷说了前事,祁老爷也身不由己随玉春她们的意图,那时遭殃的就是自己和玫玫了。

玉春搅和,碧春越发心急如焚:你素来有病,我不跟病人计较。

我是祁家的管事太太,你凭什么拦我的路,你给我让开。

你带着杀人凶手往哪里跑?你和我都应该去老爷那里,之岚也是他的女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爷他怎能不闻不问?玉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泼妇一般一把扯着碧春的头发。

碧春盘好的发髻顿时散乱起来,玉春下手重,疼得她呲牙咧嘴。

二夫人!顺喜见状上前帮忙去抓玉春,有了顺喜加入战局,玉春霎时落了下风。

但她瞅准机会大声呼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管家等一众下人听到呼喊声慌忙赶来。

到现场一看傻了眼,三个女人揪得揪打得打掐得掐咬得咬,忙忙吩咐众人道:快,快去把她们扯开! 家丁仆佣拉扯劝架、抱腿箍手,费劲地把三个女人分开。

玉春旗袍领口的攀钮被扯坏,立领软塌塌地贴在一处,头发散乱着,丝袜破了好几处。

比她惨烈的是碧春,衣服头发乱七八糟不说,那件团花外罩撕烂了抛在地上,好几个大脚印子,远远望去如同一团脏兮兮的破布。

脸上不知是被谁的指甲抓出了好几处血道子,红彤彤得十分碍眼。

管家,带我去见老爷,今天我非要见到老爷不可。

玉春被拉开后还是不依不饶。

管家望了碧春一眼,后者轻轻摇摇头。

管家心里有数:四夫人,不是我驳您面子,老爷身体不好,早早睡下了,之前他吩咐过睡觉时不让我们去打扰。

连二夫人有事都不敢轻易奏报老爷,何况是我一个小小的管家,确实为难啊! 诸位,今天发生的可不是我小题大做。

你们知道么?我刚从医院过来,就在今晚早前祁家大小姐祁玫指使丫鬟顺喜用刀捅了我家岚儿,管家你说这件事该不该报与老爷知道啊?!玉春横了一眼碧春,继续有意广为宣传着,就因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祁家最有教养最优秀的大小姐指使下人杀人,杀人凶手就被二夫人包庇在这里,现在她们漏夜出门,就是打算放走凶手。

你们看!她边说边指向碧春旁边的顺喜。

管家,你评评理,有这种道理吗?玉春话语一出,围观的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样的人有何德何能执掌祁家,请各位试想一下,今晚受害的是祁之岚小姐,假如有天大家不小心得罪了大小姐,二夫人该怎么对待你们?你们现在还愿意傻乎乎死心塌地在她手下做事? 玉春这话极有煽动性,大伙先沉默半晌,几个素来看不惯管家的仆从趁机率先喊将起来:四夫人说得对,我们听四夫人的。

有人带头,人心思动。

所以你们快带我去见老爷!玉春趁热打铁。

我看你们谁敢!碧春厉声疾呼道,谁再乱叫就扣谁的月例钱! 几个有异议的只好闭上了嘴,气氛冷淡下来。

把祁家给我包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这时门外有汽车停在门口,下来很多人似的,脚步声杂沓,指挥的人的话音伴着踢踏踢踏的皮靴脚步声,传进了祁家门里。

玉夫人,您要我做的事情,我办好了。

慕青分拨的照应玉春的仆人跟着军警们走来,他悄悄附耳说话只让玉春心里预备。

玉春见到皮靴警服、荷枪实弹的警士们,心里自然有了数。

一马当先的是王警长。

听人来报的案子事关祁家,无论如何是要来凑热闹的。

他有无数个理由,譬如:为了苦主祁之岚,为了她是江城商会会长周慕青的妹妹兼情人,又是祁氏的经理,江城商会的委员,当然还可以大而化之美其名曰为了正义,他内心真正期盼什么,心照不宣。

有人告你们祁家窝藏谋害张司令义弟妹妹的罪犯,现在苦主周之岚尚在医院抢救,我江城地界出了如此恶性要案,且一次牵扯两大家族,上峰特别重视,严命警局务必调查清楚,要求与本案关联的要犯必须及时缉捕归案。

嫌犯可是这个丫鬟?王警长问道。

就是这个叫做顺喜的丫鬟。

玉春指认道。

碧春很喜爱顺喜,身边伴着的都是这个丫头,一目了然。

来人,抓起来。

号令一下,警士们不由分说,当即押走顺喜。

人我带走了,这丫鬟是你们祁家的人。

祁家当家人何在,这份通知书上必须签个字作为回执。

王警长拿出份文书抖落开。

碧春一介女流,见到全副武装的军警惊恐万状,没想到玉春竟然派人报了警,她狠狠地瞪着一旁隔岸观火的玉春。

但眼下麻烦找上门来,她更顾念着祁玫,再胆颤也上前一步答道:我是祁家的管事太太,我来签吧。

王警长盛气凌人地斜了她一眼,道:这位夫人,我记得您可并不是守寡的妇人,堂堂祁家怎会没有男人主事!你们祁老爷人呢,还不快去请他来。

他随意地拉了拉手套的边缘,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

今天甫进入祁家大院,王警长一眼瞧见这架势,所谓旁观者清。

祁老爷始终不曾露面,祁氏继承人祁之岚更是周二少爷公之于众的相好,环顾一回隐藏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房屋暗影,他也算阅事阅人无数,似乎在阴影中嗅出祁家外强中干的颓势,果然坊间传闻就是空穴来风,不无道理的。

二夫人,这……管家颇有些为难。

去吧。

碧春沉吟着说道,事已至此绝无可能再遮掩下去,不如赶紧签了文书让这些催命鬼赶紧离开,只要不把火烧到玫玫身上就好。

管家依言去了。

碧春收敛心神,换了笑颜挂在脸上,有种美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王警长呆了一下,脑子里涌出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带走碧春上前一礼道:现在虽是夏夜,到底更深露重,几位长官还是进屋等吧。

请! 不愧是祁家的掌家太太,王警长心底夸了一声,他态度柔和下来,哼了一声,步入三进的院子里。

他不由分说走在头里。

第三进院子的中堂里摆放着古色古香的檀木家具:桌椅几案博古架花架等各归其位,几案上正中悬一画轴,上绘福禄寿三星报喜。

一副对联分挂两旁,上联盘古天地共在,下联羲和日月齐辉,不过是些普通书籍里寻章摘句的吉利话,龙飞凤舞的字迹写得潦草而干枯,看不出是哪位名家的手笔。

电灯打开了,有电灯的屋里并没有一般房舍的阴森晦暗,犄角旮旯里都被电灯泡照得亮堂堂的。

王警长一进门来径直往中堂上首太师椅坐上去,他翘着二郎腿,另一只腿的皮鞋晃晃悠悠,等待时抽出手帕仔细擦了擦鞋尖上的灰尘,不耐烦道:怎么还不来? 碧春坐在下首椅子上赔笑道:我们老爷近来身子不太好,烦劳长官您多等一会。

话音刚落,祁老爷在管家仆人的搀扶下慢慢走进门。

碧春不顾众人抢前一步共同扶住祁老爷,让他安坐椅子上,接着又吩咐下人去房间里取靠枕过来。

祁老爷病重的消息看来也不假,王警长思忖着,见到病病歪歪的祁老爷,他反而不急了。

请问长官,今天过府有何贵干?祁老爷问道。

是这样的。

我们接周家人报案,称贵府丫鬟顺喜在周公馆持刀伤害了周之岚小姐,导致周之岚小姐还在医院抢救,上峰严令将嫌疑犯抓捕归案,刚刚我们在府上搜捕了顺喜,祁老爷你得在这份通知书上签个字。

另外就贵府丫鬟伤人案件,还有没有关联人物?希望祁家人能提供一些线索。

王警长把文书递过,等着祁老爷阅后签字。

没有了。

碧春连忙插嘴道。

你在撒谎!玉春瞅准时机,针锋相对道,刚刚我进门的时候,你带着顺喜打算往哪里去,去见什么人?为何不敢在这里,当着警官和老爷的面说个一清二楚? 玉春的话成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连祁老爷都不解地望着碧春,今晚事起突然,虽然简单听王警长描述一遍,前因后果并不清楚的祁老爷此时满脑子都盛满浆糊,搅得黏住不会思考了。

那时我打算带着顺喜去给周家赔礼道歉的!碧春解释道。

我没记错的话,顺喜是祁家大小姐的陪嫁丫鬟,她在周家刺伤岚儿后就被周家撵了出来,你再带她回去周家赔礼,你觉得周家能接受吗?姐姐,编瞎话你也该动动脑子。

再者,顺喜伤人定有幕后主使,一个丫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主人家喊打喊杀的?依我看,会不会有人唆使,让顺喜出头为大小姐出气,算好周家不会大张旗鼓,借机偷偷把顺喜送得远远的避风头?这样大小姐出了气照样做周家二少奶奶,岚儿被你们整得只剩下半条命翻不起风浪,杀人凶手顺喜更得以逍遥法外,黑不提白不提这件事就翻篇了。

姐姐你真是打得好算盘哪! 玉春这番推理合情合理,毫无破绽,直接一口咬定就是有人在幕后翻云覆雨不放松。

王警长同时按玉春的话在心里推演一番,逻辑上合理。

尤其当他听到提起祁大小姐,那种揽着青春年少女人的肉体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玉夫人说得入情入理,既然祁大小姐也算本案当事人和知情人,我不得不会一会她。

说着他明显急躁起来,连连催着祁老爷签字。

长官,我敢打包票,玫玫她不敢有害人的心思的,此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碧春听到玉春明里暗里往祁玫身上牵连,忧心忡忡地忙为她撇清道。

王警长收回通知书,边放好边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还需要我们继续调查。

两位夫人请放心,我们会给两位一个客观如实的交代的。

拿了回执的王警长,说话的语气和缓下来,告辞出来。

收队!走,去周公馆!一声令下祁家门口的封锁解除,作为原告的玉春也随王警长同去周公馆。

碧春,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顺喜怎么对周之岚下了手?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祁老爷听到周之岚三个字就心里咯噔,浑身不对劲。

好!我说。

碧春听到祁老爷的问话回过神来,眼里有种未知的恐惧。

王警长的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周公馆,周老爷和大太太迎了出来。

今天我的来意周老爷和周夫人想必心中有数,我是来带贵府少夫人回警局调查的。

王警长客气地行了礼,还望周老爷周夫人能配合。

他是个极会见风使舵的人物,玉春把他在祁家的言行都看在眼里,而在周家,同样一件事他对周老爷和周夫人谈话的态度,前据而后恭。

周老爷皱皱眉,谁去报了警?当他瞥见跟在后面进门的玉春,立刻无言以对。

玉春会惊动警局他料想得到,自己也有子女,换位思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启唇道:祁家大小姐在一楼左进第二间房里,刚刚还听见她的哭声。

请恕我和夫人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见不得抓人逮人的场面,就不陪长官你去了。

我让管家带你们过去。

第二间左边的门里一直没有声响,王警长使个眼色示意管家敲门,周管家心眼活络,撒谎道:二少奶奶,你还好吗!我送茶水来了。

……没有声响。

再敲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

玉春心中升腾某种不祥的预感,她警觉地对王警长道:会不会…… 有没有钥匙?王警长看向周管家。

有有有,在大太太手上,我这就去取。

周管家忙不迭跑走,须臾取来钥匙。

周管家来去得气喘吁吁,稳了稳心神,啪嗒打开门。

一切安然无恙。

哭累了倒在床上沉睡的女人还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她面上的妆早就被泪水冲花了。

这个身着红色喜服却因为心伤泪流满面的狼狈女人,落入了王警长的眼里,他早见惯各式各样的女人,浓妆艳抹的、真心假意的、笑容可掬的、伤心失意的,这么反差的还是第一次见着,莫名有股巨大的冲击力。

地上一张纸被稀里哗啦的脚下风带起,又好像蛰伏的蝴蝶再度生了翅膀,这回飞入玉春的手心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句子让她确认着这是周慕青写给祁玫的休书。

周慕青终于做到了,她微微笑着。

你们怎么进来的?祁玫被脚步声惊醒,抄起手边的枕头做出防卫的动作。

这就不认识我了?王警长嘴角勾起一笑,接着正色道,请祁家大小姐你随我警察局走一趟,配合调查你的陪嫁丫鬟顺喜伤人案件。

祁大小姐,请吧。

祁玫从未料到自己会进了警察局的审讯室,这本该是与自己生活大相径庭的地方,是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小姐不可能待着的地方。

这只是一间简单纯粹的审讯室,王警长倒有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没把她带到有那些恐怖刑具的地方。

今夜是她人生最难熬的一个夜晚,审讯室里开着的亮度极高的白炽大灯,似乎创造着不辨昼夜的氛围,任何人进了这里都失去了昏昏欲睡的本能,不得不强打精神。

祁玫孤身一人进入了这种环境,她的身心都戒备着,加之之前在周公馆小睡一会,倦意全无。

她张望周围,除了一套审讯的桌椅外四壁空空,大门是用铁皮加固过,只在上面留了一个高高的风窗。

四面灰黄的墙壁,没有一扇窗,仿佛身处挣脱不出的牢笼,压抑难受。

更可怕的是她知道门外守卫着全副武装的警察们,时刻提醒她身在什么地方。

王警长带了她回来,却没有立时传讯她,大概想熬她一熬。

慕青收拾好行囊回医院,等了一会就有医护把之岚推出来,见她出来,慕青和烟翠围上去。

然而,忽然医院门口有些杂沓的脚步声,慕青一心都扑在之岚身上,并没有注意来者是谁。

周慕青。

那女人一眼就看到了他,阴沉着脸过来,就要拉他。

慕青看准,她落了个空。

张曼婷有些意外慕青的态度,不料到慕青正色道:今天你要我弃岚儿不管,是万万不能!哪怕你就把警察闹来让我抓我走甚至坐监牢,就你算要我周慕青的命,派索命无常站在我面前,我也要死在岚儿身边。

  这话如此沉重,令张曼婷听得真切,也品出了轻重。

她转头看病床推车上的祁之岚。

后者的麻药还没有醒,垫着褥子侧身躺着。

张曼婷望了望床上的之岚,换了语气对慕青道:祁小姐怎么会……她没事了吧?   慕青摇了摇头,这时护士准备推着她的床离开。

慕青随着之岚的病床一同到四楼的特护病房。

张曼婷站住望着他快步跟随的脚步,咬了咬下唇,想上楼去,又权衡着何必眼睁睁瞧着自己看中的男人在别人身边忙碌,犹豫不舍地踌躇一会,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护士都从她身边离开,大厅的灯也熄灭了。

张曼婷终于下决心走了,她登车前看了一眼医院的四个大字,叹口气。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抗楼上慕青和烟翠帮着护士们把之岚挪到病床上去,两人忙忙碌碌一时顾不上想些旁的。

总算安排既定,他坐在她的床边握住了她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望着她沉沉的睡容。

她的眼睛阖着,却也能看出恰到好处的长长眼线和小巧精致的鼻子嘴巴。

慕青和医生谈过,得知她已然度过危险,他总算放下心来。

不想自己的婚姻上的麻烦会让岚儿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他的负疚感更重几分,好在难题已经解决,心里负疚不由减轻一点。

他是手指拂过她的脸庞,若非此时烟翠在病房里归置物事穿梭忙碌,他很想吻她,如果这一吻,说不定会像童话一般,王子亲吻了公主,然后公主醒来两人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是他的期盼,他犹豫再三只是抚了抚她。

许是累坏了,他心里头带着念想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

此时恐惧不安袭击着祁玫,因为门訇地响了,她看到王警长踏着沉重的步子进来,还顺手挥退了门口的守卫。

祁玫毕竟是个敏感聪颖的女人,当初她为了探望慕青,孤身前来探监,打点王警长时,早就心知肚明读出过他对自己带着浓重的欲望,那时自己还有祁家撑腰,王警长不敢乱来顶多趁着黑暗咸猪手一下而已。

可今时不同往日,祁玫感知不妙,浑身汗毛倒竖,警觉地把椅子拦在身前当武器,企图躲避王警长的靠近。

审讯室只有他们一男一女,祁玫估摸着接下来王警长的动作,每个毛孔都警戒着,尤其是握住椅子的手紧紧握着,丝毫不敢放松。

你抓我来干什么?祁玫先发制人地开口了。

王警长楞了一下,道:放轻松些,只不过找祁家大小姐来配合调查而已,若你是清白的,我们自会把你放回去。

不过……王警长说着邪邪地笑了一下,继续道:那就得看你配合的程度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我怎么配合?祁玫的目力触及他的眼睛,霎时觉得他的眼神有种不对劲的意味。

祁大小姐,你实在是太迷人了。

知不知道那天李家寿宴时,你就吸引着我的目光。

那么多女人,我只请了你做我的舞伴,不觉得是一种缘分么?王警长贪馋地回忆着,她的舞姿她的骄傲她的活力洋溢在他心头,挥不掉抹不去。

这话听得祁玫头皮发麻,她躲避着越走越近的王警长,她举起椅子往后退缩着,王警长不紧不慢欲擒故纵地和她周旋着,直到她退无可退。

烟翠犹豫着半天没有叫醒慕青,只是在他身上披了条薄毯子,自己坐到椅子上靠墙观察着之岚的药瓶,一滴一滴,时间流逝着……祁玫望着不断迫近的王警长,害怕到了极点,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里的椅子。

王警长冷笑着,这个猎物不过是强弩之末,他随意轻巧地躲避着她的攻势。

啪!他不经意地击落了她手里的武器,另一手攫住她粉白细嫩的脖子,把她迫在墙角。

啊!之岚无知觉地大叫一声,麻药的作用慢慢消退后,她仿佛只身穿越着迷迷蒙蒙的梦境,身上缝了针的部位像蚂蚁啃咬火烧火燎地疼,这种痛化在梦魇中,之岚如同在历经烈火烧身一般。

祁玫无助地抵着墙,王警长的身子覆了上来,他因为抽烟臭烘烘的嘴唇也凑了上来,她的泪水身不由己不住流着,心里泛着抗拒和恶心,怎么推也推不动。

他的手不闲着,在使劲撕扯着她身上的喜服。

唔,宝贝,你真香!他含糊不清迷醉地嗅着啃着,祁玫发狠发恨用足力气咬了下去……岚儿,你怎么了?慕青被之岚的喊声惊醒了,烟翠刚刚靠着墙眯着,她累了一天紧张了大半夜,刚刚入眠睡得很香,什么也无觉无知。

慕青摇了摇之岚,后者终于恢复了意识,从梦里苏醒过来。

我在哪里?之岚目力所及,除了慕青关切地面容,周遭都是陌生的。

医院里。

之前你被顺喜砍伤昏迷,我把你送到医院来抢救了,记起来没?慕青柔和地对她说着话。

之岚望着挂着的还剩大半瓶输液瓶,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

对,前半夜她好像还在周公馆的房间里吹着头发,接着一阵剧痛吐了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原来是被人暗算刺伤了。

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之岚望向他轻轻笑着,你都成为我的保护神了。

岚儿你别这么说,羞煞我了。

如果不是我一直拖着没有快刀斩乱麻,这件事怎么会闹成如此,怎么会害你受伤,我对不起你。

慕青一脸愧悔叹了口气,不过这种情绪只存在了一小会,他的声音接着高亢起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哪,好在我终于迈出一大步,在等你手术的时候,我给祁玫写了休书,从此以后她再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过几天我就登报。

你可要快些养好身子,我还等你成为我的新娘呢。

之岚被他的语气描绘的前景说得愉悦起来,点头道:我也在期盼那一天,那天我要为自己设计一套最漂亮最适合的婚服。

好,我无条件支持你。

到时候我要为你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让全城的人,不!如果可以,我要把我们结婚的消息登到《中央日报》上去,让全国的人都知道你祁之岚是我周慕青的妻子。

慕青握住她的手憧憬着,他是真的这么想,为了她,为了他们历经坎坷终得圆满的爱情,他什么都不惜。

可是还有个障碍,真没有这么简单。

你忘了还有张司令的妹妹,对面你也虎视眈眈。

其实是我祁之岚有眼光,没有爱错人。

之岚叹了口气,爱情是自私的,她爱上了慕青,就没有想过和别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这也是她为何要千方百计从李家出来的缘故,既然不爱就放手,既然选择了别人就不能再选择自己,这是原则也是底线。

其实张曼婷的事情,我也很愧疚,一切都怪我。

我没有直接了当拒绝,在决断力上,我不如你。

慕青感慨着。

不。

我知道你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

等了这么久,我还可以等,等最好的时间,我不要你为难。

反正我现在的目标就是努力恢复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之岚眼里含着闪亮亮的泪花,他是怎样的男人自己再了解不过,无非就是时间,时间总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只要他的心停留在自己身边。

他就着被子拥抱着她。

有股浓浓的爱意在医院的病房里弥漫着,与此同时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泛着是却是血腥味。

他妈的,你敢咬老子。

不识抬举!王警长的嘴唇被英武的祁玫咬下一块肉,顿时血流不止疼痛难忍,他拿出手帕按着受伤的部位,反手就甩了祁玫重重的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祁玫脑子嗡嗡发蒙,也许是牙齿磕到了脸颊,脸立即红肿起来,五根手指印迹明显,嘴角还有血流下来。

可祁大小姐自有她的心气和傲气,她挺直身子,恶狠狠地回盯着王警长,呸地吐出了那块血呼撕拉的半片唇。

我让你傲,让你狂,让你咬人,你他妈的给我等着瞧!王警长颤抖着唇,抛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祁玫维持着护卫自己的姿势,阴冷地看着王警长那块被血染透的手帕。

坊间传说祁家大小姐是冰美人,连王警长的耳里都听说过这个称谓。

真是贴切极了,冰也是可以带刺的,是冰但更是美人,王警长虽然今天被咬伤,但她切切实实激发起他的征服欲望,他历来过手的还没有哪个女人如此烈性难驯,他非要得到这个美人不可。

手下的警士们看破不说破,王警长如此占女人的便宜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受伤却是第一次。

他们碰到王警长捂着血流如注的嘴,有的惊异有的忍着笑意。

看什么看,还不去帮老子请医生来!王警长怒道,我饶不了你们这些狗头!他满心满腹地不合时宜,祁玫那个臭女人害自己吃了这么大的亏,越想越气愤难平。

是。

有个年轻的警士应了一声帮他去请医生了,另有几人行个礼不想撞枪眼上各自散了。

王警长是绝不能放过自己了。

他离开后,祁玫崩得紧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她木然地整理着自己被扯破的喜服,红色的金色的,破的蒙尘的染血的,在炽光灯下耀她的眼。

望着地上那块残肉,祁玫眼里忽然不再有畏惧。

人活一世难免一死,无非要命一条,有本事来拿。

对了,我的行李都拿来了么?在箱子的顶里面有祁氏铺子的印鉴。

之岚记起祁氏的事情,嘱咐道,慕青,祁氏又得麻烦你了。

你尽管放宽心,万事有我。

不早了你多睡一下。

我来为你看着吊针。

慕青爱意绵长地抚着她丝缎般柔顺的发丝,在她额头映下一个轻柔甜蜜的吻。

之岚安心地睡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求助祁家众人等了又等,还不等探听消息的人递来回音。

更糟糕的消息就直接传了回来,警察局来人送信息,说是经过询问,祁家大小姐祁玫对指示自己的陪嫁丫鬟顺喜谋害祁之岚的行为供认不讳,事实俱在且罪名成立,被关押收监待审。

今番前来只是让祁老爷如之前例行公事一样在通知书上签字而已。

碧春听了,恨不能晕厥过去。

还是祁老爷打击受多了司空见惯,他撑着一口心气神情自若地签了字,待警士一走,整个人马上萎靡起来。

碧春让管家恭恭敬敬地把警士送出了大门,自己腾出手照顾祁老爷。

你按我昨天说的,把我这封书信揣上,到法租界的站前路江边的律师楼三楼去找本城鼎鼎有名的黄望秋律师,或许他能帮玫玫一把,这是法租界的通行证,你收好。

你亲自去,要快!尽量恳求恳求他,把话说得软和些。

祁老爷嘱咐道。

老爷我明白了!我马上去。

碧春着人备车,对管家叮嘱布置好家务杂事,自己带着一个小丫鬟坐上了汽车。

车转出来速度很快,不久出了华界,她递进通行证后,车沿着沿江边的站前路一直开到了法租界的地界。

她的心里头空落落的没有把握,不提黄律师有没有这个能力可以救出玫玫,单说他会不会接这桩案子都不一定,不过她内心怀着一丝希望,因为怀里这封老爷亲笔书写的信,老爷定和黄律师有些交情。

至于其他更多的,碧春不敢深想,也许死马当活马医吧!她了解自己的女儿祁玫,又和顺喜谈过,顺喜一直在强调和小姐无关,小姐并不清楚自己的计划和盘算,为何警察局里传出截然相反的消息,玫玫心气甚傲,如果没有做过绝不会往自己身上包揽,定然哪里出了岔子或是有所误会。

可是,如果根本算不上误会?碧春在头脑里梳理着来龙去脉,问自己有没有这种可能,会不会是周慕青因为顺喜伤害了之岚,顺藤摸瓜怨恨上玫玫,有意影响着警局的判断? 左思右想,一时思绪万千收拢不住,她心里愈发毛焦火辣,恨不能现时插翅飞到黄律师身边。

后半夜没人再来骚扰祁玫。

为了安全起见,她一直硬撑着不睡,大腿都被自己揪出青紫的印子,好容易大约扛到三更时分,上下眼皮直打架,朦胧迷糊地就趴着桌子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是白天了,她揣测着。

有警士打开房门时,听到门响,她彷如受到惊吓的兔子,头脑里那根神经又弹跳起来,整个人顿时警醒地从桌边弹起来。

你们几个,把要犯祁玫带到女监去。

来的不是王警长,只是王警长的一个手下,他吩咐着更低一等的喽啰把祁玫反剪着手臂押到女监去。

你们凭什么关押我?祁玫呼嚎着,我是来配合调查的,不是嫌犯!反剪手臂的滋味真不好受,几个喽啰大概是讨王警长手下人的欢心,力气用得极大,邀功似的。

你还不明白,蠢女人!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分辩?说你有罪就有罪,无罪就无罪。

王警长的手下得意笑着,你真不知道江城警察局姓甚名谁吧! 祁玫立时懂了,这就是王警长明显地报复。

然而懂了又有何用?她不响了,冷静下来,既然明目张胆的反抗无用还是留些气力暗中准备,何必让自己多受皮肉之苦。

王警长的手下很满意她的聪慧,看来这个女人认命了,祁玫激烈的反抗停止后,果然几个喽啰也相应地减轻了下手的力道。

祁玫在女监中见到了自己的丫鬟顺喜,她被安排单独关押在另一个监室,和顺喜的监室相对。

待把祁玫关进去,几个喽啰锁好门离开了。

顺喜望着披头散发衣物狼藉的狼狈不堪的大小姐,当即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小姐,是顺喜害苦了你,都是我不好。

如果我那时没有谋害周之岚,小姐也不会被我牵连进来。

和你无关,是我自己的原因。

祁玫见到顺喜自责难过,才将强忍的情绪释放出来,她无比清醒今天的下狱是为了什么,顺喜伤人只是幌子,不就是因为忤逆了王警长没有让他在自己身上得逞,才让他有了借题发挥的由头。

他想自己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恨自己年轻识浅,忽略了顺喜伤人后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碧春终于找到了黄望秋律师楼的位置。

她在门外敲了敲,有职员引她进去。

黄律师约莫三十岁左右,面目带些书生气正低头在纸上书写着什么,炯炯有神的眼睛藏在一副亮晶晶的金丝眼睛镜片后,一袭挺直的西装,望之就知大约是高档的亚麻类轻薄透气的面料,领带齐齐整整,碧春坐下时低头正瞧见他书写文书的手,内衬的白色衬衫上饰着金灿灿的袖扣,左手腕戴着亨得利店里卖的时兴手表,派克金笔垫在中指修长的指节上,中指的指节处好像有着一般舞文弄墨读书人常年握笔磨出的老茧。

请问夫人前来所为何事?他写完告一段落,抬起头用中指推了推眼镜,问碧春道。

我有冤要诉。

碧春想起祁玫,心里一阵酸涩,递上书信道,请黄律师看看这个。

黄律师把书信接过拆开飞快读完,道:原来您是江城祁老爷的夫人,祁老爷与我有恩,按理说他有吩咐我不得不帮,只是这民告官素来…… 黄律师有点犹豫,他这种神情连带着碧春心里打鼓。

她恨不能跪下求他了,她低沉着嗓音:求你了,黄律师。

眼下我家玫玫别无希望,我已经走投无路。

说着眼泪情不自已落下来,抽出帕子微微擦了擦眼角,嘴上还在道歉:抱歉黄律师,让你见笑了。

我理解,我也不敢能打包票。

这样吧让我先搜集一下资料。

只是这件案子的来因去果我还是该先见到祁小姐人才行。

这样吧,我且先联络一下。

祁夫人您宁耐一时,若我接了我会给您回电话的。

对了,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律师楼的号码,您有事也可以直接问我。

黄律师的话说得极客气,至于接不接这个案子却模棱两可。

碧春接过名片,站起身愣了半晌。

黄律师本打算拨个电话,忽然余光瞥到碧春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想了想补了一句:我两天内给夫人您回话,不必担心。

这句一出,碧春明白他给了自己准信,道了谢出来,坐车回去不提。

而黄望秋却陷入了沉思,无论如何能去见到祁小姐了解了情况才能谈后续,他继续着手头的工作。

正在找途径联络着,隔了一天终于有人拜访自己,是个女人,来者开门见山道,黄律师你好,我是张曼婷。

张小姐有何指教?黄律师看着眼前非富即贵的女子问道。

我听说是你接祁家大小姐的案子,特来谈一谈。

我希望你接下它,帮祁家大小姐顺利翻案。

张曼婷道,我自然有门路让你见到祁大小姐。

为什么?黄律师好奇,张小姐和祁大小姐交好? 不。

张曼婷说道,她和我一样,都是痴心人。

她本不该这样被对待的,你去见一见她,能帮就帮一把。

劳驾一问,张小姐你究竟是什么来头?我觉得口气有点忒大了。

我是本城卫戍司令张司令的妹妹。

张曼婷见黄律师将信将疑,不由自己说出了身份。

有了司令妹妹的担保,黄望秋心里有了数,便给祁家去电,二话不说接下来这个案子。

慕青接手了祁氏。

正值暑热,淡季加上旱灾的叠加影响,万德商行和祁氏布庄等销售都惨淡不已,银楼略微好一些,一年中总有人婚嫁庆生祝贺必须选购各色首饰。

他几个店铺都得兼顾,还要去医院探望之岚,不意忙了起来。

下午他正要走到祁氏去,还没出办公室的门。

一个伙计匆匆进来报道:周经理,您要我盯着的永安里 23 号有情况。

什么情况?纠缠玉夫人的那个人是不是李绍文?慕青直截了当问道。

不是。

伙计摇摇头,是个中年男人,有些发福。

衣着有些落魄邋遢的模样,他先在永安里 23 号敲门,玉夫人一直没开。

那个男人也不走,就坐在斜对面的台阶上等着,玉夫人出来买菜就被他纠缠上了,后来两个人一齐进了屋子。

后来呢? 隔了一会我看那个男人出来了,有些趾高气扬的样子。

伙计道,他有点犹豫后面的话要不要说,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了,你可不能瞒我,我必须滴水不漏全都要掌握。

慕青敏锐地观察到伙计举棋不定的神色。

那个男人走的时候,还对着永安里 23 号的方向啐了一口,好像骂了句什么,我没听真切,但他那个鄙薄的神情我忘不了。

伙计补充道。

他走了后,你们有派人跟着他去哪里了么? 当然,小余跟着他去了,我先回来通报您一声。

做得好,这个月我单独给你们几个加薪水。

现在你就去找小余,告诉他有了消息就回来办公室等我,多晚都要等我。

慕青交代他道,和伙计一起出了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庭审在张曼婷明里暗里的帮助下,黄律师果然有通天的本领见到了祁玫。

祁玫听说,黄律师在法租界里开律师楼,他留学归来,法文和英文都说得极好,又拿了司法部的执照,靠着法租界的背景。

他取得了法国领事馆的照会,找了个牵强的理由让王警长的上峰知悉,目前法国领事馆正在密切关注这个发生在华界的案子。

洋人哪里开罪得起,上峰不得不把王警长唤来,命他带黄律师去警察局提祁玫相见。

黄律师第一次见到祁家大小姐。

会面室和审讯室大不一样,审讯室灯火通明非要让人提着口气,而会面室却是昏昏暗暗的,成心让每个会面的人的面容都笼上了一层暗影,就彷如话说了一半藏了一半,另一半言尽于此的话语得通过琢磨和揣摩才懂个一知半解。

祁玫身材高挑,她在狱中大约受了些折磨,黄律师的感觉很犀利,虽然第一次见她,他在心里大致勾勒了一个祁大小姐的轮廓,套上这个轮廓,她不该这么消瘦。

祁玫坐在他的对面,借着昏黄的灯光,黄律师直觉得她是个模样清秀的女子,可能还保留着几分潜藏在外表下的个性。

你是谁,为何会指明来见我?祁玫皱了皱眉,听到传唤自己的时候呆了一下。

我姓黄,是律师。

你娘去我的律师楼找了我,也许我可以帮你。

现在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

黄律师道,探视时间有限,他言简意赅地直说来意,顺手抽出了一个记事簿子。

祁玫如梦方醒,连忙向黄律师讲述着事件的首尾,一个滔滔不绝一个飞速记着,默契地配合着。

黄律师一来,自然有了声色,声色之后便是客气和礼遇。

王警长到底还是有所顾及,不是翻了脸面不管不顾的蠢笨人。

如此一来,祁玫的日子就不算清净,碧春来过,告诉她和黄律师已经在商量布置,暂且忍耐一时,小不忍则乱大谋。

说得祁玫心念大动,起先关在监牢里,不仅看山不成山,看水不成水,甚至连想看山水的心气都消退了,舔尝着孤寂无助的滋味,好在黄律师的到来赋予她希望。

她在监室里收获的最意外的探视是来自凤凰。

你怎么进来的?祁玫问道,她并不想在现在的境况下见到凤凰,因为自己还是个阶下囚。

我曾经伺候过少奶奶,少奶奶您待我可是太好了,如今您身陷牢笼,我对您忠心耿耿岂能不来探望?那不是显得我凤凰忘恩负义,即便您对我心有芥蒂,这一趟还是非来不可,做人哪能忘本呢?凤凰这个丫头句句出言讥讽。

凤凰有双机灵的眼睛,大约时时在寻摸着某种机会,祁玫心知肚明,她是把出人头地的野心刻在脸面上的丫头,确切说,她根本就不甘心只是一枚小小的丫鬟,祁玫同是女人,有着灵敏的女人直觉,以前凤凰的目标是谁,她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能肯定。

凤凰望着眼前一身灰扑扑囚衣的落魄女子,话虽说得尖刻不饶人,对祁玫却有着错综的情绪。

不得不承认,即使身在牢笼,祁玫眉宇间天生的傲气依旧在言辞间荡漾着,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追逐周二少爷感情的落败者,她来探望祁玫,却从她的遭际里读出自己一意孤行的终局。

你……如果趁这个机会来挖苦讽刺我、或者落井下石,还是趁早收了念想。

我不会向你道歉,也不会向你低头,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做出让你卷铺盖走人的决定。

祁玫淡淡笑道,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可以计较,唯有腔子里透骨的心气,保持着祁家大小姐的骄傲。

顺喜眼睁睁地读着自己冲动的行为对小姐带来的种种后果,连累小姐进监牢不说,连看不上眼的苍蝇臭虫都跑来挖苦讽刺,看小姐的笑话。

顺喜难过心痛溢于言表,这一切的一切,比杀了她剐了她还让她难受。

凤凰走后,顺喜给小姐隔监室叩了个头,流泪道:小姐,对不起,一切都是顺喜的错,我深知是我一念之差害苦了小姐,如今什么宵小之辈都来欺负小姐,我只求所有的罪过都让我自己承担就好,祝小姐您以后平顺欢喜。

你打算做什么?你千万别做傻事,我相信黄律师定有法子的。

祁玫听顺喜话头不对,忙用黄律师提醒她,让她不要钻牛角尖,又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果然这句话很管用,自打听了祁玫的话,顺喜心里好像又生出来希望。

凤凰走了之后祁玫就没什么人前来打扰,连带着顺喜的情绪平稳了许多。

祁玫说得不错。

碧春又一次来给祁玫送点心饭食,悄声道:老爷已经正式聘请了黄律师,上法庭告状请求重审你的案子。

千万要等黄律师的准信,不要轻举妄动。

祁玫吃着冠生园的奶黄酥,点了点头。

监室里不知日月,不晓春秋。

祁玫一直等待到了开庭那日。

王警长到底有些畏惧,对待祁家大小姐的态度尽显客气,似乎在弥补之前对祁玫犯下的罪过,自从黄律师介入,祁家不依不饶提告,他心里忐忑,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

只求这件事别影响自己的仕途才好。

祁玫和顺喜两人一袭囚衣被带出坐在原告席上。

王警长则身居被告席位,法官陪审团律师席一应俱全,真是一出民告官的好戏,碧春带着祁家几个家丁坐在旁听席。

为了控制案件的影响,并不公开审理。

虽然不公开审理,法庭外围满了记者们,单等着法庭内传出的消息,不论是正式抑或非正式的,都可以大加利用发挥,就看谁能有本事拿到第一手资讯了。

黄望秋是祁玫的辩护律师,他西装革履,一板一眼带着公文包,拿出一堆资料整理着,祁玫明白他一定做了充足的准备,扭脸好奇地望着他。

忽然黄律师对她轻柔地笑了笑,说来也怪,他的笑瞬时平息了祁玫心中漫无边际的慌张和惶恐,她竟然平静下来。

黄律师认真地做着开庭前的准备。

祁玫凝视在他的侧颜,恍惚间好像看到周慕青。

可周慕青根本就没有出现在法庭上。

祁大小姐,放轻松些,今天庭审万事有我,你如实回答即可。

黄律师凑过来小声道,这才令祁玫回过神。

为着这句万事有我,祁玫多逡巡了黄律师几眼,感受到他镜片后平和的微笑。

祁玫虽然一身囚服,但她尽自己所能简单梳妆过,一双巧手把头发挽了起来,露出好看的颈项,杂而不乱的挽发,竟然显得祁家大小姐有种慵懒的美。

接下来的庭审,祁玫偶尔被问几个问题,回答的不过是是与否。

黄律师果然犀利,种种提问和反击在言辞上做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

几番交锋下来,祁家一方咬死王警长玩忽职守,疏忽查问,强行对祁家大小姐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的情况下做不合规的有罪推定。

黄律师口若悬河,常常一针见血抓住问题的核心。

激得王警长嚷道: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服,都是你这个律师编造出来的。

你们有何证据,拿出来?黄律师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好!请法庭允许我的证人上场陈述!王警长听到证人一词,脸上立时有些绷不住。

来的正是那天因审讯祁玫光荣负伤,王警长吩咐去请医生的那位年轻警士。

是你!王警长一眼认出了他,情不自禁喊了出声。

肃静!法槌落下。

王警长连忙噤声。

证人把那天见到王警长狼狈的模样一五一十地公之于众。

请问被告,如你只是正常审问我的当事人令其配合调查,你的嘴唇该如何受的伤?你是否对我的当事人有不轨行为,例如刑讯逼供?黄律师立即抓住关键不放。

我反对!对方律师这么问是诱导!被告的律师不服,嘴唇的伤和审讯之间有何关联?也许之前就受伤了。

证人此时又说了一句话,令全场哗然:并不是之前受得伤,我私下问过了请来为王警长看病的医生,根据他所言,王警长的嘴唇是让人咬掉了一截。

而且,我听说王警长会对稍有姿色的女犯人做一些不规矩的行为。

黄律师乘胜追击:既然如此,我们更需要被告当事人解释一下,他嘴上的伤口到底是怎么造成的,这是本案的关键。

王警长没有任何言语。

在场的人心中有数,定然是好色的王警长伸出魔爪,而祁家大小姐则用了最大的气力反抗,证人的几句话轻巧地树立了祁玫宁死不屈抗暴奇女子的高大形象,惹得在场众人对祁玫同情不已,碧春更是一想起祁玫险遭辣手摧花的艰难境遇就心酸,拿起帕子频频拭泪。

连法官的问话都变得柔和了几分。

证人陈词完毕退了下去,接下来是呈堂证供。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溅黄律师精心准备了几份书证。

一份是刚刚证人所言的医生的处方笺,医生虽没来作证,但手书了一份情况说明并签了章。

二是提调的对祁大小姐的审讯口供记录。

王警长没有对我有任何询问。

祁玫见到那份口供记录,不由分辩道。

祁小姐稍安勿躁,由我一一解释。

黄律师对她又是温和一笑,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祁玫点点头,不知为何,黄律师给她的感觉就彷如春风,拂过心房的是融融暖意,令受尽心伤的祁玫好过不少。

倏忽,她有些期待他的笑。

她胡思乱想着,黄律师和周慕青对她的态度真是两个极,她好像那块傻乎乎的吸铁石,当她尝试靠近着周慕青,后者被她紧追不舍的感觉和态度越逼越远,而黄律师和煦的态度,让自己舒服熨帖,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和他现下是聘用关系的缘故。

在她浮想联翩的时候,黄律师正在解释医生的声明和处方笺,两相印证证人确实实话实说。

而另一份口供记录的解密,也是碧春心中不解的疑惑。

祁小姐,请问您能不能在这张白纸上签个名?黄律师的公文包好像魔术包,立时变出白纸和钢笔,祁玫虽有不解,但还是照办了。

请法官大人和陪审团诸位注意,那份口供笔录上的签名和祁大小姐亲笔签名有出入,祁大小姐的玫字的斜玉旁最后一笔提得更加高,而且祁字的字形出锋完全不对,这是笔迹,请各位核对。

祁玫看来,此话一出,法庭上的几位大人们立时交头接耳、琢磨合计起来。

也就是说,以上的口供记录根本都是伪造的,有一种可能是王警长根本没有对祁大小姐进行正常的问询,所以只有伪造口供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黄律师侃侃而谈,在祁玫的眼里,多了丝无法言喻的崇拜感。

我反对!这都是对我当事人的猜测。

王警长一方的律师几次被怼到无言以对,喊出来的不过是空口白话而已。

反对无效。

法槌又是一下。

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个案子法官现时的态度,祁玫大有转机。

我请求说话!顺喜咬了咬牙,经过法庭允许,她大胆地站出来,我要说的是,小姐从来没有指使我去伤害周之岚,说她指使我这是诬陷!我要借这个机会说出来,伤害周之岚完全是我一个人策划和实施,小姐什么也不知道。

另外王警长他对我刑讯逼供,非要我指认小姐,我实在熬刑不过,就透露了一些信息,没想到被篡改成口供记录用来陷害小姐。

请各位大人们放过可怜的小姐!顺喜我求你们了。

她说得声泪俱下,祁大小姐原来是个可怜女人哪!顺喜的话正作为人证物证的补充,却不经意点出了一些细枝末节。

顺喜说完话,不待庭上众人吱声,她快速起身,看准了桌椅墙壁的位置,怀着必死的心态,撞过去血溅当场。

顺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姐是无辜的!我杀人我偿命,天经地义。

所有的流程和程序全部停掉了。

连黄律师都没有料想会有这一幕。

祁玫抱着顺喜软绵绵的身子不住流泪:你怎么这么傻?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即使如今我身陷囹圄,也不怨你。

你没必要自责哪,傻丫头……其实那天祁玫就意识到顺喜心存死志,没料到今天法庭上看顾不严,终于被她寻了短见。

黄律师没有说话,已经电话叫了救护车,众人听着祁玫伤感的话语,同情的气息在庄严肃穆的大堂上弥漫开来。

也许这就是一个丫鬟的以死明志,也是她为祁大小姐做的最后一件事。

顺喜被急救人员抬了出去,法官不得不宣布休庭。

祁玫几乎随车而去,临出门前,她望了黄律师一眼,两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黄律师知悉她心中所念点了点头,用鼓励的语气对她道:你去吧。

后半句的意思不必赘述,她懂,不过是让她安心。

这一瞬祁玫不明白为何无条件信任他?她思考着,自己一个阶下囚对黄律师还有什么不可以相信的,光脚一双不怕穿鞋的,还顾虑的是穿鞋的而已?她匆匆跟在担架旁出了门。

这个举动看在众人眼里,可谓有情有义的主仆道德典范。

无论是风评或是口碑都倒向了冤屈的祁大小姐,黄律师抓住时机慷慨陈词几句,法庭合议后决定择日宣判。

记者们有些敏锐的嗅觉,是不会错过如此劲爆的新闻素材,审理审出了救护车和伤员,他们追在祁玫身后,令她有些焦头烂额,忙对众人道对不起请让一让。

如果各位需要消息,我可以提供。

身后有声音传来,祁玫不用回头都知道,那个声音来自谁。

她带着感激上了救护车,望着记者们包围着黄律师,她对他轻轻笑了笑,黄律师一定看得见,她确信。

周慕青是在报上看到关于祁玫的报道。

祁玫正被塑造成一位女性斗士,对王警长的暴力和某种对女性无法言说的规则勇敢说不,对伺候自己的丫鬟有情有义,这么完美的现代摩登女性如何可以让她流血又流泪?文章主题犀利,最后总结道:出走的娜拉还停留在纸上笔端,现实中却有不畏权势的祁大小姐敢于面对挑战,揭开不为人知角落里蛇虫鼠蚁般的苟且,拯救无数异端女性,若没有祁玫小姐,谁来关注她们的权益?云云。

慕青读得出来,定然是有人在造舆论,若让更多的人关注这件案子,只让他们跟着舆论的风向同情甚而为祁家小姐掬上清泪一把,必能左右司法的力量。

祁玫的身后有高人,他隐隐感觉得到,不由掩报沉思,当然她和自己再无关系了。

周经理,小余来了。

上次从小余处听闻骚扰玉春的男人进了本城有名的赌档,等他寻去的时候,那人早就离开了。

快进来!周经理,现在那个男人又往永安里去了。

小余来报。

现在吗?慕青闻言马上道,走!现在就走!我究竟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我周慕青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由小余引路,汽车很快飞奔在去永安里的路上。

为不打草惊蛇,汽车没有进巷子口。

慕青下车从巷子一头进入,小余从巷子另一头进去,势必形成夹击态势。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了永安里,小余和巷口盯梢的另外两人使个眼色,几人一同靠近永安里 23 号。

此时男人已经到了永安里 23 号的门口,他左顾右盼后轻车熟路地拉着门环拍门。

慕青望着他的动作,竟然替玉春悬着一颗心。

小余他们渐渐围拢过来,为了害怕被男人察觉,几个人借着一户人家摆放在外面的旧水缸遮蔽着身子,小心谨慎慢慢挪在水缸后。

慕青在等。

他在等玉春开门,他盘算着单等玉春打开门,就立即冲进去。

男人敲了好几声,门里磨磨蹭蹭半天没有应答,这是周慕青度过的最漫长的几分钟。

男人是躁动不安地等,慕青则保持着静止耐心地等。

终于听见了犹犹疑疑地开门声音。

只为待这一声,慕青维持着高度的警惕,专注到耳朵里收不到其他的杂音,连门锁移动的细微声响都立时入耳留心,更别说读出开门者的情绪满心不情愿。

男人脸上有股溢于言表的得意,他衣着不堪,不修边幅的模样。

慕青真真切切眼见玉春打开门,疑云在他心头盘旋越聚越多。

就在门打开那刹那,说时迟那时快,他快跑过去,撑住了门。

小余等见到慕青跑了起来,纷纷加快脚步赶来。

门外的慕青带着手下,撑住玉春要关上的门,她见到他,面上有些尴尬,但慕青凝视着她的眼眸,不知为何从那有故事的眼波里淘出了一丝轻松。

而真正感到紧张害怕的却是那个男人,他被几个陌生男人当场堵在永安里 23 号祁玉春的屋里。

你这个娘们,敢阴我?男人恼羞成怒,冷不防甩过来一个巴掌。

他掌风极快,眼看玉春躲避不及,她闭上了眼睛准备接下这一巴掌,半晌却没有任何的疼痛感。

她睁开眼,慕青硬生生地用手挡住了男人就要落下的巴掌,还反手一扭,剪住了男人的双臂。

说,你是什么人,为何在娘这里作威作福?慕青厉声喝道。

接着,他给身后小余几人递过去一个眼神的信号。

他迅速分拨小余和一个退在门口,另两人穿过房子的通道去后门把守,他有意吩咐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说得那个男人明显脸色一变。

玉春从未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慕青,他的凛凛威风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是他不曾在她面前展示的另外一面,这一面才提醒着玉春,周慕青毕竟是执掌万德无上权力的掌门人。

疼疼疼,好汉饶命哪!男人求饶道。

慕青搜寻玉春的脸庞,寻求她的态度。

没料到她没有表情,静静看着这一切。

好春儿,我好像不记得你有这么大一个儿子?求你让你儿子松开我,我们旧相识这么多年,有话好好说。

男人仰望着玉春,说话的语气极度暧昧,好汉不吃眼前亏,他顿时老实许多。

第一百二十八章 维护慕青听到他的话愣了一愣,望着玉春。

我可做不了青儿的主。

玉春见有人撑腰,说话也硬气起来。

你别忘了,你答应给我的钱一个子也不能少,今天又到日子了吧?提到钱,男人不知从哪里来了把子力气,激烈地反抗起来,慕青有点按不住。

玉春叹了口气,道:我没有忘。

娘,您不能给他钱!您知道吗?他可是个赌棍,每次从您这里拿到钱,就跑去赌档里输得一干二净,这人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填不满这个坑!慕青急道。

你小子懂个屁!这是他们祁家欠了我的债!现在宋玉春的爹死了,就得父债女还!欠债还钱,理所应当!男人嚷嚷道。

到底因为什么?娘!慕青转脸问玉春,她明明被讹上了,他绝不能明明知晓是陷阱还让玉春陷落进去,为了还在医院里休养的岚儿,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慕青深觉自己义不容辞。

现下取决于玉春的态度了。

对于玉春的态度,慕青心下惴惴,她把岚儿逐出去,会不会有难言之隐?他没有把握也要一试:娘,现在只有我们三在屋子里,您但说无妨。

您是岚儿的娘,就是我的娘。

我们一家人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

若是一家人还互相隐瞒,如何坦诚相处?我相信,我有难处您会帮我的,同理这桩难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理,您尽管宽宽心。

慕青这话说得情真恳切,玉春有点动容,她和岚儿同是女人,到底长江后浪推前浪,岚儿修得好福气,得了周慕青一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儿。

唉……孽缘哪!玉春开口叹道,她眼睛朝男人撇了撇,当年我爹是个教书匠,虽然说他主业是传道授业,可他一向喜爱在报章上撰文,当时有个时评专栏是他主笔,写了几篇名动江城的文章,一时间小有名气,可惜他一腔文人意气,终不敌为虚名拖累,偏巧借了朱保家放的印子钱,高利贷哪里借得?从此以后利滚利到我祁家家道中落,我也成了印子钱的抵债品,原本定下要嫁进朱家,喏,就嫁给朱保他。

玉春用手指了指朱保,她完全陷入回忆里:我爹死要面子,虽然家用困难,各种文人儒士的聚会依然照去不误。

一次席上遇到祁宏,我也不知为何,祁宏听说了我后开始追求,祁宏知我家境困难,结婚时给了我家一笔钱,我爹拿到后就还了印子钱。

说到这里玉春叹了口气。

原来这个男人名字是朱保,慕青心想。

春儿,提起以前我就有气!你原本是我的老婆,那时议定你嫁进我家时,我一眼就相中你了。

我当时发誓非你不娶,没想到你家老爷子贪图祁家的钱就卖了你。

我曾为你做过傻事,甚至去长青观拜过三清……我他妈的就是个白痴!提起前事,朱保忽然有些落寞和恨恨,现在我想通了,什么情情爱爱,根本没有孔方兄让我拿了安心?春儿你晓得不?其实你爹还钱只还了本。

利息没付,父权子承,如今我该讨利息回来了,我算了,利滚利滚到今天合计一万多大洋了,你我熟人打个折,不多不少一万吧。

我曾经去祁家找过你,好歹你也是祁家花轿抬进去的姨奶奶,一万现大洋没有如何说得过去?你上次给了我三百,今天又打算给我多少啊?既然是印子钱,就该有凭据,不能空口无凭?慕青淡淡道,你有吗?拿来我看!恩怨纠缠归结在金钱上,对一个上了瘾头的赌鬼来说,正常不过。

朱保手去摸索兜里的纸,忽然意识过来,反悔道:你和春儿一路,我给了你,万一你翻脸不认,我什么凭据都没有!休想!慕青轻蔑一笑:你最好相信我,你的一万大洋着落在我身上,你不认识我?我是万德商行的经理周慕青。

青儿,这件事是我自己家的事情,不能让你卷进来!这件事你和岚儿都不能管,我把她推出去就是这个原因,你别插手!玉春急迫说道。

她的脸扬起,慕青明白这涉及她的尊严。

慕青心明,他没有接玉春的话茬,只对眼前的朱保道: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同我进屋里聊聊吧?他一双别有深意的眼眸望着朱保,后者只觉得有股强烈的气势向自己压过来,不由自主地遵从着周慕青的意愿,他不知为何对上那双眼睛就像被摆布了似的。

慕青深知这是对金钱贪婪的欲望,因为自己假装不经意地把衣服拂了拂,只这一个动作,似乎牵动了衣兜里装银洋的小袋,几个银洋碰撞细微的声音对烂赌鬼练得可以捕捉苍蝇动作的耳力来说,再敏锐不过,为了这些东西连父母妻儿都可以不认,更何况慕青只是提出去屋里细谈的建议。

朱保生怕玉春从中作梗断了财路,连忙奴颜婢膝道:好好好!小的敢不听您吩咐!慕青心中一阵鄙薄,为了钱连辈分年齿都不顾了。

他冷笑道:好,你跟我来,我有话细问。

青儿你……玉春还要说什么,被慕青摆摆头手一挥,后半句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眼望着朱保丝毫不见外地在前点头哈腰地引路,一副男主人的模样,心中呸了一声,真没想到他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富家少爷,虽然有着锦衣玉食的男孩子的娇弱,曾经也算是个单纯的人。

可他沦落如此,想他朱家本大富之家,传到朱保手中,家业衰败并不意外。

人的形貌随性格变动,所谓相由心生诚不虚言。

当年的朱保算得上相貌堂堂,眉眼中透着一股不识人间烟火的闲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而今上了年纪的他,眉头间因为常常皱着形成了深深的纹路,眼皮虽耷拉着,眼睛里满是算计的精光,脸颊因为常常讨好般的赔笑,肌肉处似乎定了型,谄媚和顺从是他的外壳,包裹着一颗计较精刮的心眼,和着自以为别人看不出的愚蠢,玉春替他悲哀。

周爷,您要跟我说什么?是不是……进了院子里的客房,朱保打着哈哈凑近了慕青问道,两根手指搓了搓,不言自明。

慢着,现在就你我两个,你该把手上那份印子钱的契约给我看吧!倘若你拿不出来,我一个电话可以把警察招呼过来,到那时你的罪名可就不仅仅是讹诈了,信吗?别别别,小的不敢扯谎,确实有这份契约。

朱保边说边把文书从贴身衣服里谨小慎微地取出来,周爷您请过目。

慕青仔细看了,纸是老纸有些泛黄,契约有证手印签名面面俱到,尤其后文缀更附寥寥几笔,写道:本金一万已还。

他看了一遍,估算约莫十的年息,慕青心中盘算,记下了数据准备去找账房查对,他不动声色道:嗯。

果然有凭有据,这样吧。

娘的债我来还,只是今天来得匆忙,一万现大洋不是小数目,且还需要账房准备周全,你后日下午来显正街的万德商行找我。

朱保听了这话,面上有些迟疑。

我一个堂堂万德商行的经理,过手之钱何止区区一万,说话自然一言九鼎。

只是我这人说话做事讲究凭据,你有凭有据我自然不会赖你的。

这可是你的机会,想清楚,错过这村可没这个店。

慕青说完,有意往外走去。

这一走正击中朱保腹内的小九九,他拖住慕青的手臂道:周爷,万事好商量,别翻脸呐!我答应后天下午万德商行找您。

等一会儿,你把契约拿给我娘瞧瞧,看是不是她父亲的签字,以后你不准再来骚扰我娘。

哦,对了,还有一事,你说你那时候还去长青观拜过?不知是哪位师傅接待的?我这阵子正打算去长青观参拜参拜,这件事你能不能给我详细讲一讲?慕青转过身子,饶有兴趣地打听起八竿子打不着的旧闻轶事来。

朱保愣了下,没料到他对这椿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么感兴趣,便把记得的部分粗粗一叙。

慕青始终觉得他谈起此事的神情有些微古怪,哪里不对劲的样子,他面上大感兴趣,朱保却巴不得他快些谈完,草草率率地收了个尾。

慕青听得很细致,待他讲完,和他一起出来,让玉春确认了契约上的签名。

这确实是我父亲的字迹。

得到了玉春的肯定,慕青挥挥手让手下放走了朱保。

娘为何对他如此仁慈,若您想赖掉这笔账,我也有的是方法。

何必认下呢?慕青对玉春的态度心中有点揣度,却还是希望从玉春嘴里听到原委。

我和他有点子瓜葛……玉春有些羞赧。

您曾经喜欢过他是吗?慕青一点就明,这么说当时把您许到朱家,您也是愿意的。

玉春点点头:他那时候真不是现在这样。

第一百二十九章 理解我明白。

慕青理解她的感受,娘,既然如此。

我想他找到我当下家,不会再来骚扰您了。

青儿你……我……实在……太麻烦你了。

我本来想自己个解决的……玉春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娘,一家人没什么的,我也是自由身了,只要岚儿一康复,我们立即成亲,现在您就是我娘。

慕青动情道,我的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大妈对我和岚儿一向冷淡,就是再多的成绩她也选择不闻不问。

岚儿也是个苦命的,我们两个自小相依为命长大,清楚没有母亲的感受,现在请允许我把您当成我自己的母亲看待,我明白您真心地心疼岚儿,我也是真的很爱她。

玉春被他的剖白说出泪来,上前抱住他:好。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好孩子!她的怀抱透着温暖平静,慕青被她抱拥着,脑子里浮现出母亲白馨的神情模样来。

对于母亲,其实他记忆并不多。

母亲常常脸色苍白,她身体羸弱,就是三伏天也不能吹风。

入秋之后更是常常倚靠在垫得厚厚的躺椅上,腿上搭着绒毛毯子,身边还放着炭炉。

记忆中母亲常用冰凉的手抚着他的脸庞,神情不舍而忧伤。

她是个讲究的人,就是在病中也会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脸上总是化着淡淡的妆。

小时候他曾经做过一个飞鸟的梦。

记忆中的就是随后全家人披麻戴孝,爹悲痛地抱着他。

他一夕之间全懂了,娘果真是仙女,飞回了天上她的故乡。

而玉春的怀抱,他觉得比记忆中母亲的更加有温度更令他眷恋,他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她,玉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此和他再无芥蒂。

从永安里 23 号出来,慕青心中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地,长青观他必须去一趟。

顺喜从抢救室里出来,已经平稳地转入了普通病房。

顺喜这么一撞,撞出的是祁大小姐的生机。

本来法庭并没有当庭宣判,而是择日宣判,理论上要把祁玫同样押回监牢,顺喜不能转危为安,祁玫责无旁贷地坚守在她身边,情理上无人质疑,加之舆论宣扬,反而传来的言论都在理所当然得支持祁大小姐,从来没有一个丫鬟的生死更惹人挂肚牵肠,顺喜就是江城首当其冲独一份。

祁玫守在医院病房。

这次又听到敲门声,她还以为是母亲和黄律师,因为碧春和黄律师和她见面是更加容易。

黄律师每次传来的消息都是好之又好的消息。

几次探望祁玫,他都是和善有礼的,他的眼神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有股别有韵味情绪,祁玫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碧春私下鼓励她道:玫玫,我帮你旁敲侧击打听过了,黄律师现在还是单身,年纪和你也很般配。

天涯何处无芳草,现在那颗芳草就在你的眼前。

周慕青给你的打击这么大,何必一根筋死硬地吊死在周家那个坏小子身上?周家那个臭小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次我算是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

娘。

我和周慕青没有关系了,您不用多说,我胸有定见。

我祁玫自问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周慕青对我做事做绝,我绝不会再自讨没趣。

祁玫经此一劫,对慕青不再抱任何念想。

碧春望着一脸坚毅地祁玫,玫玫是什么样的心性,说一不二风风火火的典型江城女子,努力过后就不再后悔,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充分地信任着自己的女儿。

而这次开门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子。

你好,我叫张曼婷。

幸会。

女子主动伸出手来。

祁玫看时,这个女人瓜子脸盘,卷发披到肩,模样年轻又靓丽,她尚看得住了没有握她的柔荑。

她并不在意,走进门来,顺便有丫鬟提了个果篮跟随。

祁玫从她的行止中,悟到来者该是大门大户人家的小姐,通身气派。

我是张司令的妹妹。

她对祁玫介绍着自己,笑道,我很同情你,祁家大小姐,但我又很佩服你,毕竟好歹你身边还有个如此忠诚的丫鬟。

张小姐你今天来何意?祁玫听她的话意,正反都被她说了,不禁问道。

我可以为你报这个仇。

难道你就这样让周慕青休了你,更眼睁睁看到他们那对男女曾经根本不把你这位正牌夫人放在眼里?我要是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在这个层面上,我欣赏你的丫鬟,起码她还有这个胆气下手,而且一击即中。

你怎么认为呢,祁大小姐?张曼婷不见外地捡了位置坐下来,翘起一只腿,自得的模样。

你为何要帮我?祁玫的脑子敏锐过着,问道。

我不喜欢祁之岚。

张曼婷道,看不顺眼,和她有私人恩怨。

这理由确实直白,祁玫抬眼看了她一眼,权衡着。

你要是答应,我就会想办法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对付祁之岚。

张曼婷道,多少得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我知道今天来得很贸然,你一定没有思想准备,这样吧,给你几天时间思考一下,我可以等到你的丫鬟出院时,我们细细商量一下,怎么样。

好。

祁玫摸不清楚张曼婷的真实想法,又不敢得罪这位小姐,暂时答应下来,作为权宜之计。

张曼婷起身出病房门,带着她的一众随从准备离开了。

她出门时,黄律师正好进门,和张小姐点了点头,祁玫把这一切收在眼里。

黄律师是来传达的是法庭讨论后即将对外宣布的判决:祁玫身负冤屈,对指使下人伤害祁之岚的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而王警长滥用职权,侮辱女性,褫夺他警长之职位,下狱待审。

他说完了结果,祁玫忽然哭泣起来,她知道当着黄律师的面流露情绪并非上策,可她实在忍不住。

黄律师走到她面前,握住她掩面的双手道:你受委屈了,我这双肩头可以供你一靠。

祁玫忽然抬头仰望他,脸上的泪痕冲花了她的淡妆,她眼里的情绪很复杂,有难过有释然,有惊讶更有些羞赧:我……是离过婚的女人,你不介意?不介意。

黄望秋摇了摇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坚强的女人,你在我心里有种英气壮烈的美。

我很希望自己有这个荣幸,可以拥有这样的美丽。

周慕青不懂欣赏,把这样好的你放过了。

之前我和你一起上法庭时,就有些喜欢你了。

那时我怕你会拒绝我,但是今天我一定要说出来,你恢复自由之身,就是我最大的成就!祁玫被他的表白有些意外,她低头凝视着黄律师修长白皙的手,齐整洁净就像纤尘不染的黄律师本人,但她收过周慕青的伤害,没有那样的勇气能快速答应另外一个人。

她低头不语。

黄律师亦没有再提,他默默坐在另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过了好久,还是他先开了口,道:祁小姐,过几天就会有正式的文书下达。

我会为你准备好新闻稿,做好善后工作。

你放心就是。

谢谢。

祁玫给他道了谢,感叹道,我这些事,全靠了你,黄律师。

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不过虽然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没关系。

黄律师轻轻微笑,没关系,我理解。

其实我也要感谢刚刚来的张小姐,本来我还在犹豫接不接你的案子,是她帮我打通了关节。

她为何要插手这件事?刚刚她还要我考虑一起对付祁之岚。

祁玫道。

她这样说?黄律师敛去笑意,换上了深沉,我觉得你大可不必再次趟进同一条河流。

你既然从周家脱身出来,现在案子也赢了,就该有新气象的人生。

何必回头。

可我确实咽不下这口气。

祁玫不知不觉对他坦诚了心迹,我真的不甘心。

我理解。

我不是你,没有你的感受,再怎么劝你也只是置身事外,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我不希望你再出事,做事要想清楚退路。

黄律师凝视着她,诚恳道。

好。

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祁玫感受到他这话的诚挚,点了头。

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事,问道:那天庭审我就在奇怪,为何你可以说动警察局里的警士作证呢?他们不是和王警长一路的么?你能想到这一层,很不错了。

黄律师欣赏地,后又神秘高深地笑道,当然这里面另有原因。

其实是警察局里的人配合我,那个人就是吴副警长,他派人到律师楼里找我私下见了面商谈。

他对王警长早就不满,在他身边伏了眼线,目的就是取而代之,有如此扳倒他上位的机会,岂能不用?我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不信你等等看,接替王警长职位的人是谁!没想到这里面这么错综复杂,看来我这正是适逢其会。

祁玫笑笑。

借力打力,对我们律师这行来说,本就是常事,更奇怪的事情我都碰到过。

无论如何,你如今安全无恙就好。

黄律师看起来一板一眼的人,这话说得也很实在,听得祁玫眼圈有些微红,长这么大,除了父母,还是头一次有另外一个人把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第一百三十章 留路张曼婷说到做到,顺喜身体情况好转准备出院时,她果然来了。

她问道,祁小姐,你考虑得怎么样?祁玫不置可否,她问张曼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是螳螂还是黄雀?张曼婷喜欢她的坦然,笑了笑:你不是螳螂我也非黄雀,我只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实在是欣赏佩服你。

你可能不知道,你的案子有我的出力,就连报章上大肆宣传也是我的手笔。

谢谢你,张小姐。

祁玫想了想,这是该道谢的事情,之前黄律师同自己说时,她听着他的话,有一说一,提起这件事她犹心存感激。

其实我想让你帮忙的事情也不难。

我想从你这里借几个丫鬟,我哥手下都是些兵蛮子,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张曼婷想着就有些头痛,她手下带的丫鬟不是江城人,派不上用场,远没有顺喜这种机灵的姑娘。

祁玫听了只是这件事心里不由放心下来,一口答应:张小姐,这事好说,你想要哪几个丫鬟,尽管去我祁家挑。

张曼婷笑道,一言为定。

隔日张曼婷果然来了,碧春带着疑问,看向祁玫,她只说是自己在医院认识的朋友,想来家里借几个丫鬟,碧春见张曼婷气度不凡,说话带着官话,听取祁玫的意思,让她挑好了几个丫鬟,留在翠微居款待了一餐饭食。

张曼婷出门后,祁玫把她送出门去。

她带着几个人登上备好的汽车,同她挥手再见。

碧春站在门边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张小姐到底是什么身份?她算是我的贵人,若没有她,我怎么会这么快脱罪,怎么能认识黄律师,她帮了我,现在该我帮她了。

祁玫望着她的汽车掀起的烟尘,若有所思道。

俗话说夏和冬都是催命的季节,尤其是对祁老爷这样疾病缠身的老人家。

如今他坐下了无解的病症,不单单只是高血压而已。

根子许是年轻时被色字淘虚了身子,按道理以他的年纪远远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若他身子骨壮硕如牛,祁家如何沦落到今日颓势?周慕青送了张美利坚制的轮椅来,祁老爷对他再有不满,还是把这件急用的物事笑纳了。

众人围着这张轮椅摆弄来去,有个心思灵巧的仆人按图索骥,和几个人一起安装上了。

车子推到祁老爷面前,不禁令他感叹洋人巧思,在我们老祖宗的设计上加装了动力,好像彰显着他们技高一筹的奇技淫巧,不过再怎么巧妙,到底是源于祖宗的东西,可见祖宗之法不可违。

不过难怪此时国中节节败退,魏源在《海国图志》中提及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设想还是未曾实现!大家把祁老爷挪坐在这张金属冰凉的轮椅上,酷暑时分难得的半分清凉。

他用轮子当脚,又可以去他想去的地方,丰沛着他的向往,扩充着他的希望。

他说:带我去祁氏成衣铺看看好么?他这样哀求的语气,碧春心中一软。

可是如何去呢?祁老爷看出她的犹疑为难,道:让管家派车,找几个家丁把我扶上车去,你让人把轮椅折叠了放上后备箱,周家那小子别的事情都挺可恶,独独这一件做的好!碧春把管家叫来张罗,下一刻钟,祁老爷就在车里安坐,管家同几个家丁摸索着哪里可以拆卸绞接,闹了半晌总算试了个大概,依然是安装的那个仆人一马领先,拆的问题就难不倒他了。

碧春特意吩咐把他也带上,让他在前排落座。

自己坐在老爷身旁,以便随时照顾。

祁老爷许久没坐车出府,如今在车上竟然如同孩子一般,店铺人群看不够,精神亢奋起来,他本打算直奔成衣铺,坐在车里变了卦,道:先去布庄和绸缎庄瞧瞧。

是的,毕竟这两家铺面相去不远。

司机照做。

车在前街转个弯,直奔绸缎庄去。

孙掌柜热情无比,他是个耿直的人,叫了几个伙计帮忙组装轮椅,又把祁老爷从车里抬下来。

仆人推着轮椅,碧春伴在他身旁等着支应。

祁老爷看得出来,铺子生意有些萧条,但每日还整理的打扫整理着,该上下货的依然有条不紊铺着货,一切如旧,只顶上多了把吊扇,时不时送来习习凉风。

装上电风扇咯!祁老爷抬头望了眼天花板,微微蹙了眉。

是。

今年暑热不同以往,若是没点凉意,顾客怕都不会进门停驻一会。

孙掌柜答话。

说到顾客,祁老爷不响了。

劳驾。

请问我前天买了匹缎料,这个票今天到成衣铺用还有效吧?这时门外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客。

能用的,七天内都有效。

伙计瞟了一眼票的时间,道,今天也热得很,您家只管放心去吧!好唻!女客取下手绢擦了擦汗,在风扇下稍稍站会道,还是问明白好,不然万一空跑一趟,大热天要热死人咧!是唦!您家外出小心,慢走哦!伙计客客气气地送走了顾客。

祁老爷把这对话都收在耳里,问道:老孙,买布送什么票啊?成衣票。

是祁小姐定下的规矩,只要在绸缎庄和布庄买了布料的客人,都可以凭票到成衣铺做成衣,打八折。

孙掌柜道,祁小姐这一招真不赖,可算盘活了我们祁氏所有产业。

你老实说,周之岚她经营得怎么样?祁老爷听着孙掌柜的夸赞,一双眼睛睥睨着他,确有几分怀疑他的动机。

她很有经商头脑,做事情井井有序,听说之前还在成衣铺学过徒,是老李师傅最得意的弟子。

孙掌柜肯定道,衣料布匹行情都很熟稔的。

倘若换一个人来管理祁氏又会如何?祁老爷说得孙掌柜一愣。

换……人?谁能比祁小姐合适?这行还是熟手好,万一来个一窍不通的,也是祁氏吃亏,况且现在生意已然很萧条了,想必您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局面。

祁老爷听音顿明孙掌柜并不情愿换人。

他本来是有意推举玫玫的,讨一讨掌柜们的支持。

孙掌柜的态度挑明,祁老爷没继续话题。

他草草环顾四周,只说时间不早,让人把他推出去,换下一个地方。

慕青在医院里听了小余跑来报告,说绸缎庄的孙掌柜打电话来,说祁老爷往成衣铺里来。

慕青连忙急着打算从医院出来,赶去成衣铺。

被之岚看了出来,问着:你怎么这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爹去成衣铺了。

我这就过去。

慕青道。

我已经可以下床了,我同你一起吧,我也好久没有去过了,心里实在是惦记。

之岚看着慕青道,眼神里满是期望,看得他于心不忍,再说,医生也说过让我下床活动活动,我跟你去成衣铺,来去都是坐车,那边也有休息的客室,不花费我什么气力,你就让我同你一起去吧!之岚的话音带着撒娇的韵味,她的美丽眼神带着乞求,望着他。

这一刻,让慕青想起,曾经把祁氏成衣铺亲手交给她的情形,甚至更早前,为了她,自己对祁家的筹谋……种种心绪涌上心田,他不由自主点了头。

之岚下床抱住他雀跃道,谢谢你,慕青,谢谢你。

他的手轻抚着怀里她的发,嘴上柔和道:让烟翠给你换身衣服,跟我去看一看就回来。

此时车子行驶在来成衣铺的路上,祁老爷从布庄碰了个软钉子过来,此番一提到换人的话题,布庄邱掌柜干脆来个不予回应,他不是孙掌柜那样直来直去的人,却也做不到一口答应,决计到孙掌柜那探问探问再做定夺。

两家无功而返,祁老爷只得到成衣铺来。

车上碧春最懂他的心思,虽然自己满腹失望,还是打起精神宽慰道:老爷,想为玫玫留退路,心意甚好,只怕还得缓缓图之。

说得祁老爷一叹,反而生出一股豪气来。

他车到的时候,慕青和之岚还没有到。

碧春先下来,蔡掌柜忙让数人把轮椅安装好,再去移动车里的祁老爷。

成衣铺的天花板上也转着同一款吊扇,扇叶子有些微嗡嗡地杂音,不用说又是周之岚的手笔,尽搞些小恩小惠的邀买人心。

自己主政祁氏时,不是没有人提议电风扇的事情,他嫌添置硬件花费,如今世道不好,钱总要紧一紧为上。

今年大灾之年,城门尚且戒严不许流民随意进入,车行到处皆是店铺人手多过顾客,周之岚还花钱置办些无着的东西,真是个小姐心性,有钱就花,不晓创业之艰辛。

他命人往作坊间推去。

生意清淡,老李师傅客源明显减少,只有一个客人在等候,阿发等几个学徒在工作间忙碌着,老于经过上次竞赛,找他的客人多了一些,此时他手中有活计正在思索,祁老爷见状转了一圈后复又出来。

正在他左看右看的时候,祁氏成衣铺前停了辆车,慕青带着之岚出来,和祁老爷几人面对面看得住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浮名如此酷热的天气,稍微活动就汗透重衫,慕青身着笔挺的衬衫,背后有些洇湿的印记,和之岚缓缓从门外进来。

慕青敛容时察觉到祁老爷有些阴鸷的余光,令他心头毛毛乱乱。

祁老爷是什么来意,之岚不太清楚,但他分明感受到几分来者不善的意味。

爹,您怎么来了?之岚问道,说着她对堂里立着的蔡掌柜吩咐道,老蔡,还不给老爷和二夫人让进会客室去?是。

蔡掌柜垂手答道,说着就把两位往会客室里引。

于是会客室里就成了如此的格局,慕青和之岚在一边,对面坐着祁老爷和碧春,蔡掌柜站下一旁,之岚敏锐发现了这一点,她对蔡掌柜笑道:你也坐吧。

祁老爷身边有空位,之岚身边也有空位,他犹豫再三,踌躇着开口:我就这样站着好,有什么东西需要拿我可以递过来。

那好。

祁老爷正捡了个由头,说道,把最近的账目拿过来我看。

他要过目最近的账目,蔡掌柜不由自主看向之岚,她点了头。

自己忙去把账簿搬了来。

祁老爷想换掉周之岚,他有眼看得到众人的反应,心知此事非易,总得有些什么理由。

之岚坐在祁老爷的下首,毕恭毕敬的模样,她越是如此祁老爷越憎越恼,越要达成心中所想,他不由自主和碧春对望一眼。

蔡掌柜把账簿带了来,祁老爷一页页翻看着,不看则已,一看心惊。

周之岚真是了不得,她主持祁氏的时日,销售量大增,尤其是五六月份间达到了这些年都未曾达到的顶峰。

即使现在行市差劲的年景,销售量回归低量平稳,但胜在现金流充裕,在以前自己经营的基础上储备了更丰厚的现金以度过难关。

祁老爷慢慢细细翻阅,表情却愈发阴沉起来。

蔡掌柜心中不解和发憷,祁氏如此骄人的成绩为何得不到东家的首肯,他困惑地望着之岚,后者却面无表情。

会客室里寂静无比,连这里的空气都仿若凝滞了。

祁老爷黯然难看的神色代表着他此刻心中酝酿的不满意,哪里出了错,出了什么错,最无措的是蔡掌柜。

很好。

看完账簿的祁老爷总算吐出两个字。

这里面的错是捉不出了,他的目光却直射着慕青,周之岚依旧维持着面无表情,她和慕青对望一眼,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确认祁老爷是找茬来了,恐怕想趁着自己在医院休养的时间对她不利,幸亏她今天来了。

祁老爷尚在沉吟,准备再找个话头,忽听得店门外一片哄乱,啪啪啪的脚步声直接进来店面。

这杂沓的脚步惊醒了会客室里的众人。

掌柜的,不好了,有人找事来了。

刚刚进来,一言不合就说要砸东西,还说要在门口宣传我们欺客。

一个小伙计顾不得他们在会客室说事,急匆匆敲门进来。

怎么又有人来闹事,之岚的心头有些突突直跳,这些天她所经历的风浪远远超过以前,万事都得打起精神面对,就好像她自己的座右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又能怎样?哪位是掌柜的?进来一个穿着极其讲究的女子。

我我我……蔡掌柜忙从会客室里出来一眼望见来者不凡,点头哈腰地问道,这位姑娘,您想买点什么?我是来评理的。

你看看我在你们店里做的衣衫,脱色得厉害,你看看我身上都有些长疙瘩?说着她就要解开脖子上的攀纽给蔡掌柜看。

姑娘有话可以跟我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解扣不妥。

迎着蔡掌柜求助的目光,之岚笑着走过来:您这话何意?你又是谁?女子冷哼一声。

我是这间铺子的经理。

我不管你们经理啦掌柜啦,今天我就是来讨个说法的。

这样吧,老蔡,带这位姑娘到会客室坐一坐。

我们去那里谈,好吗?之岚和和气气地问道。

请吧。

蔡掌柜不敢当面甩顾客脸子,心里忍着不舒服,客客气气陪着笑走到把女子面前。

少来。

女子干脆利落地拒绝,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清楚为好。

说着她又嚎起来,瞧祁氏成衣铺店大欺客啦、售卖伪劣…………被她这样一闹,店里原本就围拢的人群越发聚集起来,多双眼睛聚焦在过来,都在等着祁之岚出手。

慢着。

祁家店铺的事情,祁之岚你还算不得名正言顺。

祁老爷借机说道,毕竟这店铺都是我的名字。

你本来无权染指这些事情,如今该我回来理事,周之岚,你得交权。

女子愣着听着,这时侯外面转来个一个人,不是张曼婷是谁!周慕青,你让我好找哪!你居然在这里。

张曼婷走进门来要拉他。

之岚觉得头有些疼,她隐隐有种感觉,所有人和事其实都是冲着她来,就好像有人策划好了时间,单等她在此。

我不管你们这里谁当家,我就要赔偿。

你们店里的东西完全穿不得,人家花钱做衣服是好看,你这里是要命哪!女人的呼喊好像唱小曲,高高低低甚是婉转。

而祁老爷二夫人,就为了印鉴而来。

张曼婷更不用提,目标只有周慕青一人而已,所恨当然是自己。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

之岚还在沉思,慕青已经明锐注意到,张曼婷瞥了那闹事的女人一眼,只要这眼,好像她们相熟认识一般。

周慕青决心诈她一下。

他瞥着女人问张曼婷,张小姐,怎么,你认识她?我怎么会认识她?张曼婷到底年轻经事少,被慕青带着穿透力的眼光狐疑地盯着,自己先乱些阵脚,你在怀疑什么?慕青几乎可以确定今天的事情是有预谋的,起码挑这个时间一起发难一定是有问题的。

至于主谋,应该就是张小姐无疑。

大家都稍安勿躁。

慕青走到中心,抬了抬双手。

扫视四周,有店员有客人,也不少走进来看热闹的,闹闹腾腾围了一圈人。

尤其是师傅学徒们带着忐忑的脸庞,他决定先平息内部矛盾,再抚慰客户的心情。

爹。

我知道你的来意。

之岚从慕青递过来提示的眼神里读出要她先解决家里的问题,于是她先开了口。

我想收回祁氏的印鉴。

他索性提了出来,一不做二不休。

终于说了出来,之岚想着。

恕不能从。

之岚直接否决。

我猜到了你会这样说。

但是你拒绝也不可能,这里印鉴签章和名册都是我的署名,你没有权力。

名不正言不顺,你是个什么东西,根本不是我祁家人,最没有资格当经理的就是你!祁老爷咬牙切齿说道,一想起是之岚逼自己就范,牙根只痒痒。

恰恰相反,我不这么认为。

之岚嘴角牵起一抹冷笑,忙吩咐蔡掌柜把执照副本拿来。

蔡掌柜不敢怠慢,他也畏惧老东家和新东家的你来我往,只怕身上得沾火星,得了命令去拿东西。

你们又在玩什么花样?我从来没有主动承认过你是我的女儿!你一个不祥之人,退一万步,即便是我祁家人,不可能也不允许继承祁氏,就因为你出现,我祁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还想来坑害祁氏?祁老爷愤慨得大声说道,还有你周慕青,害得我家玫玫受了如此大的委屈。

我恨不得对你食肉寝皮!从小到大我重话都舍不得说玫玫一句,错在我信任你,把她嫁给了你,结果你怎么对她的?你拿休书羞辱她,明明不是她的错,你和玉春设计报警差点令她被宵小侮辱,我怎么对你的其心可鉴,你又是如何报答我的?岚儿不是不详之人。

此事另有缘故,我会同您说明白的。

祁老爷我敬你是长辈,也请您尊重我,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慕青这次板起面孔,眼眸定定地凝住祁老爷,至于祁大小姐,她是如何嫁给我,您应该没有忘记吧?这么冷漠了然的语气,一旁一直没有言语的碧春心中亦是惊讶,他……根本就知道?太可怕了这个人,明知是计还欣然笑纳,到底是圆了谁的盘算?碧春有一刻的失神。

蔡掌柜拿着执照副本过来。

之岚微微笑着从蔡掌柜手里接过东西,把执照副本递给祁老爷:爹,您看一下这本执照,上面的名字是谁?祁老爷接过东西,只扫了一眼,震惊道:这这这……周慕青,周之岚,你太狠了,做得真绝!手一抖这本经营执照掉在地上。

蔡掌柜忙捡起来。

你们……你们……祁老爷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做,经营人的名字都换成了祁之岚,如此一来光拿印鉴有何用?况且印鉴早就改变了。

他抖得厉害,就是之岚让人搬把椅子来,扶祁老爷坐下,他也没有拒绝。

之岚不着不慌把执照副本收拢起来,道:爹您看清楚了吧,这本执照的名字是我,所以说您今天来要我交权,是万万不能!第一百三十二章 处置所以祁老爷您今天来闹真的没有半分意思。

周慕青一句话给这件事情定了性。

这里面种种事情,是你的手笔吧?祁老爷听得慕青的话,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是。

慕青直言不讳,岚儿聪慧,只需稍加提点而已。

幸亏他教岚儿当机立断,备足材料,直接上商管局变更了祁氏的注册信息。

祁氏不是股份制,手续没有万德繁复,不多时换得了本新的执照。

当初岚儿拿了新的执照,和他高兴地执了手开车到后湖看夕阳。

他们防得就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的突然袭击,有备无患才是他周慕青的风格。

你真的这么死心塌地为她?祁老爷开口问,冷眼睨着他。

我爱她,但我不要她依附我,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赋予她一双翅膀,让她去做想做的事,我想令她有能力去做想做的事,去尝尝世间女子少见少识的滋味。

少年时我每次见到她安静地绘画读书,就直觉她的才华本应该得到生活的奖赏和馈赠,我情愿为她创造条件。

慕青掷地有声。

这段话一出,张曼婷心里泛起阵阵酸浪,实在是难过得很。

她这样咋咋呼呼的女人,都哽得半晌没有作声。

这是他爱的宣言,慕青找到之岚的手,轻轻一错,十指交握,她看向他的眼里似乎泛着泪光。

祁老爷不响地望了他们一眼,碧春则轻轻叹口气。

你们大家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就还干什么,这里翻不了天。

之岚和颜悦色道。

她心里想的是能让老李师傅他们瞧见最是好。

今天公开后,再不会有人对祁氏的归属有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慕青洞察着众人的想法,他们的人心就怕有变故。

人毕竟还是自私的,过上了现今熟悉的日子,尝到了甜头必然回不了过去。

是。

老李师傅话一出口,配合着蔡掌柜的恭谨,众位师傅们都回答道。

老谋深算的祁老爷越想越憋闷。

自己主政祁氏时,这些人一个个是怎么样对自己的,如今自己就像一本泛黄的旧书册早翻了篇。

你们,你们……周之岚许给你们什么好处?一个两个的都向着她,她到底什么魔力,老李,她是你的徒弟,我就不多说了。

老于你又是什么情况?还有你们这些小学徒,还有老蔡你……祁老爷有些气急败坏,指着俯首低眉的众人诘责道,姓周的你既然心中只要周之岚,那你招惹我玫玫为什么?玫玫难道不好么?她爱你爱到骨子里,当时你下狱,她为了你跪着求我,我第一次看到她一个桀骜的姑娘家为个臭男人向我下跪!而我那时候的能力根本达不到她所求,你知道当她失望的眼神看得我这个当父亲的心有多痛吗?祁老爷说着,痛苦神情溢于言表。

听得碧春率先落了泪,掏出手帕擦拭着眼角,还不忘劝慰祁老爷道:老爷,你身子要紧!过去的事,别说了别说了……听得众人心头也是梗梗地难受。

祁大小姐是错爱了我,在这一点上我确实对不起她!我向她道歉。

报警不是我报的,那时我带着岚儿去了医院,家里的事情我委实不知。

可岳父大人您说的有一点我无法赞同。

祁大小姐从小无忧无虑长在父母身边,享尽家人呵护,可当时我和岚儿过得是什么滋味?我们成长的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我们得用小心思揣摩大人的神情话语表情,生怕招惹父母生气。

我是男孩子不怕惩罚,可岚儿呢?她多少次因为大娘的一句话,被关进黑屋。

更大一些时候,她被关在娘的佛堂里,我想方设法找机会偷摸进去陪她,可并不是每次都进得去!我为何会喜欢岚儿,那是一种长情,一种同命相连的认同!慕青解释道,岳父大人,您扪心自问,岚儿也是您的遗珠,何故厚此薄彼?慕青说起往事动情道:我知道她自小没在您身边长大,要您忽然承认是很难,您不能接受我和岚儿都理解,可您不能污蔑诋毁她!张曼婷眼见听见周慕青的行为和说出的话,她忽然有些扛不住,随从忙扶住了她。

定了内事,再来就是处理女人投诉之事,老李师傅把女人手里的衣服拿过来,细细看着,质地料子还过得去,老李师傅戴了眼镜,专捡了角落看,看了缝头又摸针脚。

这边之岚问道:请问你是找哪个师傅做的,哪天来做的?蔡掌柜,把登记簿拿过来吧。

我们这里出去的每一件衣服,都有客户的记录。

一对便知。

这话把女人镇住,吭吭哧半天没说话。

而那边老李师傅细节看过摸过,又递给几个师傅看了一圈,他们纷纷议论道:这不是我们的手艺,这针脚做得明面上过得去,那接头隐秘处做得实在太粗糙,就连我们徒弟的手艺都比这好。

就是。

祁经理,这绝不是我们成衣铺出去的货。

老于保证道。

之岚点了点头,祁氏成衣铺她一直在要求要物美,虽然价格算不得廉,但也是能吻合提供的货品和服务。

正好此时蔡掌柜搬了登记册来,随意翻开面上一本,有意问着女人的名字。

这就是动真格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事情,女人心越发虚,说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的眼光不住逡巡到张曼婷身上,其实碧春早认出闹事的是她翠微居一个不起眼的侍候丫鬟,她看破不说破,本想指望着她们闹上一闹,闹得成了也给了玫玫退路,而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之岚向女人走过去,板了一张脸:你这是对我祁氏得污蔑,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是……是……我……我……错了。

女人红了一张面皮,垂下了头,她心里在打鼓,这和之前说得完全不一样哪!你最好说清楚是谁指使你来的,我就放你走。

否则我就报警了。

之岚继续道。

慕青一直注意着女人不安的神色,心里打定主意:岚儿,让她走。

之岚听了话疑惑地望着慕青,后者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女人听了话如蒙大赦,抱着衣服就往门外走。

在她离开后,张曼婷脸上挂不住,她突然露出了颓唐的神情。

慕青那些话在她听来,就好像铿锵的鼓点打在心头,令她一刻间有点心灰意冷。

她转身吩咐道,热闹看完了,我们走。

慕青见她要走,赶上几步在门口对她道,我永远是不会喜欢你的,你别白费心机了。

我知道今天那个女人是你找来的,希望你不要再耍心眼玩小聪明。

这些东西只会让我更加厌恶你。

周慕青的话一点情意没有,一点情面也不留。

字字句句就好像冰雹劈里啪啦打在张曼婷的心头。

她带着随从的步伐慢了下来,甚至平地准备上车时还崴了一下腿。

这随从里有个圆脸笑眼的男人出来扶了她一下,被她甩开了手。

这些事情都落在了远远站着的一个单薄男子的眼里。

一会儿男子的仆从来报,陆少爷,这会子祁氏成衣铺都安静了,闹事的人都离开了。

祁之岚他们都到不远处的万德商行去了。

祁老爷随周慕青到万德商行去,只为了他的一句话:伯父,下午有人会来万德商行找我,您不如跟我同去,看看杂毛老道的真相究竟如何!什么意思?轮到祁老爷一愣,碧春也抬头望着他,不止他们,之岚也惊讶地望着他。

慕青没有进一步解释,只道:等一下用过午餐,我就派人接您们过去,对了,我也通知了娘,她也会来。

到时候一切尽知。

祁老爷低头思索一会,不再做声。

时间过得快极了。

慕青安排祁老爷几人用了简餐,果然一手安排,派人推上轮椅,在街角转弯行到万德商行,只是拐弯路口而已,两地相隔不远,他还是要了个黄包车载了之岚。

一行人衣着不凡,若干仆人簇拥着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如果走在别处着实打眼,可此间是江城最热闹的显正街,但凡这条街上出没的人不少藏龙卧虎,看惯了各种做派和架势,就算有人当街拿现钞散发,这条街上的人们也会多个心眼子。

慕青把祁老爷众人安排在万德商行一楼的会客室里,自己记挂着事,坐不安稳,带之岚先一步出来。

他这一走,碧春和祁老爷心里没了底,两人面面相觑,就这样在万德商行会客室干等着算怎么回事?此时他只恨自己腿脚不利索,由得人摆布。

四顾周围,美其名曰是招呼贵客,监视还差不多。

正在两人疑虑烦躁时,玉春推门进来,首先一愣。

你这贱人还有脸来?我久病床榻,你好歹也算我祁宏娶进门的夫人,关键时候人影都不见,听说你能耐大,还会偷偷置办外宅,做缩头乌龟的滋味如何啊?祁老爷见了玉春,气不打一处来,说起话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四妹,不是当姐姐的说你。

你真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了?碧春在一旁敲边鼓,我们嫁人的女子,哪有那么许多心思,不说四妹你在老爷身边嘘寒问暖端茶送水,想想你以前生病老爷也不曾嫌弃,现在一走了之实在不是上策。

玉春预料到狭路相逢必免不了一顿呛声。

左不过大家面皮都已撕破,反而更豁得出去,她讥讽道,那好,今天我就把老爷接到我那里,保管三餐茶饭、形影不离地伺候,只要二姐你舍得,我马上可以请人布置。

这番话说得碧春闭嘴,成了门打不出火力的哑炮。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诅咒玉春还要说什么,这时门外有人嚷嚷:你们周爷人呢?要我下午来的,等半天还不见人影,该不会想赖账吧!玉春听出了朱保的声音,心内一钝,她不安地用余光瞥了眼桌旁坐着的祁老爷和碧春两人。

他们也听出有人在外大喊大叫,找周家那小子的麻烦,突然有种被人出了口气的爽快感,可惜他们身处周慕青的地盘,不敢也不便表露情绪在脸上。

是谁敢在万德商行喧哗?慕青新提拔的助理小余带着几分派头从楼上下来,慕青暂时吩咐他盯着场子,周经理说他马上回来。

他扔了一个眼神,立即有伙计和万德商行雇佣的保卫立即押住了他。

又是一次反剪手臂,朱保嘴上不住地骂娘:个斑马,我是你们周经理请来的客人,是他让我来这里,他妈的这么快翻脸不认人,去把你们经理找来给我个说法!放开他,把他带到会客室里去。

慕青让之岚先去会客室,自己脚步轻快地从大门转进来,面上云淡风轻,谁都不清楚他所思所想。

娘。

之岚开门走进来。

你身体怎么样了,好没好点,我这几天准备去看你的。

我……要不是我赶你出门,你就不会有这样的遭遇,受伤受折磨了。

都是我不好。

玉春拉着她看着,愧疚道。

娘。

不怪你,若这是我的一劫,也是我要面对的,我毕竟抢去了玫姐姐的幸福,总归要了结的,我想过了,迟早都会有这样一出。

之岚一笑。

玉春看了她,只叹了口气。

小余依令行事,把朱保往会客室里带。

门响了,会客室里气氛变得微妙得不能再微妙。

朱保在此地见到玉春和祁老爷一应旧人,本想骂粗口的话含在嗓子里。

他瘦得竹竿一般,浑身没几两肉,脖颈处更是青筋迸出,喉结很明显地动了动。

祁老爷疑惑地望着……朱保身后走进来的周慕青,道:周慕青,你搞什么鬼?岳父大人您别急。

慕青掸了掸身上新换的蓝色亚麻长袍,之前的衬衫都被汗透了。

他扭脸对朱保道,你确定要我代你还祁家的钱?祁家什么钱?事关玉春的娘家,祁老爷被这句话牵起很多年前的记忆,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之前的契约周爷你不是看过?这是你亲口许下的。

朱保谈到钱,什么也顾不得,管他当着谁的面,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得把钱要到手。

是我答应的没错。

可你没对我说实话。

我问你,玄凌道人是怎么和你密谋的,他骗到祁家的消灾钱后同你分了多少?据我所知,你所得的远远不止一万大洋。

那时候玉夫人是已经嫁进祁家,祁家给的钱还不够抵你家的债?慕青越说,气性越有些压不住,脸色阴暗起来,你还有资格跟我谈几十年前的旧账!第一个坐不住的是祁老爷:周慕青,你说什么,谁骗了我家的钱?祁老爷您忘了那个说岚儿受诅咒的杂毛老道?我已经找到了他的人,让他进来给您解释吧。

说着他益发愤愤,手下人把玄凌道人请进来,道,祁老爷,您看看是不是此人?之岚刚刚和慕青出去,大约有所准备,在一旁静看。

祁老爷抬头瞧着,虽然几十年变化,人的面目沧海桑田,玄凌道人有些发福,一袭旧道衣旧拂尘,他被小余暗地冷不丁推了一把,回头瞪圆了双眼,忽而觉得这举止违了自己仙风道骨的出家人形象,用掩藏在道衣里的手不经意般挥了挥拂尘,念了声道号:无量寿佛!轮到祁老爷惊异无比,怎么可能!这声音他绝不会错认。

玄凌道人声音尖细,有几分彷如前朝宫里散出来的阉人。

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收了张银票,掐指算了周之岚的生辰,大惊失色又言辞凿凿说这是受了诅咒的婴孩,留着克男丁,最好的办法还是早些送出去,一了百了。

更心惊肉跳的还是朱保,是他自己说漏了嘴,得意忘形供出了长青观,没想到周慕青这个有心人真的跑去顺藤摸了瓜,见到玄凌道人被挖了出来,竟然一时无话。

玄凌道人望着朱保,满眼满腹都是意外。

两人把祁家给的票子兑了现银瓜分掉,约定老死不相见,二十几年过去,一个赌徒一个道士谁会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只是还不曾衰老致死,偏偏尘世轮回非要见这一面不可。

而且,还当着祁家众人的面,就要揭开两人做下损阴德的恶事。

玄凌道人心中发虚,不敢说话。

玉春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朱保,她猜得出三分意思。

而且她受害这么多年,满腔愤恨有些压不住。

她率先打破沉默:姓朱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有种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后半句玉春忽然提高了嗓音,整个会客室都是她尖锐的声音,慕青看得出来,她又流露出曾经在李家大厅为之岚辩解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色神情,她的情绪明显激昂起来。

蓦地,她揪起朱保的衣领: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问我?这件事都要怪你爹,他做的孽只有子女来还!谁让他明知是高利贷还借印子钱?谁要他还不起拿你抵债?谁让他贪慕祁宏有钱活活拆散你我!这件事也改变了我的人生,失去你后我一蹶不振。

有人引诱我上赌场解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们朱家的家业房屋典的典卖的卖,这都是拜你爹所赐!你还有脸质问我?对了我忘了,宋玉春你也不无辜!你这个见钱眼开的女人,当初你怎么对我许诺的?为什么转脸就跟了祁宏?可恶!朱保憋在心里许多年的话,今天终于吼了出来,他打落了玉春的手。

强词夺理!慕青拍案而起,你沉迷赌档败坏祖业,为何不找自己的原因,去找娘撒气?你恨祁家上人,难道就有理由和玄凌牛鼻子贼道人设圈套毁坏娘的人生,牵连无辜的岚儿?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说一些漫无边际的瞎话理由,你简直丢男人的脸!我看你都愧为人!即便你现在在我面前死,我都嫌你都脏了我的地方!慕青越说越激愤,不论是祁老爷碧春抑或周围商行的伙计,都甚少见到周慕青发这么大的火,说这么狠绝的话!之岚定定神。

眼里满是感激,还有复杂难用语言形容的百感情绪,她一言不发静静望着慕青,走过去挽住了震惊的玉春。

慕青心中恨意溢于言表,如不是朱保和牛鼻子老道设计,娘和岚儿的际遇怎会跌落尘埃?最恨入骨的是,祁之岚如若是祁家光明正大的女孩儿,自己决不会让她踏进李家泥潭,早就和自己成了眷属。

玄凌道人被慕青一顿明枪暗箭的痛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如今的他在长青观中好歹有些位份,但他怕招惹火星,只拂了一拂尘,兀自镇定地立着。

你呢?该你解释了,你妄称出家人,六根不净欺骗神明,你骗了祁家多少钱?怎么骗的?最好你老老实实当着祁老爷面说清楚。

不然我绝不干休……慕青转脸见到玄凌道人动了一动,铁青了脸色凝着他。

玄凌莫名心底怵了一怵。

接下来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可那尖细的声音明白无误供认道:周施主,不关我的事,都是朱施主他……他……教我这么做的。

说由我出面用话哄骗祁家老太太,说得越凶险越好,于是我就编造了一套诅咒的说辞,让老太太出了三万块消灾钱,我和朱施主四六分了。

是你说我的岚儿是灾星受了诅咒是吗!玉春眼泪有点控不住,涕泪交加道,你知不知晓你的鬼话让我和岚儿饱受分离之苦,我和她受了多少苦和罪,我们母子天各一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生死!她是个那么小的婴儿,你忍心对她下手!你到底是副怎样的黑心肠!还敢称出家人,还讲什么济世度人!佛祖啊神仙哪!你们怎么就不开开眼!你的弟子里有这种禽兽败类,怎么还敢高坐莲台!之岚抽出帕子,给带着委屈的玉春擦了擦眼泪。

听到了没!玄凌!不知何时会客室的门开了,进来数人,头里是一位庄严的师傅。

他上了年纪,白眉白须,同样的道袍打扮,混元髻已是全白,他手持一柄拂子更显厚重。

区区一件小事怎么惊动了住持!只怕一顿惩戒免不了,他微微瞟了周慕青一眼,心中叫苦不迭,才了悟到慕青来观里寻自己时就非善事,怎么惹了个惹不起的人!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住持开口定夺道,我观里再留你不得。

你跟我回去取了度牒,从今以后自去谋生,与我长青观各不相干,你也不再是出家人。

此话一出,玄凌两股战栗,度牒取回,观中逐人,已经是断了他在本地的路数。

还不待他出口求情,住持使了个眼色,左右的徒弟拥上来,小鸡仔似的把玄凌带出去了。

老住持见目的达到,同慕青祁老爷碧春玉春几人稽了首,大家回了个礼,他自袍袖浮动,仙风道骨地去了。

玄凌接受法度管束,现在室内的人只有朱保一人还愣神地站着,前事露白,要钱的事情再也不提,此刻只想脚底抹油,面上不由浮躁起来。

漫说慕青,就连碧春等女人家都觉察出他想溜的意图。

小余上前带着几个伙计,对朱保道:你跟我警察局走一趟吧。

投案自首也许可以判得轻些。

请吧!外面车子已经备好,单等着提朱保去警局。

祁老爷听得在场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加上玄凌的供述,拼凑成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单单是简单的惊恨怨悔交织,虽说是有人蓄意谋害是自己的女儿,但他对之岚的偏见和冷淡就像一种说不出理由的习惯,他的心绪纷杂,不想开口说一句话,发表一句见解。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交心朱保定着脚步没动,望着慕青会喷火又会吃人的眼眸,玉春的抽噎和痛恨,小余一脸沉静带着几个伙计等着他,祁老爷和碧春的不置一词的严肃,心知今天是捱不掉逃不了了。

他揣度了下,不就是警局?自己已是几进宫的常客,说不定还能像以前一样,出来又是一条好汉!思忖着他准备同小余他们几人出去。

慢着!玉春停住抽泣,她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置宅子的地方?是不是除了那老杂毛以外还有人和你合谋?这确实是个问题,慕青颇为讶异地正视着玉春,还是娘心思细腻。

玉夫人问话,还不快说!小余帮腔,手上耸了朱保一下。

好汉哪能吃眼前亏,犹豫都不消一瞬,朱保道:是唐明海认出来的,春儿你带着丫鬟经过时,他指着说:瞧那女人就是祁家的四太太,我才跟踪你的。

谁?你说是谁?还不等慕青吱声,祁老爷听得这个熟悉得钻入心房的名字,手蓦然哆嗦起来。

唐明海。

朱保听到祁老爷的问话,恍然大悟道,哦~那个家伙给我吹牛说他当初令祁家二小姐迷得丢了魂魄,甘心情愿跟着他一个穷光蛋浪迹天涯,这么说是真的!他的言辞里竟然读出几丝艳羡。

唐明海那混蛋还给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透露过小瑛为什么会寻死!祁老爷的嗓音和他的手一样颤抖着,摆明着打算从朱保嘴里问出祁瑛千丝万缕的前尘。

是祁家二小姐么?朱保确认了一遍,居然认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唐明海的言行,我问过唐明海,他只是恼了,骂了句‘晦气’别的什么都没说。

我听街市上的传言说二小姐跟着他很受了些苦楚,唐明海那个人好像很会周旋在富家太太小姐圈子里,我猜可能是二小姐被玩厌抛弃了,一时想不开吧。

碧春和玉春此时不约而同地轻叹了一声。

从小三个女孩子在祁家园子里一同念书,一同玩耍,一同嬉戏,慢慢一同成长。

鬼主意最多的、整天爱捧读小说的、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还是祁瑛。

她花样年华香消玉殒,到底是园子里朝夕相处过的,怎教人不得鞠上几捧心酸泪!唐明海住在哪里?慕青冷静接过话,问道。

轮到朱保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每次我们都是在赌档相遇,不过我很久没有碰过他了。

祁老爷和慕青想到一处去,异口同声:哪家赌档?朱保言明,慕青派人去查不提。

唐明海地址已明,朱保立时失去了价值,自然押着他伏了法。

令慕青遗憾的是,派去的人并没有找到唐明海,不知他又更名换姓到何处招摇撞骗去了。

玉春和慕青先把之岚送去医院。

她把玉春拉着,劝道:娘,总算真相大白就好。

无论怎么样的痛苦,总归是过去了。

玉春点点头,道:岚儿倒是你要好好休养,我真希望能早点看到你和青儿的婚礼。

慕青接过话头,许诺着,其实我也希望如此。

岚儿也等太久了。

这次无论什么困难,我也要承诺你。

什么?之岚问道。

很久之前我就梦想要在周公馆大宅前向你求婚,还记得你藏在抽屉里的那枚明珠之戒吗?兜兜转转你依然还是我唯一的明珠。

别忘了我承诺过要给你一场婚礼。

慕青嘴角勾起笑意。

可是?之岚被他的宏图规划描述得红了脸庞,被他带动起来畅想着并不遥远的将来。

她说:我也想自己承诺我设计这次婚礼的旗袍。

只不过,我总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我刚刚承诺张曼婷……无论如何也得一试,否则拖到何时是个头,还来的总会来的。

我多想让街坊们都知道,我周慕青的夫人是蕙质兰心的祁之岚。

慕青眼里闪动着光华。

我还是担心。

我觉得要举办婚礼就请个亲朋好友,简简单单,不要张扬。

之岚想了想。

好。

慕青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内疚。

玉春一言不发听着他们的打算,明白他们终于得了个重要的结论,也不由欣慰,脸上露出笑意,道,既然你们定了,我恭喜你们,青儿岚儿,以后的路全是你们互相扶持。

她说完这话,打算回去。

慕青道,娘,我送送您。

于是之岚点头,慕青很快送玉春出来,坐上了汽车,慕青执意要亲自送,玉春拒绝道,你快去陪岚儿吧,她也累了一天,她才将好一些,你多陪她一点。

慕青惦记着之岚还要打针,便没有再执着,听从她的话进了医院的门。

咦你没去送我娘。

之岚见到慕青很快返回来有点奇怪。

慕青摇摇头。

之岚想了想,开了口:我理解她。

她可能更希望自己静一静。

其实整件事情中,最痛苦的当数我娘。

慕青愣了下,之岚解释说,因为事情发生时,自己还是个幼小的婴孩,阴错阳差送来了周家,虽痴长了几十年毕竟蒙在鼓里不知情。

可玉春呢,她的头胎孩子被人抱了走,怀胎十月的艰辛换来这样的结果,刚刚当了母亲还未识出滋味,该有多么痛苦难过!一提到这事,她愈加心疼玉春。

我放心不下娘一个人在永安里家中……她总结道。

你放心,我明天就派丫鬟仆人去服侍保护她。

慕青默契地接过来。

好。

他做事情,她定心,并不需要多嘱咐一句。

接下来他就谈着和她期待中的婚礼,即使是小范围小规模,也因为有情人成眷属憧憬悸动不已,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盼自己赶紧好起来!人真的很奇怪,精神意念上有种强烈的向好欲望,身体便会随之恢复起来。

许是治疗得当,果然之岚的身体一天强过一天,能起身下床,肢体慢慢活动开来,又促着循环,精气神渐渐回复到她清隽的面容上。

虽然只宴请亲朋,但她提出为自己设计婚服的事情,慕青答应了。

于是她撑着要慕青给她带来纸笔文具之类。

岚儿你别急,慢慢来,身体要紧。

慕青扶她起身,皱了眉头。

不,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她舒展着好看的眼眉,笑盈盈轻语。

慕青摇了摇头,他就是架不住之岚的笑靥。

再下一次来给她带了全套纸笔尺子时,还顺便带来了一个人。

娘,您来了。

这是她再次见到玉春。

看着你这样,我觉得对你很歉疚……玉春有些伤感,慕青扶着她坐在之岚床边。

之岚明白玉春的心情,放下了纸笔,握住了玉春不自然揪手帕的手,她不用说话,毕竟娘俩母子连心,根本用不着太多唇舌和言语。

玉春心中一暖,记起来意,眼神暗淡下去: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爹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之岚语气平静,但话说出口还是哽了一下,虽然他没认过自己,咋听到还存半分惊讶半分惆怅。

就是青儿处置朱保和贼老道的当天晚上。

祁家派人到永安里请我回去的。

有句古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爹对我说了许多,临终前托我带话给你,嘱咐你掌管祁氏要勤谨安分、不可轻忽。

他说,祁氏是家传祖业,他不愿做千古罪人。

爹他这样说?莫不是……之岚诧异道,这话的含义不是间接承认了自己?!是的,我觉得就是戏文里的托孤。

玉春这话言简意赅,岚儿,仔细想一想,事到如今他不托付给你又该给谁?的确如此。

之岚思虑一下,那半分惆怅忽然在心头烟消云散,爹只是因为后继无人走投无路,本质上即便她祁之岚澄清了误会,依然难以被爹真正接受。

玉春一直凝神注视之岚的表情,捕捉到岚儿眼里一丝沮丧,安慰道:岚儿你不必太在意。

其实你爹他针对的不是你,根源在于我。

最初刚嫁进祁家,你二娘确实温婉大方,在祁家很有贤名。

直到我自己真正生养了珊珊,我也有了女儿,你二娘的做法我实在是越来越看不下去,我就是看不惯她毫无原则满足着你爹,你爹花天酒地到处留情,她还次次帮他收拾残局……我做不来也不想做,自然在祁家多了点个性,不被你爹喜欢。

从前珊珊在的时候,他对珊珊冷冷清清不过如此,更何况对待有污名的你呢。

说着玉春嘴角吊起一抹苦笑。

之岚这才听得玉春说起以前种种,恍然顿悟,她想争的已然到手,其余杂事随着祁老爷的死变成烟消云散,何必抓着芝麻执着介怀呢,把握当下就好,她一时释然。

娘,爹的身后事就交给我吧。

慕青一直专注聆听没有插嘴,此时方才开口。

当然该由你出面。

玉春肯定地笑道,你可是祁家的准姑爷。

要是你不出面,我都不依的,想想现在祁家全靠我岚儿挑大梁,我很为岚儿你骄傲。

这扬眉吐出的气,只有憋闷久的玉春才感受得到。

玉春思虑着开口,岚儿你身体好了以后就去祁家住吧。

芝兰苑的房间我已着人收拾过了暂时住一住,待我吩咐人把内院整理出来,你既然是名正言顺的祁家家主,就该搬进内院里去。

到那时我亲自为你梳妆,等你出嫁时,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从祁家嫁出去。

恢复身份后能在祁家正大光明地居住,更住进祁家家主专属的内院,这曾是之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今玉春把它活生生地放在眼前,之岚觉得辛苦谋划争夺的困难重重都变得不复存在。

第一百三十五章 倡议李绍文从当初丫鬟刺杀案时就一直关注,直到丫鬟顺喜触墙抢救回来后被判刑押进监牢,再到最后祁家大小姐无罪释放,林林总总的讯息他都掌握在手。

他关注这件案子,追根究底的原因还是祁之岚,若不是涉及到她,李绍文大概顶多当一个过耳即忘的花边新闻。

这时他进了医院,见慕青把玉春送出来,顺利找到之岚病房的门口,得来全不费功夫。

护士在门外敲了敲门,妍翠只当慕青返了来,刚把门打开,见是护士前来换药。

之岚没料到李绍文跟着护士小姐进来,她愣了一下:李绍文,你怎么来了?我来看看你。

他不知从身后哪里变出来一个果篮,放在桌上。

请坐吧。

之岚道,抱歉我要挂吊瓶下不了床。

没事。

李绍文嘴角颇有意味吊起来,什么样的你我没见过。

这话说得很是暧昧,竟然来给她打针的护士小姐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

令之岚沉下脸:李绍文,说什么呢。

开个玩笑。

看你还有力气生气,应该不日就能好转出院。

岚儿,你这次也算九死一生。

怎么样,要想抢别人的丈夫也是一门艺术了吧。

李绍文脸上带着笑容,有所意味道,所以说你舍近求远。

周慕青看来也没有行动的意思,这么久都没什么表示,就算重来一次,早知道你的身世,他周慕青只怕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李绍文说话带着他独有的自信气质。

那是他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之岚道,今天我不想听这些。

也对。

我不该对着一个病人说这些。

好了,我来看看,你身体没事了就好。

李绍文站起身,手插在裤袋里,换了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其实他从不说自己一直牵念着她,不知道祁之岚有什么魅力,吊得自己心神不宁的。

烟翠,替我送送李大少。

之岚吩咐道。

于是烟翠就把李绍文送出病房,李绍文让烟翠留步,自己刚刚准备下楼,就听见有人问道,周之岚的病房在哪里?李绍文听见有人打听之岚的名字,见是一个女人,不由留了心。

护士问去,她说是她的朋友,便指点了位置,女人没有在意李绍文,径直进了病房里。

之岚有点惊异张曼婷找到这里来,更令自己惊异地是,她坐到自己的床边,惆怅道:我其实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见你。

之岚不知她的来意是好是坏,无法接她的话茬。

张曼婷上下打量了她,我真看不出来周慕青喜欢你什么,你祁家不过几个布店,而我呢,周慕青他眼瞎,我能给他的岂是你可以带来的。

我的样貌谈吐,你哪里比得上我。

为什么!我不甘心。

你告诉我,为什么!张曼婷越想越无法甘心,她的情绪有点点失控。

你来问我,我只能说,先来后到,敌得过一切。

况且,你用的利益来衡量感情,我相信慕青他不是这样计算的人。

之岚淡淡说道,我自信我和慕青的感情从来不怕艰难险阻,我和他花费了太多时间,面对过如此多的波折坎坷,你这位大小姐只认为得来如此轻易,却没了解过事情背后那些辛酸。

张曼婷没有关严门,此刻李绍文在门外听着之岚的话,叹了口气,继续听了下去。

你这话是在影射我?张曼婷皱起细长的眉,抬眼盯住之岚。

她的眼光盯得之岚发毛,悔自己不该多话,但是想了来去,还是该把话对张小姐说个明白。

之岚感觉自己该说清楚了,只是眼前的女人接受不了罢了,她是如此尊贵身份的大小姐,从来都是颐指气使,怎么会在周慕青身上栽那么大的跟头。

她的眸子一闪,确实有些忽然生变的意味。

她从手袋里摸出一只注射器样的东西,往没有防备的之岚身上扎去。

岚儿小心!李绍文在门外看得如此真切,此时情急便一口气喊出来。

烟翠的反应很快,扑了张曼婷一下,她较弱的身躯怎敌烟翠身手,重心不稳摔在地上,手中的针筒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李绍文推开门几步进来,从地上捡起了针筒。

他到底见多识广,看了看针筒上的洋文,不是黑市高价的吗啡又是何物?现下北方在和日本人打仗难解难分,止疼的吗啡一针难求。

怎么张曼婷手中居然会有?李绍文精明的眼睛瞥了张小姐一眼,看她穿着非富即贵,估摸着恐怕是官家小姐。

他拿了针筒问她道,你怎么搞得到这个?张曼婷一把从他手中抢了过去,没有说话。

这一摔之下有些疼痛,她爬起身,慢慢挪动着步子。

等等。

你是什么人,怎么能搞到吗啡?李绍文精明的眼盯着她,追问道,想必是你背后有人在黑市走私?李大少,你不用多问。

让张小姐走吧。

之岚解围道。

之岚知道,在这偌大江城里,谁也制不住张小姐。

问下去不过徒生麻烦罢了。

张曼婷恨恨剜了李绍文一眼。

带着自己随身的包,一瘸一拐离开了。

你怎么制止我?李绍文重新在她床边坐下来问道。

她是司令的妹妹。

之岚叹道。

哦明白了。

难怪她手中有吗啡,这种止疼药,现在战乱起,这种东西奇缺,就算黑市也是奇货可居。

这东西虽然止疼,但是注射几次后,恐怕就会上瘾,没想到这个大小姐居然有这种金贵的东西。

李绍文道,也还好我还没走。

谢谢你。

今天你救了我。

之岚对李绍文道了谢。

李绍文想了想还是言道:我听她好像对周慕青情难自已,你最好多留些心眼。

要不,我就在这里等周慕青来吧。

不用了。

她被你点破吗啡的事情,应该暂时不会再来了。

我不日就出院了。

你先回去吧。

之岚和悦道。

没事。

李绍文到底放心不下,等一等的事情而已。

他的话音刚落,没想到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祁官山,说李爷,我在车里看你没有下来,怎么了?没什么。

我等一下下去。

李绍文对祁官山道。

之岚道,我这里没什么,他找你应该有事要谈,你去忙吧。

李绍文看了眼祁官山,便跟之岚告辞出来。

祁官山如今风生水起地替代了小张的位置,成了他不可或缺的跟班。

他从下来,自己头前一步帮李绍文打开车门。

李爷,老冯联系我了,过半个月有大批量的木屑要运进广江码头。

这次奇怪的是,昭通只是要停靠上码头,卸货的人却不要我们出,我们要不要接这个单子?祁官山坐在前排转头问道。

价格怎么样?和上次运木屑的货价一样,还不需要我们提供力工。

货到江城后,他昭通商号会出人出车转运走。

不需要我们操心。

祁官山道,我觉得可以接,老冯是我们的老客户了。

这次又不额外出力,价格也好,我们很占便宜了。

便宜?李绍文冷哼一声,天下哪有那么好占的便宜?那,跟不跟他签?祁官山被他说得有点拿不准主意。

当然要签。

只不过我们得留点心眼,不能由老冯他们拿捏。

如此这般……李绍文布置着,祁官山连连点头。

李绍文自从被顾行舒挟持后,从此相信谨慎不是多余的。

昭通商号的冯明章这个人,虽然他每次对自己都很客套,甚至还有几分热络,但李绍文还是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周慕青的车开进来,正巧和李绍文开出去的车擦肩而过,两个人都没注意。

慕青的车行到医院住院部门口,他恰才下车站定,刚准备往门里进去,后面有蹬蹬蹬皮靴的响声,伴着脚步声音而来的是一身飒爽军装的军官。

张副官开口道:周会长留步。

周慕青回头望,张副官带着浅笑走来:周会长你这个大忙人,让我好一顿找。

我先去了万德商行,你属下告诉我好几个地址,最后才寻到这里。

麻烦你了。

见到张副官,慕青知道定是张司令有请,开门见山问道,大哥找我?是。

好,我们走吧。

慕青抬头望了眼四楼,转身上车随张副官同去见张司令。

贤弟你来了。

张司令起身相迎,张副官知趣地退了出来。

大哥,叫小弟前来有何吩咐?慕青恭恭敬敬地说道。

自打张长官升了一个级别,又换了官邸,慕青几乎不再随意踏足司令部,努力和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一个平衡。

随着张司令权势见长,周慕青变得畏缩不前,他还记得周老爷子给他的教诲——过分地接近权势就是在玩火。

此时他已经感受到周老爷说这话时如履薄冰的心境,不禁对着张司令说话谨慎在意起来。

虽然嘴上还是称呼大哥,心底却不敢真把他当做大哥。

坐,今天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拿个主意。

张司令满意他的语气,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沙发。

慕青坐了:大哥何事?但有驱使,我若能做到,定不推辞。

没那么严重。

贤弟你也知道,现在还是灾荒年头。

如今要进秋了,南京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今年很可能会搞冬赈,发放米粮。

现在距离冬赈还有几个月,你捐赠的米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为维持粥厂运转,我们可能还需要一次义捐。

你说是像上次一样商会内部搞捐赠还是搞别的形式?张司令有些犯愁。

我觉得可以搞一场歌舞义演。

慕青建议道,可以找本城文艺行家编导晚会,这样就不局限于商会内部,像本城士绅名流人士都可以请来参与,比单纯的商号人多力量大。

这个建议极其好。

张司令觉得妙极,不由眼中发亮。

其实周慕青也有私心,江城商界都在喊苦,若此刻义捐,又加上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支出,意见大了自己这个商会主席首当其冲地难办。

只有扩大范围,才可以减轻商界负担,做到有难同当。

张司令想了想,让张副官送周慕青回去,自己思索这个动议该如何操作下去。

不久以后一封倡议书就出现在了报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出院之岚被张曼婷跑来搅闹一番,顿时失了心绪,索性收了纸笔一门心思等慕青回来,左等右盼却没见到人。

每次病房门一响,护士们穿梭拿换药,之岚由翘首变得失望。

妍翠读出她的心思,心里念叨:姑爷说送了夫人就回,怎么还不回来,害小姐久等。

可能是万德那边有事耽搁了。

之岚仿佛看穿了妍翠咕哝人的小九九,还是把纸笔拿来吧。

果然有事做就缓和了度日如年的牵念。

慕青推门进来时,之岚手上不停,平平常常问道:你怎么送我娘去了这么久?我被张司令请去商量事情,回来晚了。

慕青柔和地望着之岚,不经意走到她床边看她作图。

什么事?之岚放下笔,抬眸问道。

他说现在米供应还有些紧张,本想让商号再认捐。

我建议他筹办一场赈灾义演,也有江城同胞们大家有难同扛的意思。

赈灾义演?这是个好办法。

之岚听到这里,认真思索好久没有说话,拿着铅笔点着下颌。

你在想什么?慕青坐下来,抽出她手中的笔,顺便握住她柔软的手。

还记得你告诉我云裳公司的事情吗?记得,怎么忽然说这个?慕青愣了。

你那时候说云裳公司因为举办过服装展示声名大噪,为何我祁氏不能仿效,同样出个服装展示的节目呢?而且这是赈灾募捐义演,张小姐总不能驳她大哥的面子吧。

这对我们祁氏是良好的机会。

想法不错,可是模特呢,衣服呢,时间这么紧张,有些赶工,你身体还没恢复……慕青担忧她的身体。

义演准备起码十天。

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盘算过了模特可以请艺术专科学校的学生。

衣服嘛,上次设计比赛已经有好几套了,平时我一直鼓励徒弟跟着师傅们练习,其实我知道阿发他们已经做出了一批很棒的作品,完全可以从中挑选几套。

至于压轴这件,我打算用我们婚礼的喜服旗袍,你觉得怎么样?就这款很得费些心思。

想象一下,假如我穿这件站在台上,聚光灯全聚集在这件华丽闪亮的旗袍上,祁氏怎不立名江城?之岚脑子里过着图景,不由笑起来,我有这个信心。

好,我帮你联络,你只用安心准备就好。

只是……慕青愣了一下。

慕青,你不愿意?之岚察觉到他的情绪,问道。

慕青温和笑着,想了想道,试试吧。

有了倡议书自然会有人响应,人心齐泰山也能移动得了。

当然,江城并没有泰山,闻名遐迩的像乌龟和蛇的两山分镇长江两侧。

这可是风水宝地,首义的军政府距离蛇山并不远。

清末民初,在四门口和江昌路两地各凿通一个山洞,从此方便了两山南北的交通。

江城说广袤也广袤,说渺小也渺小。

说广袤,占地面积确实广阔。

可说渺小,无论三镇哪一镇,人们都聚居区域都只限于长江一线,再远些的地方都是城外无际贫瘠的农田。

比地理位置更盛大的,是人们对赈灾义演的热情。

倡议书出来不多时,三镇报界首先响应,文艺界紧随其后。

其中影片公司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叶姓导演主动揭了榜,立下军令状,赈灾义演全权由他负责。

慕青打听清楚义演的负责人,派人到影片公司接洽叶导演。

生怕不保险,又调查了听说叶导演有一妹名唤叶莲莲,果然有如夏日里盛开的莲花般美貌,是江城站曾孝愚手下的某长官官的外室,那长官宠着她可谓捧在手心怕化了,藏在怀里怕揉碎了,叶莲莲的要求他是言听计从,除了唯一弱点:怕老婆。

如今叶莲莲得势,正软缠硬磨地想从外室转正,可正牌夫人是金陵同来,就是置之不理,任王长官磨破嘴皮,宁死不愿离婚,闹到江城站好几趟。

现在两方有些僵持不下,王长官每日处理家事又处理公事,只求维持现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慕青了解清楚情况,他去了湖昌会馆拜访顾行舒。

周经理,不,周会长,好久没见。

顾行舒自在江城站任职,官气渐长,匪气自然收敛。

他客气地拱拱手,和周慕青分坐在两旁。

慕青第一次见到顾行舒时,是为了追寻花锦芳的踪迹,顾行舒大大咧咧江湖气浓重的举止行为让他记忆犹新,如今第二次再见到,顾行舒似乎已经懂得抑制自己的情绪,内敛许多。

听说顾山主在军事局江城站效力,我特来恭贺,贺仪聊表心意,还望顾山主不要嫌弃。

慕青把封好的包拿了出来,顾行舒笑了笑,遣手下收了。

只这个笑容,倒令周慕青想起了那日露出洋洋得意笑容的顾行舒,是和眼前这位唯一相同的地方。

今天我来还有一事相求。

我想请顾山主你帮忙引荐一下王长官。

之前慕青在叶导演处已经碰了个钉子,那叶导演听说最恨江城这些呼风唤雨的奸商,又不知受了何人撺掇,已经把送去的钱款悉数退回,节目自然是加不成的。

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再有钱,地位还是排在读书人之下,话语权从来轮不到商贾。

读书人再落魄,也觉得自己是落魄凤凰,他日有飞上枝头一天,商人不过是野雉,总归飞不起来,扑腾扑腾罢了。

他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顾行舒就是他寄希望的突破口。

哦。

周会长有什么要事要找他?我说不定可以帮他解决家里的难题,希望顾山主你从中周旋,让我们见个面细谈,事成之后我另有谢意。

这件事对顾行舒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无非是做东请个客,况且钱并不需要自己出。

至于周慕青能不能帮忙解决难题,不在顾行舒担保的范围内,他想了想一口答应下来。

顾行舒效率很高,第二天中午约来了王长官。

三人坐在冠生园茶社里,这里说是茶社,雅间里菜色很是不错,仅仅光看茶社毫不起眼的摆设,断断预料不到。

碰了个杯,热络地闲扯一番,言归正传。

周二少,你说你可以解决我的家庭矛盾。

王长官呷了一口小酒,叹了口气,愿闻其详。

能不能解决就在王长官你身上。

慕青卖了个关子,挑了颗盐焗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

我本来想相安无事的。

王长官道,如今莲莲根本不退让,老婆身后有我的根,我能到站里全靠老婆娘家的关系,动也动不得,难哪!叶夫人现在是迷在这件事情里了,如果能让她转移一下注意力,也许可以缓和一段时间。

慕青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听说这次义演晚会,全是叶夫人兄长负责,我想为叶夫人量身打造一个服装表演的节目,叶夫人可以压轴表演。

奈何叶夫人的兄长叶先生听闻是商贾赞助,非说硬塞进去打广告有伤晚会的意境,只好无功而返。

只能求助王长官你同叶夫人商议一下,我们确实诚心一片。

慕青话说到此,自己也饮了盅酒,他之所以提出要叶夫人压轴,其一是抛出一个诱饵权宜机变以便成事,其二是他和岚儿之间风风雨雨不断,他私心不想她在舞台上抛头露面,只是其后要好好和岚儿协商,想她能理解自己的。

老王,这是一个好办法。

如果能成,叶夫人有了事情做,必不会只盯着你们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大小位份不放,起码可以平静一阵子。

顾行舒到底拿人手短,在一旁敲边鼓。

这一记边鼓效果明显,王长官下了决心,凡事不都得走一步看一步?周慕青亦是一片好意。

不妨一试,他一口应了下来。

今天下午之岚出院,带着大包小裹,玉春命管家派人去接了岚小姐回来。

如今祁家都得仰芝兰苑主子的鼻息生活,碧春心中尤其难过。

祁老爷临终嘱托,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让步,是自己彻彻底底输给老四的节奏。

翠微居主子闭门不出,祁家管事权自然而然地归在玉春手中,富家豪门宅院里的管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是能感知预报风向的,也是最长于做人的。

先做人再处事,是他们生活的真谛和可怜的经验之一。

所以,管家不敢怠慢,一早就派人派车,现在岚小姐就要到门口了。

车到了。

早有人开车门,早有人上前搀扶,早有人跑来向玉春报信,早有人从车尾箱里提行李,早有人门前引路。

之岚只需要带着妍翠,慢慢悠悠从车上下来,跟着引路人往芝兰苑去即可。

岚小姐回来了。

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祁家,下人们低声密语,不知道这位鼎鼎有名的传奇岚小姐是何等模样,有些年纪小的丫鬟们远远随着岚小姐。

之岚保持着脸庞上笑吟吟的样子。

她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在观察自己,虽然她不是第一次来祁家,在祁家名正言顺公开亮相唯此一次。

管家跟在之岚身后,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这位主子才是祁家翻云覆雨的核心人物,动作上有些微巴结:岚小姐,现在有几件事情要等您决断。

老爷去世时您伤还未痊愈,是简单下葬。

您是新任祁家家主,自然要主持祭扫和祭祖,这些仪式少不了,我还需要和您商量。

另外您得居住内院,我已经命人在内院收拾了,只是您的喜好布置,我……行,我知道了。

晚一点我会和你单独讨论。

你等我的传话就好。

之岚道,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开始有另一个自己慢慢膨胀开来,那个自己威严、稳重,为人处世已经脱离了稚嫩,发号施令已经习以为常。

第一百三十七章 表演祁家的风物雅意是她由衷喜爱的,同管家吩咐完毕。

一路上她赏着风景感受着沿着荷塘迎面扑来的凉意和风,走到芝兰苑,她转过身对众人柔声吩咐道:忙了半天了,大家都辛苦了,现在各归各位,该工作的工作,该休息的休息。

都去吧!玉春站在芝兰苑曾和之岚见面的梨树房子门口,笑道:岚儿,你来了。

五个字,简简单单,这次终于圆了两个人的梦。

多少次玉春都不敢做这样的梦,因为梦是反的。

如果梦里相见,会不会现实中失之交臂?今天玉春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阴丹士林蓝旗袍,一件白色网状镂空缀流苏的披肩,她虽然还是瘦,气色却好了许多。

这场景像一幅画镌刻在之岚的脑海里,她感慨着走过去,拥抱住了玉春:娘,我终于回来了。

玉春的眼泪瞬间流了满面,鼻酸伴着轻轻抽噎着,之岚被玉春的激动难遏的情绪感染,自己不由心酸落泪。

慕青来的时候正瞧见了母女两个抱头痛快饮泣的场面,静静站在一旁没有做声。

是烟翠拿出手帕擦眼角时望见了他,道了一声:二少爷。

这母女两个才各自分开,忙忙掏手帕拭眼泪。

青儿来了,快进来坐,看我光顾着哭啥都忘了。

玉春忙让丫鬟去斟茶,把之岚和慕青让进屋。

这次我来,是有个事想同岚儿你商量。

慕青斟酌着说道。

何事?之岚问道。

计划有变。

叶导演不见我面,送去的钱物都退了回来。

如今我拐弯抹角找到了他妹妹,叶莲莲是军统江城站王处长的外室。

这个节目要想上的话,只怕压轴的服装得由叶莲莲展示。

慕青言简意明。

之岚听了有些意外。

她刚刚要仔细问过。

是我抛出压轴服装给叶莲莲展示的这个条件才谈拢的。

慕青没有打算瞒她,有些事不说开,一旦积少成多,之岚从外面听了远离真相走样的话,只怕变生肘腋,挽救都来不及。

为什么?那可是我的婚礼喜服,为何要别人展示?之岚有点不悦。

首先,你们女人一定喜欢锦衣华服,如果不抛出这个条件,恐怕连节目都上不了,更何谈广告;再者,如果是你的婚礼喜服上台展示,我不愿意。

这是属于你我两人的,我不想让别的男人带着异样眼光观看分享。

慕青后半句话酸酸的,有点吃醋的意味。

轮到之岚愣了,她还没想到这一层,更没想到一向处事稳重的周慕青也会为了衣服这样的小事含酸呷醋。

她走过去,把手臂慢慢挂在慕青脖子上:是我考虑不周,我听你的,那我让老李师傅为叶小姐上门量尺寸,我们为她专门设计一件合适的旗袍。

慕青就势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坐着,玉春见状自己带着一众丫鬟离开了。

回来了感觉不一样吧!慕青笑道,在她耳畔呵气如兰,私语着,我今天没来得及接你出院,抱歉。

害你为了我的小小想法四处奔忙。

之岚用指尖拂了拂他额前的发,其实该说抱歉的是我。

这件事你说的轻描淡写,我想得出来过程一定不容易,你为我做事情再难都不会抱怨一句,我心里懂的。

这是之岚的心里话,一开始慕青就不太愿意自己穿着喜服出场,却并没有直接反对,而是什么都没说,先顺着自己的意思,实在不行再和自己变通商量,多少枕边人都做不到这样,到底不曾错认知己。

你我之间,别再说抱歉了。

慕青望着她清亮乌黑的眼眸,再也忍不住把自己的唇倾覆而下,把之岚的好字封在唇齿间。

义演节目之事已经定下,接下来就是一门心思地准备服装和请老师训练。

期间之岚和叶夫人接触,叶莲莲真是个面容姣好身材窈窕的美人儿,因为她哥哥的缘故,特别热爱看电影,说起时令影片如数家珍,谈起影星来更是滔滔不绝。

之岚电影看得少,都只有听而插不上话的份。

偏偏她就喜欢缠着之岚聊天。

一会道:祁小姐,你年纪轻轻就独自经营如此家业,真了不起诶……一会说:嗳祁小姐,你知道阮玲玉吧。

她没演戏大红大紫的时候只是个有钱人家的女佣,还是她妈求了那家老爷才能去读中学……说得之岚最后陪着笑。

叶莲莲最喜欢老师来教习体态,她很有天赋,教过即会。

从此她是祁氏找之岚聊天和消遣的常客。

祁氏本来生意清淡,如今为了义演服装表演的节目,所有人终于忙碌起来。

一共十二套服装,按照颜色深浅搭配,选择了配饰和妆发,厘定出场顺序,还在艺术专科学校挑了演员,集中排练,叶莲莲也干劲十足地参与进来,如今就差定下压轴这套服装的花样了。

若用粉色橙色等未免太素淡,若只以绿色蓝色等为基调也不够起色,烘托不出气氛。

之岚犯难,和几个师傅商议后,阿发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起用红色打底,莲花图案全部用金线镶边,更在腰线处用斜斜拉一个三角下来,故意彰显不对称感,只为凸显叶莲莲玲珑有致的腰身和美腿。

几经修改就这样定稿下来,叶莲莲试了服装,众人赞不绝口。

阿发你真是大有进步。

之岚夸着阿发,阿发羞涩地摸了摸后脑勺,咧嘴笑了。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到了义演的日子。

之岚在后台最后确认着上场的顺序和妆发饰品,满身满手都是汗水,真个比她自己上台还有紧张万分。

叶莲莲天生适合这个舞台,梳妆变换了发型、头饰和衣装,她的五官变得特别立体生动,眼角眉梢吊着股说不出的媚。

她望着叶莲莲,简直说不出话来。

她似乎就是为身上这件衣服而生的,不!是衣服为她而生才对。

衣饰和她本人,已经到了合一的状态。

再没有她更适合的模特,之岚这才发现慕青提了个多么完美的建议。

慕青到后台挑帘而入,预备问问之岚准备好了么。

他看到所有人整装待登场的昂扬态势,感到问话简直多此一举,之岚对他甜甜一笑。

慕青和之岚一起站在台侧望着模特们排着队列随着缓慢的音乐鱼贯而出,肆意展示着身上摩登靓丽的衣衫,聚光灯聚在她们身上,刻意营造着梦幻和典雅,之岚有点沉醉。

最后出场的正是叶莲莲。

那件华服红得耀眼夺目,金色的点缀大胆浮夸,不对称的美感提升了这件衣服的醉和罪。

衣衫美人姿态三位一体,令坐着台下诸人纷纷不由自主鼓掌,随着叶莲莲转身、旋转,似乎人的心都随着她一步步地踏入某个只有缤纷颜色的魅力世界,她真是天生的演员,只是走个台步都有如此的感染力。

慕青,太好了。

之岚不知该用什么词汇表达心境,喃喃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刚才的服装表演太精彩了,真让人有些意犹未尽。

那么大家想不想知道这么赏心悦目的服装出自谁手?让我们请设计师出来!报幕小姐微笑着望向台侧之岚的方向,有请祁氏成衣铺的经理祁之岚小姐上台。

这是你和叶导演谈妥的广告?之岚快速地问道,你怎么没给我说?快去吧!慕青浅浅笑着,默认了。

之岚第一次站在大庭广众下,好在台上光线很足,她看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有点睁不开眼睛,唯有身旁的报幕小姐在她身旁保持着礼仪般的笑靥,纵使如此,她居然还有些紧张哆嗦。

大……大家好,我是祁氏成衣铺的祁之岚。

之岚开口了。

报幕小姐瞪大了双眼盯着之岚,按流程这位祁小姐并没有台词,应该鞠个躬就下场才对。

之岚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反而镇定下来,四顾白茫茫就当没有人在嘛!她气血上涌,说了这句自我介绍还不够,忽然补了一句:欢迎光临祁氏成衣铺。

四周忽然哄堂大笑起来。

这么一笑,之岚又惊又惧,更被笑声弄得有点发毛,她越发手足无措起来。

她向慕青那边望过去,但她看不见他。

我们的祁小姐看会场气氛太严肃,特意来活跃活跃气氛。

报幕小姐镇定一笑,报幕道,祁小姐请回位。

下一个节目,请欣赏花老板的《穆柯寨》选段……听到这句指示,之岚鞠了个躬下了场。

慕青,丢死人了!之岚红着脸走进台侧,慕青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你这个广告打得不错。

慕青看着她一头扎进自己的怀里,低头捂脸的娇羞样貌,觉得很有趣,不过应该是光顾才对。

嘤嘤嘤……都没脸出去了。

慕青的胸口处传来声音,你怎么先不告诉我一声,还有这个环节。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其实只是让主持人介绍一下,你鞠个躬就可以回来。

结果……呵呵呵。

慕青自己都忍不住轻笑起来,你呀,真当自己在祁氏成衣铺招呼客人呢!讨厌……之岚听了这话,头一偏,不理你啦,真是的,话也不先说。

害我出丑。

我觉得很好。

起码效果到了,现在大家不是都记住了祁氏成衣铺么?你不就主要是打广告吗,达到目的就好了。

慕青软语劝着,是不是这个理儿。

也对!之岚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那接下来的募捐,你捐多少?这个数。

慕青伸出了三个指头晃了晃。

那我比你少一点。

之岚举起两个指头,这个数字。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惊座刚刚之岚闹出笑话的时候,张曼婷的嘴角吊起讥讽一笑,一旁圆眼笑脸的随从深谙揣测她的想法,附和道,台上那个小丑一般的,哪能和小姐您比。

您是天上皓月,台上那个不过是萤火小虫罢了。

哼。

张曼婷冷哼着,她心里在暗地比较,都怪那个周慕青没开眼,自己这样一颗夜明珠不去选择,非要抱着一枚鱼眼睛。

姓姜的你这话形容得倒贴切,不过你的姐姐现在和我哥接触在吧?我告诫你,癞蛤蟆不要想吃天鹅肉。

张曼婷傲然道。

这话确定有告诫之意,说得圆脸随从满面愧色,前几天家姐在说,司令已经口头答应娶她做小姨奶奶,看姐姐憧憬的样子,自己不免也生了几许遐思。

之岚闹笑话,李绍文并没有笑,周之岚这个女人居然想到在义演中打广告,上次是颁奖在街上做广告,这次范围更广,她算是越来越深谙做生意之道了。

他更清楚认识到,她早就不是那个自己身后不言不语唯唯诺诺的女人。

他想起当初在梨园阁里和周悦华争执的她,原来是自己忽略了,那个凌厉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李绍文沉思着,此时张副官请人过来为张司令身旁一位少爷斟茶。

这位肯定不是本城豪富之家的少爷,本城的几位头脸人物都是几只手指数得过来的。

至于租界,多半也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居多,中国人身边必定伴着西洋人同坐,除非是日本人。

是不是日本人,看脸是看得出差异的。

他在这个位置只看得见那位少爷的背影,一身洋装礼帽,中规中矩的绅士模样,身量虽然单薄,但派头极大。

能让张副官俯首帖耳地伺候,定是个藏龙卧虎的人物,不可小觑。

李绍文好奇起来。

接下来的环节是认捐。

张司令带了个头,认下了一万。

在场人士从几百到几千上万不等。

轮到商号,致和懒懒认了两万,祁氏蔡掌柜道,出两万,万德小余代表周会长,出了三万。

其他小商号,几千到两万不等,按部就班地继续着。

忽然有人喊道:我认捐五万。

举座皆惊!喊出那个数字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司令身旁的那位悠然自得的少爷。

一位豪门少爷认捐五万的事情立时传扬开来,比江城三大家族少爷小姐们还要豪富的人物一经出现,这样大手笔的摆阔事迹自然要在街头巷尾中流传一阵子。

人们最喜欢评议豪门贵族,比如之前的祁珊的刺杀案和祁玫含冤的审判,再就是祁之岚认亲,一经流传都是茶余饭后绝妙的谈资,今次也不例外。

那天慕青之岚带着演员们从后台直接出了会场,认捐时候是蔡掌柜在现场,没有机会看清那位少爷。

之岚忙完了义演节目的事情,广告果然大有效果,成衣铺的顾客量比清淡时翻了倍,有些人指定服装表演里的样子量身定做,有人慕名而来、也有人只是来凑热闹,不论来者何意,之岚忙趁此机会促销,有些顾客听说从祁氏绸缎庄和布庄买来布料制作衣物,还可以折上折,连连问明地址往绸缎庄和布庄去了,如此带动绸缎庄和布庄的亦是顾客盈门,势头大好。

如今她搬到了内院,这是历代祁家家主所居的独门园子,祁家祠堂陈设于此,进了这里才深深感受到祁家的核心,和翠微居芝兰苑采苓院完全的大相径庭,这里极尽安宁,外院诸多杂物根本影响不到内院里。

在定好的良辰吉时,之岚带着祁家众人到祠堂里拜谒列祖列宗。

她以一介女身执掌家主之位已经难能可贵,而以一个祁家弃女的身份掌握大权更是凤毛麟角独一份。

碧春和玉春都跪在她的后方,在之岚俯身跪拜的时候,她们只看到她虔诚的背脊。

之岚命令自己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地做着拜服的动作,虽然她并不知道牌位上的都是些什么陌生的名字,更无从考究他们的外貌,只要他们是祁家的先祖,自己的长辈就足矣!玉春有泪迎睫。

祁之岚,她那个曾经最卑微的女儿赋予着自己最多的荣光,她真心地为岚儿激动欣喜,亲情事业爱情都属于之岚,人生已然完满如此,还有何求!而碧春却截然不同,她用余光瞟了眼跪在自己身后的玫玫。

玫玫肃穆地做着动作叩头下去,望不见面上的神情悲喜。

碧春心内涌上一层落寞心伤。

曾几何时,她是这家里的管事太太,老爷祭祀的事情自己门清,而今完全沦为一个行外的看客。

偏偏她是个心强的女人,从高跌落的滋味只有她自己默默舔尝。

一声呼号,之岚率众起身。

她的起身,跟着祁家人都得起身,众位仆佣则第二波躬身行礼,这场面何其壮观!之岚眼里藏着不动声色,待仆从礼毕,之岚独自进前焚香祝祷,祈祷他们保佑家宅平安。

此刻用傲视睥睨形容她并不为过。

江城三大家族之祁家,就在自己只手翻云覆雨中掌握着,她的眉梢嘴角忍不住笑意,轻轻勾了个漂亮的弧度,大声宣布道:今番我祁之岚既然是祁家家主,自然一应事务该由我决断。

就算我出嫁,依然有不决之事要汇报我知晓!谨遵钧命。

众位仆从对她躬身领命。

祁玫凝望着之岚,后者面目严肃厚重,颇有几分爹的威严。

祭祀搬家既定,接下来得操持祁氏的生意。

忙里偷闲她还在准备自己的结婚喜服。

之前本打算在台上展示的是自己的喜服,后因为给叶莲莲量身制作,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可以继续设计制作。

与此同时,慕青也在筹备着婚礼之事,他选择了会宾楼作为婚宴地点,打算默默不张扬请个便饭,不过周公馆一应家什该置换的和该置办的,这方面周老爷最有经验,为了青儿的婚事该动还得动,由周管家备下清单慕青亲自过目,再派人购买。

管家权现在回到大太太手中,洒扫布置等家务还得麻烦她不可,因为悦华的事情,大太太对慕青的婚事由衷上心。

周公馆一派喜气洋洋,所有人并没有生分和紧张,大概因为这件事不过就是三小姐只是回家而已,何况三小姐的喜好脾气早就了解,比多了一个主子进门舒坦得多。

慕青精心布置了自己的房间作为婚房,依然在之岚闺房的旁边,一如从前。

其实他还有另有打算,狡兔三窟,张曼婷总是个变生肘腋的隐患,他记得之岚说喜欢独门独户的小院落,便在永安里附近的巷弄购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爱巢,他已经在看房了,单等着之岚敲定。

下午天气炎热,顾客纷纷避过一天中最毒的日头,只敢在傍晚出来放松活动顺便逛逛街,掌柜伙计们都在铺子里昏昏欲睡。

之岚想去操作间里看老李师傅裁剪缝制自己的喜服旗袍。

刚刚下楼,正看得蔡掌柜在柜台后打盹,他打盹很有技术,撑着的头颅一顿一点,每次下落到桌面前又用手臂撑起来。

之岚没有叫醒他。

左右也没有人进门,她自己正打算穿过走廊。

店门外一片哄乱,啪啪啪的脚步声直接进来店面。

这杂沓的脚步惊醒了蔡掌柜,止住了之岚的行动。

哪位是掌柜的?进来一个穿着极其讲究的西装男子。

我我我……蔡掌柜一眼望出来者不凡,忙从柜台后出来点头哈腰地问道,这位爷,您想买点什么?我们少爷相中了服装表演展示中压轴出场的那个模特身上的旗袍,你们这可有出售?这……蔡掌柜为难道,那一件没有货,展示那件是为最后出场模特量身定做的。

如果您家少爷有家眷过来,我们可以为她们定做。

你这是什么店铺,还敢在义演中打广告?我们少爷就只相中了那一件,他的家眷和那个模特身材相仿,不需要定制,只要现成的。

男子冷冷地说道,若你们成衣铺拿不出来,别怪我们少爷无理。

蔡掌柜被呛得不敢做声,在之岚耳里听来就是威胁。

谁敢在江城威胁祁氏,她祁之岚执掌祁氏来头一遭。

迎着蔡掌柜求助的目光,之岚笑着走过来:您是要一模一样的那一件?你又是谁?男子冷哼一声。

我是这间铺子的经理。

我不管你们经理啦掌柜啦,我们少爷下了死命令,今天就要见到东西,我肯定要向你们铺子讨个回话。

男子看起来也是受托采买,不知道哪家少爷这么蛮不讲理。

这样吧,老蔡,带这位先生到会客室坐一坐。

我去联系一下衣服的事情。

请吧。

蔡掌柜不敢当面甩顾客脸子,心里忍着不舒服,客客气气陪着笑把男子带到会客室里等。

我给你们一个钟头。

一个钟头内没给我答复,我就会回禀我家少爷,到时候你们铺子吃不了兜着走。

男子这是放了狠话。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成亲是是是。

我们一定想办法。

蔡掌柜吩咐伙计在一旁候着上茶上点心,自己脱身出来问之岚,祁经理,我们怎么办?你去把叶莲莲请来,就说我有事和她商量。

快去快回,你坐车去。

之岚紧接着安排汽车带着蔡掌柜不提。

不一会儿叶莲莲人没进门,声音先进门:祁小姐,大热个天的,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紧急?还非要我出马?遇到啥难题了?姐姐给你说道说道。

哎呦,救星来了。

之岚笑道,为了你表演的那件衣服的事情呢,有位少爷派人来非要买你那件一模一样的,所以我就求你卖给我应应急。

喏~人在会客室里等着呢。

这倒是奇事一件。

卖给你并不难。

叶莲莲笑道,只是这年头少爷们都沦落到买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么?叶莲莲这句话说得大声,似乎是故意让坐在会客室的男人听见。

听得男人眉头一拧。

祁氏伙计很会来事,望着男人不悦的神情,续了杯茶道:先生请喝茶,我们祁经理正在和卖主谈衣服的事情,请稍等。

听到这话,男人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你要的衣服我带来了。

给!叶莲莲把布袋打开,里面放的正是这件衣服。

之岚接过布袋,让蔡掌柜安排人拿下去熨烫。

叶莲莲把之岚拉到一旁:这次说实话我还有感谢你呢,祁小姐。

谢什么?之岚一愣。

若不是祁小姐你给我打造这个服装表演的机会,我都不知道自己多适合当演员。

这不,我哥现在正在帮我接洽一部新片,我还提出打算到落袈山取外景拍,要是不同意我可不拍。

真的么!我真为你高兴!之岚笑道。

我现在才体会到你的心情。

女人哪,还是要找点事情做才好,做人家太太指着男人要钱还不如自己手中有,感觉腰杆子都硬气多了。

叶莲莲打开了话匣子,你说我以前傻不傻?非要争个位份大小干啥,当了人家正牌太太又如何?天天日子怎么过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你说给你听听哦,上午睡到日上三竿,洗漱吃早饭,等着梳头的姨娘上门来梳妆,梳妆完毕就晌午了,等着厨子做好饭,那些个厨子们手艺真是差得不得了,肉片炒得不是太老就是没熟透,白菜都不是一颗一颗洗好,就用手那么囫囵一下,你不盯着就不行。

下午嘛约几个少爷少奶奶打麻将,就这么晃晃悠悠一天就过去了。

太没意思了,不是跟厨子吵架就是姨娘吵架,再就是跟那些个放铳张家李家少爷少奶奶吵,头都吵晕了。

烦死了,感觉皱纹都长了好多。

这次要是接下来戏,我就一门心思拍戏去,要是发展好,我也考虑考虑到上海去,像阮玲玉啊,胡蝶啊,周璇啊一样。

好啊,你的戏上映了我一定捧场。

之岚真心替她感到开心,从认识她开始,之岚就深知叶莲莲是一个懂得自己要什么的女人,而自己花了好多时间才探明自己的心意,在这一点上,之岚有点羡慕她。

之岚给叶莲莲多算了钱,嘻嘻哈哈道了别,依旧让司机把她送回去。

此时衣服也熨烫好了,打好包送到男人手中,男人付了一笔高价也是客客气气地送出门。

刚刚透口气,慕青来了。

走,我带你看房子去。

不由分说,牵着她上了车,跟我走。

之岚想问,但这三个字击中了她,就这样跟他走,什么也不需要在乎。

新房子距离永安里 23 号并不太远。

不过要转过一个巷子口,房子坐落在同安里。

格局和永安里差不离,一进院子和天井,两扇黑漆门、一条幽深的过道通向厨房厕所、中间踩上去会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可供布置的会客厅和几间房间,只是还残留着上一家住户遗留的杂物、布满了灰尘。

怎么样?你相中了吗?看中了我就买下来给你细细装修归置,这就是我们两个在周公馆外的家。

慕青牵着之岚,抒发着心情:还有几天,我们就该准备齐了,我们经过这么多事情走到今天,每一件我都不想出差错,想给你最好的。

他指着玄关憧憬道:你看这里,我觉得你可以放一副兰草图。

楼上那间房间,我们辟一间书房,放一张家里那种梨花木的书桌,配上一副大班椅怎么样。

会客厅要 23 号里那种扶手沙发挺好……慕青,这房子我喜欢,买下来吧。

之岚望着他居然泪眼盈盈。

好。

我就签契约交钱。

慕青想了想,对引路进来的房主和中人道。

自己的积蓄绰绰有余,这次账上得把好关,不能再出上次那种纰漏。

我今天还要了一桩心事。

走,我们回家去。

慕青想着之后的计划,期待地笑了笑。

登上车子,径直往周公馆去。

又回到了周公馆,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的酸甜苦辣。

她站在周公馆大宅的门口,望着夕阳金色余晖笼罩下的宅院,阳光给窗户上镀了层金,还有余力在一半的外墙灰砖上涂了色,另一半仍然维持着自己的本色,有种阴阳调和的美。

见她久久注视着阳光,慕青叮嘱了一句:等着我。

快速地跑进跑出。

怎么事这么急?之岚在门前花坛和草地上慢慢踱步过来,慕青气喘吁吁到她的面前。

蓦地,慕青还不待平复情绪,毫无预兆地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举起手中的明珠之戒,道:你愿意嫁给我吗?希望你能给我机会,让我照顾和陪伴你的后半生。

后半句是第二遍。

我愿意。

这次她不再有任何迟疑,快速大声地回答着。

岚儿……慕青把戒指郑重套到她的手指上,起身抱住了她,我等这一刻很久很久了。

久到你都不敢相信。

我相信。

之岚看向他略带闪光的眼眸,牵动着自己的某些情绪,她开口笑道,虽然花了很多时间,但是总算实现了,不负此生。

不负此生!慕青喃喃道,他找准了她的唇深深吻不够似的,此刻金色的光辉铺洒在周公馆所有的建筑花木上,也洒进这对情人的眼里和心里。

——知道么,今天江城周家的三小姐又出嫁了,婚宴设在会宾楼里。

——不,现在是祁家的小姐啦,人家手上掌着祁氏铺面,可是祁家的顶梁柱和摇钱树。

——诶诶,你们说得都不对,她之前嫁给李家大少,那场婚礼别提有多盛大了,报纸上都是整幅整版的刊登,多好的男才女貌!——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李家大少抛弃了。

——现在嫁给了谁?——这你都不知道?孤陋寡闻吧,娶她的是她以前的哥哥,现在城里最大的万德商行和银楼的经理周慕青啊!——嘿!这个女人的人生够精彩的,肯定很漂亮。

——废话,不漂亮好几个男的都迷恋她?这是今天坊间悉悉索索偷偷摸摸传出去的的流言。

谁起的头,不知是何。

现在在布置的古意古韵的会宾楼大厅里,周慕青一切从简,没有迎亲没有典礼。

他们提着一颗心,慕青和之岚手牵手在亲朋几桌间敬酒。

但是祁之岚穿着她亲手设计制作的婚礼喜服,象征着她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出嫁,慕青瞧瞧道,我很抱歉,现在你和我只能如此,其实我多想给一个盛大的婚礼给你,让全城人都知晓,你祁之岚是我周慕青明媒正娶的新婚妻子,可现在……之岚凝视着他,伸手扶了抚他微微锁住的眉头,道,足够了。

那些形式我根本不在乎。

玉春坐在一旁桌宴上,和碧春一起,碧春满心不情愿,可她现在是祁家的家主,不情愿也变了甘愿。

女方的宾客,除了碧春玉春,祁氏的几个经理,再就是几位师傅小学徒,简简单单坐了一桌。

男方亦更简单,周家人之外,万德商行和银楼的几位掌柜、相熟的师傅们亦凑成一桌。

两个人的面上洋溢喜悦,之岚身上仿佛有追光似的,喜服红得耀眼夺目。

玉春想起早上自己同她亲自梳妆时说的话:岚儿,你可要好好珍惜青儿,凡事不要着急,遇事多和青儿商量着,结婚和恋爱不一样,恋爱是烈火烹油,结婚是细水长流。

你自己可要智慧地迈过这道坎儿,细细体味人生不同境界的滋味。

娘,我和他吵不起来。

他知道我,我了解他。

他融入了我的骨血,你说我怎么会伤害自己的骨血。

之岚笑着。

他们和一般的情侣不同,从小时候起就在一起磨合,就像两个齿轮,早就平滑圆润地运转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少了哪一块都不行。

让娘看一看,我们岚儿真漂亮。

玉春有一双巧手,把之岚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般,幸福绽放在她花儿一般的面容上,这是由内发到外的,半点都伪装不出来。

看着看着玉春扑簌簌落下泪来。

哪有儿出嫁,娘不哭的?何况这么多年都失了音讯和关照的孩子,相处时间太短,发生事情太多,更显得弥足珍贵。

那天把之岚赶出了永安里 23 号时,她们在门外等,自己卸下伪装在门里默默流泪,她不愿意让朱保看到之岚,平白增添骚扰和麻烦,宁可戴着沉重的假面,几次忍住背过身子不看她们。

更听说她被刺伤躺在医院,一颗心咚咚直跳。

终于,今天她可以放下心了。

第一百四十章 闹场慕青和之岚正在敬酒,大家笑笑闹闹地亦少了拘束,此时张曼婷出现在门口。

除了张曼婷,来的还有张司令和张副官,张司令的声音传来:贤弟,你今日娶妻,为兄来晚了,赔罪赔罪。

这个皮靴的声音踏在地上轰轰隆隆,脚步沉重。

而张曼婷挽着张司令的胳膊,婷婷袅袅走近前来。

看得周慕青心里咯噔一下,张曼婷脸上噙着笑,之岚愣了一下,稳稳心神挽着了他。

你放心。

我今天不是来砸你场子的。

张曼婷看穿周慕青的心思,道,我张曼婷还不至于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不过你今天结婚,我理当来祝贺的。

周贤弟,坊间里弄都传遍了,你今天却没有请你大哥我,这事做得不地道哇。

张司令笑笑开了口,话虽然有玩笑的成分,但话音分量极其重。

他挽着张曼婷径直往包厢里走,身后有张副官相随,张副官的身后跟着一个圆脸的年轻人,一直就往里走,不客气坐了上首。

祁玫亦来了。

她抑制不住好奇心,虽然最近黄律师追得紧,甚至在邀请自己到他的律师楼里工作,但听碧春说之岚今日的婚期,娘不让自己来,她还是来了。

她踌躇着没有进门,只在门口徘徊,想进又不想进的样子。

若说是她放不下周慕青,现在提起他,那感觉自然变得慢慢淡然起来,时间果然是可以抚平创伤的良药。

周慕青安排好张司令席,因为他不便于坐在普通包厢里,便特意点了豪华包间,单开一席。

张曼婷有些闷闷不乐,张司令宽慰她道,妹妹,天涯何出无芳草,其实你身边的人也该有合适的。

我不。

张曼婷不悦撅起嘴巴。

如今木已成舟,你不如退一步放开手,我会为你寻觅个更合适的夫婿。

张司令道。

这时有随从过来给她附耳几句。

快带我去。

她听报说祁玫来了,在门口停步不前,便吩咐人去接她进来。

玫玫,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还不等张小姐的人过来,有个男人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

是黄律师。

你怎么……祁玫很意外。

我正路过附近,原本有个应酬,正好看到你在门口,是有什么顾虑吗?今天听说是周二少正式结婚。

黄律师脸上浮起熟悉温和的笑容,一双眼在镜片后闪闪发亮,都是狡黠都是智慧,我带你进去吧。

不由分说,主动拉起祁玫的手挽过自己手臂。

今天,你尽管放心,没人会低看你。

黄律师这话充满霸气。

原来他亦是个有主心骨有气性的男人,祁玫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黄律师看了眼她今天穿的洋红色竖纹旗袍,道:你穿这样的红色最好看。

一句话让祁玫浮了心绪,那时她嫁进周家时,她穿什么,周慕青根本没有关注过。

他们进来的时候,慕青看了祁玫和黄律师一眼,并不作声。

同样沉默的是之岚,她敛了心神,招呼着后来的祁玫黄律师两人。

老爷子和大太太坐在精心布置的位置,刚刚被张司令进门打断的婚礼借着进行,两人笑容满面。

悦华今天也从鄂城赶回来参加慕青的婚礼,他是带着成绩回来的。

他虽然经商才能不及周慕青,但之前鄂城分店基础牢固,他只要用了心,萧规曹随也可以。

鄂城分店经营得甚至小有盈利了。

周慕青他带着之岚就要去给司令的豪华包间里敬酒,人齐全了,然后他们一对新人还是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

两位新人走到既定位置,有司仪开始唱和:一拜天地——两人弯腰鞠躬拜天地礼毕。

好!周老爷和大太太相视而笑。

二拜高堂——这份热闹让花锦芳望向碧春她们那一桌,自己差一点加入她们成为姐妹,这么大场面为何不见祁宏,花锦芳思索着,顾行舒给她杯子里添了茶水。

夫妻对拜——门口忽然又传来了声音,令之岚心头一紧。

今天坐花轿抬过来的时候,右眼皮直蹦跶,心口有些惶惶不安。

她不经意拉了拉慕青的长袍衣袖,慕青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对她说:我去看看。

他还没走到门口。

门口进来一位长袍墨镜、口叼雪茄、手持折扇、梳大背头的少爷。

他一开口就说道:祁之岚,你今天结婚有本少爷的同意吗?请问……慕青准备去客套一下。

没想到这位少爷根本不搭理,啪地一下合了折扇,用扇子指着之岚道:让她来跟我回话。

雅间里张副官小声嘀咕道:这个魔头今天怎么来了?他怎么认识祁家小姐?静观其变。

张司令吐出这句话,张曼婷撇撇嘴。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望着祁之岚。

之岚脑子嗡嗡,这人是谁?好像是直冲着自己来的。

更隐藏了所有人对之岚或是疑问或是鄙夷的目光,无论是疑惑抑或鄙夷都是一个意思:新娘子本来就是二婚,情史真的丰富,脚踏几只船?!更多人在等着慕青如何收场。

你是说我吗?你有何贵干,陆少爷?之岚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真是个靓丽的姑娘!少爷的喉咙动了动眼睛看不够,这身喜服特别衬她,几朵雍容的牡丹花从斜襟飞到腰身,下摆一反大红大紫大金的描龙画凤,简简单单同样几朵牡丹缀着一串碎叶碎花,形成了一组对称。

这种红色他无法形容,总之显得之岚皮肤的白皙细腻,身材娇小玲珑有致。

陆少爷吐了雪茄走过来,你今天结婚,我不许。

你凭什么?我和你无亲无故无冤无仇,你没有理由搅扰一个陌生人的婚礼吧?连李绍文那种自以为是的混世魔王她都交锋过,何况不知从哪里混来的什么陆少爷,决不能让他闹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婚礼。

慕青走到之岚身边,搂着她的肩,悄声道:看来他来者也不善,亦是冲着你而来,当初你我在甜食馆遇上的,没料到是个魔王。

之岚恍然大悟。

两个人的耳语看得陆少爷有点生气:祁之岚,我和你可不是陌生人,你忘了是谁帮你解围,告诉你正是我看中了压轴那场的旗袍非要买了去?本少爷我看上你了。

你要嫁人,得我允许,否则你就跟我同回南京去,当我第六房姨太太。

慕青听到他的话,知道麻烦又来了。

张曼婷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原来他和自己也是一路。

陆少爷居然是个南京来的,来头似乎还不小。

听到这话,张副官噗……地喷了口茶水,哑然失笑:他?姨太太?哎呦!别乱说!张司令打断了张副官的话,政院副院长的二公子,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

没门。

之岚字字落地,你就算家中再有钱,背景再厉害,你也不能逼我,我自己事情即没必要征求你同意,也不愿意去南京做你的姨太太。

别在我这做你的春秋大梦。

慕青,让司仪继续。

我看谁敢闹场!慕青做了个手势,继续准备夫妻对拜。

横行无忌的陆少爷在之岚面前吃了个瘪,心有不甘。

他掏出一柄随身携带的半自动手枪,瞄准了慕青:你敢拜堂我就对着你的心上人放枪了。

之岚见状把慕青拉着自己身后、挺胸昂头道:来,你往这里来,我哼一声都不姓祁。

我不是吓大的,在场诸位宾客,这位陆少爷无缘无故冲进来说些疯话,无缘无故提枪恐吓。

你们给我们夫妻评评理,这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陆少爷头一次遇到一个硬杠的,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张司令出来打圆场:陆少爷,得饶人处且饶人,今天是你闯了进来,看在鄙人薄面上和我义弟算了,他娶妻挺不容易。

贤弟弟妹,赶紧给陆少爷赔个不是。

慕青扫视了满场,一个满怀期待的婚礼闹成如此。

听着张司令把点提醒,之岚拦在他前面剑拔弩张的神情,先息事宁人行了个礼:陆少爷,对不起。

一个要女人保护的男人,我看不起你!陆少爷哼了一声,祁之岚,你最好想一想,跟我到南京去,吃香喝辣的,亏待不了你,比嫁给他好。

不用想,他是我爱的人。

就算跟他喝风吃雨我也无悔。

之岚回道。

那好,你别后悔。

陆少爷道,我可以退一步,这样吧你们结婚需要经我允许,反正我最近也不回南京去。

你们如果胆敢偷偷结婚,在哪里结我在哪里闹。

你们最好相信我。

慕青望向之岚,后者不以为意,他也定下心来。

他摆明了冲我来的。

之岚偷偷在耳畔咬耳朵,今天换我保护你。

这句话令慕青感动,他决定把决定权交给她主宰。

司仪,继续。

之岚吩咐着,话却说给陆少爷听,反正你闹都闹了,大家都在,我不怕闹。

夫妻……交拜……司仪几时见过动刀动枪的婚礼场面,主持的声音都有点飘。

两个人转身,面对面站着,就要拜下去。

你!陆少爷真是出离愤怒,却又领略过之岚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枪子的血性,他不顾一切跑上前抱住她。

慕青的脸色铁青,自己的妻子被人强行抱住是什么滋味!被他这么一抱,之岚反倒韵过味来,不对,这个陆少爷不对劲!第一百四十一章 传奇陆少爷气力不大,身量不重,关键的是她胳膊肘碰到了他胸部包裹的某个柔软的关键部位,疼得他缩了一下。

之岚脑子迅速地反应着,如果没有猜错,陆少爷根本就是陆小姐才是。

还是个刁蛮任性特立独行的小姐,至于他家几房姨太太,是虚言么,就他的喜好来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自然有对陆少爷有所图的女人。

慕青就要冲上来拉开他。

之岚对慕青摇了摇头,令他愣了愣神。

接着她笑着对陆少爷的耳边吹了口气,轻声道:你我同为女人,你如何娶我?这话令陆少爷怔了怔。

也许她男装太久声势太盛,所有人都抬举她陪着她玩,没有人敢提示她是女人,所以她连自己是女人都彻底忘得干净。

之岚这席话音轻意重,击打了她的软肋,无论她模拟男人多么纯熟多么豪横,还是个女儿身!她最痛恨这一点,自己只能是行政院陆副院长的二公子而不是二小姐!之岚趁着她愣神,轻轻松脱开她,站到慕青身边,飞速附耳道:她是女的。

慕青再仔细打量,尽管墨镜遮住了眼睛,这鼻子嘴巴身材越看越像女人所有。

一愣之后,之岚这句话起了作用。

陆少爷恼羞成怒,命手下人道:给我狠狠砸!身边马上就有手下准备掀桌凳。

会宾楼伙计见婚宴出了事,忙去延请老板。

之岚气愤异常,还打算说什么。

慕青看穿她是被岚儿驳了面子,走出来道:陆少爷,请息怒。

酒宴租用的是会宾楼的场地。

若你怨我和岚儿,不必如此。

那你要祁之岚答应我,今天的婚礼取消。

你要娶祁之岚,可以,必须我首肯。

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可以考虑饶了你们今天的冒犯。

陆少爷还是高高在上的陆少爷,一言就可以决定小人物的终身命运。

慕青心如刀割,眼看胜利就在眼前,不得不妥协功亏一篑?他沉默不语,看了看四周。

这里的位置他一眼就瞥到张司令。

他袖手在旁一言不发。

张曼婷更是心里暗暗藏着得色,面上不过是看戏。

从她的立场上来说,陆少爷给自己出了口气。

慕青瞬时明了:他今日能不能成婚,其他人仅仅看客而已。

他望向身边的之岚。

之岚思量半晌,咬着唇,慕青还在等自己的答案。

无意瞥见走过来的会宾楼老板在一边表露着哀求的语言。

自己是商人,将心比心,会宾楼老板的心情她完全能了解。

这是场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她不想放弃,又走到不能不放弃的边缘。

她扫视一番,眼里读出犹疑、恐惧、哀求和期盼她做出决定的神情,不一而足。

但有一点相同,是都在等着她做决定。

好!我答应你,今天婚礼取消。

之岚咬着牙,恨恨说道,声音很大怨气十足,你满意了吧,陆!少!爷!这三个字说得极重,她的用意明显,意思的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是个女人。

哼!陆少爷余怒未消,见她宣布取消婚礼,称心遂意傲慢地转身,手中折扇啪地打开。

张曼婷把一柄檀香扇子打开,用扇子捂住了溢上笑容的唇。

陆少爷离开了,婚礼也不成了。

张司令等几人起身告辞,张曼婷冷哼一声,留下一地鸡毛。

问题是陆少爷似乎意识到什么,她的手下去而复返,正是那位在成衣铺等衣服的西装男子,他径直走到之岚面前:少爷让我盯着你,免得你耍滑头。

之岚的小心思也被堵上了,彻底无计可施。

接下来就是善后事宜。

宾客什么也没办法说,带着复杂的神色各自离去。

老林拍了拍周慕青的肩膀,叹息了一声。

黄律师和祁玫过来,祁玫对慕青行了个礼,准备走。

她预备说:我当初忍耐着等你也忍了那么久,你也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吧。

余光望到客气微笑的黄律师,只留下前半句,便挽着黄律师和母亲碧春轻盈登上黄律师的车离去。

你怎么想?黄律师送祁玫进了宅门,又在碧春有心挽留下和祁玫同坐聊着天。

这是他憋了很久的话,问出了口。

这里面的事情,不是张小姐的掺合就是突然出了意外,怎么这个姓陆的少爷来得这样准?听你说上次张小姐来医院找到你,是找你借了几个丫鬟?黄律师想了想。

是。

祁玫点头。

后来呢?据她们回来说,是在我们家成衣铺里大闹了一场,给周之岚上了点眼药。

听说居然还是这个姓陆的少爷解了围。

看来他是真的喜欢了周之岚。

祁玫一叹。

如此说来,他和张小姐不是一路的。

而且我看他的势力远在张小姐之上。

黄律师分析着,根据今天在席上的观察,他得出了这个简单的结论。

祁小姐,倘若张小姐再找你来做什么事情,尤其是针对祁之岚周慕青的,你不要再应了。

黄律师正色对祁玫道,说真的,我这每一句都是真心话,我不想看你走错路。

……祁玫抬眼,他说话时都看住了她。

他的热乎乎的眼神看得她脸上红热起来。

我喜欢你,祁小姐。

还是那句话,我不想你再踏入同一条河流。

你就仿佛我案头一本优美的书册,就该有懂你的人来翻阅。

我希望自己有幸。

祁玫有些愣,正在此时,下人来报说,张小姐来了,二夫人请大小姐您去前厅。

黄律师在她起身离开前握了握她的手,说你记得我的话,快去吧。

祁玫看得出他对自己好,点了点头。

黄律师提醒得不错,张曼婷果然是来和祁玫商量下一步如何对付祁之岚。

她刚刚开了一句口,祁玫了立时明白她的话意,便委婉道:现在祁之岚已经是祁家的家主,我作为祁家成员,谋夺家主,实在不能。

张曼婷有些意外她的拒绝,你能甘心她为家主?能甘心她夺走了你喜欢的人?张小姐,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是的,今天她参加婚礼后,以为自己会很介意,然而她仿佛对前事种种爱恨都已荡然无存,对慕青可用微微平和的态度,人只要受伤,愈合了还是有浅而又浅的疤痕,需要时间平复,但那已经无伤大雅,因为她终取得了爱和被爱的能力。

祁玫的拒绝令她身边没了同盟,听到祁玫的回答更是一惊,看眼前的女人主意已定,便不多谈,只能起身带着失望离开。

她快步走进房间里时,黄律师昂然立在她的房间里等她。

见她进来,笑道,我知道你可以办妥的。

这句话给祁玫七上八下的心里蔓上来浓浓的暖意,不知怎么心弦波动了一下,房间里的气氛有些不明。

她对着他羞涩低下了头。

借着这个气氛,黄律师又开了口,我……还是想不自量力让你考虑考虑我……祁玫低头凝视着黄律师修长白皙的手,齐整洁净就像纤尘不染的黄律师本人。

不可否认,她对他是有好感的,便道:好……吧。

我……我愿意试一试。

也许我确实需要开始崭新的生活。

黄律师得了她的答复,欣喜地把她揽在怀里。

这是怎么一种小心谨慎捧在手心的感觉,他还带着几分仔细,害怕冒犯了祁玫,祁大小姐从此飘荡无着的心有了可以停靠港湾,她在他怀里满足地笑了。

祁玫的脸色有些红。

在他的面前,她觉得自己轻松许多,不用再端着大女人的架子,只为博得男人的一句赞许,甚而所做的一切连句赞许都得不到。

看来前尘种种皆是误,凡事往前看,自有幸福在等着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

从此以后,竟是她另一段传奇的开端了。

而另一边,闹闹腾腾的现场后,玉春停在之岚面前,望着眼前无神站着的女儿道:别急,一定有办法。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冷静。

你们之间要互相信任,别因为小事而生怨。

玉春不知道陆少爷是纯纯正正的女人,说出这样一番话。

娘,陆少爷她是女的,她抱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

之岚知道今天在场的众人或多或少对自己有看法,但她不希望玉春也误会着。

那她为何?玉春惊讶地蹙眉。

谁知道呢,一个刁钻无理的大小姐不知跑我这婚礼上发什么神经。

之岚犹然有气,俄而叹道,我算是明白了,真正豪门官家为何能为所欲为,更有甚者草菅人命。

我们江城的望族算得了什么?在他们那些人手里不过碾死一只蚂蚁。

这个有恃无恐的假小子说她还要在江城待上一阵,她总要回家的。

我们不妨再等一阵。

慕青走过来,握住了之岚的手,委屈你了。

之岚对他深深无奈地笑着:不知道坊间又该怎么传我了。

我真想公开她的身份,广而告之她是个女人,为你出口气,正个名。

慕青这话听得出他的愤愤。

这关键时刻你们千万保持冷静。

不要激怒她,等她回南京再做计较不迟,小不忍则乱大谋。

玉春则尽量不让孩子们钻牛角尖。

好。

慕青之岚都点了头,那个陆少爷可不能以寻常人的心思来揣度。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发现张曼婷在祁玫这里得到并不满意的答复,她坐车回了司令官邸后还在满心盘算。

房门外有人敲门。

张曼婷问道:谁呀?我。

这声音是她的哥哥——张司令。

她起身开了门,张司令进来,拉了椅子随意地坐在张曼婷的对面,还是一副军人直挺挺的身姿:你今天哪里去了?没去哪!张曼婷不想多说。

你不必瞒着我。

我听说你去了祁家,难道对周慕青,还在执迷不悟?他不会娶你的,婷婷。

我了解他的心性,你这是硬碰硬,你追逐得越紧,那根弦就崩得越紧,然后迟早有一天你手中的线会失控,越飞越远。

何况你想追的人还是周慕青,他实在是不识好歹。

哥,你别这样说周慕青。

他和祁之岚这样久的感情,我是后来的,本来挤进去就很难。

倘若他轻轻巧巧抛弃了祁之岚选择了我,我反而会看不起他。

张曼婷维护着周慕青。

我知道你眼里只有周慕青。

其实我是想撮合你和姜家的……张司令沉吟着开了口,他知道自己妹妹的性情,还是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哥你想都不要想,就算没有周慕青,我嫁鸡嫁狗都不会选择姜家人。

一个芸娘已经让你神魂颠倒了,你喜欢姜家人,我可没有兴趣。

提起姜家人,张曼婷的语气带着几分鄙薄。

你心气一向高。

你哥我明白了。

张司令说着起身,在他去拧门把手的一刻,不管婷婷你看不看惯,芸娘过几天就进门,你要和她好好相处。

另外,你不喜欢的姜家那个小子自请辞去,他留下字条说要去闯一番事业才有颜面见你。

他走了?想起那个之前在自己身边鞍前马后的圆脸男人,从今天起就此不见,忽然张曼婷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是。

张司令简短回答,踏出了房门。

李绍文没有出席这场鸡飞狗跳的婚礼,他明明收到了婚礼的请柬,看都不看直接撕掉了。

但是没有参加之岚的婚礼不等于他不知道婚礼发生的事情。

听到有位不知从哪里来的何方神圣搅闹了现场,心中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欣慰,虽不信神佛,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定数。

现在他心思扑在了广江码头上,昭通商号的运木屑的货船今晚就要停靠码头,必须把别的船安排调度开,为昭通商号的船只腾出位置。

调度事宜由祁官山全权负责,这边的货量不是小数字,为保险起见,李绍文也亲自在致和等着祁官山消息。

婚宴被搅扰泡了汤,之岚依旧回了祁家休息,这些天也没有去祁氏理事,正好避避风头。

玉春早就布置下去,整个祁家所有人不允许讨论这场婚礼,下人们不敢对回转来的家主多嘴多舌。

慕青依旧每天到万德商行处理工作。

时间很快,又快过了半个月,一天他一踏进万德商行的大门,小余对他言道:周经理,刚刚致和来人通知说,我们今天到广江码头的这批货卸不了,得推迟明天白天才能下货。

为什么?听说是人手不足。

小余答道。

慕青沉吟着点了点头:知道了。

看来李绍文那边恐怕接了个大买卖。

是夜,按照既定计划,祁官山和老冯站在趸船上望着蒙着油布的货轮拉响汽笛从破空中驶过来,虽然还残余着暑气,但是江风吹过,整个人就仿佛被带着湿气的风解了暑似的。

货轮轰隆隆排开江水,水手望见码头明亮耀眼穿透云雾的灯光,船行早就远远地减了速,现在缓缓靠着岸,船头站了水手准备抛缆绳到趸船的大柱子上。

祁官山已经安排了一个高个子在趸船接应缆绳,他和老冯并肩站立着等着船靠岸进来。

当他清楚地望见船舷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但他面上什么也没说,缆绳放到了既定的位置,老冯圆乎乎的脸堆着笑容道:祁先生,你们致和的人可以撤了。

接下来下货由我的人接手就好。

好,这样吧,你还有几艘船过来,我把这个这小子留着这里拉缆绳。

祁官山望着秃头圆脸笑得如弥勒佛般的老冯,指了指拉缆绳的高个子,不动声色应了下来,你放心,他是哑巴。

说着他对高个子做着手语。

高个子看见了也向祁官山回着手语。

老冯点点头。

祁官山带着其他人快步离开了码头。

李绍文在致和商行里踱着步,等着祁官山传来的信息。

忽然门一响,他赶忙开了门,来的果然是祁官山。

怎么样?船安全靠岸了吧。

李绍文心急问道。

很安全,按照上次李爷你的计划,我把高哑巴留在那里帮忙拉缆绳了。

祁官山回着话,但是,老冯的船有点问题。

哦?李绍文心里有准备。

李爷,我在码头工作许久,看船舶吃水很有经验的,这船货绝对不是木屑。

运木屑的船轻而浮,我看了,这船上的东西定然不轻,吃水是深的,靠岸的时候高哑巴拉缆绳很有点吃力。

李绍文陷入沉思,先就有隐隐约约的怀疑才派出颇有经验的祁官山在码头盯着,不料果然如此。

老冯用木屑为借口运了些什么呢?他脑子飞速地转动着,难怪老冯不要他们的力工搬运装卸,而非要昭通自己的人守在广江码头。

如今定了协议,码头不可能再进去,只能在外围做文章。

这样,你带几个人,偷偷跟着老冯他们的车子,看看这批货下家去了哪里,注意,别让老冯他们察觉了,查到了马上回来报给我。

是。

李爷,打听到了。

昨天老冯连夜卸货,如今这批货全部到了昭通商号里。

祁官山忙碌了半晚上,李绍文也就在办公室里睡了个囫囵觉。

清晨祁官山来的时候,他正在洗漱,女文书给他打了盆水,拿热毛巾净了手脸,精神立即爽利起来,见祁官山回来,他挥挥手要女文书把水盆端下去。

现在码头那里怎么样?昭通的人都已经撤走了,我去码头看了,没有人,老冯太过细了,连善后打扫工作都做了。

祁官山道。

走,我们去看看。

李绍文定然要亲临现场查勘一番。

车到了广江码头,江边氤氲的雾气还没散去,空气里带着股淡淡的潮湿和水腥气,时间尚早,江岸远处层层叠叠一字排开的渔船里有女人刚刚起身洗漱,码头的力工还没到上工的时间,一个人也没有。

昨晚为了给昭通行方便,连码头门口看门人都撤走了。

司机老陈捡了个好停车的位置,两人下了车,李绍文带头熟稔地往跳板上走着。

木跳板总是很潮湿,时不时就得更换,李绍文轻车熟路地踩在上面,就仿佛随着江潮的节奏一起一伏,他们上了趸船,在值班房里,高哑巴熬了漏夜,正趴在桌面上熟睡。

祁官山拍醒了他。

高哑巴气性一燥,哪个搅扰了他的清梦,正心里憋着气,刚要哇哇发作,这时看到李绍文背着手站在自己眼前,忙收了气行礼。

祁官山用手语跟他沟通着。

李绍文在一旁摒心静气地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等待着。

问清楚了,李爷。

绝对不是木屑。

搬下来的木条箱,是有缝隙的,如果是木屑多少会撒漏,可昨天地上并没有黄色木屑撒下来。

你问他看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么?祁官山又打手语问高哑巴。

这次高哑巴摇了摇头。

我们怎么办?要不就这样算了吧?祁官山探问着。

李绍文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纹,货已经到昭通商号,是该追究还是就这样算了呢?老冯此事做得实在不地道,运一斤木屑和运一斤别的物事除了价格不同,再就是连祁官山眼观都可知的吃水深度,重量必然不轻,他却故意报木屑运量,打算瞒天过海,当自己可欺不成?李绍文进入商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新开张不长时间的商号当傻子戏耍了一盘,他咽不下这口气。

如若下一次再和昭通合作,他老冯又会怎么地耍自己?心一横,他决定查清楚这批货品到底是什么,即便此次认栽,下次他再和老冯谈生意也有了底牌。

祁官山说得对极了,货品已经运抵了昭通商号,又该如何查下去呢?老三,你挑几个伶俐的手下去昭通商号探探底。

李绍文心下做了决定,对祁官山吩咐道。

传回来的消息很不利。

李爷,我们的人扮成顾客,前面什么都没有,进不了昭通的后院。

李绍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果不其然,正常的手段是探查不清的。

知道了。

李绍文思考着,你下去吧。

我要想想。

李绍文是个精明不能再精明的人,半下午把自己关在致和商行的办公室里,终于有了主意。

他去了江城站找到了曾孝愚。

第一百四十三章 货品拜帖递了进去,曾孝愚到底记着初到江城,人面场上还是李绍文领的路,自己江城站才慢慢扩宽了局面,也没有回馈致和什么,好像欠了李绍文一份人情,见如今李绍文找到自己,让手下把他迎了进自己的办公室。

曾站长,李某叨扰了。

李绍文近前把手中封好的包给曾孝愚暗暗塞到手心里。

不用不用。

曾孝愚推辞着,无功不受禄,还不知道李绍文求自己做什么,稀里糊涂的钱可不能接,李绍文你要我做些什么,尽管直说不妨。

说来也简单。

李绍文思量一会,上次我和顾山主因为琐事闹了点不愉快,所以这次想请他帮个小忙……你不愿意放低身量去求他,就想通过我牵个线是么?曾孝愚笑道,一口答应下来,你李绍文当真是个剔透人,心思还不少。

好,又不是什么难事,我帮你。

曾站长,感谢了。

李绍文再次把封包送上,这次曾孝愚没有推辞接了。

有了曾孝愚从中牵线,这次李绍文和顾行舒继上次抢米事件后,终于面对面平心静气坐在了湖昌会馆里商谈着。

李经理上次谢谢啦。

顾行舒报了个拳,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味,这次拐弯抹角惊动了站长找我顾某人是有何急难?昭通商号冯老板有批货错了,他和我结算的运费有点问题。

他又不愿多加费用,所以我想请你出人帮我查一查到底是什么货,我好有证据和他结算运费。

李绍文压抑着自己的内心所感,他心中哪有不记恨顾行舒,恩仇若然如此便宜地泯灭,还需要赵氏孤儿苦心孤诣策划准备二十年!但他有求于人,自然拎得清,泰然自若道,他为了怕我查,这批货藏得挺隐蔽,估计非要使点非常手段。

不过,不需要你们偷,只要有人看清是个什么货色,报我一声即可。

这批货是什么装运的?顾行舒沉思着,这个要求对于自己来说,并不难。

现在他手下豢养的人人才济济,最擅长的是打听消息。

只是得问个清楚方才容易行事。

是大号的木条箱子,可能堆在昭通商号的后院。

李绍文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太具体的式样也形容不出来。

好。

你等我消息。

当天傍晚,正准备打烊的昭通商号来了人。

伙计们毫无防备地上门板,一伙短打扮的壮汉们大模大样地踏进了昭通商号的大门。

打头的一个分头,绸缎衣裤,手中还盘着两个玉石球。

一伙人大摇大摆地径直往昭通商号的里院进去,嘴里嚷着:你们掌柜呢?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这位爷,小号老板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有什么跟我说。

一个西装男子坦然自若地拦住了分头的路。

你什么人?你掌柜是真出去还是假出去?老子非要看看,老子没那多时间在这里耗,叫你们掌柜赶紧出来。

分头嘴里嚷着,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弟。

爷。

我肚子疼。

小弟大声嚷道,用嘴不经意地学了声放屁的响动。

没用的狗头,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就给我闹这出,臭死了~快去后面找茅坑去。

分头拿手砸了小弟一下。

我带这位爷去出恭。

您们请稍坐一下,掌柜一会就回来了。

西装男子带着小弟先走一步。

分头静气眯着眼找了个位置,反而安静下来不急不躁地翘着腿等着,有人给他打着扇,十足十的派头。

你们是?不一会儿,胖胖的冯明章从外头转进来,用衣袖揩着油光满面的脸。

你们是新开张几个月的商号?分头斜着眼瞧着老冯,难怪不懂规矩。

何规矩之有?老冯一头雾水。

天气太热了,快进秋,这江城的秋老虎似乎也该出笼下山了。

他人又胖,一阵阵地出着透汗。

这条街就你们昭通商号没给我们天门山交保护费了啊!我们可等了你几个月都没动静,我们只好亲自上门来取了。

分头环视着商号,不过我念你是个新商号,业务量不大,我们可以打个折,不多,一个月一百大洋。

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我可保证你们商号的安全。

一百大洋,就可以息事宁人,天门山是本城最大的帮派,老冯没有多做考虑,叫来账房支取了一百大洋,准备打发了他们走人。

就在交钱的时候,小弟回来了,分头和老冯客气一番,众人簇拥着分头嘻嘻哈哈地去了。

你查到了什么?分头带人走远,问自己身边的小弟道。

看。

小弟从怀里取了片银光闪闪的金属小碎块。

怎么搞到的?分头问道。

从厕所窗口爬出去,围墙有个缺口,我轻轻翻进后院,果然看到了那些大木条箱,那些箱子都钉死了,我在边缝处摸到了这个。

小弟道,他是有些好身手的,不然探查的任务也落不到他身上。

听见众人都仔细在听,他自鸣得意地说道:当时那些人就在茅厕外守着,就差一点他们要冲进茅厕了,我已经顺利溜了回来,从茅厕里装作提裤子出来。

嗨,就差一点被发现,别提多惊险了。

真有你小子的,走,我们去给山主交任务去。

分头笑着拍了小弟一下,你小子立了大功,你说山主该怎么奖赏你?不要别的,有酒喝有钱赌就够了。

哈哈哈……李绍文拿到了从顾行舒那里转来的金属块,这是什么货色?得找懂行的人查验才行。

当机立断,他带着东西联系到国立江城大学里的矿产专家,经过鉴定,此物正是锡锑矿石。

锑?这是什么用途?李绍文问道。

这种金属锑有个功用,它是铅的硬化剂,可以制造榴散弹。

你手上这块小东西正可以提取锑,因为锑能增强铅丸的硬度并能使铅丸在爆炸时更容易破裂,从而增加炮弹的杀伤力,一战的时候广泛应用,可称为战时金属。

正因为此,政府规定了这是专卖物资,不许民间和私人随意销售。

你这从何得来?专家扶了扶眼睛,目光炯炯望着李绍文。

哦,这是我一个搞矿的朋友寄过来的,只有这么一小块,说是给我赏玩赏玩。

李绍文扯了个由头糊弄过去。

李绍文的车从国立江城大学落袈山的盘山道转出来的时候,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难怪昭通商号不敢大张旗鼓,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在悄悄地走私,这件事得到此为止不能再追查下去了。

此刻,周慕青坐在万德商行办公室里听取小余的回报。

昭通商号的冯明章那里闯进了一伙不速之客。

小余歉意地道,我们打探的人离得远,没有听太清楚内容,感觉他们是拿到了什么。

另一路,我们只跟着李绍文的车进了国立江城大学。

那学校山上岔路极多有窄小,左绕右拐地实在不容易。

我们把李绍文跟丢了。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做好,居然把李绍文跟丢了?慕青的脸上写着薄怒,小余他们跟踪经验都已经练出来,还能犯低级错误。

对不起,周经理。

小余又一次低下头道歉。

算了,人都丢了,再发怒也没用。

慕青没有做声,只是挥了挥手。

只是那批货到底是什么?慕青同时也在奇怪着。

李绍文为何会去国立江城大学?他又在查询什么?从万德商行的下货被推迟那日起,他立即派人追查,种种谜团萦绕在他的心上,此事好像一个解不开的迷,谜题的关键好像就在昭通商号的那批绝不普通的货品上。

真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是螳螂还是黄雀,他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起码他周慕青不是那只显眼的鸣蝉。

他之所以旱灾前特意在致和处少量购进米,无非是测试一下布置的眼线效果如何,发现致和李绍文果真仿效自己收罗米粮,他自然而然心明气静。

祁官山发现船吃水不对的时候,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发现同样的问题。

所以慕青明明接到的线报是运进木屑,经过前任码头钱经理的一番分析,得出结论绝非木屑这么简单。

那天卸货的夜晚,是祁官山忙碌一夜的夜晚,是李绍文等待一夜的夜晚,也是周慕青派人追寻了一夜的夜晚。

现在他和李绍文手中信息差异就在于慕青并不知晓所运的真实货品是什么。

你们继续给我盯着,两边的动向都要报给我知道。

顶不住的话轮流换人盯,绝不能让这次跟丢人的失误重新再演一遍。

慕青压着怒气地给小余布置着任务。

是。

小余就要行礼退下。

等一下。

冯明章那边一定要加派人手重点盯梢。

慕青边说脑中边分析思索着,这伙人来得蹊跷,明显打草惊蛇,为避免夜长梦多,冯明章肯定会动起来。

慕青一语中的,冯明章的确行动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公道周经理,如您所言,冯老板去了靠近日租界的梦龄路上的一家居酒屋。

小余来报。

你们找几个人进去喝喝酒,探探路。

慕青安排着,千万当心。

挑开带着いざかや字符的帘子,满耳是和服女侍者弯腰鞠躬的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欢迎语。

慕青派去的几个小伙计倒也不怯场,有人正想盯着女侍者白皙的脖颈,被另一人拉了一下,几人装成大爷的样子,进门就要了一间和式雅间。

看看,这些生肉生鱼片有什么好吃的?好看是好看,哪有我们的中国菜饱肚子。

有个小伙计点着菜单里的寿司和手卷对另外几人说道。

请你吃还堵不上你的嘴!另一人怼他一句。

有火锅咧!这个不错!翻了一页,终于敲定了菜色。

吃吃喝喝间时间过得最快。

伙计们带着任务来的,自然不敢怠慢。

他们吃归吃,不敢忘怀自己所负的重任,打听到了消息:冯明章和一个姓三井的日本人见了面。

得到了伙计们传来的消息,加上侦测到昭通商号的动作,慕青大致有了判断:这批货定是送到这个称做三井的日本人手上。

一听见和日本人有关系,慕青心内没来由地一沉。

早几个月从东北传来伪满洲国皇帝复辟的消息,加之山海关有失,明里暗里都是日本人在动作,日本人觊觎华夏的野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三井此人和老冯在居酒屋分手后,眼瞅着进了日租界侨民聚居区。

东洋租界,在江城出了名的坏名声,在那里满天飞的红丸白面走私的交易,时人更以下东洋租界一说代指做坏事。

此事涉及日本人,看来非常棘手,慕青揣测着。

老冯在昭通商号安排着过几日的起运事宜,李绍文带着人晃晃悠悠来了。

他下了汽车,走进了提着昭通商号四个字匾额大门里。

李经理,你怎么来了?冯明章一愣,偏偏与三井君约好近日起运货物,由三井君作保送进日租界的冶炼厂里去,具体日期还在等三井君的通知。

这个时候李绍文来,只怕来者不善。

他换了一副笑模笑样,把李绍文让进自己的办公室,道:李经理,请坐。

上次运货款项我已经主动结了不是,应该没有遗漏任何尾款吧。

李绍文冷哼了一声,轻轻撩了自己的袍摆坐下:老冯,你可不拿我当朋友。

我帮了你这么多,你有点不厚道,我今天特来找你讨个公道。

听得老冯神经一凛,把自己的助手挥退下去,探出一颗圆溜溜的头颅在办公室左右打量了一番,锁上了门。

李绍文知他有所顾忌,门关好后,抓住他的弱点直言道:你这批货到底是什么?现在就你我两人,你该跟我说个清楚吧。

没什么。

只是鄙小号从湖南水路进来的木屑而已。

冯明章还在嘴硬。

是么?你看看这个。

李绍文伸出手掌,里面正是一块闪亮的金属块。

冯明章顿时面色如土,颤抖着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李绍文志在必得地说道: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

忽然他换了副阴鸷的脸孔:告诉你,我李绍文最恨人欺骗我,你既然你托了货给我,就最好跟我开诚布公,任何事情休想瞒我。

你该知道我手上的锡锑矿石是专管物资,价值连城,因此你是不是应该把运费补一下,而且我要算你欺瞒,另外你还要按货物售价的三成另算给我违约金?你放心,三成不多,我不贪心,只要钱到位,就算你是运毒品军火我可以一概当不知。

冯明章听到李绍文的话头,暗暗叫苦。

手中这批货,三井君虽然帮他担保,好说歹说冶炼厂那边非要见货到款,只有平安运到冶炼厂才能见到钱,这矿石价格不菲,开业以来赚的资金都投在这批货里,本指望能大发一笔横财。

倘若按照真正的运费加违约金,他哪里变来更多钱给付给致和?除了留的一笔保命的周转资金,更何况听李绍文的话意,只要付他致和这笔钱,双方二一添作五就瞒过去的意思,这么说其实更像是付给李绍文一笔封口费?我记得合同约定并不是三成。

老冯道。

你可记得你这是什么东西?明令禁止的,我广江码头运货也是有风险的。

三成多吗?李绍文悠然道。

老冯不响了,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滋味算是尝到了,多说多错不如沉默是金。

李绍文逼问一步:老冯你赚这一票,连一点小小的运费和违约金都不想付?你觉得我李绍文可欺不成?你到市面上打听打听,我李绍文是什么样的人?你一个新开的商号敢在我头上动土?冯明章望着他阴沉的眼,还有这股霸王气势,居然没来由抖了一下。

江城商界曾有土话流传,大意是说做生意碰上了李绍文,多硬气蛮横的人都得服软,他确实是鼎鼎有名的李家大少。

不过老冯讨扰道:我知道是瞒了你,是我不该,但我确实有困难,能不能等我卖了货再……不行。

李绍文一口回绝,谁知道到时候卖了货是个什么章法。

他要现款在手,才最安稳。

嗯哼……听到老冯话软下来,李绍文寸步不让,姜先生推门进来笑道,李大少看来名不虚传。

厉害。

李绍文觉得姜先生实在眼熟得很,他在脑子里逡巡着,忽然闪念之间意识到这个人是谁,故意问道,你是?鄙姓姜,姜沉寒。

姜沉寒伸出手去主动要握李绍文。

但对方根本没有搭理,李绍文笑道,原来是你姜先生,何时候来昭通高就?怎么,司令官邸不呆了?说得姜沉寒脸上一凛。

既然姜先生你我旧识就更好谈。

老冯,这世道不是我信不过你。

不过我也不说暗话,交个底吧,就凭我手上的东西,你觉得我会不会告上新设立的矿产委员会去?李绍文吊着嘴角似笑非笑,浮着狡黠的光芒。

李经理,千万别,我们好商量。

老冯祈求地望着眼前悠然自得的李绍文,最后下了决心,好,我听你的。

只是我有个要求,你我口说无凭,现在我答应了给你算清,万一你若反悔再过来向我要价怎么办,我一个小商号可招架不住,李经理你也得给我留条活路哇。

这句话言辞恳切,话意中无不充满哀求之意,李绍文快速地在脑子里衡量着,老冯自己在干犯国法的事情,量他也不敢四处宣扬!他答应了:行。

大家草拟了协议,书云:本号昭通商号,现从湖南运进木屑一批,租借致和商行的广江码头停靠卸货,按致和商行合同,拟订补偿运费,另外预订交割五千银洋,按销售额三成多退少补,特立此据。

下面是立书据人签章,两个人分别签章,一人一份。

一手协议一手交钱。

李绍文满意地对老冯拱拱手,兀自离开了。

冯明章倏忽只觉肉疼,越思考越不是滋味。

他带着沉重的心绪出来,正望见李绍文车子扬长而去的滚滚烟尘。

车上的李绍文颇有些自得,他根本没兴趣打听这批货物最后到达地,只正好能借机会回本顺便赚一笔违约金,除了弥补之前打点曾孝愚一干人等的花销,若还能赚一笔简直是完美至极。

这份协议和银票就踏踏实实踹在怀里,这才是所谓的满载而归。

老板?姜先生看出老冯的神色有几分不对劲。

他?老冯叹道,让他平白拿了三成。

怪我做事不周密。

姜先生听后,低头思索,问道:老板,听你的话是想出口气?我听说李绍文的对头一直是万德商行的周慕青,在周先生那李绍文讨不到好。

冯老板你忘了,周先生是本城的商会会长,不如我们去找找周先生主持公道?老冯犹豫不决:姜先生,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太多人介入吧!周先生是局外人,就说李绍文敲客户竹杠的事情评个理儿,至于运什么,我们咬死说是木屑,合同齐备,谁能对我们有所质疑?好,听你的,姜先生,你可是我的大军师。

老冯被姜先生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动摇了,我这就去找周慕青。

说着他就转身让人备车。

姜先生望着老冯胖乎乎的长衫背影,轻轻笑了笑。

报信的来说李绍文和冯明章在昭通商号见了面,那两人似乎暗藏着某种不欢而散的意味。

接着老冯坐上车子,行进方向正向自己的万德商行而来。

周慕青有些意外冯明章会亲自来找自己,听到伙计来报说昭通商号的冯老板来时,还是收敛了疑惑的神思见了冯明章。

老冯在会客室等着慕青。

周会长,我现在只能来求您了。

老冯见慕青跨进会客室,茶水也顾不得喝,一脸委屈的样子,主动地同慕青握了握手。

请坐。

慕青不露声色任老冯握着摇了一摇。

两人坐下详谈。

老冯你有什么冤屈慢慢说。

慕青佯装万事不晓,柔和地说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预感是这样的。

我有一批货从致和商行的广江码头卸货,我一个新成立没多久的商号,本小利微,这批货数量有点多,居然被李绍文盯上,非要同我签一个三成的分成协议不可。

我哪斗得过他,只好草签了一个。

协议呢?拿来我看。

冯明章把协议从怀里摸出来,递给周慕青。

慕青快速浏览一遍,眉头一皱,道,这只是你和他运费纠纷,恐怕我也无能为力,没办法帮你。

说着就准备把协议退回去。

是运费纠纷不假,可合同上并不是约定违约金是三成,其实他李绍文多要了不少,我就是想请周会长你做主,我按照合同上双方答应的部分付违约金。

李绍文走后,老冯取出合同细看,发现自己没有记错,只是那时候李大少已经掌握了自己的货物是什么,想息事宁人才答应李绍文。

慕青还是把协议还给了冯明章,微微笑道,冯先生,不是我周慕青多心,这件事你口说无凭,既然你说合同不是约定违约金为三成,还是得让我看一下合同才好。

老冯不拿出这份协议慕青尚在困惑,拿出这协议后慕青可以肯定一点,那批货绝非简单的玩意儿。

如果昭通的冯明章所言据实,倘若真是木屑,李绍文何必大费周章?我把货运合同都带来了,周会长你可以细看。

老冯把资料从随身公文包中抽出一份份文件给慕青细细读过。

货运合同和航行证等资料一应俱全,慕青从资料上判断不出货物是什么的端倪。

他翻看得很仔细,确实合同约定的违约金才一个点,而李绍文要三个点确实高了不少。

他把文件收拾好还给老冯,道:这样吧,我可以召集会议,在会议上你自己提出来。

若要我主持公道,不妨你们两家当面锣对面鼓提出来。

但是话说在头里,这椿公案着落点还是你和他,我们商会是松散的自治组织,只能对他略施惩戒,可能不能对致和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慕青沉吟着,如此你还要我做主么?当然。

即便是名义上的,也可以为我昭通出口气。

若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隐忍,长此以往,江城商界秩序何在?老冯义愤填膺,就差拍案而起。

慕青冷眼旁观,若不是自己一直派人追踪老冯和日本人有些偷摸的勾当,不然这件事因为涉及李绍文,自己难免存了些许偏见。

那好吧,我这就命人约时间。

老冯得了慕青的肯定,先表达感激,又一次和他握了手。

在他临走前,慕青仿佛无意问了一句:贵商号这次运的是什么货?哦?……老冯愣了一下,停了半晌反应过来道:木屑。

嗯。

慕青不再追问。

老冯到底是欺瞒在先,心虚地转头看了看慕青,后者背转身子,背着手望向窗外,不知在思虑什么,便自己走出了万德商行的门。

门外老冯的汽车突突突地启动着。

慕青清楚地瞧见老冯上车时的笨拙腿脚。

脑子里不停过着这件事的前后,为何老冯会找自己评理,这是件没道理的事情,倘若老冯真的偷运,一般的反应都是退让,即便就算被讹诈都不愿张扬,像他这么高调的真不多见,而且一下子找到自己,执意让商会介入,这是什么意思。

周慕青,这件事里你会扮演怎样的角色?你打算接下来怎么样做?他在问自己,整件事的脉络他了解都比较碎片,但是这些连起来居然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明显有人在幕后把水搅浑。

他在脑子里深挖着,然后闭上眼睛,睁开时多了份坚毅,思量再三,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他先去商会的办公地请负责庶务的办事员负责联络,得到反馈说明日正正好,于是便接着布置明日会议诸事,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停留,径直去祁家找之岚。

之岚这几日在家中休息一阵,原意是避开舆论。

报上无一例报道关于她的事情,大抵是陆少爷的关碍。

藏书楼是祁家唯一一幢二层小楼,小巧玲珑古意雅致的建筑让之岚深深喜爱,这里能把整片荷塘尽收眼底,甚至在冬日木叶萧萧下后能俯瞰大部分祁家的内院。

她酷爱来这里,这是只有祁家家主才能光降的地方,代表着无上的权威。

之岚登临小楼,凭栏而望,临风观景,略有些野风就会掀起荷塘里田田莲叶的叶浪,长长茎干的荷花慢慢萎顿,收在眼里是无穷碧。

她看得有些入迷,连慕青登上来都无知无觉。

岚儿。

慕青痴迷地望着她的侧颜,唤了她一声,带着几许不舍。

之岚侧过头来,看见是他,小鸟一样蹦进他怀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之岚眼角眉梢带着笑。

要找祁家家主,自然有人引路。

慕青微微依靠着门框,环抱住怀里的她。

他们什么也没说,静静拥抱了一会,风撩起她的头发,拂过他的脸庞,脸孔痒痒的,更痒的是心,这是婚礼未成功后的第一次带着多重意味的拥抱,隆重而正式。

慕青情难自制托起她的头,驾轻就熟地吻了下去。

唔……之岚被吻得绵软软倒在他的怀里,他的技巧越来越纯熟,此刻才感觉自己的内核里藏了一个需要呵护体贴的小女人。

而这个吻,在她心中激起欲说还休的滋味,这种滋味会让人迷醉,忘掉明天忘掉未来和以后,她只求更多,主动抱住他,索取着,而不是给予着。

缠绵悱恻好一会,慕青的理智险些被她击溃,直到她开口问这句话才回神。

你怎么来了?之岚问。

接下来我说得很重要,你必须仔细听。

慕青正色道,还是放不开她,抱她坐下。

之岚知道他要说非常关键的事情,脸上全是洗耳恭听的肃穆。

当初旱灾前购进米时,我同时在李绍文控制的广江码头同样小批量进过米,因为李绍文当时强取了你爹的五个码头控制权,你爹手下四个码头经理除了祁官山以外都失业回归,是我安置他们在万德商行为我所用,但他们的人脉和关系依然可以利用,所以我特意运了米,测试了眼线的效果。

后来你也知道,大灾期间李绍文偷偷高价卖米,被发现后失去了商会会长的位置。

总之,我安插的眼线正好派上了用场。

前不久李绍文履行了昭通商号冯明章一个运量很大的货运合同,那天晚上在广江码头连夜卸了货,货品名义上是木屑,可根据我掌握的信息,应该是更可怕的东西,我猜可能是某种军火用品或是新型毒品。

那岂不是走私?之岚一惊。

慕青点点头,继续道:我认为是的。

李绍文显然也起了疑心,也在追查,我想他一定知道了这批货物到底是什么,因为在他去了国立江城大学咨询以后,径直去找了昭通商号的老冯要求补运费和违约金。

老冯拿出的合同上定的违约金只有一个点,而李绍文多要了两个点。

老冯特意找到我要让商会做主,按合同来。

这很正常,你在怀疑什么?之岚忽然明了慕青说这些话的意思,开口问道。

你想想,假如老冯是在走私,被李绍文发现要挟后,他可以隐忍徐图良策,而现在他居然来找我,让我在商会里为他主持公道。

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两个原因,要么老冯并非走私,所以不怕公开,但是他已经付给了李绍文五千大洋,木屑生意一单子哪有那么高的利,五千大洋不是小数目,一口气就拿了出来,这说明老冯这一篇货物,一定赚得不少,就必然不是运的木屑,他在对我撒谎。

估计他的货多半还是来路不正的;他自己都遗留问题,还来找商会请求公正。

看来这个老冯背后还有玄机,那个人会不会还有幕后推手?可惜我现在还没有掌握关键信息,我只能隐隐感觉到这件事不对劲,不合常理。

你在担心什么,其实你行在暗处,摆在明面上的是李绍文和冯明章。

在商会里,你公事公办即可。

之岚思量道。

没这么简单。

你知道吗,我派人跟踪了老冯,他暗地里一直和日本人有联系,这批货品是要送进日租界里去的。

你想想不论军火或是毒品,进了日租界,又得祸害多少中国人的性命?实际上如果这件事真的还有慕后人操纵,那它就像有无形的漩涡,其实我自己早已无法置身事外了。

你打算怎么样做?之岚问道,她已经猜到慕青的答案,心中一酸,忍着难过问道。

我打算向张司令举报这件事,无论这批货物是什么,绝不能让老冯把它带进日租界去。

对此我可能会被盯上,得承受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

再说张司令因为他妹妹的事情,与我恐怕也生了嫌隙。

可不管身后有没有人算计我针对我,该来的迟早会来,反正我感觉已经有人把矛头引向了我,既然我无论做什么都躲避不了,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为城里的人做一点事情。

岚儿,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怕,你知道我最放心不下你。

我必须把知道的情况和要准备的行动告诉你,一旦我遭遇什么不测。

你心里有数,有人问什么查什么你都推说不清楚,千万不要为我出头,我不想你出任何事情。

你是打算杀身成仁么?听了这话,揣度着慕青话的涵义,之岚的心似乎被绑了绳子,被扔在冰冷幽深的海里浮浮沉沉。

她眼眸暗淡,甚而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可她知道自己多此一问,慕青今天来就是告诉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

她攀着他的脖子,压着酸涩地再次贴上他温润的唇,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纵然再有不舍,再难受心痛,他当初都可以把米无条件地捐出来,眼下局势定然会深觉责无旁贷。

她能说什么呢?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交代,我们走吧。

慕青穿过她强忍难过苦痛的眼眸,看进了正在一阵阵泛着涩浪的内心深处,抚了扶她乌黑柔亮的发丝,在结束这个长吻后毅然起了身。

第一百四十六章 练习之岚满心感伤,慕青搂着她走出来,他们牵着手默默走着,脚下不停,慕青忽然把这样的结局放在她的面前,最浪费不起的就是时间。

之岚没有同任何人说,临行前对烟翠交代一句,让她转达玉春,自己今晚有事情出去。

烟翠应了,她从没有看过对话时拧着愁眉的小姐和神情凝重的二少爷。

门外前行一小段上了车,他们再没有任何顾忌,两个人压抑不住情感奔涌的拥着,一刻都不愿意去想明天怎样,一刻也不想分开。

言语太苍白也无力,他们相拥依偎,望着街上奔腾喧嚣的街景连绵不绝向后退去,所有一切都不在他们眼里,除了对方。

管他去哪里呢?这辆车子就仿佛长江里飘摇的一尾孤舟,他又感触到了深深地缥缈无力。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在自己怀中,总要做些什么的。

他先要司机先开回了周公馆,在门口遣下司机,自己坐到驾驶座上。

之岚在车里看着围墙面上油光水滑的爬山虎,越来越繁茂,把那几处昔日斑驳的红砖慢慢遮掩起来了,慕青自己去发动车子,她知道他现在的每步都加着小心。

慕青专心地开着车,她把头静静地靠着司机座的椅背上,似乎那座椅彷如他宽阔的背脊。

车子在城门口验过证明,向城外开去,城内城外风物完全不同,再走一段,道路有些颠簸,更远一段,是田野里间或夹杂贫瘠的茅屋木屋,记得这条路是通向祖宅的必经之路,那时大嫂的葬礼在那里举行,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大嫂离世已然一年多了。

前后不过短暂的时光,自己的经历也从周家小姐蜕变成李家少奶奶,又从少奶奶变回祁小姐,命运把馈赠给自己的礼物,标好了价格,就等着她拿青春年华细细碎碎地交换着,从摇篮到坟墓,从乌丝到白头。

为何带自己来到祖宅,肯定不是仅仅拜谒大嫂这么简单。

车子左右摇晃,她的思绪慢慢迷糊起来,眼皮子沉重地打架,身子不由自己地依靠着椅背,迷迷蒙蒙打着盹睡去。

慕青从后视镜里看去,她还是和以前小时候一样,稍微坐远一些就会被摇晃着睡着。

坐上车她还是一样的孩子心性,他脸上浮起宠溺的笑。

他一进院子里停好车熄了火,望着她下垂歪倒的睡姿,心疼地坐到她身边,把她揽到自己怀里,就这样静静地享受着天地间难得的静谧。

到了?之岚揉了揉惺忪的眼,展望四周,正是院落里老宅门前。

院门前的一棵桂子树满目翠色,蓄着力气,秋天以后就会慢慢绽放它淡黄雅致的幽香。

他向怀中醒来的人儿索了个吻,放开了她,她此时才问道:你怎么带我来老宅子了?慕青直接从身上摸出那把防身的勃朗宁,他从黑市搞到子弹,从来就是贴身备着,幸好这只枪小巧趁手,所谓的对面笑,就是不知不觉取人性命。

这!之岚见到后一惊。

嘘,跟我来。

慕青把这件东西放回衣兜,带着她下车。

他们推开了堂屋的门。

谁啊?有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这是老宅的看门人。

他来开门,见到慕青和之岚,行礼道了一声:二少爷,三小姐。

你今天可以回家去。

慕青对看门人吩咐道。

是。

看门人在这村里有家室妻儿,看门只是他的额外一份工作,我去收拾了。

看门人离开了,慕青带着之岚穿堂屋过厢房,灶上锅里煮了点粥,一旁纱罩里扣着碟蒸好的馒头和咸菜,居然有股好闻的香味,她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

慕青恍然,原来已经到了傍晚饭点,两人就着厨下的饭食,填了肚子。

饭后她收拾,他一刻不停,去后院捣鼓着什么。

岚儿,你快来。

慕青弄好了,喊着她过去。

之岚闻声而去。

他已按照上次老爷子带自己来练枪时的样子排布好标靶,没料到后院还有机关,之岚一惊。

不会用可不行。

这是爹给自己的原话,如今也转给之岚听。

他摆好姿势,打开保险,右手举左手托,轻点手腕,干脆利落地射出一发,击中了标靶的左胸位置。

这是示范。

他把枪递给她。

金属的感觉带着刚刚他手的体温,之岚在手中玩赏着,这么精致小巧的玩意,她双手交握,不知怎么感觉有千斤重,姿势如何也不对。

他学着爹教自己的样子,告诉她手该怎么摆,脚如何放,如何使力,如何眼观瞄准。

手腕得向下压着点。

耳边有音,她只觉得全身都紧绷在枪口那一点,扣动扳机。

尽管打飞了,开完这一枪,她身体还是软了下来。

再来!慕青皱皱眉。

摆好姿势,又是一枪。

砰!四寸勃朗宁小枪后坐力不算强烈,声音也不大,纵是如此她的虎口处还是酸麻,不知是振的抑或不知不觉使劲捏的。

不算如意。

一定要看准,再来!慕青又一次训练着,他心里有些毛躁,务必要练出她的能力。

总算眼睁睁看着子弹没入标靶的胸部,她终能放松下来,才感到自己的汗透了衣衫。

休息下吧。

慕青道,揽过她同坐天光下。

夏日夜晚暗得极晚,此时天空微有几点云,高远明透发亮。

我实在不该对你急躁的。

他抚着她的发,缓缓道。

我知道,你想让我能自保。

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的声音幽幽在耳畔。

听得她一叹,是的。

没有多少时间了,在他做下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没给自己留后路。

明天的商会会议,你推掉不要去。

他想了一想。

假如有任何变数,他都不希望她在旁。

不,也许我可以帮你。

之岚扬起眼眸,她是怎么样性子的人,怎么能明知他担着风险还不为他分担。

听话!我是为你好,你不要搅进这件事,离这些是非越远越好。

慕青只能有隐隐约约的感觉,前方一定有危险,就像穿越迷雾森林,任那些迷雾遮住双眼,辨得了方向,辨不出危险。

好。

之岚听得出他话意的严峻,答应下来。

慕青的声音压住情绪:我们再来练习吧。

她记不清夜晚的一些细节,比如她现在怎么被他抱来这张老宅子的床上,他是如何一边亲吻一边迷醉地解着她衣服的攀钮,或者太心急太紧张到手指有点颤抖,还需要她的引导和本能,人生不是每件事都需要仔细思考权衡。

当他真正面对她的时候,不由有些目眩神迷,而之岚已经被他的吮吻堵得迷迷蒙蒙。

在他期身而下的时候,她轻轻哼了一声:慕青……为何感到慕青的动作带着几丝伤感?她的眼里竟涌出泪,情不自禁地留恋悸动。

慕青心中一窒,吻去她的泪花,呢喃道:我在,我在。

只要这一句情话,迸发出最热烈的感情,他们温柔缱绻,捱不过明天似的,甚至没有明天一般,最后只剩耳边的喘息和翻江倒海。

……——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小傻瓜,当然会的。

梦里似总在不安地翻来覆去问这句话,之岚不敢睁开眼,好怕自己睁开眼天明就看不见他。

退无可退的时候,他撑着手臂望着天光映照的之岚光洁的面容,她终于完全属于了他,他在她脸上印下早安吻。

该动身了。

慕青把叹息和不舍压在心底,现在白天了,白天就有白天必须面对的问题,比如今天商会的会议还有棘手的议题。

慕青,我要天天能看见你。

我不要只抱拥一夜的回忆过日子,那样对我更残忍。

之岚将柔弱无骨、水一般的身体整个没入慕青怀中,后半句不言自明:你千万保重。

好。

伴着他的回答,是他温润的唇再次贴了上来,还有随之而来悱恻缠绵。

慕青按时抵达商会的会议厅,今天岚儿果然派人来告假。

没有她,他也放下心来。

点清人数后,慕青开口了:各位,今天我召集这场会议,是因为昭通商号老冯对我说了一件事。

他顿了顿,众人全神恭听,还是老冯你自己说吧。

李绍文,我昭通商号是租借了你致和的码头,我该赔的我愿意赔,可你实在不该强人所难,明明约定给一成违约金,你非要额外的,请大家看看这份合同和协议,我一个新开张没多久的商号,试水进了一批木屑,不过区区微利。

大家评评看,这是何道理!老冯拿出一应资料,甩在桌上。

几个米行老板互相对视一眼,城南米行的曹老板摆出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前几个月灾劫刚起,李绍文就抢米行的生意。

现在居然变本加厉,连新开张没多久的小商号的微利也图上了,真他妈的霸道。

再发展下去,不得欺行霸市了?李绍文坐在会议桌前,他和慕青一样同样意外,冯明章自己商号走私还敢光明正大找周慕青评理?他脑子飞快转着,不对,这件事大有蹊跷,他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这整件事是周慕青和老冯设下的圈套让自己钻?第一百四十七章 下狱冯明章,你还敢告我。

李绍文冷哼一声,你运的什么不知道么?非要我在这里公之于众?你还想诬陷我什么?冯明章反唇相讥,你有什么证据?合同在这里,你我的协议也在此。

我正正经经的生意。

还有何话讲。

他的面不改色令李绍文惊讶一番,须臾冷静下来。

自己手中只有一块金属,反而留下字据落人口实,太大意了,他有些懊悔。

他望着周慕青的眼眸落在自己身上。

坐于上首的周慕青在沉思,那人不动声色望着冯明章和自己。

他看过去,竟然摸不懂周慕青的想法。

如何翻转呢?李绍文收回纷杂的思绪,眼下就算煽动了带人去查昭通商号,肯定已经转移清理查不到任何嫌疑,就算请来顾行舒的人证实,老冯他们计较起来,还是不能说明东西是从船上的货物而来。

无论怎么辩驳,道理都不站在自己这一方。

李绍文权衡轻重,沉默不语,静观其变,他的眼光扫向首座上沉静的周慕青,他又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无话可说了吧,李大少!老冯面有得色,现在我提出,要求你致和解除这个不平等的协议,先把五千大洋退还给我,还要给我道歉。

这怎么足够?城南米行的曹老板更进一步,审时度势开口:你李绍文屡屡触犯我们商会商号的利益,上次是针对我们城里的米行,这次连新商号都不放过,光道歉怎么行,我们几个米行老板商量过了,我们一致要求你致和商行退出江城商会。

终于一起发难了,李绍文笑了笑。

在这里等着他,狗屁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还处处束手束脚?反正自己把着城内几个主要码头,只要走水路货运,总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去。

李绍文,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周慕青沉稳开了口,我们不能听一面之词,所以我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

我没什么好说的。

周慕青,你是道貌岸然的商会会长,少给我在那里惺惺作态。

你们看不惯我,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有口难言,再说事已如此言语有什么用。

你们无非就是逼我退出商会,我没有异议。

李绍文唯一有点可惜的是明知老冯赚这一大票,却无奈不能染指,至于老冯,协议我可以撤销,但是你的货物比木屑沉重得多,运费上无论如何要给我补偿的,,违约金一成要付,我自认倒霉但这五千大洋绝不能退。

慕青敏锐地注意到李绍文的话,他转眼看着老冯的反应。

就在所有人注视着老冯的时候,忽然会议厅的门被打开。

警察局吴警长带了队人进了门,不由分说走近李绍文,皮笑肉不笑道:来人,给把李绍文拿下!你们凭什么抓我?李绍文出离愤怒地拍案起身。

有人报案说你讹诈商号和私藏违禁品,请跟我们走一趟。

吴警长见惯各种场面,始终保持着平心静气,道,李大少请吧,别让我为难。

李绍文眼里几乎要冒火,私藏违禁品,真是最可笑的笑话,真正走私的人现端端正正坐在会议厅里。

他走之前留下了怒火中烧的狠话: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慕青、冯明章你们给我等着,我得不了好,你们也别想跑!吴警长提走了李绍文,众位与会的商会经理俱都交头接耳面面相觑,有人透露出几分不安的样子,商贾有钱又如何,命门还是掌握在官老爷手中,要方给方,要圆得圆。

老冯,你实话告诉我,是你去搬请警局介入的吗?周慕青在首座上思索着问道。

不不不,天地良心,我只是在今天会议上提出事情,绝对没有去警局告发。

老冯见众人都盯着他,光秃秃的脑门上溢出油脂一般的浮汗,他拿出手帕擦着额头,我只想在商会的范围内求个公道。

老冯的话有多可信?慕青思忖着,这些天的盯梢,他知道老冯手中的货还没有顺利地吐出去,即便和李绍文有恩怨也并不急于此时。

那么,一定是幕后的人耐不住性子动手了,他不知道躲藏在幕后的那个人有什么目的,看来李绍文凶多吉少。

李绍文与自己缠斗如此之久,桩桩件件莫不咄咄逼人,以他的行事手法,宿敌怕也不少。

这个人真正的意图是什么?他想了又想,每一步都不合常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周会长,你在想什么?有人问了他一嗓子。

周慕青回过神来。

周会长,会议还继续吗?那人追问道。

李绍文都进了警察局,会议也开不下去了。

周慕青道:散了吧。

一声令下大家立时起身清理东西离开了。

老冯,你留一下。

慕青还打算仔细问一问老冯,就算他不愿意说实话,只要言多必然有失。

周会长,你还要问我什么?老冯听到慕青点他的名,心中一紧。

致和与你昭通商号的恩怨,除了你我清楚,不过是今天才在这里讨论,你觉得谁会去警察局报警?这件事情慕青越思量越奇怪,幕后人到底要干什么,除了把事情在商会里大肆宣传,还生怕不高调,还会去让警察局介入,不怕牵连昭通商号?既然如此,此人是什么来头?目的又是何!我想不出来。

老冯摇摇头矢口否认。

那我换个问法。

你来找我,要我主持公道,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指点你来的?终于问出口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老冯听到这里,顿了一下,矢口否认:是我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来找的你。

慕青一目不错地凝视着老冯说话的表情,他的停顿和那一丝眼里的犹豫,可能表明正隐藏了一个人,现在他可以肯定,幕后之人定然身在昭通商号里。

也许此刻他睥睨着江城的商界,拨乱着商界的秩序,那么自己和李绍文一样,都是他的棋子。

老冯离开了,慕青眼里似乎映着老冯的背影,似乎空无一物,剩下的是些许恐惧,但他知道事已发生,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按计划,现在他该去找张司令了。

岂有此理!张司令听到周慕青和盘托出的推测,勃然大怒,在我的治下居然有人敢走私通日本人,胆子倒是不小。

他说完这话,端起茶杯,忿忿饮了口茶,似乎要强压下怒意。

贤弟尽可以放心,你把这事交给我,我责无旁贷,肯定要追查到底。

张司令承诺着。

大哥不仅仅要追查,当务之急是阻止这批货流进日租界去。

慕青强调了一句。

张司令笑了笑:这件事贤弟你就别插手了,大哥我自会秉公处理。

周慕青从司令官邸出来,心头似乎轻松了不少。

李绍文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到李家,立即掀起滔天巨浪。

消息传来后,万心巧风疾发作,当场昏厥过去。

静如眼泪流个不止,连下人们都感受到风雨即来,惶惶不可终日。

李老爷当即赶赴致和商行。

来晚了。

警察宣布驱离致和商行的职员,刷刷几声贴上了封条。

李老爷小心翼翼上前探问,几个警士道:奉了上峰严命,此乃保护罪证之举。

绍文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李老爷心里惊疑不定,自从绍文接手致和商行,他从不需自己操心,自己万事不管,做个闲散老爷。

他对致和商行到底在经营什么根本一点也不知。

他准备探监去,就算使钱也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李绍文被关在监室里还没提审。

此时他才宁静地捋着头脑里芜杂的线索,是老冯那边出面告了自己无疑,周慕青是江城自己的宿敌,两人必然联合无疑,商会只是虚晃一枪,警察的出手才是真正的声东击西。

那么周慕青会不会知道老冯走私锡锑矿石?他想了半天无解,不过以周慕青的性情为人,老冯未必敢向他透露实情。

眼下如何脱身?会不会牵连到致和商行,他在这里无法通消息,也是他最担忧的部分。

他李绍文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抢米行生意、趁人之危什么都做过,不说自己战绩显赫,在江城也是别人要看自己薄面行事的。

如今虎落平阳,思来想去真是悔不当初,可恨周慕青和老冯,合起伙来阴了自己一把。

李老爷到了警察局,求见吴警长,请求见李绍文一面。

李先生请回,李绍文现在是要犯,不允探监。

警士直接三言两语来打发,李老爷碰了个软钉子,哀求数次未果,只得悻悻然回家去。

不让探监,李老爷有股大难临头的危局感,家里因为万心巧的病已然乱成一团,静如精神情绪恍惚不能理事,福管家也是焦头乱额,现在正等着李老爷回转处理里里外外一应杂事。

李老爷刚回到家门口,万料不到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第一百四十八章 烟火我们要薪水!致和商行要付我们赔偿金!……除了致和商行的一干职员,还有几个码头的职员力工,乌泱泱门口全是人头。

虽然码头还未曾查封,听到致和商行变故的人们无心做事,纷纷赶到了李家门口讨薪。

见到李老爷从汽车上下来,立即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气闷热,李老爷被人群包围着,一阵阵地犯晕,人有点站不住了,这时有个人及时把他扶住了。

他是来打探消息的祁官山,耳听人们纷纷传说致和商行被查封,赶到致和商行果然看到警士们在贴封条,打听过又听到李爷被抓进了警局,心下顿时惶恐,随大流走到李家来。

诸位,诸位!请各位放心,我们致和是断然不会短少诸位的薪酬的!只是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也是刚听到小儿出事,我还需要时间了解一下诸位的薪酬情况,请求大家给我一点时间准备!我们可以等,但是李老爷你要给我们个明确的时间答复。

有人呼喊一声。

七天。

七天内我一定给诸位满意的答复。

李老爷一再承诺,有几人不相信,还打算说一些什么,祁官山一嗓子:说了七天还问什么?没看到李老爷都被你们逼得快晕倒了吗?有了祁官山的提醒,人们见李老爷倚靠着祁官山身上喘气的样子,寻思着把李老爷闹病了,自己的薪水更没有着落,便四散而走。

祁官山把李老爷扶进屋子,交到福管家手中。

有下人拿了靠垫,大家七手八脚扶李老爷靠在沙发上。

李爷他是不是出事了?祁官山望见乱成一锅粥的恓惶众人,心里有了个准备。

你是?刚才谢谢你。

李老爷缓过劲来,问着祁官山。

我是李爷的助手,我叫祁官山。

那你应该知道绍文的公事吧,留下给我说一说,现在致和商行查封了,账簿印鉴都被锁在那里面,我什么都不知道。

正巧印鉴在我手中。

祁官山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锦缎荷包递给李老爷,今天李爷赴商会开会时,印鉴交给了我。

以前也是这样,如果他要出门,为了保险起见,印鉴都是交给我保管的。

接过大红锦缎的荷包,几枚玉石印鉴轻轻碰撞叮当作响,李老爷百感交集,他还记得当初把这个荷包亲手交到绍文手中时的场景,绍文手抄衣兜站着,眼里是不羁的笑。

往事犹在眼前,而那个带着不羁笑容的人已经入了监牢,分离各一方。

李老爷慨叹着、恍惚着,忘了眼前的祁官山。

直到祁官山无意打个喷嚏,李老爷才意识到有人在他眼前,歉意道:对不住,我今天心绪很不好。

祁先生,我有事相求,这次和职员清算薪水的事情,还望祁先生鼎力相助,事成之后我另有酬谢。

祁官山用手帕捏住发痒的鼻子,点了点头,拿出一份文书道:除了印鉴,还有一系列货运许可执照,其中一份最为至关重要的证明,是江城英法日三国租界颁布给广江码头的商船起卸许可执照。

有了这份执照,无论在广江码头起卸什么舶来货品,可以直接派人在以上三个租界里通关,不再需要额外的查验。

这是江城商号里的独一份,是华界的荣耀,在日本人制造四三惨案后,民间反租界情绪高涨,为安全起见,这种执照再也不颁发了。

从李家出来,他心头也颇为沉重,在李绍文麾下工作,确实愉悦对胃口。

人生变数太快,只怕得再做筹谋。

慕青从司令官邸出来,思虑着整件事情,没想到会议下来,首当其冲的是李绍文。

他有些糊涂了,幕后那人冲着谁来,难道是把自己和老冯当了枪使,不论如何这件事肯定没那么容易结束。

他的车子路过祁家附近一块立着大广告牌的墙壁,眼睁睁瞧见之岚在前面巷口转了个弯。

他叫了停车,下车尾随她走进广告牌指示的药店里。

她在买药,慕青听着她和店员的对话,心里越发莫名伤感起来。

她买完回头,正好瞧见他,不自在地笑了笑。

买了?慕青明知故问。

嗯,你知道了?我们……现在不是时机。

之岚比他镇定,挤出笑按了按随身的手袋。

确实不是时机,他还没有真正娶她过门,况且眼前这件事他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对不起,害你受苦了。

他伸出手去,之岚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李绍文在监室里昏昏欲睡,这次他扎扎实实体味到周慕青当时下狱的滋味,从小到大,虽然在沪上求学多年,家境比不得沪上那些豪富权贵人家,到底是江城大富,何时受过如此的罪。

来人,把要犯李绍文带到审讯室去!李绍文被惊醒了,有几个警士押着他,逼着他踉踉跄跄往审讯室里去。

这是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地方,根本不属于他一个骄傲的大少爷,令人嘲讽的是如今自己正在审讯室明亮不知时分的空间,望着眼前的刑具,他再大的能耐也满心都是惶恐,进不得退不得。

但他李绍文是最能屈能伸的,多少次打击他能挺过来,今次他也抱以希望。

他曾看到蟑螂老鼠在监室里跑过,压抑着心内的反感,直面着自己的恐惧。

他就是有这个狠气,他同时在逼着自己。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独自在沪上求学,家中就一个照料生活的娘姨,无论什么样的困境他都是一个人从无商无量的境地度过来,直到后来绍武也来了沪上,他既要做大哥也要当父亲。

有句话他对之岚说得一丝无伪,那就是闯到现在,他的输赢就是凭的是胸膛里的一口气,有心气就会行动,熬过去就不算输!他一直都如此认为着,偏偏心强强不过命去。

慕青从药店出来牵着之岚上了车。

知道她服过避子药,还是心中酸涩难抑制。

他暂时放下脑中思虑,跟着她什么也不想该多好。

今天的会怎么样?之岚还是记得工作场上的事情,主动问起来。

该不该同她说,他有片刻的疑虑,不过江城商界就这么大,左传右说,她总会听说的,瞒着也毫无意义。

他望着之岚求知的眼神道:今天老冯提出了让李绍文取消不平等协议的诉求,忽然城南米行的曹老板翻了旧账,本来我们决议让李绍文退出商会。

不想警局介入了这件事,把李绍文逮捕了。

他被捕了!之岚惊道,什么罪名?敲诈和私藏违禁品。

慕青道,这就坐实了一件事,老冯果不其然在走私,还记得我给你说过吗,李绍文知道他船上是什么货。

所以可以确定幕后一定有个黑手。

而且现在我能确定这个幕后黑手就藏在老冯的昭通商号,今天我就李绍文被捕的事情质询他,他犹豫着顿了一下,他应该知情。

那么这个幕后黑手到底相中了李绍文什么东西呢?不惜让他下狱,肯定需要得到什么利益。

之岚想起当初李绍文对自己的种种志在必得,他是个多么狂傲心机和手腕的人,如今下了监室,对他的锐气是种磋磨,也正应了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

我不知道。

慕青摇摇头,不过假的就是假的。

等一阵这个幕后黑手就会露出狐狸尾巴。

而且从头至尾,其实我更担心一点,李绍文也许是个开始,我们江城的商界将会被他拿捏,这是最可怕的,也是我不想让你搅进来的原因。

你别忘了我的座右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法子的。

之岚笑道。

末了她敛去笑意,低低说了一句:来了就来了,我不怕。

慕青听了心内一震。

她主动攀着他的脖子,轻声道:今天我们到永安里 23 号去吧?之前你答应我要带酒开怀畅饮的承诺还没办到呢。

好。

慕青看进了她一阵阵泛着涩浪的内心深处,换了个话题,我们今晚吃什么?等会我们一起去买菜,我想为你做一餐饭食,古人说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我想尝试一下。

是你和我一起做,我也想试着做你的丈夫。

慕青纠正着,平凡人家的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呢?让司机停在永安里门口就回去了。

之岚掏钥匙开了门,目力所及还是那样的小院和楼宅。

慕青踏进院门,关好门。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此刻天地和人都只有彼此,抛开其他任何烦乱愁绪。

慕青想上前抱她,之岚望着渐渐成橙色的天光,问道:几点了?慕青看了看手表,道:快五点了。

那我们先去买菜,我记得那头有个菜市,烟翠说去晚了就关门了。

说着拖慕青的手提起门边的篮子,走去印象中烟翠常常买菜的菜市。

慕青和之岚头次来到附近的菜市,两人举止装扮和周围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许多人回头望向他们。

但之岚不在乎各色眼光,学着样子和人讨价还价。

慕青忍着弥漫着的腥气或是污水横流的臭味,见到之岚专心致志地挑着白菜和番茄,切换方言喊着几多钱?您家给我算便宜些唦!这就是人间最迷人的烟火气,他决心不去想其他任何搅扰他们的事情,专心致志度过属于他们的夜晚。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连空气弥漫着的气味都好闻了起来。

他们带着几样简单的小菜和红色的蜡烛、一小支白酒回了永安里的房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探监之岚准备提水洗菜,慕青已经摘下手表袖扣卸下领带脱了西装,挽起衬衣的袖口提水,他道:我来准备,你之前问过菜摊上的大娘,你就只负责炒菜吧!不由分说提了水,拿起菜篓子,摘菜洗菜来。

他虽然也是第一次做,但是确实像模像样,之岚端了马扎在院子里帮忙。

说是帮忙,到底还是慕青心疼她,说井水寒凉,不让她多动手。

她在案板切菜,慕青望着她拉着架势,耗费极大的气力,事倍功半的样子,夺过她手中的菜刀,皱眉叹道:唉,看你用刀子太可怕了,我真怕你切到手。

可怜这些和你有深仇大恨的菜,再剁下去就要烂掉了。

说得之岚不好意思起来,辩道:我哪有,我看以前厨房里的厨娘都这么切的。

所以是看事容易做事难,岚儿你现在体会了吧。

他看住她的眼定定笑道,一边轻轻巧巧地切菜。

轮到炒菜时,之岚哀嚎着:我真不知道做饭这么难,做饭看来最难的是炒菜,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熟了,反正多翻一下没错。

是没错,鸡蛋糊成黑块块;番茄没有去皮,在菜汁里飘着;白菜糊了;盐放得或淡或咸并不均匀,能入口就好,其他谁在乎呢?用过饭,慕青别处心裁点了红烛,笑着拉她在桌旁站定,没有司仪、没有宾客有什么关系,之岚和慕青在烛火摇曳处虔诚地做着这些动作,补着那天的仪式还剩最后两项,夫妻交拜和送入洞房。

夫妻交拜礼毕。

他们在自己面前倒了点白酒,两只手挽着交杯,轻轻倒流入口喉,真好!此刻她在悦动的烛光里闪耀在他的眼里,而他也一样。

虽然白酒烧刀子是贩夫走卒的饮品,却被他们今夜赋予着全新的意味。

今天这两杯才是真正意义的合卺酒。

华丽的仪式,扰攘的礼堂,真不如永安里今时今晚这一方小天地。

有了今天,明天何悔?不知哪一家的留声机又响起来: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每次和他之间总有缠缠绵绵的配乐似的,之岚记不清他和她之间谁更主动一些,总之那两片唇贴合一处,是两颗压抑的心终于爆发的中心。

正在他们如痴如醉时,门外响起硬邦邦的急促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缠绵。

两人对视一眼,慕青示意之岚在楼上别做声,吹灭了蜡烛,做好准备,自己去开门。

门开了,张副官站在门口,见到慕青笑道:周经理你真让人好找。

司令让我转达你,得到消息说今晚昭通商号那批货的被转运走,他请你去见他,辨认一下。

慕青沉声问道:去哪里辨认?张副官探头左右看了看。

只有我一个人在吃饭,张副官你但说无妨。

张副官笑道:塔园。

好。

那是通往日租界的一条小山包,满山满谷都是竹林,距离万国跑马场并不远。

慕青从容地抻了抻身上的灰色长衫,随手关上门,没有回头。

之岚跑到会客厅,隐隐约约听见塔园的地名,接着听见汽车启动轰隆隆的声音。

她不禁担忧起来,右眼皮跳动几下,心慌意乱。

慕青前脚刚离开,后脚又有人敲门,还伴着呼声:周小姐在吗?这敲门一声紧似一声,之岚的心恨不能提到嗓子眼,她颤抖着手开了门,是一个陌生的小警士,见到她就道:周小姐,李绍文请你去见他一面。

为何李绍文会见自己?又有专门的警士来通报?之岚一头雾水,不经自主地跟着上了警车。

李绍文正奄奄一息趴在监室稻草铺就的床上。

下午时分有个遮了颜面的男子来监室,警士们见了他都存着几分客气。

他径直到审讯室,捏了嗓子对着用过刑浑身是血的李绍文问道:致和商行的印鉴和广江码头的货运许可执照哪去了?李绍文从疼痛中清醒过来,什么审讯什么罪名,原来只不过警局配合此人查问致和商行的印鉴,此人肯定在致和商行搜遍资料无果,为何他想夺取印鉴和执照?李绍文的汗透着衣衫,被鞭笞过的背脊猩红的鲜血混合着汗湿的盐渍皮肤阵阵钻心地疼痛,他额头上冒出冷汗,神志有些许涣散,但他强撑着心气,问道:你是什么人,找那些东西做什么?我这有一份码头转让协议。

你李绍文已经是阶下囚,致和商行一个查封了濒临死亡的商行,还有什么资格拿住本城位置最好的五个码头?男子抱着臂,李绍文听得出他轻蔑的口吻,说到致和商行被查封了,他心内不由一阵战栗,心中沉痛远超过身体的痛。

李绍文拼劲力气喊道:你要对我致和商行做什么?应该是你对致和商行做了什么,现在你的罪名是讹诈,我看倒是你搅扰着江城的商界不宁,现如今被我拿住了把柄,我想不出你该如何翻身?男子轻轻笑着,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在警察局告发了你,告诉你,就是我。

你到底是谁?李绍文听他说了许多话,声音却不是熟识的人,无力地抬头,他只能辨出此人形貌并非周慕青或者冯明章。

你没有必要知道。

男子笑着。

哈哈哈,我明白了。

李绍文果然精明,虽然受刑痛苦,脑子依旧转得飞快,你想从我手中取得码头三权是么,你伪造文书时找不到我的印鉴,在广江码头找不到货运许可执照?其实你既然有官家背景,何必这么麻烦,强行豪夺也不是不可以,至于执照你还可以再办理嘛。

哦~没有上述资料你根本营业不了是么?……男子对这个话题听得烦躁起来,都忘了要改换声音,闭嘴!你实在太聪明了。

聪明人有个弱点你知道什么吗?若不是因为资料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根本营业不了,况且缺失最重要的一份租界里不再颁布的通关文书,再加上致和商行还拖欠着力工的薪水,如果他强行上马就是出力不讨好。

是什么弱点?到了此刻李绍文反而占据了主动权,问着这个男人,姜先生?那就是死得快!男子反而不如李绍文的定力,被他淡定的情绪激怒了,而且他居然听出了自己的声音,我看是你的嘴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说着男人举起手中的马鞭抽向已然怏怏的李绍文。

姜先生,你想拿我的致和,我死了你就永远不知道那些关键的资料在哪里。

李绍文嘴角带着血,生生挨了这一下,闷哼道,而且你要想伪造文书,印鉴在我手上,你别以为随便哪里雕刻一个就可以,我致和的印鉴都做有暗记,你要想做变更,绕不开我,而且你得拿到我签印的文书才可以去商管局做登记变更。

商管局最重要的环节是验印,如此才能名正言顺,而且广江码头的货运执照,更是一个码头起运货物的关键所在。

既然你想得到,那我们不妨谈些条件,做个交易。

我知道你们放不过我,横竖都是一个死。

但你能答应我,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我还有另有财物献上,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才能提取,送你做启动资金,而且告诉你,现在北方战事如火如荼,吗啡这种药品也是需要银钱才能搞来。

什么条件?男人被他说得有点心动,做什么交易?首先我要见到祁氏成衣铺的周之岚小姐。

李绍文道,接着他把之岚的几个地址告诉了那个男人。

因此之岚现在就出现在他面前。

岚儿,你果真来看我了。

李绍文见到之岚,神情悲喜交加,他眯着眼睛,已经无力支撑头颅似的,但此时遇到故人他心内欣喜,悲的是希望自己一直以一派潇洒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本不愿意让她见到这样的自己。

李绍文,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实在是不该贪取不属于你的财富。

之岚叹了口气,心生同情,李绍文看起来可怕极了,血迹斑斑完全是个受过大刑的犯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来得时候一个个幽暗可怖状如地狱的监室看得她心惊肉跳,让她忽然想起当初眼前人坑害周慕青下狱,慕青那时定是狼狈和无助,她越想越心痛,慕青该如何扛过一个个难捱的夜晚,越往监室里走,越了解眼前是怎么样的环境,看到眼前有些狼狈的李绍文,同时也担忧惊惧着被张副官带走的周慕青,不由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岚儿,事已至此,你不用多说。

我的事情我心里有数。

我问你周慕青呢?李绍文忽然问着。

他被张司令叫走追查昭通的货去了。

之岚压低声音,你问他干嘛?听着,我懂了什么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

来,我告诉你我为何下狱?李绍文对她招了招手,让她靠近些说话。

第一百五十章 挟持之岚愣怔一下,上一个说其言也善的人是祁老爷,后面的话果然都很有用,于是她靠近了他。

我的罪名都是莫须有,实际是有人觊觎我致和旗下的码头,此人是官方背景,其志不小。

这事周慕青去了,你别掺合,千万小心。

李绍文飞快地小声说着。

之岚听他和慕青平素一样的口吻,大为惊奇道:慕青也这么跟我说。

李绍文勾起唇角笑笑,他和周慕青英雄所见略同,此事蹊跷如何看不穿?之岚准备细细问,李绍文眼看有走来的警士,又提口气大声道,岚儿,请原谅我以前对你的种种行为,我已知错了!求你帮我给父母亲问个安,不孝儿子无法在他们身边尽孝了,让他们保重,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去吧。

望着阴影里不知表情的李绍文,听着他掺杂着浓厚情绪的话语,看着他一息残存的昏死模样,之岚心下愀然,瞅着他有点心酸难过,不忍答应道:好,我会带到的,你放心。

李绍文提气拉大声音道,我话说完了,你快走吧。

之岚想着他平素倜傥的样子,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越发难过,道:保重。

我会的,快走。

李绍文催促一句。

待她真的转身而走,他一双澄亮的眼睛望着远去的她,忽然用她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岚儿你知道吗,我一直真心爱着你。

这才是真正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之岚快步走着,一边体味着李绍文轻声叮嘱的话。

他说的官方背景四个字忽然令她如梦初醒。

糟糕,慕青怎办?她一念及此,心下越发焦虑急切。

她快步往警察局外走去。

几个警士拦住了她:祁小姐请留步,关于李绍文一案我需要你协查。

协查什么?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之岚嚷道,被这么突然的一阻拦,她的情绪忽然爆发出来,大声对着警士嚷嚷,李绍文的事情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要查你们去查别人!这是吴警长的吩咐,只是协查,再者李绍文是钦命要犯,他指名道姓要见你,我们有理由怀疑是否有东西夹带出来。

请祁小姐你在那边办公室稍坐一下,查清楚自然会放你走。

见几个警士重重围了她,做出请的手势。

她无奈,正要跟着往办公室那边走去。

正在此时,人堆里冲进来一个西装男子。

之岚瞧见,正是那个镇日盯梢自己的男子,是陆少爷身边的人。

祁小姐,陆少爷在外面等急了。

西装男子恭敬地对之岚道,接着转头对几个警士吼着,你们干什么?祁小姐不是犯人,还查什么查!原来她被警士围住时,西装男子就进门正听得几个警士的话。

有了西装男子的护卫,她没受什么阻碍快步从警察局出来。

站在警察局门口,快上车!祁之岚!一辆汽车停在她的身边,门开后正是陆少爷,你去哪里,我带你。

进秋到底不同,虽然白天也是秋老虎,暑热却远远不及夏日夜晚如此猛烈,站在深夜里,反而有几分薄薄的寒凉,这一趟警察局里出来,身上反而燥热起来。

只能求助于陆少爷,之岚登上了车子。

我要去塔园救周慕青,求陆少爷您帮我一把。

之岚说着越来越揪心,眼泪直接淌了出来。

小美人,别哭嘛!陆少爷最见不得女人在她面前哭,虽然我已经默认你是我的姨太太,但是我实在不愿意看你如此伤心。

走,出发,去塔园。

听着车行塔园,之岚心下好受多了,慢慢止住了哭泣。

其实这些天我都有派人跟着你们,偏要看看你们的感情是什么样子,不过倒也是帮了你,起码张曼婷没有再来找你们麻烦。

陆少爷看着她情绪转好,把一柄折扇开开合合。

她忽然叹道:你和周慕青真是一对鸳鸯,看来是我想错了,我本想把你带到金陵去,让你在我的庇护下生活。

陆少爷你为何对我……之岚一直闹不明白陆少爷为何总是明里暗里纠缠着自己。

陆少爷偏头望着之岚,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会在赈灾义演大会后亲近你,是因为想起了我娘,我娘的名字里也有个岚字。

她也很有才华,会自己做衣裳,她曾经给我做过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

她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子。

陆少爷第一次对着一个外人谈起自己的母亲。

从小到大,我都很恨我的父亲。

外面大街幽暗的路灯光随着汽车的移动一暗一亮,一会儿把陆少爷隐藏在晦暗的光影里,一会突出在明面上,在明亮处能清楚看出她眼里闪着的泪花,虽然他给我带来了陆少爷的荣耀,但我发自内心压抑不住地恨他。

为什么?原来不可一世的陆少爷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之岚心下一叹。

他疑心太重了,我娘长得很美,是金陵数一数二漂亮美人儿,只要她跟旁的男人说一句话,他都要怀疑很久。

有一次,娘正在跟一个仆人说事情,他来了盘问,不知娘哪句话激怒了他,从此他就对我娘上了手。

陆少爷的语调越来越高亢,情绪在激动爆发的边缘,我认为我娘应该是被他失手打死的,那天我明明看见了一个花瓶砸了下来,然后我娘就倒在了血泊里,再也回不来。

听得之岚脑海里浮想联翩恐怖的场景,一双眼睛溜圆惊异地望着陆少爷。

你知道吗,我才十四岁。

我再也不叫陆惠卿,再也不是那个女孩子陆惠卿。

女孩子太无力了,及笄后会三媒六聘嫁人,会不由自主,顶顶关键是女孩子保护不了心爱的娘。

陆少爷抹去了眼角的泪滴。

对!她是个勇敢的男孩子,骑射枪马无所不精,他现在是男孩子陆惠笙,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怎么能对着女人流泪。

没料到陆少爷坚硬的外壳里包裹着柔软的心,之岚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就算她是把自己当成她母亲的替身来弥补,此刻由衷的同情充溢了心胸。

我不要你同情我。

陆少爷心知肚明拉开了她抱着自己的手,豪情道,既然你心里只有周家那个小子,我希望你得到幸福,睁大双眼,别嫁个像我爹那样的混球。

他不是。

之岚把前因后果和自己的经历都给陆少爷说了,听得她惊叹连连,当初我只知道张曼婷正在纠缠周慕青,也是由她大闹你祁氏成衣铺而起,原来你和周慕青之间这么坎坷,这次我帮定你了。

说着她命司机道:再开快一点。

车子一路从城里大道飞奔往城郊小道,随着越来越靠近塔园,她的心开始嘭嘭地跳地越发剧烈。

周慕青被张副官带着走,军车一路飞驰,先就已经到了塔园。

到了地点,张副官道:我先去四周探探路,等一会就有货车过来。

此刻只剩周慕青和一队小兵站着,他并不懂军队军令等诸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就这样和小兵站在路旁等待着。

他干等了小半个时辰,周围的小兵是一问三不知的,除了军法严令之外,还有他们确实也不清楚今晚是个什么行动。

等到张副官再出现的时候,他的枪口下挟持住一个人。

张副官用枪口逼着那个人慢慢近前来。

塔园的山里是漫山遍野的野竹,果然不虚此名,官道是一条被汽车碾压地寸草不生的一条泥泞的山路。

静谧的夜色里,有虫鸣唱,和偶尔几声嚎着余韵的秋蝉,如果还有些许微风,听得到竹叶子哗啦哗啦的轻吟。

就在这样安宁的夜里,隐秘地诱发着某种可能诱发血腥的事件。

例如挟持人质。

况且那人质不是旁人,正是此时应该身在鄂城的周悦华。

当陆少爷和之岚来到的时候,正瞧见这样的一幕。

为了不被暴露,她们从万国跑马场附近就下车,弃车步行了一段路程。

自从祁之岚再也不是柔弱的李家少奶奶后,她走路的腿力练了出来,虽然比起陆少爷的体力还是差了一些,但比之一般女人还是强劲不少。

张副官,你这是何意?慕青见到恐惧加身的悦华,稳了稳心神,沉声问道。

这是报答你派人继续盯梢昭通商号的回礼。

张副官唇角吊起一抹淡淡嘲讽意味的笑。

你是那个幕后的人?慕青惊道。

不错。

张副官笑了笑。

夜深人静,之岚清楚地听到也清晰地看到这一切。

人质是被绑缚着堵着嘴的大哥,她更惊讶地捂住了嘴。

其实我一介草民商贾,盯梢不盯梢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官军,我是民,你根本不需要畏惧我在乎我。

慕青在这一点上有点想不透。

拜你女人所赐,你该知道吧,陆少爷的人也在盯着你们。

我只要一动,陆少爷就会彻彻底底知道,到时候在南京那边吹吹风,你说呢!张副官沉下脸,我话太多了。

慕青这才明白,自己的安全其实全靠着岚儿保着。

他莫名有点感激不打不相识的陆少爷:今天你动了我就不怕陆少爷会来么?无所谓了。

今晚一过该办的事情就已经办好了。

再说你女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说吧,你什么条件会放了我大哥?慕青问道,张副官不直接杀了大哥而是把他绑着带到自己的面前,自然是有所求。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张副官再次笑了笑,我要江城首屈一指的万德商行和万德银楼的归属权。

你一个军官又不懂经商。

周慕青其实已经有所感觉他会提出这个条件,真正听他提出来时,反而一点也不惊异。

果然李绍文之后,就轮到自己了!李绍文只是一个开头,自己也不一定是个终结。

第一百五十一章 枪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江城三大家族也不是天生富甲一方的。

张副官冷笑道,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该轮到我张某人发达了吧,我也不需要卖那不值钱的命。

你眼红我们手上流转的金钱,所以就用这种下作手段逼我就犯?慕青镇定自若得问道,是不是李绍文入狱也是你的手笔?你有多大能量,居然能在张大哥的眼皮底下行事?李绍文自然有人对付他,不劳我动手。

张副官答了半句,至于你,周慕青,城里举重若轻的人物,有的是心眼和见识,却又不贪财,要对付你必须花费点脑子。

说着他把枪对着悦华抵近半寸,可怜周悦华呜呜哀鸣几声,嘴被堵上说不出话的痛苦交叠着死亡降临的恐惧,慕青借着月光清晰望见他的身子筛糠似的发抖着。

看到了吧,你想拖延时间,你亲大哥可承受不起了!张副官面上换了公事公办的模样,我给你三分钟,你最好赶紧答应我的条件,交出万德商行,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听到张副官恶狠狠的话语,慕青陷入沉思。

四周寂静,不远处的之岚借着张副官和慕青谈话,用夏日蔓延疯长的长草做掩护,不顾蛇虫鼠蚁的威胁和蚊虫叮咬的痛痒,蹑手蹑脚地找着合适的位置,月光亮堂堂的,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在于不远处的一切借着月色看得一清二楚,坏处是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贴地摸爬,陆少爷不明白她在找什么,也怕暴露,她腿脚更快,充当着引路人。

三分钟的沉默时刻,之岚已经就位。

此时不仅慕青在思索,之岚更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她身体和头脑不受控制地紧张,四肢有些微微颤抖。

时间到!三~二~一~张副官最后倒数着三个数字。

然而话音刚落,就在慕青张嘴说话那刻,砰!地一声枪响从慕青身后传来,这是寂静夜里紧张过头的巨响错觉。

子弹从周悦华错开身子的空档处,不偏不倚穿云破空快速射进了张副官的胸腹。

张副官闷哼一声倒了下去,还没看清子弹的来路。

这把小枪不愧叫掌心雷或称对面笑,果然能攻敌不备。

悦华只觉得顶着自己背脊的东西一松,数队兵丁望着长官就这么轻易死掉,半是戒备半是失去了领头羊一样的不知所措。

之岚感觉到木然。

她杀人了。

她脑子里只有这句话,她杀人了、她杀人了……举枪的手还维持着射击的姿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却一阵阵发蒙。

更吃惊的是陆少爷,祁之岚她何时练习过射击?她带着意外和赞赏,轻轻摇晃着一旁的之岚,之岚方回过神来,陆少爷这时心明她为何一直做找寻的动作,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开枪位置。

慕青不知道是谁救了悦华,事不宜迟,他上前赶紧拿掉悦华堵嘴的布,为他解开绳子。

就在他扶着悦华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一阵喧哗,又有兵丁沉重起步跑动的声音传来,还伴着呐喊:快,包围他们!慕青心知不好,自己这只蝉又引出了怎样的黄雀?悦华和他不安地对望一眼,刚刚悦华那种被人挟持不由自主的恐惧又从内心深深地涌起。

慕青闭了闭眼睛,庆幸岚儿不在这里,不会眼见自己出事一幕,但他仍在心中做着最后祷告,祈愿今晚他和大哥两人能顺利平安逃出生天。

在他祈愿完毕睁开眼睛时,面对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的眼神闪出坚毅的光芒,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上天。

他和岚儿已经完成了全部仪式,成了你中有我的真正的夫妻,再没有什么遗憾,他决定把生死置之度外。

陆少爷同样听到这声呼号,她眼眸一睐,敛去了平素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脸上显出越来越凝重的神情。

观察着兵丁合围还没成形,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聚集在周慕青和悦华身上时,她受过训练的头脑迅速作出反应。

看准地势,她突然抽走了之岚手中的枪,摸出自己的半自动手枪塞给她,同时快速使劲推了她一下,之岚没有防备,她被推下了浅浅的山坡,翻滚进入那片幽深的竹林里。

唔~身上摔得真的很疼,但之岚头脑清醒,陆少爷预备保自己一命,她迅速爬起来把枪收好,同时把自己藏进重重叠叠的黑暗竹林里,虽不知方向,但恐惧让她往纵深的林子里遁去,离喧闹方向越来越远。

慕青扶着悦华,孤单伶仃的两人被兵丁合围起来后,走到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悠然自得笔挺军服的军人,他站定缓缓对上慕青的眼。

周慕青看到他的时候失色道:张大哥,竟然是你……眼前的张司令听到这话,他没有接话头,撇了眼地上张副官的尸体,皱眉吩咐着:这是谁做的,给我搜!听到他一声令下,兵士们四散分开,不一会儿,一个小兵来报:报告!找到了!他从不远处的草丛里把陆少爷逼了出来。

陆少爷根本没打算躲藏,也不愿意让军士们多加找寻,只为祁之岚赢得一线生机。

陆少爷你居然在这里?张司令并不意外,祁之岚呢?你既然在,她也应该在才是。

我没让她来,她现在应该在祁家大宅里等消息,我把她先送回去了。

陆少爷说起谎来也沉稳有加,张黔墨,我人已经被你发现了,兵士们可以撤回来吧!张司令盯了她一会儿,见她毫无异常面不改色,派手下人验了张副官的枪伤,讨要了陆少爷的枪看过,果然是这柄掌心雷的子弹,料她没必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撒谎,便传令撤回兵士们。

他命一队士兵把陆少爷押上了来的那辆军车上。

惯常不按牌理出牌的陆少爷今天果然反抗臭骂着,被押着上了汽车。

张司令看着陆少爷的反应,确信没有异常。

之岚躲在密林里的一颗粗竹子背后大气不敢出,她明明听见士兵越来越近的步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万幸!在那几个士兵就要探路近前时,一名军士高喊:司令有令,全体返回!撤!之岚捂着嘴,听见兵丁们都脚步渐渐远走,才放心下来,朝来时的万国跑马场的方向摸索去。

听陆少爷说送岚儿回祁家,慕青心内纳闷,明明他们最后相见是在永安里,自己走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现在全依仗陆少爷做岚儿的保护,他也安心不少。

来人,给我看着陆少爷。

张司令对陆少爷还是放心不下,派了人一左一右紧盯着。

原来张司令才是那位真正的幕后主使,不言而喻。

慕青开口道:大哥,这江城已经是你的天下,你到底还要什么?张副官他在为我办事。

若不是他死去,我是不愿意这样直面你的。

张司令听他还是称自己为兄长,动了几许恻隐之心,道,江城三大家族,祁家女人掌权仅几家布店,没落不值一提,只剩下李绍文与你是水火不容的对手,你们都已经成了气候,尤其你是江城商会的领袖,大家都会想到找你主持公道,万德商行和银楼被你经营得风生水起。

而李绍文已经牢牢把控着五个码头,实力大增,加之我也经营得差不多,人手也够,是时候腾出空来,该收网了……所以你一开始就在坐山观虎斗,找合适之机,收渔翁之利。

只要我和李绍文斗,无论是谁胜,你都会可以把胜利的一方收割掉。

只不过你不方便出面,幕前是要安插代理人的,所以我们都只是任你摆布的棋子,被你一一绞杀。

我真傻,李绍文当年明明投靠孙长官,你还能容忍他?股东会上张副官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出现支持我?我大哥周悦华去鄂城只有内部人知晓,你又从何得知?慕青顺着张司令的话意,抽丝剥茧地一点点理清自己的思路,以前那些迷迷糊糊不被关注的细节瞬间在脑子里点亮了。

周老弟你真是人中龙凤,我真是舍不得和你撕破脸。

张司令笑道,可惜你太大义了,跟我始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我念你曾经救过我,可以留你一命。

但是万德商行和银楼我拿定了,如果你想保命,就配合我把资料印信全部准备齐全,我自会派人去取,取到手我会按照今晚承诺放过你们周家,否则致和商行就是前车之鉴。

如果你们非要拿鸡蛋碰石头,别怪大哥我不讲情面。

到底是本城新晋的江城王,他把威胁的话说得如此谈笑风生轻描淡写。

其实你本不用这么麻烦,这江城你说了算,还需要顾忌什么流程,是圆是扁不都由你揉捏。

我们不是土匪,举凡行事总是要讲道理,偌大江城说抢说夺,怎么可以!张司令这话已经是肺腑了,即便用权抢夺激起民怨,地下党趁机煽动,他张黔墨必连孙宗翔的下场都不如,他到底还是投鼠忌器。

慕青身畔的悦华被他的话锋说得微微摇晃了一下,被慕青扶住了。

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我给你一分钟考虑一下。

张司令这话出口,已然旗开得胜。

张司令的话出口,一时之间慕青悦华都陷入了沉默,只闻风飒飒吹拂过竹林,更显得夜的静默。

然而呼呼的风吹不出此时慕青有些紧张的心绪。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顾慕青弟,你绝对不能答应他。

悦华激烈反对着,这些天我在鄂城经营商号,万事自己做主,我终于明白了爹创造万德商行的艰辛,青弟,万德商行绝不能毁在我们兄弟俩手中。

慕青颇为意外地望着悦华,放他去鄂城历练,真是正确的决定,他已经变得比以前成熟懂事许多,如果说当时祁珊的死令悦华清醒,而去鄂城则让大哥成长。

可处在现在的处境,大哥的话自己何尝不明白,现今四面围住千钧一发的局面,只怕胜算早不在自己这边。

慕青没有做声。

他在脑子里思量眼前危局的解法,图穷匕见又能如何?民斗不过官,更何况是全副武装的丘八们,此局无解。

砰!张司令身边的一个小兵擦枪走火,悦华瞪大双眼,带着不甘直挺挺定格倒在此刻风声忽起的塔园。

大哥!慕青清楚望见悦华中了枪,人只往下坠去,自己也跟着瘫坐在地上抱住了他!大哥,大哥!坚持住,我要救你出去。

慕青的声音渐渐在悦华耳边模糊着。

青弟……活……下……去……悦华的嘴唇动了动,眼前变得有白雾弥漫一样不再真实。

那是谁?巧笑盼兮,清扬婉兮,一袭熟悉的白色衣裙,踏着轻快的脚步,到自己身边来,拉住了自己的手。

我等你很久了,你怎么叫我等了这么久。

我们走吧,你累了该歇歇了。

不是珊珊又是谁?你来了……悦华嘻嘻一笑,握住了祁珊的手,走吧,走吧……慕青把手在鼻子下试探着悦华的鼻息,头还软绵绵地靠在自己怀里,鼻息全无,四肢冰凉。

大哥!慕青抑制不住,抱着悦华滚滚热泪尽情流淌着,为了他也为了逼上梁山的自己!即使他曾经处处与自己作对,即使他从小并不和自己亲近,他们是拥有周家的血脉手足兄弟,此时此刻他们只有彼此相伴为命!他把大哥悦华的脸庞靠近自己怀里,似乎要把的面容铭刻在心似的,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会为他报仇,要对面那个虚伪的大哥血债血偿。

周悦华告诫自己的活下去,是他此时唯一的动力!枉我一直称你为大哥,是我周慕青愚蠢自不量力。

慕青抹去眼泪,放开悦华后,他毅然站起身,思考着问道,你和我称兄道弟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想起老爷子曾经告诫自己过分地接近权势就是玩火。

虽然他明知是玩火,可是他一点也不后悔,若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在刀尖上行走,只是他不会再让任何家人爱人承受风险,他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一切,这种风险只让自己承担即可。

既然自己是万德商行的周经理,就避无可避。

不,并没有。

张司令解释道,当初我刚到江城,死里逃生,对你很是感激。

我派张副官持枪让你上位也是真心的,那时候我刚刚接触你们商行里的人。

万德不过是你的待宰羔羊,自然让我养得越肥越好。

他泰然看着张司令道:可我还有几件事情不明白。

不问清楚我就是死也不能交出万德。

不急。

张司令若无其事拉着自己的白手套,皱皱眉道:你大哥他太吵了。

现在只有我们,看在从前的情分,我可以破例对你知无不言。

第一,你在我们万德商行里布置的眼线是谁?显而易见,万德商行里必有眼线,而且不是底层的职员,几次会议参会的都是股东经理等人,具体细节也只有他们知晓。

其实你应该猜的出来,只是忽略罢了。

张司令轻轻说了个名字。

居然是董先生!慕青从张司令嘴里听到老董的名字,不由讶异不已,原来万德商行的股东每个都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全部暗藏私心。

这时他才想起,当初是老董对自己挑起在股东会上要求爹退位让贤的话题,张副官带枪来他还怨怼自己做事不地道,其后还帮自己化解挪款危机,是他让万德始终归属于自己掌中,以为他是为自己,结果却是为张司令做嫁衣,真是讽刺至极!慕青继续追问道:老董他是我商行初创起的元老,你能用什么条件逼他就范?张司令摇摇头:不用逼迫,每人都有自己的情非得已。

做父母的,自然有深爱儿女的弱点,他的儿子在我手下任职。

原来如此,慕青暗叹一声:第二个问题,起先张副官对我言讲,李绍文那边另有人处理,对付李绍文的那个人是谁?我只能告诉你,他也是我的亲信……既然是张司令你的亲信,为何不直接在警局报警抓人,非要先告上商会,让我处置?我想,这么复杂的计划如果不让周贤弟你知道可是明珠暗投了!你们在玩弄我,让我明明察觉得到却什么都改变不了?慕青此刻心完全平静下来,心一澄明浮现在表面的雾障皆清,思绪自然而顺,那好吧,这局棋我舍命陪君子。

我知道此人现在就藏在昭通商号,他定就是老冯身后的高人。

这棋局就是为收拢我万德和李家致和而设的,不错吧。

不错,什么都瞒不了你。

张司令嘴边升起一丝虚浮的笑。

最后一个问题,老冯的那批送进日租界的货,是不是已经和日本人接上头了。

慕青猜测张司令能不动声色地同自己在塔园聊上这许多话,表情完全如释重负再无顾虑,想想之前张副官的话意,今夜一切都会结束,想必货物已经全部就位。

可恨!即便明知那就是害人不浅的货色自己还是无能为力,回天乏术。

那批货到底是什么?为何要通过广江码头下货,是为了给李绍文下套?是给日本人运的锡锑矿石。

李绍文是罪有应得,若他不打昭通商号的利润的主意,非要与之五五开,如他学会知足,以他的权变和能力完全可以成为我的得力助手。

当初你顾虑李绍文是你妹夫,为他开脱,你救他也是救了自己,倘若万德和致和两败俱伤,我敢说我下手的时间会早很多。

说到码头,广江码头拥有日租界通关执照,通关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张司令答道。

曾经李绍文拜会自己,自己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机智,懂得打着上位者周慕青的旗号引人注意;他妥帖,该上贡的一点也不会少;他擅长察言观色,张司令几次接触都能被他恰到好处的体察心意。

所以他曾经贿赂警士取出李奕的口供,自己知悉后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为保证周慕青的绝对胜算,才派了张副官前往股东会。

虽然自己并没给李绍文明显支持,他却能在逆境时奋发而起,并且打出一片天地。

张司令对他还是充满欣赏,只可惜此人贪得无厌,在商界霸道蛮横、声名狼藉,是块上不了正席的狗肉。

周慕青是处事周到机智灵活,但是此人有风骨有主见不可大用,和自己绝不是一路。

当初自己斗垮了孙宗翔,想他孙某人还是黄埔一期蒋校长的学生,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不也成了冢中枯骨么!奈何天下总有缺憾,怎没有李绍文和周慕青的合一人物!若此人有李绍文的得体加周慕青的知足,该是自己多么完美的助手,何愁想做的事情不成!你还有要问的吗?张司令被慕青的问题翻出了自己的回忆,悦华已经被击毙当场,谅他周慕青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他今天对慕青已经非常宽容了,说了这么多实话。

好了,我今天话已经对你说得够多了。

我现在有了比你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张司令轻轻笑了笑,我看在你救过我的情分上才对你知无不言。

不然就你曾经不识好歹拒绝了曼婷,我就该除了你。

慕青沉默了,他想过,张曼婷此事必然会有个结果,没料到会叠加在这里发酵出来。

看来今番在劫难逃。

轰隆隆。

寂静不能再寂静的夜里,忽然有了汽车发动机的声响。

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是一个小兵跑来报告,司令,我们拦不住大小姐。

去吧。

张司令猜到车子来者是谁,以妹妹的性子定然瞒不住。

无论是谁来,他今天要做的一定会做。

哥,你这是?看着眼前枪口下的周慕青,张曼婷跳下汽车,向张司令问道。

张司令没有回答,使了个眼色给身边人。

砰。

安静的夜里又是一声混然的枪响,伴着枪声的,是一声闷哼。

枪声过后,是一片真正的寂静。

等了一会儿,他只觉得有股巨大而快速的力量冲过来,周慕青险些站不住,那股力量牢牢抱住了自己,周慕青的脚死死拔住地面,晃了晃身子才站稳。

他睁开了眼睛,居然是张曼婷下死劲抱住了自己,已经瘫在自己身上。

妹妹!你怎么这样傻!张司令反应过来,呼号道!第一百五十三章 苦痛我绝……不能……允许你……在我面前……伤害他……张曼婷断断续续说道,整个人往地上滑溜去,哥,就算我死了,也不许你对周慕青再下杀手,否则我做鬼也不会……原!谅!你!张曼婷提着最后一口气,说着这些话。

妹妹,你这是何苦!张司令痛心疾首说道。

周慕青下意识抱住她,这才借着几缕月光看着她泛着微光面颊。

没想到她会如此奋不顾身,而且自己对她从来就没有好气过……慕青看着一旁倒着的悦华,手里抱着张曼婷渐渐发凉的身体,满手鲜血。

这是真正的伯仁为君而亡,他顿时觉得自己罪恶感很沉重,两条人命,即使不是自己所为,都是自己害的。

眼眶一热,滚滚热泪如泉涌。

大哥,张小姐,你们叫我周慕青,何以为报?周慕青淌着滚烫的泪,跪坐抱着张曼婷。

张曼婷不过是自己异母妹妹,就算她救了眼前的周慕青又如何?张司令的大计岂能断送在女人手里?周慕青不除可不行。

手下人请张司令的令,张司令刚要下命令,蓦然,月光洒在张曼婷身上,照耀得她惨白的样子,他好像看到她转过头来,用死不瞑目的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盯得张司令心里发麻,难道真的在天有灵,他顿时把刚要下的命令吞咽下去。

周慕青用自己的手抹着张曼婷的双眼,她好像有感应一般,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看在我妹妹的面子上,我可以饶你一命。

还是那句话,万德商行和万德银楼你都要交出来。

慕青沉默良久,说道:我不明白,张司令你要权有权,要钱也不缺,为何还要通日?还非要对我们两家赶尽杀绝?因为形势,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人一路南下,恐怕南边迟早守不住。

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留条后路而已。

至于商号嘛,自己有胜过别人有,这也是一条后路,总有不当官的那天,是个富翁也不错。

好了,别扯太多,你还没有答应我万德商行和银楼的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答应你。

慕青道,但你也要记得你许诺的事情,我交出资料,我爹和大娘对万德的事情都不知情,请你放过我们周家。

没问题。

鄙人说话从来一言九鼎。

这是句十足的官腔,只要你能呆在周公馆哪里也不去,当然我会派兵保护你周公馆的。

什么保护?不就是监视和软禁?为今之计也只能选择相信他,悦华和张曼婷都把性命交给了自己,唯有活下去,再做计较。

还有一件事。

想起悦华,慕青不禁伤感起来,希望张司令你能让我把我大哥带回去。

我不能把他孤零零留着这里做孤魂野鬼,他是我周家人,无论如何要落叶归根的。

希望你也能好好安葬张小姐。

当然!来人!张司令传令下去,把周悦华的尸体搬到车上去。

有小兵收拾着战场,不多时塔园恢复了它的宁静,除了地上零星几摊血迹说明着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之岚此刻已经安然回到了同安里的新居,她顺利地从塔园后山竹林摸出去,找到了停在靠近万国跑马场的汽车,陆少爷的司机正焦急地等着她们。

她急急忙忙上了车,不敢和司机多讲,让司机往同安里的新房子开去。

整件事情慕青能不能顺利脱身,她无法多想下去。

现在的她既不敢回祁家也不敢回永安里 23 号。

该去哪里呢?她忽然摸到身上的钥匙串,那把同安里新房子的钥匙似乎闪闪发光。

同安里的宅子除了慕青和自己,谁都不会知晓,而且是旧宅院没有装修并不起眼,她下定决心,先去那里躲避。

车子把她送进了同安里的巷口,这套宅院更靠近巷子口,她下来车,四顾张望无人盯梢,脚下加快步伐,几步跑进了家门。

终于松了口气,陆少爷的汽车夫按说定计划赶去祁家接玉春和烟翠前来,幸好临行前陆少爷叮嘱这趟差事说出去要掉脑袋,汽车夫必然不敢造次乱讲。

之岚在家里踱着步坐卧不宁,等了一会听见轻而又轻的敲门声传来。

谁?之岚警觉地跑到门口问道。

小姐,是我和夫人来了。

果然是烟翠的声音。

之岚欣喜地开了门,门开了,她愣了一下,门外除了烟翠和玉春,还站着一个熟的不能再熟的女人。

张司令的车队押送着慕青和悦华进了周公馆。

请吧!自然有人把慕青押进了周公馆,另有一队小兵把周悦华抬进了大厅。

周老爷和大太太闻声从楼上下来。

周老爷一眼瞥见地上悦华冰凉僵硬的尸体,腿软得似乎下楼梯都不会了,他敏锐地感受到气氛不对劲,强忍着心痛从楼上一步步挪下来。

身后的大太太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尖叫:华儿!然而悦华根本不会再答应她了,也不会站起来叫她一声:娘!她红着眼圈望见身旁垂头立着的周慕青,不顾一切揪着他灰色长袍的衣领推搡呼嚎着: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华儿!是你,你赔我华儿,我要你偿命!闭嘴!张司令准备放枪。

周老爷已经从楼梯上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对周管家使个眼色,周管家和桂妈害怕大太太造次闯出祸来,强行拉开了她,左右架住了她。

周贤弟你明天就把要准备的资料准备好,如果在商行和银楼里的东西,你列清单,董先生会转给我。

张司令说着,蓦然神色一泠,道,你记住,只有明天一天的时间,明天做不好不要怪我无情。

说着他转身理了理自己的手套,掸了掸军服上的灰尘,大踏步带头向外走去。

青儿,怎么回事?周老爷前日听见李绍文被抓,致和商行被查封,没料到今天轮到周家遭殃。

从头至尾都是张司令针对我们万德和致和的清洗。

昭通商号老冯走私,我和李绍文都发现了,李绍文就势找老冯多要了点违约金,老冯背后的人把祸水往我们万德商行引,利用我会长的身份大做文章。

接下来形势急转直下,李绍文被捕,而张副官拿追查昭通那批走私货物诱惑我去查,没想到大哥被他们从鄂城抓回来,成了人质。

爹,是我无能,没办法保住大哥性命。

慕青说道,他不能甘心,可此时不是反抗的时机,而且,万德里潜伏的眼线是老董。

所有一切信息是他卖出去的。

居然是他!可恨!可恶至极!枉我如此信任他!周老爷简直不可思议,同样问了慕青曾问过的问题,为什么?为了他的儿子,他儿子正是张司令的属下。

我当初要你不要靠近权力,靠近了是引火烧身,利用了是玩火自焚。

你为什么……周老爷怒道,想了想须臾自己泄了气,也罢,是祸躲不过,如果他们冲着我们周家而来,总有这么一劫。

当务之急,我们要想如何度过。

爹你说得对。

可我不后悔,倘若再来一次我也会利用张司令手中的权力,为万德商行开辟道路。

慕青坚定地说道,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是我不会再大意给敌人以机会。

周老爷望着慕青黝黑明亮的眼眸盛满了坚定果敢。

周慕青果真已经成长为万德商行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领袖了。

大太太方才被张司令恫吓,又听了慕青讲这原委,惧恨填胸,在一旁小声啜泣。

带太太回房。

周老爷望着直挺挺已经僵硬的周悦华,命人把他抬到客房床上去,看着下人们往来穿梭忙碌,心中不无神伤。

眼前居然浮现出一个补丁布衣,七八岁的乡下小男孩来,那孩子抱着一个碎布头拼成的布球,怯生生畏惧地望着自己。

在大太太的怂恿鼓励下,悦华喊道:爹……那是悦华平生第一次见到自己,称呼自己,想着看着不知怎的老泪纵横。

慕青瞧着他的神色在灯下不对头,扶着他慢慢坐下来。

华儿……再见不到他在医院忙前忙后的跑了,再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周老爷捂着脸埋着头痛苦地流泪。

这时传来大太太房间里断断续续的哭声,慕青自己也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这是周公馆里每个人都伤感难过的夜晚,却是之岚第一次能和祁玫好好坐下来聊聊的夜晚。

烟翠在房里挪了板凳,分给几人坐了。

这屋虽然旧些,好歹前房主还留了些能凑合用的物事,其他家用诸物就要等到天明再购置。

刚刚听说,周慕青是不是出事了?祁玫坐下问道。

之前去餐室给碧春端银耳汤,听到来接玉春的司机在餐室与玉春说话,似乎提到周慕青出了事,即使他已翻篇成为往昔旧时光,但还是捡了一耳朵,自己踌躇犹豫了半晌,还是和玉春烟翠一同坐车前来。

岚儿,青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玉春也是听个模糊,担忧问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尽释之岚把所知一切与大家说开,说到最后她自己被陆少爷推开而保全性命,就这样回来了。

玉春道:陆少爷为何要救你?大概是我名字和她母亲的相符,有些投缘罢了。

这些天多亏了陆少爷,若不是她一直派人盯着我,令张司令有所顾忌,恐怕早就会对我和慕青不利了。

只是现下陆少爷她也受苦了。

之岚的话有些黯然,她回来后,慕青、悦华还有陆少爷不知怎么样,恐怕每人都在劫难逃。

之岚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

眼下还有机会,别丧气。

玉春到底年纪大经事多,心下沉稳拿得出主意,说道,我们大家都在外面,还可以活动。

岚儿,消息我可以帮你打听。

还有我,还有我!烟翠也加入了话题,虽然烟翠不懂,但小姐夫人需要采买收拾的话就交给我吧!我想……祁玫有些犹豫接话,可她想起当初周慕青的行为和话语,后半句咽了下去。

玫姐姐,你是不是有办法救慕青?之岚明锐觉察到祁玫的后半截话,她原本沮丧的心情忽而燃起希望火苗。

不由拉起祁玫的手:玫姐姐,我知道,我和慕青曾经对你不起。

事到如今,我求求你,如果你有什么法子请说出来,我不能眼睁睁看慕青有烦难而什么也做不了。

之岚说着,有潮湿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下来。

祁玫一瞬间忽然理解了周之岚对周慕青的情感,这种体会是黄望秋带给自己的,此刻眼见之岚落泪,脑子里浮现的人是黄律师。

望秋是知冷知热的,是体贴入微的,让自己得到了从周慕青那里得不到的感情寄托,原来爱是这样的,丝丝扣扣润物细无声的,根本不需要轰轰烈烈,只在日常生活见真章。

她转念闪过,望秋某天与她提及法理和公义,尽管不太懂,不得不承认跟了望秋,尤其到他的事务所里工作后,每一刻她也在塑造不一样的自己,听到之岚描述周慕青是为了追查送去日租界的走私货物,她认为抛开私心,周慕青所做的事情还算基于公义。

好。

我回去问问望秋,让他帮帮忙。

祁玫应了。

祁玫的话激起了之岚的感动,她蓦然有些泪眼婆娑,望着几人的面庞,不再感到孤单无助。

更客气地对祁玫一拜,道:谢谢你,玫姐姐。

没想到你能不计前嫌帮我们……麻烦你了。

嗨,其实上次我的丫鬟刺伤你,我心里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

我们家望秋一直在开导我,好女人是男人的老师,我觉得我们家望秋反成了我的老师。

想想若没有这场牢狱之灾,哪里会结识望秋这么好的男人?说来也怪,当我不再钻周慕青那个死胡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想得透彻,脚下的路也宽阔很多,这种自由的感觉真好。

你要谢我的话,下次你和周慕青的婚礼宴席上,你可要向我多敬一杯酒,而且敬酒的要按照本地习俗一饮而尽哦。

祁玫听说过之岚酒量不好,打趣道。

之岚点点头,笑道:我一定会的。

其实。

玉春看着尽弃前嫌的两个女人,她欣慰的笑着,细细思量此事前因后果,关键只怕还着落在陆少爷身上。

刚刚岚儿说了,正因为陆少爷的人盯梢,导致张司令有所顾虑没有下手。

陆少爷的身份非比寻常,只要能知道她下落,救出她,把她送去南京,让她去南京那边活动,才能真正打破这个僵局。

把她送回南京,首先要从张司令的眼皮底下救走她,并非易事。

祁玫想了想,我若是张司令,绝不能能轻易放她回去。

我们尽力而为。

之岚道,她的座右铭始终萦绕在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不能解决问题的方法,首要还是要能打听到确切的消息。

这一点我请望秋留意。

祁玫道,至于其他,我也让望秋问一问。

真心谢谢你。

这亦是之岚压在心底的话。

祁玫笑了笑,接着看见有台电话机,惊讶道:咦,你这里居然有电话,正好我可以打电话给望秋让他来接我。

我要回去了,岚妹妹你放心,我等会问问他。

不一会,黄律师的车子轰鸣着停在门口,祁玫独自出门来登上车离开了。

屋子里三人自去简单收拾,之岚也许累了,沉沉地睡过去。

总是有种啪啪啪的枪声回荡在耳边,浑身是血的悦华推着慕青和自己,之岚心痛伸手抓他们,怎么样也抓不住慕青,接着去拉悦华,悦华轻轻笑了笑忽然隐去不见,她急了朝慕青奔跑,奔跑着,奔跑着,直到被石头绊了一跤,又急又痛。

这种痛感延续到她睁开双眼,身旁还是黑洞洞的老式家具,漆黑一片。

唯有厅屋里一架老式座钟叮咚叮咚地走着,她吓得坐起身子,环抱住自己。

慕青,我好想你……彼时周慕青,正把自己颓唐地关在书房里,前尘仿佛过电影一般在眼前略过:他还是个万德商行的助理,协助爹打造重创鄂城分店,初任万德银楼的经理,因为凤穿牡丹的金链坠而开展的定制业务蒸蒸日上的万德银楼,然后开了江南分号,接着入主万德商行,打了几场漂亮的翻身仗,捐掉囤积的米而一跃晋升为江城商会的会长。

他眼前似乎浮现重新开张自己新题的匾额、还有那些职员们,小赵洋溢年少的脸庞、老董熟悉而陌生的表情、老刘那尖利算计的模样、小余努力在仿效自己建立威严……他实在下不了决断,不愿意失去周家安身立命的万德商行和银楼。

他明白一旦失去,几辈人的心血付之东流。

他日和姥爷母亲泉下相见,他该如何向他们交代?青儿。

周老爷在外敲门,慕青一动不动地陷落在情绪里没有声响。

周老爷隔着门道:我知道你心中难受。

记住你大哥的叮嘱: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我们必须活下去。

不能让你大哥白白牺牲。

活下去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如同洪钟大吕,把他心头一切情绪全部荡涤干净,活下去就好。

沧浪之水,无论清浊,都可以濯衣或者洗足,何必执着呢?只要能活下去!他忽而振奋起来,抓起身旁的纸笔,一项一项罗列着要交出的资料。

李老爷焦头乱额,致和查封,工人讨薪,他赶赴中国银行查询,却发现致和的资金全被冻结掉,码头的流水全并入致和商行,由于没有独立的账户,成了个死结。

这样的局势令李老爷一阵阵发抖,意味着他必须拿出真金白银兑付出去。

要知道各家商号,资产不少现钞稀缺,一时之间如何凑出这么巨大一笔钱?李老爷是失落焦虑地回到了李宅。

他站在李家中西合璧的大宅前,慢慢往后园走去,连廊飞檐、亭台水榭、红瘦绿肥的花树如云,瞧那绣球花粉白相间、桂香菊美静静绽放,看到李老爷里都是感伤,多年积蓄的财富都一点点垒在这些景致中,如今只怕保不住了。

爹。

绍武在李老爷身后喊了一声,是不是不太妙。

嗯。

我想,只能卖掉这座宅子了。

李老爷的话里满是不舍,别担心,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我们渡过这次难关就好。

静如告诉过我,我哥在永安里置办过一间外宅,当初安置过乔姑娘。

我想书房里可能还有备用钥匙,我们还有退路。

绍武想了想,他一向对财富看得很淡,也对经商毫无兴趣,只要一家人平安在一起,有钱无钱并不是重要,自己还有一份教职,若简朴些也能糊口。

是吗?老爷子最后看了一次这片不小的花园,终于下定决心,也罢。

接下来就是遣散仆佣,还是走到这一步。

曾经不可一世的致和,江城三大家族的李家,随着大少爷李绍文的倒台而离散。

张陈两个姨娘也情愿下堂求去。

福管家不愿离去,带着两三个男仆愿意跟着去永安里。

轮到凤凰时,她再三犹豫。

静如到了,她把心情装敛起来,这些天全靠她在万心巧的床边伺候,她强打精神,对凤凰道:不愿意的话我不勉强。

凤凰的裹足不前,是流露在脸面上的。

我愿意。

原以为凤凰会和平常仆佣一样不愿意,在她回答愿意之后,静如反而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那好,在另一旁站下吧。

李老爷道。

一圈盘问下来,只有零星几人愿意去永安里。

人哪,永远地趋利避害,就好像飞蛾天生喜爱灯烛扑火,是无可谴责的本能。

让账房算了遣散费用,明个儿就登报广而告之出售房屋。

过了两日,还是没有李绍文的消息,离七天的期限倒是越来越近。

报上广告已经登出去,都是看者寥寥。

更多江城人只不过图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真正能动手购置,少之又少。

先遣了愿意留下的仆人去永安里收拾打扫。

李老爷吃过了静如随意弄的几碟小菜,饭后在堂屋里打着盹。

有双手推开大门,李老爷睡得轻,一丁点响动都惊醒了他。

来的人是老冯,数日不见,似乎因为成功吐出了手中的货,发福的身体更加添了几分福相,身后还跟着一个瘦高个的西装男子,听老冯呼了一声姜先生。

姜先生,你说的是这房子么?这是致和李绍文的宅院?老冯向身旁的姜先生轻声问道。

他与李绍文生意往来如此久,真正到李家宅院里还是第一次进来。

请问你们是看房子吗?我是房主。

李老爷客气地走来,正准备仔细带他们介绍。

这房子什么价格?老冯一眼望到端茶款款而来的静如,曾经在致和的那种面红耳赤的心动感觉又浮现出来,压不住抑不了,原本想谈价的打算顿时消散地无影无形,一口问起价格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卖房姜先生似有所感,看了看沏茶给李老爷的静如,真是标致的美人儿,尤其是她抬起脸,从她那带着浅浅哀伤的眼眸流波,姜先生触电一般。

之前他听姐姐说张司令带了张小姐爬山跌了一跤,说是跌在尖峭的山石上摔了重伤,正在延请大夫医治,过了几姐姐来话说是医生都束手无策,张小姐殁了。

姜先生还在夜沉人静时痛苦了一场。

那时他心里一阵冷过一阵,人竟然有些恍惚,没了张曼婷,他的努力给谁看?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昏昏沉沉好几天。

只等到今天看到静如这一眼。

她细长柳叶弯眉怎么看都有张曼婷的韵味,还有双含羞带怨的眼睛,和玲珑窈窕的身段,打心底里赞叹一声。

此刻他意识到听到老冯不同寻常的问价法,瞟了眼他有些魂不守舍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看我们宅子占地的亩数,价格嘛。

这个数,不好还价的。

李老爷伸出来三根手指头。

好好好。

那我们就签契约协议吧。

这是张三万的银票,好说好说。

老冯连价都不谈,直接掏出银票给李老爷看过,我和李经理是好朋友的,如今他出事我也是心内沉痛,能帮自然帮一把的。

这话完全是说给静如听,引起她的注意,果不其然,话一出口,静如撇了他一眼。

此人隐约在哪见过,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原来如此。

李老爷抬起嘴角苦笑道,小儿关在监牢,申诉无门。

也不让保释,甚至不让探视,一点音讯全无,让我做父亲的担忧至极哪! 说着几乎要垂泪,被静如拉了一下,自觉失态,忙用衣袖揩了眼角。

不知道你们几位绍文哥的朋友能不能打探他的近况?静如恰到好处地插了句话,有意提醒。

我不敢妄言。

姜先生听问,摆出为难的神情。

你们有消息!劳烦告诉我们一声。

李老爷一听,精神一振,多少有些期待。

这……我也是道听途说。

唉……警察局传出的讯息说他在牢狱里熬不住酷刑,今天早上刚刚断了气,只怕……姜先生似乎无意提起,说着还落几颗眼泪。

天呐!静如轻乎一声,自己痴恋这么多年的表哥,潇洒骄傲挥洒自如,从来不认命也不信命的李绍文,还是躲不过命运的安排。

她无法想象他该是多么悲伤落魄地面对折磨,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她在一旁泪如雨下,此地再待不下去,当着众人的面掩面而走:抱歉。

这一句石破天惊同样深深地锤击着李老爷的心灵,他强行抑制自己的苦痛,战栗地问道:不知这消息确切与否,姜先生从何得知? 我托了监室里的朋友偷偷带出来的讯息,所以我约了老冯特来看房,其实也有劝慰之意,李伯您可要节哀顺变呐!姜先生掩不住悲伤,我们冯经理和李经理过从甚密,甚是佩服其为人处世的态度和能力。

今闻噩耗,痛不欲生。

这房子我们是一定要买的。

老冯点点了头。

既然你们是小儿绍文的朋友,房子的事情好说,如你们诚心购买,旁人再来我就推掉。

我今日心绪不宁,谅不能谈事。

请诸君明天再来谈一谈细节签契约。

送走了老冯和姜先生,李老爷只觉得疲倦至极。

静而思之心内酸痛难言,他盯着大门,期盼能从门外能再看到李绍文手抄裤兜进门的样子。

李绍文再走到他身边轻唤自己一声爹。

然而就像人生做过的无数个梦一样,此时所思不过是其中一个寻寻常常的一个罢了,而今却求而不得。

他顿时泪下如雨。

同安里家居旧物到底难趁手,前两天玉春和烟翠一同出来采买,顺便坐人力车往周公馆查访,那条往日转弯直通进入周公馆的巷子口有军警封锁,四处还站着警士盯梢盘查,玉春见状不妙,远远招呼车夫不经意地掉转方向,依旧回同安里去。

玉春把情况同之岚描述,之岚反而放心下来。

警士能把周公馆封禁起来,说明那里面有张司令在意并戒备的人,应该不是别人正该是慕青,看起来他应该只是被软禁而已。

慕青没有像李绍文一般入狱受苦,自己已经觉得是莫大欣慰,这可算是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和玉春商议后,玉春决定每日去周公馆附近探一探,到今天已是第三天,还是有军警守卫,只是那附近的军警或坐或站,或用帽子扇风,平平常常的样子,玉春放下心来,果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老冯和姜先生果然依约前来同李老爷签房屋契约。

静如给几位客人上茶,李老爷正在厅堂里和两位先生商谈着契约条款里的细节。

静如,你去把书房里收着的锦缎荷包拿出来,那里有我的私章,别拿错了,不是大红色那个。

看样子李老爷谈妥准备签章了。

好。

静如放下茶水,应了一声往书房去,老冯逡巡了她一眼。

屉斗里有两个锦缎荷包,一红一黄。

她把黄的仔细地拿来看过了,印文是李致远,没有拿错。

她款款挪步带了荷包回来,两方已然达成一致,买方签印已毕,单等着李老爷钤印,李老爷把印浸了朱泥,一气呵成印下。

看到红色的印记,静如莫名伤感起来。

卖房之事已敲定,这屋子承载着她从几岁到二十几岁的记忆似乎都活泛起来,后院那颗香樟树下还埋着一张笺纸,上面周静如喜欢李绍文的幼稚字迹真的成为她多年的夙愿,如今这些伴随着李绍文存在的记忆将随着这间即将易主的宅院一起,成了她生命里的过去式。

老冯收拾好准备告辞前,打算客套几句。

忽然院子外扰攘起来,又是几个警士不由分说闯进来。

李老爷此时再经受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袭扰,颓然坐下,指着为首的丘八双手发抖道:你……你们…… 爹,让我来问吧。

经李绍文下狱一事,静如历练不少,接过老爷子的话头,大方回话,请问长官此次前来是…… 致和商行有些重要的证明材料不翼而飞。

我们有理由怀疑是你们李家人抽取资料,所以…… 所以怎样?你们打算抄我们家么?你们可以去看看,致和商行的封条纹丝未动地贴在门上,为何凭空怀疑我们?静如听了这话,绍文哥现在尸骨无着,被人一再欺负到门上,她越气越哽咽。

李家弟妹,请允我这么称呼你。

老冯站起身,他情急之下拍了拍静如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我来问一问。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泛着亲密,令静如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望了他一眼,不声不响错开他的手。

老冯尴尬一下,恰才确实自己情不自禁,举止有些飘然。

这位警士,不知你此次来查证,有无书证,毕竟口说无凭。

这有份搜查令,请过目。

警士拿出一份证明,还请你们配合我的工作。

忽然一下看到搜查令,静如无话可说。

李老爷缓过气,他心里忽然有点模模糊糊的想法,问道:你们这次要来查什么? 致和商行的印鉴和广江码头的货运许可文件,嫌犯李绍文把这些东西转给了他手下一个叫祁官山的助理。

我们今早提审了祁官山,据他交代说前几日他亲手把东西转给了李致远老爷。

所以,李老爷你最好配合我们,把资料全部交出来。

否则我们有权对你们执行强制搜查,甚至可以收监。

李老爷听着这般例行公事的话语,叹道:唉,人都已经不在了,物有何用?静如,你去问书房把刚刚抽屉里的红色锦袋和书架最面上的档案袋拿来吧。

是,爹。

静如依言去了,拿出警士想要的资料,递了过去。

真是半生辛苦为谁忙,直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李老爷幽幽一句,望着红色锦缎荷包被警士踹进怀里离开了。

事情已经如此,还请李伯您想开些,我们不叨扰了。

老冯见李老爷满怀惆怅,告辞而去,姜先生在老冯身后对静如和李老爷行了个礼,跟着一同去了。

静如,你和绍武做好准备,我们要彻底离开了。

静如站立着默默无语,看那架子上一束沉甸甸地紫藤垂下来。

姜先生陪老冯出来,那伙兵士还在门外整装待发。

姜先生把老冯送上车道:冯经理,我还有点自己的私事处理。

您先回铺子里,一会我自己找车过去。

好。

老冯对姜先生青眼相看礼遇有加,自己心满意足上车。

车行渐远还看见姜先生在路旁目送,这次能买到李家的宅院,更重要的是还在宅子里遇见了想见的人,姜先生可谓立了头功,回去可要对他的鞍马劳顿重重奖励。

烟翠是在附近菜市遇上了凤凰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烟翠提着菜篮问道。

凤凰一脸凄苦,露出欲言又止的意味。

去见见小姐吧。

烟翠道,她应该会很高兴见到你。

上次小姐要自己多留心打探些消息,这次也许能从凤凰口中打听点什么,所以她开口相邀。

凤凰思量着,点点头,跟着烟翠一起。

多年前她因为二少爷而怨怼三小姐,时至今天,三小姐和二少爷的感情情深至坚,无人可分。

但她明白三小姐没有像祁玫一般赶走自己的理由。

果然之岚见到凤凰时颇有些意外。

凤凰,你怎么会在这附近买菜?之岚问道。

李家大宅变卖了,薪水也算清了。

凤凰道,李老爷和李夫人,再就是二少奶奶和二少爷都搬到永安里来了。

卖给了谁?为何要卖宅子? 卖给了昭通商号的冯老板。

凤凰叹口气,致和商行被查封,资金被冻结,职员都来跑来找老爷讨薪,为了筹措现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没料李家竟会落魄如此。

第一百五十六章 带话昭通商号的老冯真厉害,一手让李绍文下狱,反手还趁机把李家大宅收入囊中,好一出现实版卧龙吊孝,真个是欺李家无人。

李绍文究竟怎么样了,李家有消息吗?之岚打探着问道,没准李家信息灵通,能有他的下落。

听说是死了。

凤凰道,若大少爷还在世上,以他的个性手腕,怎么会凭人欺辱沦落到卖宅子的地步?他……死了?之岚听了心中大震。

没料到上次在监室里见到李绍文,竟然真是临终诀别?她心情沉痛想起李绍文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似乎找不出他能有脱离险境的理由。

没想到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响当当的江城李家大少、致和商行的经理李绍文,就这么凄惶落幕,造就这个结局的,究竟是因为个性抑或是环境?之岚有些慨叹,还记得他慷慨激昂在越宫饭店对自己说着成与败、争与不争的故事,还说要带自己走出闺阁,以及后来付出的种种行动,解释说自己根本不信命运,只相信行动,而今这个结局算何?用行动抗不过命运?还是性格决定命运?过往种种恩怨,即便算清,还是化为了丝丝缕缕飘飘渺渺的烟云,在心头挥之不去。

之岚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既然李绍文已经去世,那么他要自己带的遗言,自己就应该遵从李绍文的遗愿,必须去见李老爷一面。

三小姐?凤凰探问道。

她的头微微偏着,蹙着眉头。

之岚被她一声唤回神,忽然的一哂中觉得她的眉宇神色间仿佛一个人。

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之岚道。

凤凰古怪地望着她,虽然心中惊奇,还是照办了。

之岚细细端详着她,凤凰有英挺的鼻子、凌然的眉眼,只不过城府谈吐稍逊,脸上读得出心机两个字,身个儿倒是差像仿佛,动作则多少受身份拘束,在之岚面前有几分拘谨。

怎么了,小姐?烟翠看出之岚又有些发怔,出声问道。

没什么,等一会我与你同到永安里去,我要去见李老爷。

之岚布置着,烟翠把你的衣服给我准备一套。

之岚说到做到,立马换了衣服,戴顶小帽,与凤凰一同出来。

你要小心,快些回来。

玉春在她临行前叮嘱着。

她点了点头。

已经有些进秋,开始有些微微细细的风。

大概张司令已经把重要人物牢牢掌握在手,对祁家女流并不太在意。

之岚第一次亲自走出来,并没有盯梢的人物。

之岚想着塔园惊心动魄的夜,想着被困周公馆的慕青,还有那不计得失帮了自己的陆少爷,之岚只觉得秋寒逼人,这种寒意凉不了火热的心,自己从前步步走来,都是慕青在身旁鼓励和保护,就算颠倒过来,她定要拼尽全力护他周全,何况自己并不是孤家寡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必须一步步走下去,就像从前夺回自己的身份一样,即便是荆棘丛血淋淋也要踏下去。

她换了烟翠朴素衣衫,踏着双绣花鞋,虽然衣着不同,可气势一时半刻改不了。

此刻如果有人和她们擦肩而过,倒像是凤凰跟着她亦步亦趋。

门开了,是静如亲自来开的门。

凤凰你怎么买菜去这么许久,大家都……静如起先有些责备慢吞吞的凤凰。

待真正看清凤凰身后的人,所有话都梗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姐姐,是我。

之岚泰然自若进来,把帽子拿下来递给凤凰,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你?周之岚?静如起先惊讶,随后一脸黯然,挥退了凤凰,道,你来干什么?来看我们李家的笑话么?之岚打量着静如,她那漂亮优雅的卷发无心打理,随意松散地垂坠在肩颈,换了身家常的阴丹士林蓝短旗袍,为了方便打理家事,腰间系着围裙,脚上亦是一双绣花鞋。

即便如此,不得不承认,粗布衣裳遮不住静如出挑的美,即便懒散松懈,也唤作一种慵懒的美。

自己和她一比,加上烟翠这身并不合适的衣服,反而成了童话里毫不起色的灰姑娘。

静如说完话,在厨房餐桌旁坐了下来。

之岚为了安全起见,让凤凰带她走厨后侧门。

李绍文都不在了,你对我还是有这么浓的敌意吗?之岚带上门,抱着手臂在门边望着静如。

只这一句,静如惊异地抬眼。

这句话牵扯她的愁烦别绪,无故堕下泪来。

她顿了顿,去摸手绢擦眼睛:是凤凰那丫头告诉你的吧。

是的,这次来我是为了转达李绍文的遗言。

之岚道,前些天有个夜里警士让我去了一趟监牢,我见到了李绍文。

静如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急切道:绍文哥他说了什么话?岚妹妹,你告诉我。

李绍文已然落幕,即使静如听到最后留话见面的是之岚,心中酸涩但也没有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过多计较。

李绍文的事情,其实我多少知道一些。

我们一起去见伯父伯母说个清楚,这也是李绍文要我带到的话,此事说来话长,如果不重头讲来,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说起。

之岚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地拉起静如的手。

周静如的手被之岚握住,那些从前小时候一起玩耍的记忆就像贝壳从退潮的海边一枚枚挖出来,她任之岚拉着,腿则带着之岚往厅屋里走。

这房里摆设装饰处处体现出李绍文钟爱的疏朗风格,他虽然已不在世上,但这些个遗物陈设却明里暗里氤氲着李绍文尚在的气息,寄托着后来人的哀思。

之岚想起这房子的住户先是乔嫣影,接着他在自己提出离婚时要让自己搬来住,后来他把自己举目无亲时带进这里,那夜多少有些推心置腹的谈话……而今李家人全家躲避到这里,她满心嗟叹。

李老爷和绍武一同下楼,万心巧服过药已经睡下了。

之岚觉得万心巧不在,反而说话可以轻松几许。

请坐。

不知祁小姐此来,是有什么指教。

李老爷率先问道,他看到之岚不同寻常的穿着,心中朦胧有些疑问。

李绍文出事的原因,我知道。

此事的前后因果,慕青同我说过。

之岚顿了一下,她仿佛看穿了李老爷的心思道,慕青他现在也很艰难,他被软禁在周公馆里,我也好些时日没有见过他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老爷沉吟问着。

之岚把昭通商号走私开始,一直说到周慕青被软禁,听得每个人惊愕不已,一颗心跟着起起伏伏。

所以说,绍文他是太贪心,着了张司令他们的道?李老爷一点就透,从之岚话中信息来看,昭通商号的老冯居然出面买下了李家大宅,确认过昭通商号是间接害死绍文的凶手,这种更像是得胜者耀武扬威的挑衅,不就是欺李家无人!李老爷痛心疾首。

自己收下的卖房的三万元,那是钱吗?明明就是绍文的赌命钱!李老爷一念及此,被心头盘旋的沉痛击倒,瘫坐在沙发上,久久发不出声音。

之岚接着说道:慕青跟我说过,昭通商号里还藏着幕后推手。

我觉得,张司令或者张副官在商界明着出手并不容易,昭通商号的那只幕后黑手必定推动这一系列的计划,只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迄今为止也没有查清楚。

静如带着另一番心思。

昭通商号的老冯,她不过跟他卖房时接触数次,但她是感情里的过来人,一眼看透老冯盯着自己的目光里闪烁着男人玩味女人的情欲。

几次她都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可之岚这句话点醒了迷梦中的静如。

她的眼光浮闪不定,脸色不知晦明,李绍武往她这里投射着目光却接收不到回音。

绍武心下叹了口气,他自己有种预感。

又一次起风了,穿堂风从厅屋的窗户里摇来摆去,江城的秋天是一场风雨一场凉。

话已说完,依然遣了凤凰拿了小帽,送之岚走到不远的同安里返回。

静如无心家务,把腰间的围裙解了下来,静静在房间里思索。

绍武敲了门进来,走近她身旁,摩挲着静如的手:夫人,一大家子的辛苦你了。

瞧,这窗子还没有关,夜风伤人经不得的。

说着就要往她身上披衣服。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结婚这么久以来,你明知我心里的人是谁。

静如烦躁地转身,任披着的衣服缓缓脱落在地。

他是我哥。

我从小就敬重爱戴的哥哥。

我很小就上沪上读书,全靠他一手关照。

我虽然喜欢你很久了,可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娶你或者向你求亲。

绍武阳光地微笑,这个笑容发自心底明媚无伪,让静如觉得明艳夺目,这是一颗光亮璀璨的心。

你是不是打算为大哥报仇?绍武犹豫着开口,虽然他在家里平素不声不响,她是自己的妻,是不需要言语就懂得的,别去,好吗?李绍武,刚刚你还说他是最疼你的大哥。

为什么你不会想去为他报仇呢?静如恨不能嚷出口。

我没有他这么大的志向。

我也曾经听说过他在商界的手腕,真如前大嫂所说,这件事是大哥他做错了。

你要我向谁报仇?绍武也激动起来,我们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生活不好么,别再搅进那滩浑水里去……他的话没说完,不知哪句话惹恼了静如,她起身拂袖,只剩地上那件外罩的衣服无力地瘫成一团。

绍武没有去追,低下头把十指烦乱地插进头发里。

第一百五十七章 拜访隔日傍晚时分,祁玫来了。

她带来了一个半明确的消息。

黄律师通过法国公使馆搞到了最近几天的飞机时刻表。

江城只有河湖机场是军用机场,平素租界公使的飞机都通过这个机场停泊起落。

祁玫拿着时刻表,把圈起来的地方指点给之岚道:你看三天后的上午十点二十分,之前之后都有飞行安排,只在十点二十到十一点二十这一个小时里没有任何飞行计划。

望秋比对了那天前后的飞行表,说只有这个时间最可疑。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要把陆少爷送回金陵去,只会利用这段时间。

玉春分析道。

我觉得不对。

之岚想了想,陆少爷回宁,会不会只是个烟雾弹,毕竟只有留陆少爷在江城,在掌控下张司令才能放心。

祁玫道:只能试一试。

之前望秋辗转通过法国公使大人,打听到陆少爷的身份是政院副院长的二公子,而且那边说近期是准备要接回去的,只是不晓得具体时间,如果张司令到时交不出人来,你想想他在金陵那边怎么交差?我们一定要设法让陆少爷平安回去。

之岚思量道,若是张司令送她,我始终觉得有问题。

这事情还得我们想办法,只是我们还不知道陆少爷被关押在哪里,而且以我们的能力,自己单打独斗只怕……对了!祁玫拧眉,她的手指在桌案上敲打着,我以前听周慕青提起,江城有个叫天门山的帮派。

爹那天要娶花锦芳花老板进门,结果被叫顾什么……顾……哦,顾行舒的山主抢了亲。

我记得那天爹让周慕青去追查,后来几个家丁来报,说他独自进了湖昌会馆,当时我急得不得了,印象挺深的,湖昌会馆就离这里不远。

也许我们可以请他们帮帮忙。

你说的人我有印象,就是参加我和慕青婚礼时花老板身边的男人。

之岚若有所思。

顾行舒的信息我负责打听,你们就等我的消息吧!祁玫朗声笑道,然后又肃穆起来,后面的都是硬骨头,难啃,只能走走看看。

一席话说得大家神情凝重起来。

静如一不做二不休,在和绍武谈话的那个晚上酝酿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要和绍武离婚。

听了这个消息,万心巧的病势越发沉重,她把静如召进了房里,问道:静如,听绍武无意说漏了嘴,你真的要同他离婚?是的,娘,我意已决。

静如望着病得歪歪倒倒起不来身的万心巧,咬着牙狠心说道。

为什么?万心巧喘了口气,她的表情狰狞,明显察觉得出来她在生气,你……也要在李家艰难的时刻抛弃我们吗?不是的,娘。

静如流泪道,她忍了忍没有把真正原因透露出来,报仇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是什么!告诉我!!万心巧吼道。

娘,您别逼静如。

是我答应她的,她还年轻,该有更好的前景。

何必跟着我吃苦呢。

绍武听到门里爆发的呼喊,自从静如被单独叫进娘的房间,绍武的神经警觉着提着一颗忐忑的心。

唉……万心巧听进了绍武的解释,疲倦地挥挥手让两人离开了。

绍武看母亲微闭着双目不愿搭理人,扭头护着还在默默落泪的静如离开了。

谢谢你。

静如道,我没想到你会同意。

反正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看惯了你的背影。

也许你说得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只希望你平安无事地回来我面前。

绍武把备好的一纸休书温和地递给了静如,你收拾好我送你回娘家去吧。

绍武……静如听着他温柔的声音,望着他掩藏了难过失意的淡淡微笑,他是最该得到生活眷恋的幸运儿,只不过一直生活在大哥的羽翼保护之下,当那把遮风挡雨的大伞被抽掉后暴露在风雨之下,他从没想过,也许他此刻刚刚做好准备。

之岚从祁玫口中得到了顾行舒的信息。

原来他不仅仅是天门山的山主,更是江城站的特派委员,听到他还任有官职,起初之岚还有点担心。

但是玉春的话改变了她的想法。

玉春道:护送陆少爷回宁可是天赐的立功良机,他们只会争取而不会出卖。

人心素来如此,你得让他得利,自己才能得利。

好,娘这么说,本来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我这就去湖昌会馆。

之岚下定决心,方便起见还是换了男装,往湖昌会馆而去。

此刻之岚站在湖昌会馆门前,在一对石狮子中的朱漆门前敲了敲。

这么没有章法的敲门声,是眼前的陌生人发出,她如愿被带到顾行舒面前,待她把礼帽脱下来自我介绍,顾行舒才发现这么大胆敢随意进入湖昌会馆的女人,祁之岚是头一个。

顾行舒在会客厅听闻祁氏经理前来,见到大名鼎鼎商界女流祁之岚,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第一次见到她不由为她的胆识惊了一惊。

祁之岚和花锦芳是两类女人。

花老板长年做戏,身段行止蕴含着藏而不露的风流,是个十足十的女人。

而之岚模样举止都不及花老板,更因为浸淫商界多了几分硬朗的作风,这样的女人适合工作伙伴,倘若收在身边做太太,还是少了几分滋味,不过她的情爱故事两段婚姻,还有祁家家主的身份,倒也是城里茶余饭街头巷尾的谈资。

就这么传奇女人,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顾行舒打量着她,她同样也在观察着顾行舒,盘算着如何开口。

进了湖昌会馆,在女人们好奇地打量中,之岚才意识到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吃喝嫖赌抽,只要你有钱,这些令男人毛孔大开的享乐如同毒药一般,不知不觉得侵占着理智的高地。

而这种毒无色又无味,只会让人一日复一日深陷甜蜜的幻觉,丝毫尝不到生命末日的到来和人生无常的痛苦。

醉生又梦死,只愿意耗在湖昌会馆这个销金窟里不再离去,只恨人生太快长夜太短,还来不及挥霍便一命呜呼。

温柔刀,杀人不见血,却说是截割人心的利刃。

这把利刃,就掌在眼前会客厅主位的男人手中。

请坐,祁小姐。

顾行舒手一挥笑道,久闻大名,如今一见祁小姐果然清丽动人,难怪我们‘通’字辈的大爷李大少和万德商行的周经理都沉迷于你。

不知祁小姐来有何见教?我今天前来是想来告知顾山主,如今有个现成的升官发财机会摆在你面前,不可错过哪!之岚听了一笑,斟酌说道。

哦?愿闻其详。

顾行舒听到这样夸张的用词,心内疑虑,但还是愿意一听再做分辩。

不知顾山主有没有听说之前我和周慕青没有完成的婚礼。

之岚卖了个关子。

江城人人尽知。

顾行舒听她提起婚礼,不知何意顺着她的话说下来。

没有完成的原因是当时有个姓陆的少爷逼迫我们放弃了婚礼。

这位陆少爷很有来头,不能小觑。

最近我们私下调查,发现了陆少爷真正的身份。

之岚道,他是政院陆副院长的二公子。

那与我们天门山又如何?顾行舒疑惑问道。

这位陆少爷在江城嚣张跋扈,行事乖张,并且知晓了张司令一些见不得人的私事,和张司令结下了嫌隙,正被他软禁了。

如今金陵方面要接陆少爷回去,张司令不一定能乖乖交人。

所以……祁小姐的意思是让我们保着陆少爷回宁是吗?顾行舒听到一半,明白了之岚的意思,沉吟道,陆少爷曾经搅扰过你的婚礼,你为何还要帮他?唉,我和周慕青也是无奈啊,他来头不小,我们小小商人如何招惹得起。

他放狠话说,他在江城一日,我就不能和周慕青成婚。

只有请走了这尊大佛,我和周慕青才能双宿双飞。

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私心。

之岚叹口气。

所以慕青给我提起了顾山主你。

他说曾经和你打过交道,你豪气爽快,也只有你能帮我们这对苦命鸳鸯了。

我想了想,这件事可是泼天的富贵。

陆少爷回金陵,只要在那边活动活动,吹吹风,能送他回去的人,这官只能升不会降,恐怕还大大有赏哩!之岚拿升官发财诱惑着,然而她的话也是事实。

我说得对与不对,顾山主你天门山能人辈出,自然可以查证。

况且陆少爷正被张司令软禁着,另外我得到的消息是三天后有趟十点二十到十一点二十之间的专机,估计会送陆少爷回去,时间方面还要靠你们查一查。

末了,之岚颇为神秘地说道,我可是看在顾山主你是江城站的委员面上才说的。

看得出来顾山主你这么豪爽仗义,我也是惟愿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顾行舒听了之岚的恭维话,浅浅笑了一下。

他还在思考之岚提供的信息,真和假,确与不确。

我言尽于此,顾山主你考虑一下。

我等你回音,明天我还会再登门拜访的。

之岚起身,拿起礼帽戴在头上,飘然离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抉择顾行舒还在思考着,恰巧花锦芳端了茶进来。

阿芳,你怎么来了?刚刚出去的是谁?花锦芳进来时和之岚擦身而过,闻着她身上香粉味道,礼帽下没有看清面容,有些诧异男人身上的香气。

祁家鼎鼎大名的祁之岚小姐,她来提供了个信息,你来得正好,快来给我参详参详。

说着他把之岚给他说的向花锦芳学了一遍。

如果是真的,此事确是个机会,富贵险中求。

花锦芳是个有着冒险精神的人,只不过需要查证。

你不妨两步走,第一,派人去打听打听陆少爷的情况,看是不是被软禁起来。

第二,赶紧上报曾站长,如果他定夺拿了主意,责任不在你。

况且曾站长自然有渠道联络查证。

万一出事,张司令也怪不到你头上。

花锦芳这几点主意可谓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是为顾行舒着想。

顾行舒自从得了花老板,就像那戏文里刘备得了诸葛亮一样如鱼得水。

他抱过她,在她脸上香了几口。

静如自被绍武送回了家,母亲万玲珑听闻了李家遭逢大劫,为静如担忧不已。

见绍武主动把静如送回来,又写了休书。

本心疼自己女儿受苦,又抹不开亲戚的面子去提,没料到李绍武如此识大体,能主动把静如送回来,看着回转的静如,不由欣慰无比。

赶明个我给你留心着,这江城风水轮流转,新贵频出。

以我女儿的模样谈吐,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万玲珑劝着静如,怕她因为绍武休掉而难过。

好。

静如加了一句,不过,找的人家得我自己同意。

其实她心志坚定,一心在复仇上,巴不得早日把自己离婚待嫁的消息传出去,自然有有心人上钩。

万玲珑一向消息灵通,周大老爷是个清闲的寓公,对外交际自然全部交给了万玲珑。

久而久之,她自然有自己的交际朋友圈子。

等不多时,有媒人上门说合,委托人正是昭通商号的冯明章。

媒人把老冯吹得天花乱坠,静如听了心里一阵阵发狠,就是这些人,害了自己的绍文哥。

面上还得做出心动的感觉。

周大老爷巴不得把静如早日嫁出去,被休的女儿长期在家算什么回事?女人哪,早晚还得成个家才好。

这人怎么样?万玲珑问静如道,昭通商号,虽然是个才开不久的商号,但是最近势头不错,而且听说是绍文侄子的朋友,还买下了李家大宅,帮李家度过了难关。

你嫁过去还是住原来的宅院,不会不熟悉。

……好。

静如听了娘的话,作势想了想,昭通商号的老冯,正是她要钓的那条鱼。

老冯究竟对绍文哥做了什么,昭通商号背后还有什么人,她周静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接近老冯才能弄清楚一切。

眼看静如应了,周大老爷马上和媒人商定时间。

静如是二婚,女方所求不比头婚隆重,简单磋商后,约定举行婚礼越快越好。

曾孝愚听了顾行舒的汇报,一边听音一边思索,祁之岚的话逻辑上没有任何破绽,他当即拍板决定,既要查实陆少爷是否被软禁,也要密电金陵,陆少爷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倘若这真是只落难的凤凰,正如祁之岚所言,是他曾孝愚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再说张司令无权干涉自己江城站执行任务,这件事由自己揽下是得其所。

想到此,他对顾行舒布置任务道:此时探查消息还要麻烦你了。

首要查实陆少爷所在的位置和祁之岚说的话。

好,敢不用命!顾行舒也不推辞,当即布置安排调动帮里三教九流全力查找陆少爷的下落和祁之岚说辞她婚礼上的情形。

天门山有自己的任务,江城站也不闲着。

用电台和金陵那边搭上线,果不其然陆副院长的二公子就在江城,计划两天后搭专机回宁,两天后的专机来接人的时间正是十点二十至十一点二十之间。

顾行舒行动迅速,不多时两件事都被打听出来。

在祁之岚的婚礼上搅局的果真是陆少爷,当时众目睽睽之下被他逼得祁小姐放弃成婚,张司令等诸人都对陆少爷马首是瞻唯唯诺诺。

另一件是陆少爷身在张司令的一幢私人住宅里。

探查人来报说她偶尔到院子里走走,都是不远不近跟着人的。

看得出绝对不是她的自己人,因为她对那些人的态度明显是厌烦不爽快,不和陆少爷一心。

所有信息在曾孝愚面前汇总。

曾孝愚飞快地开动着脑筋,此事的关键就在于谁护送陆少爷回金陵。

不论祁之岚的话是真是假,张司令是否有不让陆少爷回宁之嫌疑。

只要江城有人平安护送他回去,定然重重有赏。

这是件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曾孝愚思来想去,此事重要的就是把陆少爷从张司令手中劫夺出来,由自己的人亲往护送,势必要把一个完完整整的陆少爷送抵陆副院长的手中。

既然要劫夺,此时又有个难题浮现在曾孝愚心中。

自己的人把陆少爷劫出来,张司令那边可还需要一个冒牌货上专机,这个人选又从何来?他烦躁地踱步想着,这时顾行舒在办公室外敲了敲门。

进来!他望了眼推门进来的顾行舒,为何不让顾山主解决这个问题?一念及此,不由眼前一亮。

顾行舒不得不接下寻找陆少爷替身的任务,他没有见过陆少爷,只通过曾站长转来的文字描述想象着,可一个活生生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能只通过不明不白的文字凭空想象出来的,因此他正在犯愁。

之岚约好来到湖昌会馆打探顾行舒的消息,一目望见烦恼的他。

祁小姐你来得正好,我正需要你帮忙。

顾行舒见到祁之岚,仿如口渴之人探寻到水源,天降甘霖刚刚好。

你说的事情我与曾站长商量过了,我们可以把陆少爷救出来。

只不过现下有个难题不好办。

顾行舒让之岚坐了,把烦恼之事托出,我们救出人后,还需要一个人取代陆少爷上专机。

我现在正负责找这个替代人,可我没有见过陆少爷,祁小姐你毕竟亲眼目睹过陆少爷的风采,还得劳烦你帮我这个忙。

代替陆少爷的人?之岚的眼神迷惑了,定定深思半晌。

此时门外有丫鬟送茶来,在会客厅外轻敲了几声:山主,我送茶来了。

之岚循声望去,这名丫鬟倒不像湖昌会馆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一身粗布衣服,一条扎着红头绳的粗辫子在脑后甩着,她在之岚面前放了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之岚望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对!怎么忘了她,她有一样英挺的鼻子凌然的眉眼,和陆少爷相仿的身量,此人的样子在之岚心里勾勒出来,不是凤凰又是谁!我倒有个人选,不过我得去和她谈一谈。

之岚想到什么,匆匆告辞出来。

可巧的是,之岚刚刚回到同安里没多久,正计划准备拜访李老爷新宅,还没坐热凳子,烟翠领着凤凰上门来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凤凰,你怎么来了?之岚思量着,还是主动问了她一句,只不过不能对她开门见山。

见凤凰主动前来,心内尚存七分疑虑,她呷了口茶想想该怎么开口对她说这件事。

我实在无处可去。

凤凰听问,近前来扑通跪下道,凤凰求三小姐收留。

为什么?静如呢,她不是你的主子吗?之岚见状惊讶道,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二少奶奶被二少爷休了,她一个丫鬟也没带走,我实在无路可去。

眼下李家倒台,原本这个李家都是静如撑着,如今二少爷夫妻同林鸟都各自飞,更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丫鬟。

二少奶奶一走,李家大大小小的杂事都落在凤凰肩膀上,事多钱少还毫无希望,她不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碌碌无为日复一日地消耗着自己的年华,是时候再改换门庭了,她盘算好了,如此告诉自己。

能求的还有谁,只有旧主三小姐周之岚。

更难能可贵的是,只要自己默默呆在三小姐身边,就等同于回到二少爷身旁,凤凰可从来没有忘记心里那些个虽然渺茫隐秘的愿望。

也许……还有机会……思来想去她借着烟翠迈出了第一步。

这是大胆的一步,就好像她曾经无依无着地抱着包袱,揣在五十大洋,在江城夜色里踽踽独行一般。

她从来就是勇敢无畏的,虽然在之岚眼里她是心比天高的,可之岚还是佩服她追求的勇气。

我这边丫鬟倒是够了。

之岚听了她的话,想了一想,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人事的三小姐。

凤凰这样给点阳光雨露就能灿烂的姑娘,得给她实打实利益的诱惑。

凤凰听到这句话,眼色暗淡下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劫夺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凤凰,徐徐道来:不过,我手上有一件买卖只能你去做,做得好你从此的人生自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委委屈屈当下人。

而且我定会感激你的,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

她边说这些话边凝眸着凤凰。

不出所料对面的凤凰又好奇地抬起先前垂下的眼睑,静静等着之岚的下文,一副大感兴趣的模样。

之岚知道这是一张画出来的大饼,更了解只有如此形容才能吸引凤凰的全幅注意力,让她踏踏实实去做事。

若说经商改变了之岚什么,那就是激发出她从里到外的剔透精明,这令她确实有些理解李绍文,理解他当初说给自己的那些无奈,那些不可避免的算计和权谋,而今自己也踏上了李大少爷的旧路,不能错不能输更无从逃避。

三小姐,凤凰斗胆问一问是什么事?附耳过来,我与你细细讲……两天后的早晨,烟翠巧手把凤凰仔仔细细梳妆打扮,凤凰梳了个大背头,又搽上了发油,之岚提前精心准备了凤凰的衣衫,为她换上陆少爷惯常的洋装,戴一副墨镜遮挡着眼睛。

凤凰收拾完毕起身,巧手化妆后果然有九分相像,尤其是用墨镜把眼睛挡上后那几乎是完美的造型。

你走几步我看一看。

之岚必须保证万无一失,道,你按照我们之前练习的,放轻松自然些。

凤凰走了一遍,时间紧迫不得不日夜练习。

现在凤凰心思活络,果然仿得有几分陆少爷的气魄,近观也难看出破绽的。

你走路记得再放开一些,千万要见机行事。

你机灵,我想应该难不倒你。

只是你记住:从现在开始,就要抛弃你丫鬟的身份,你已经是个十足的少爷贵公子,什么样的事情都打不倒你,要想得到就先得付出。

明白吗?之岚嘱咐着,就这份主子的气质学得差一点,那是股从小以来惯养的源自内心良好优越环境带来的贵气。

不过已经足够了,这已经是份完美的替代品。

她把凤凰带去湖昌会馆交给了焦急地等待着的顾行舒。

交人的这刻,望着凤凰坐进了准备好的车里,顾行舒朝她点了点头,便命人开动车子。

车开走了,之岚心里有种无可填补的空落和急躁。

此时此刻,她再次把底牌 Allin 掉,剩下的结局她无法主宰,只能等、只能忍。

曾孝愚行动前命人再三探查,精算到何时何地,如何布置策划人员,力求万无一失。

张司令这边也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他同样必须十拿九稳地把陆少爷送上等待着的专机。

押运陆少爷的随从是精挑细选,一大早陆少爷的车子从张司令的别墅出发了。

陆少爷的别克汽车一路从别墅开出来,配合着一路戒严,顺风顺水地开到了棋盘街,接着就离机场不算远了。

司机开了一路,此时机场近在眼前,他松弛下来和押送陆少爷的三个随从玩笑起来。

——哎哎,晓不晓得几天前沁香楼来了个新姑娘,唱曲的清倌人,模样甚是诱人,尤其像猫咪一样妩媚的眼睛,漂亮得不得了。

——伙计,莫瞎想哦。

那丫头姆妈看得宝贝似的,不晓得几金贵。

——算了算了,还是喝喝花酒找找其他的姑娘算了,我们这些人有么事可想滴。

——莫这样说撒,万一发达了咧?——款鬼话,你发达了我就去吃你的喝你的哈哈……陆少爷对他们嗤之以鼻,江城方言大致的意思她是听得懂的。

哼,色迷心窍,这也是她讨厌臭男人的一点。

她把眼眸藏在墨镜下面,把轻蔑鄙薄也掩在黑色的镜片后。

砰砰砰!不远处棋盘街巷子口忽然传来了枪声,间或停几下,又响几声。

马路两旁守着的便衣或警士的注意力全被枪声吸引,往枪声响起地方望去。

这几声亦令司机惊讶了一瞬,就这么一刻走神,速度慢了下来。

几辆汽车横冲直撞从棋盘街南北向的街口打横冲出来,截断了陆少爷的座驾和后面护卫的另一辆车子,也隔掉街口站着的便衣和军警的视线,空无其他车辆的棋盘街心,陆少爷的汽车顿时成了一个孤岛。

棋盘街两旁都是平房,屋顶藏不住人,无法瞭望,在这里动手地势极好。

为避免不测,后面一辆车上护卫的人们赶忙下车,街边的警士便衣们也都往陆少爷车子方位跑去,半是保护半是监视。

谁都不许动!妨碍公务者杀无赦!此时从几辆汽车上下数十长衫人,他们手中持枪瞄准了准备移动的众人。

这些人伴着这几辆汽车圈成了个环形,把那陆少爷包围在其中。

只不过他们的方向全部向外,正背对着陆少爷的车。

这一下逼得便衣警士和后车护卫队的人们不得不停步。

后车负责监视押运陆少爷的队长喝道:你们是谁?执行什么任务,有无报备?哼,我们江城站执行机密任务,还没听说需要向地方报备。

一名执枪的首领嘴上冷哼,眼观手手观心成警戒之姿,枪口齐刷刷全部直对着刚刚发出枪声的棋盘街巷子口。

那巷子里不知为何,有东西着起火来。

他妈的,大家小心!首领骂了一句,脸色严峻但他依旧坚守位置一动不动。

那边不远巷子里起火了,便衣和警士们看到长衫人在汽车边聚精会神地端枪戒备的神情,以为有大事发生,目光也随着他们屏住呼吸等着下文。

合围之前,路中心早有一辆汽车,直直向陆少爷的车闯来——眼看就要撞上了,吓得坐着靠近门边的随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司机慌了神,紧紧把住方向盘,加脚油门,车子像乱蹦的脱兔,往前一窜。

哐……饶是司机加油躲避,对方也急刹减速,陆少爷的车还是受到车尾的轻微一震,所有人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耸,幸好司机反应迅速处置得当,只把汽车后尾处刮擦了。

司机摇下车窗大吼一声:喂,你们是么样开车的。

不想死的就闭嘴!从肇事车辆下来几个人,其中一蒙面人把枪口直接从车窗里伸进来,硬硬地顶着司机的太阳穴:你叫陈汉安,家里五口人,住在陈家村左进第二间平房是吧,听着!要想活命就统统给老子下车。

自己的信息冷冰冰从枪手嘴里露出来,司机不由一愣,迫于求生的欲望,他开门下车。

下车前苦笑着转头对后面的随从说道:伙计们,你们也下来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三个随从听了不由为难。

眼门前不听命令,定然有子弹招呼。

可押送陆少爷中途若出差错,在张司令面前也活不了命去。

进秋了依然一阵阵暑热,虽不过是七月流火罢了,但此刻还是闷得难受,两个和陆少爷挤在车后座的随从,车一停下没有了自然流动的风,顿时跟闷罐烧肉一般,汗如雨下。

三人面面相觑,还是扛不住肉体和精神双重折磨,不得不从车上挪下来,把陆少爷也请了下来。

快点,你们几个必须按我说得做。

顾行舒蒙面举枪对着他们,嗜血对他已经司空见惯,粗着喉咙道,如此自然能让你们在张司令那能交差。

如果你们一意孤行,可以想想自己的下场。

是是是……三个随从口中应道,互相使了眼色,打算趁机掏家伙,顾行舒更快,直接出手左右开弓打掉了他们掏枪的企图,有了顾行舒出手,几个手下背剪住三个随从,迫使他们只得讨饶听顾行舒的摆布。

所有人被长衫首领的喊声吃了一惊,本能地匍匐在地。

又是几声凌厉的砰砰砰,吓得人们抱头趴地一动不动。

等到一切悄无声息风平浪静,地上的人们抬起头来时,望着转瞬间恢复原状的街上,怀疑之前一切都是幻觉。

车辆退去,长衫人散去,路的核心中间静静停着陆少爷的车辆。

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是车尾有轻微凹陷,不留心也不大重要。

护卫队的人跑了过来,果然车里装着戴着墨镜的陆少爷,他恭敬道:陆少爷您没事吧?陆少爷不答,身旁的随从狐假虎威道:搞得什么鬼,你看陆少爷都受惊了,还问什么?都要耽误上飞机了,老陈你还不开车!司机得了令,起脚继续往前开去。

护卫队见前车起行,看看时间果然耽搁不少,好在陆少爷好端端的没有受伤,便上车往机场跟随。

与此同时,顾行舒那辆同样剐蹭过的汽车加足了马力,往大智口火车站奔驰而去。

第一百六十章 老饕偌大的河湖机场里,触目可及的只有那辆静静停泊着等着自己的军绿色飞机,上面涂刷着数字和徽章。

听着军机的噪声,陆少爷内心暗暗惊讶,但时间没给她惊讶的机会,情势更不允许陆少爷流露从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起承诺,索性定下心,一言不发地跟着拎行李的随从踏上通往军机的登机口。

张司令已在机场里等待着,陆少爷迈着惯常大大咧咧的步伐,走到张司令面前,张司令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

陆少爷并不愿意,扭头用自己含在嗓子里的声音哼了一声,错开了张司令的身子,跟着随从登进军机里。

张司令并没有因为陆少爷的态度而恼怒,纵横沟壑的面庞里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

请陆少爷取下墨镜。

陆少爷坐进飞机里,有人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陆少爷捏了捏手指,微微吸了口气。

身旁的随从提着行李在一旁坐下,道:你这狗头是不是活腻了找打,陆少爷的尊容岂是你们这些人随便看的?只是核对一下,请陆少爷见谅。

那人并不死心,恭谨却又有几分强迫道,请吧。

随从不好再推却,望了陆少爷一眼。

陆少爷犹豫了一瞬,心中盘算着,快速地摘下墨镜,此刻随从站起身子,似乎好像去拿什么东西,把窗户的光遮了一半,然而他好像记起什么重新坐下来,陆少爷迅速戴上了墨镜,回复了她威严的态度。

好,没事了。

祝陆少爷一路顺风。

那人终于放下心来,从飞机上快步下来,同一边站着的张司令汇报着什么。

张司令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护卫队的人在机场外犹豫不决,有人问队长要不要前往汇报。

你是不是蠢,陆少爷都平安上了飞机,还去找没趣干什么。

江城站那波搞暗杀的,你我接触的越少越好,秘密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沉默是金!要想活命,以后你们每个人要把这件事烂死在心里,听见没?队长喝道。

是!他手下的喽啰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就在这架飞机起飞的时刻,大智口火车站里一辆去往金陵的火车欢快地鸣着汽笛驶离了江城。

昭通商号的冯明章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想到当初在致和商行的美人一瞥终于梦想成真,不仅仅一瞥而已,还能得静如亲口答应,抱得美人归。

他的胖胖脸面上镇日的挂着笑容,连商号伙计和手下们都瞧得出他心绪大好。

恨不能老板娶十次八次亲才好,老板愉悦性情和善职员也大感舒心。

老冯上了心,采买置办再次把李家的大宅布置装潢起来,更重要的是他在成亲前夕特别定制一副匾额,把李宅原先旧匾额替换下来。

望着张灯结彩的冯宅挂匾,姜先生拱拱手道:冯经理,您即将双喜临门,小可提前向您恭贺了。

贺仪奉上,不成敬意。

姜先生,这次你真是立了大功,你可是我冯明章的张子房和诸葛孔明哪,若不是你的筹谋,我哪有今天的成就。

明日的婚宴,你可是最尊贵的贵宾,一定要来。

老冯拍了拍姜先生的肩膀,姜先生的身子不经意地扭了一下。

承蒙冯经理器重,我当然会来。

姜先生脸上微笑,一双笑眼余光瞥着冯宅两字久久不能挪开。

对了,冯经理。

明日的婚宴最重要的压轴菜色,还是请五鸣园的王师傅来主理吗?姜先生好像想起来什么,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眸问道。

好好好,我正要叮嘱你去请王师傅,你真是深得我心哪。

老冯又一次拍了拍姜先生的肩膀,吃了这么多次旁人做的,就是不如王师傅的手艺,他炖的鱼汤鲜美滑腻,真是人间美味。

再说几句简直要堕下涎水来,即使当初在日本品尝道那种做鱼的行家里手也不如王师傅烧得入味。

即使东洋这种做鱼鲜的大国,真正对鱼的做法却算不得丰富,还是不如中华。

老冯从来没与人谈起过,早年自己也算有识之士,更因为倾慕孙先生踏着他的后尘邯郸学步去了东京。

只不过不能辨别他是羡慕孙先生的异国情缘或是倾佩孙先生的人格魅力。

总之青年的他来晚了一步,空怀报国之志向,更因为彼时政治上难圆报国梦想,真正幻灭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东京那里浪漫一番。

前任夫人过世之后,更从那纸醉金迷的海外都会回江城,在这里终寻到他的人生理想。

老冯年过不惑,本来不善经营,但自他搭上三井这条线,直到这次走私锡锑矿石大赚一票一鸣惊人,同时又得能人姜先生相佐,他甚至能动用张司令的庇护,自己这才逐步走上巅峰,初次尝从商之美妙真谛。

他送走了客人,留姜先生站在后廊水榭里说话:姜先生,你年纪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不能耽搁自己蹉跎人生呐。

听到这句话,姜先生把手里的鱼食抛向水中的锦鲤游鱼,感知到鱼食落下,鱼儿扑咬翻涌,把一池秋水搅得喧嚣沸腾,他俯面闲看鱼儿的抢夺,波纹粼粼的水面续续断断映出他深沉的面孔。

老冯续弦,静如离婚再醮,宴席一切从简。

本来老冯想造出一些声势,一来是抱得周家的美人归确实是件值得分享的快事,二来当初周静如嫁进李家做二少奶奶,排场亦算上本城轰轰烈烈的。

他同样想给静如留一个上佳印象,当他让媒人把这些准备事项与周家商量时,静如却一一推拒掉,万玲珑有些心内不悦,静如淡淡道:没有这个必要,我不想再当本城的笑谈。

这话听得万玲珑又瞧了她一眼。

于是就只有今天这样一个简朴的婚礼,老冯把新娘接出来,宴席就设在李家大宅,请的宾客也只有熟悉的人。

老冯虽然再娶,倒是倏忽萌发了少年的心性,看着全福女客领进来的新娘,像头次娶亲的小子,兴奋愉悦地搓了搓手,笑嘻嘻地望着款款而来的静如。

行了礼,完成仪式,最后是送入洞房。

洞房里挑了喜帕,饮过合卺酒。

静如换下了沉重的喜服,换上轻便的旗袍,和老冯一齐出现同吃喜宴。

望着典雅端庄的静如,此刻老冯才意识到为何老夫爱娶少妻,老夫对少妻那是种含在心中酝酿着真情实意的心疼,甚至某些情形下会激起对女儿般的父爱,虽然自己的女儿远在异国他乡。

他似乎把对女儿的怜爱全部移来夹杂在对静如的感情里。

周静如落落大方地由老冯引入席间。

这是何等出彩的女人,她今日的妆发服饰,全都烘托着她不同凡俗的艳丽,她如天上姣姣明月光,而老冯相形见绌,不由让人感叹他不知哪辈子修的福分,能攀上美人垂青,明显是癞蛤蟆吃着了天鹅肉的典范。

入席时,老冯对静如极尽体贴,夹菜敬酒,都是自己能做不让静如沾手。

最后上来的那道菜是王师傅拿手的烧河豚鱼。

江城不比江南,河豚鱼食者不多,因此价格昂贵,尤其以王师傅的手艺最为个中翘楚,请得他亲自掌厨烧鱼自然彰显富贵。

这盘烧河豚鱼是老冯的心头好,也只有主桌上这道菜色,除了有意炫耀之外,也希望周家和自己的贵客品尝品尝。

老冯托姜先生亲自去后厨看过,本次酒宴的题眼就在这盘鱼上。

这一盘每餐令老冯饕餮之徒兴奋不已。

鱼身在盘中颤颤巍巍,鱼身浸润在一层透明的热油中,浓郁的鲜味满室满溢,有人喜欢这种鲜味,有人则不以为然。

盘子轻轻放在桌上。

按惯例由王师傅亲自端上来,依然按惯例该由掌厨之人用那第一口,他正欲拿起盘子旁配的筷子去捻鱼肉,满座的人有些好奇地望着王师傅的动作。

姜先生拉了拉王师傅的衣摆,示意他等老冯示下。

老冯红光满面,经姜先生提醒才发现旁人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因笑道:我吃你老王烧的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就免了吧。

如此一句,王师傅闻声退下。

来来来,静如,尝尝这鱼,嫩豆腐一般,吃一口赛神仙。

说着用筷子夹起鱼周身的一块肉来,放在静如面前的碗里。

静如本是兴致不算高,又吃不惯这样鲜过头的食物,她把碗委婉推老冯面前道:老冯你吃吧。

老冯双眼放光,喉管处已经有些忍不住地上下滑动,见静如拒绝,自己便不客气,把碗里那块肉送进嘴里。

河豚肉肥嫩滑腻,入口即化,实在称得上是人间美味。

咽下这块,他迫不及待地卷了一大块带刺的鱼皮送进口中,然后他紧闭嘴唇,微拢双目,让舌尖充分在嘴里搅动,似乎进入了某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意外是在缓慢中发生变化的……麻木不知不觉向老冯爬近,先是舌头,再是嘴唇,由脸颊上额头上攀援,老冯是吃河豚的行家里手,不可能不知道它是种伴着剧毒的食物,此刻他心里才涌起死亡巨大的恐惧,难道是毒性发作?今天王师傅疏忽大意了,怎么没有完全把那些毒物剔除干净?他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眼睛开始模糊了。

他不由自主往桌下滑去,拼死吃河豚,此时死神已近,没有人在乎他能思考些什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水面酒席就此乱成一团。

静如坐在桌边静静地望着瘫在地上的老冯最后定格了一个牵起麻木嘴角的笑容,她的脑子很模糊,什么都在快速过着,却什么也捕捉不到。

是谁在下手呢?她心中莫名痛快,害死绍文哥的凶手终于死了一个,但还是觉得遗憾,还没来得及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此刻众人一片慌张,倒是姜先生临危不乱,吩咐下人打电话叫救护车的,还安排人安置亲友职员到一旁会客室休息,让人控制住了后厨人员,同时报了警。

万玲珑得此变故,望着还是木然坐在席边的静如,走过来拥着她,叹道:如儿,你怎么如此命苦?刚刚要嫁进门又……娘,我没事。

静如淡淡说道。

有了娘的拥抱,令她糊涂的脑子逐渐清醒起来,之岚的话忽然好像在耳边响着。

她说过昭通商号里还有幕后推手,而今天老冯的死是不是和幕后推手有关系,他对老冯下手又有什么企图?她只觉得自己堕入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中,想不透看不穿,这种遮望眼的感受实在让人煎熬。

有人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夫人,不,周小姐,姜先生吩咐说请你去书房商量事情。

万玲珑道:有什么好商量的,一场好好的婚礼闹成这样,女婿暴毙,我们如儿嫁也嫁不成了,还谈什么?静如反而拿定主意,道:娘,您先和爹到客房休息。

我去听听究竟姜先生想同我说什么。

她往李绍文当初的书房方向走去。

周小姐你来了,请坐。

姜先生手一挥。

静如平素从没细细打量过此人,那几日在李家看房签契约时,此人亦是一身西装,隐在老冯的背后,并不起眼。

今天他换了一身暗红色的长袍,一双细长笑眯眯的双眼,满面和善的模样,但静如和他无意间对视的时候,忽然领略到他眼里似有似无惯会隐藏的狡黠。

姜先生有何指教。

静如静静坐着,环顾四周,这里的一些旧物早就被清理掉了,书架书桌都全部置换一新,取而代之的是老冯的爱物。

我给你看几件东西。

姜先生听静如一问,看着她心定的模样,不知她所思所想,但还是从抽屉抽出一个档案袋,拿出里面的文件在桌上铺开,周小姐请看。

静如优雅起身,用涂过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一一翻捡资料看起来,她的手抖起来……这……这这……这些是致和商行的经营文件证照,还有军警收去的广江码头的货运许可文书,更关键的,她一眼就认识的那个红色锦袋,打开一看,果然是致和商行的印鉴,她用颤抖的手拿出那枚刻着李绍文三个字的私印时,眼圈不禁泛红,用纤细的手指腹抚摸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这些……你从何得来的?静如意识到自己在姜先生面前有些失态,不禁放下锦囊,摸悬垂在衣服攀钮上的手帕擦去泪水。

致和商行明明已经被查封了,广江码头的文书和印鉴明明被军警没收了。

你怎么……是不是老冯他故意暗算李绍文?静如看了这些书证物证,更明确了之岚告诉她的幕后推手的事情,聪颖的她已经猜出幕后的人物是谁,她必须听到他的亲口确认。

老冯?他也配?真是可笑!姜先生提起这个名字似乎充满了嫌恶和鄙夷,他不经意地掸了掸长衫肩膀处,仿佛那里有灰一般,他开口道,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做梦!我不过是利用他,现在我已经拿到了我想要的,他对我并没有任何作用了。

说着姜先生又取出一份档案袋,里面的东西给静如过目。

是新注册商号和一应俱全的转让手续文书,静如看罢沉默想了想:这些机密,你为何给我看过?因为你周静如听说李家倒台就下堂求去,老冯那个痴蠢样子你还愿意嫁给他,其实你不就想继续优哉游哉的少奶奶生活?!姜先生一双闪烁的眼睛凝视着静如不放,你和我是一路人,那种最会审时度势的人。

我们才是一对,你跟着我姜沉寒绝不会错。

致和新商号的姜太太,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

姜沉寒笑着,他的嘴角挂起一抹笑容,一双咪咪眼的笑眸显得笑纹更深。

静如只觉得周身渐渐发冷,姜沉寒,真无愧他的名字,那一股寒气,从脚指头慢慢弥漫发散上来。

我可以给你几分钟考虑一下。

姜先生笑道,我觉得你最好的选择是答应我。

如果我不愿意呢?静如平静地和他对视着,眼里没有任何波纹。

你不知道我的后台是谁。

正好老冯中毒还找不到凶手,假如我对警察说,是冯夫人指使,一切难题岂不迎刃而解?你这是血口喷人!静如起身怒道,我根本什么都不知情!那又如何,你以为审案需要证据吗?一板一眼按法条来吗?姜沉寒还在微微笑着,话却劲道十足,和李绍文一样的天真!话已至此,静如全盘明白了,绍文哥是怎么一步一步落在局中,就是眼前这个看似和善的男人动的手,绍文哥惯会算计人心,然而姜还是老的辣,一山更比此山高,眼前这山有权有脑有手腕更难对付。

看来,我没得选择。

静如用认命的口吻道,只是我还有三个问题问你,问完后我再答应你不迟。

周小姐聪明,请说。

姜先生鼓掌笑道,你答应了我,你和我不久就会成为一体,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李绍文他真的死了?静如道,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听到他的一点真话。

我想不出来他还有理由能活下来。

姜沉寒面色沉峻,李绍文还欠着我的一个秘密,他死了真是可惜了。

什么秘密?静如听到他亲口再次说李绍文不在世上,惊恨又加了一分,但听他提及秘密和可惜,还颇有些奇异。

那天我把他带出了牢里,他说要把藏好的秘密财物送给我,就我们两个出来。

他先让我带着去了广江码头。

在去趸船里拿钥匙的时候,走跳板出了事。

姜沉寒完全陷入回忆里。

什么事?静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我已经手下留情没有再令人对他用刑,也算好吃好喝待他,但李绍文他实在太虚弱了,那跳板又窄又潮,他走的慢,要我先到趸船等他。

没料到他会掉进了江里。

姜沉寒沉吟道,我听见他落水的扑通声,以他那样受过折磨的身子,掉进江里还有命吗?我只好无功而返,只是可惜了他那笔私人的钱款,只怕无主要充公了。

他一脸惋惜,以李绍文的能力,那笔款子听起来只多不会少。

绍文哥落水!他该多么冰冷孤独地留在长江里,临死前得多么挣扎痛苦,静如满心痛和恨,她不断绞着手里的帕子,银牙紧咬,控制着面上的表情。

那你的后台是谁?静如问道。

当然是张黔墨。

他不久前娶入门的三太太是我的大姐。

他真正的家在金陵,而在江城我大姐就是他宅邸的女主人,所以我可以说是他的小舅子。

姜沉寒微微笑着,提起姐夫来他得意极了,所以你嫁给我绝对不会吃一丁点亏。

说着他眼眸一暗,想起了张曼婷。

她出事身亡后,天幸有周静如可做慰藉!最后我要问,今天老冯之死是不是你的手笔?静如终于在脑子里理顺了一切因果缘由,问了出口。

静如的话把姜沉寒从回忆里拉出来,瞧着静如栩栩如生的眉眼,越看她越爱。

是。

姜沉寒毫不讳言地点头,老冯久居日本,最爱吃烧河豚鱼。

可惜那东西是鲜美无双,但是血液和内脏都是毒,只要弄不干净沾了一点,一时三刻立即毙命,这么好的机会你觉得我会错过?幸好你没有吃那鱼肉,不过就算你想吃了,我也准备了人能打翻你的碗。

周小姐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他冯明章,庸庸碌碌的平凡人,凭什么娶你?你这样天仙一般的美人,他根本配不上你。

没有我的筹划,就凭他那个卖木材的小商号,会有如此巨大的财力收了李家的宅子?没有我,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若不是他和东洋人有些渊源,我会甘愿在他背后?而要我面对你,我绝不能只在他身后,我要让江城人都看一看,谁会是接下来的江城新贵,谁才是最配得上你的那个男人。

姜沉寒越说越激动起来,他跨步过来,搂着静如强硬地去找她的唇:你周静如只能是我的,以前的那些怂包男人,都无法给你想要的一切。

现在,你三个问题问完了,实情也完全清楚了,也该权衡完了。

你该兑现了。

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静如被他扎扎实实圈着不能动,被他索了个别扭痛苦的吻。

今天,等下人们把一切都打扫好,趁亲朋好友都在,我姜沉寒和你周静如拜堂做夫妻。

明天我就登报,除了你周静如是我的夫人之外,新致和商行将会重新开业,而那里的主人就是我!姜沉寒的眼眸一睐,静如只觉得似曾相识,他在某种情形下忽然有微微李绍文的风神,然而他眼底里有一股挥不去抹不掉的阴寒,从内至外发散出来。

静如无端有些发抖,父母俱在李宅,不按他的话会是什么下场,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再见好了,别怕。

你即将是我的妻子,你同我一起出去吧。

来,小美人。

说着,他又在静如身上摸了一把,把她的手挽在自己手臂上走了出去。

听到姜沉寒公开宣布娶静如,万玲珑和周大老爷还有一众宾客简直惊呆了。

而后更让人惊讶是是姜先生拿出了转让文书,从今日起他将恢复致和商行,不仅仅并吞了原有的几个码头,连昭通商号转瞬落入他手。

如儿,你自己愿意嫁给他吗?万玲珑问道,如果单论物质条件,眼前的姜沉寒无论是样貌还是财力都更胜冯明章,而日子只有自己过的才最清楚,她有义务提醒静如。

静如咬了唇,望了望身旁带着淡淡微笑的姜沉寒,他紧紧搂着自己,只好万分沉重点点头。

现在所有的一切静如都彻底明白了,她同时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留下,为了绍文哥,为了父母今天平平安安地跨出这个大宅。

号外,昨天江城一架飞金陵的军机失事……号外号外!有报童挎着塞满报纸的布包,手里举着《江城日报》挥舞着呼喊着,号外!快来看军机失事!小姐,报纸买来了。

烟翠举着手里日报道。

之岚细细读过了,上午十一点起飞的,才飞没多久就爆炸了,那个时间,正是陆少爷的飞机。

张司令果然不会放过陆少爷。

幸亏预先筹划,眼下的陆少爷应该刚到家了吧。

虽然她预计到了凤凰会是怎么样的结局,但大概凤凰自己临死前还抱着飞黄腾达的梦想吧。

之前和烟翠谈起种种旧事,听烟翠对自己说,她曾听说过二少爷从鄂城回来后特意追问过凤凰那天自己的去向,算算日子正是六月三日,这个日子她绝不会忘,正是李绍文在花园里夺去了自己贞操的那天吧。

也许凤凰永远不会知道,只有那样轻飘飘的谎言,改变了之后每个人的轨迹和命运。

如果……没有那样一件事……之岚想了想,掩报深思,却还是无法推演结局,也许终究只是也许。

所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陆少爷的死讯倒是换来了一件大喜讯。

听玉春回来说,周公馆附近的军警守卫都撤走了,之岚终于可以再次见到牵肠挂肚的周慕青。

一大清早,就有人在同安里外敲门,声音很轻,颇有几分试探的意味,烟翠问是谁,却是熟悉的周公馆彩萍的声音。

烟翠打开门把彩萍让进门来,带到了之岚面前。

慕青他怎么样了?之岚见到彩萍第一句焦急地打听着慕青的安危。

老爷二少爷都安好,只是大少爷他……彩萍道,谈及悦华面上低沉下来。

大哥他还是……遭逢不测了吗?之岚听出彩萍的含义,替她说了出来。

三小姐,您怎么知晓?彩萍多少有些惊讶。

你今天找小姐有什么事情?之岚给烟翠递过眼色,烟翠打断了彩萍的问话。

听到烟翠的提醒,彩萍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二少爷让我来请三小姐回周公馆。

今天老爷夫人要启程归葬大少爷。

之岚心中愀然,是呵!周公馆刚刚解除一切封锁,悦华出事后,还是早日入土为安为好。

她换了衣衫,带着彩萍出来叫了人力车,须臾回了周公馆。

周老爷和管家在指挥什么,大太太双目红肿,已然哭过,两人都是悲戚之色。

之岚的到来,她不知该说什么话安慰他们,经此一场变故,尤其是大太太,苍老憔悴了许多,到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慕青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但是慕青听到彩萍回报,心知岚儿来了,他忍着周公馆诸人诸般眼光,快步从楼上下来。

一时间,之岚眼里只有慕青,他瘦了些,但精气神如常。

望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她莫名有些心疼,她看着他不由自主伸出的手,握住他的,毫不费气力就靠进了自己日日牵念的怀抱里。

之岚看得出周公馆里上至周老爷,下至仆人们都对慕青颇有微词。

慕青心里明了,大家心里都堵着一口气,而自己不过是那口气的移情者,这种情形下,他坦然知道解释不了什么,干脆旁观缄默不语。

周老爷和管家商量过了,家中几辆汽车全用上,头车布白花由周老爷负责押送棺椁,第二辆是大太太和随身丫鬟燕儿,第三辆则带着之岚和慕青,最后一辆车装跟随服侍的丫鬟小厮。

只把这几辆车布置下来,之岚就明白老爷子的私心,他大抵是准备住到乡下去。

随身物品则装了几个箱笼,放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车队浩浩荡荡往乡下去,在城门口验过了派司,军警查验了车内人和物品,看着军士们穿梭忙碌,慕青在后座拥着之岚不发一言,之岚觉得经过张司令事后,慕青似乎变得沉默了些,眼神越发凝重,从他的面上找不到思绪的流露。

他只是紧紧拥着她,紧到不能也不愿意放手。

劫后重生,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她,感受到她的体温和熟悉的淡香,这一刻他就想这样拥抱她直到地久天长。

之岚亦是一样的,想想他们曾经在老宅子诀别的夜晚,快乐疯狂没有明天,用肢体和行动抒发温存,恨不能你是我的骨中之肉、肉中之骨。

此刻慕青能再次伴在自己身边,已经对上天无限感激了。

然而慕青从来就有自己的想法。

那天张司令亲自派了自己的新副官来取万德的资料印信,他看着新任副官盛气凌人的态度,狠命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一忍再忍,他明显听到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声音,他只不过用悦华的三个字告诫自己。

直到那群兵丁离开,他才用手掌狠狠地拍了书桌。

他预备见机行事,行事的风险,他再清楚不过,这些他都默默藏在心里不会对之岚说。

世事变迁,只有老宅子不会变化。

不仅仅外面的砖瓦,更是在里面悠然不觉晨昏的时日。

唯有院墙外的春华秋实,提醒着四季的变迁和岁月的推演。

上次他们来得仓促,忘了祭拜大嫂,而今大哥也落葬在孤零零的大嫂身旁,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完满呢?生同衾死同椁,愿我们也如此!之岚挽着慕青,看着悦华的棺椁落土,叹道。

相信我生同衾,不要轻言死。

慕青扶过她的肩膀,在她的额头印下浅浅一吻,这是我的承诺,我们的时日一定还长呢。

悦华安然落葬,大家祭拜礼毕,周老爷对慕青之岚道:我和你们的娘就在这里住下了,我当年匆匆出外讨生活,现在年纪渐渐大了,还是这乡下安生舒坦,如今更没有什么牵挂了。

青儿,我明白你的心情,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遇事多想想我和你娘还有岚儿。

虽然你们的婚礼没有完成,但在我们心里,岚儿就是你的妻子,只是周家不比以往,再没有那样的能力为你们举办轰动全城的婚礼了,原谅爹。

周老爷一番话说得很是伤感,在场几人都不约而同沉默着。

爹娘,我和慕青上次已经在永安里的家里补办过了。

周慕青他,是我祁之岚名正言顺的夫君,其他的形式,我都不在乎。

之岚思量再三,还是跪下给老爷子和大太太磕了个头。

好孩子,好好。

周老爷扶起之岚,道,以前的种种快乐也好难过也罢,就此翻篇吧。

以后就是你们两个的新日子。

他接着想了想说道:今天你们就回去吧。

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城现在是属于你们的。

一路上,之岚总觉得周老爷的话太感伤,而境遇让自己和慕青也感伤起来。

她终于鼓起勇气,同慕青讨论起塔园之后的故事。

今天姜沉寒和周静如去了两个方向。

姜沉寒重开致和商行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参加江城商会主席的改选。

如今商会里李绍文和周慕青都成了过去式,姜会长脱颖而出,不过板上钉钉的事。

只不过,再板上钉钉的事情,还是有个流程可以走,现在他百无聊赖地在商会的会议厅听着无聊的唱票。

本次商会主席改选结果,一票弃权。

姜沉寒先生可以说是全票当选,恭喜姜沉寒先生。

主持人公布票数,结果已明,商会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感谢本城同行的支持鼓励,我姜沉寒定会遵守规定,负起商会领头的职责。

姜沉寒一双和善的笑眼打量着在座众人,今天没有通知的,只有祁家一家。

谁不知道祁之岚是周慕青没过门的妻子,他有意不知会祁家,以免闹出麻烦。

而周静如,不,现在是姜太太,大灾未过,秋雨后生寒,她代表着姜先生,更代表着致和新商号,参加着一场慈善义演活动。

周静如坐在台下正中,正看着台上养德中学的学生们组成的合唱活动,而那指挥的老师,不是旁人,正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李绍武。

第一百六十三章 传递他的身姿,居然令静如有些怀念,无论是人还是事,她还是最怀念在李家的日子,虽然她人生的开心时刻少之又少,每一次开心还是和李绍文有关联,而且她还怀着自己隐秘的复仇目的,但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来,因为人们眼里只有安享尊荣的姜太太,以为她不过是贪图享乐的女人,静如深深了解人们对她自己的看法,可她并不在乎别人的微词。

李绍武是谢幕时走到侧台时看到了端坐的静如,他痴慕地看着她,差点在台上绊了一跤,是学生们扶住了李老师。

静如是敏感的,她能感知到李绍武投射来注视自己的目光,她也有些坐不住了,问过女工作人员洗手间在哪里,起身离席而去。

几个随从也跟了出去,看到周静如果然往女洗手间走进去。

而此时一大群刚刚下场的合唱团的女学生青衫黑裙活泼地走了过来进洗手间,看到洗手间门口几个大男人张望,不禁对其指指点点。

几个男人脸上挂不住,见静如还没有出来,不由转身撤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

就趁他们转身的档口,女生们掩护怂恿着静如从洗手间边的应急门出去,笑嘻嘻地对焦急等待着的李绍武道:李老师,任务我们圆满完成了,你和师娘聊聊吧。

中学的女生们,情窦初开,何况市面上那么多情情爱爱的言情小说,里面古怪离奇的桥段她们更是读得熟透,李老师和师娘在学校的传言里也算是传奇一段了。

我正在想法子联络你。

害死绍文哥的人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姜沉寒。

绍文哥不是在监牢里死的,他答应了姓姜的什么条件,到广江码头拿东西时落水时死的,绍文哥还留了一笔财产,可惜现在也没有下落了。

姓姜的是张司令的妻舅,而且致和商行全部转移到了他名下,老冯也是他设法毒死的,昭通商号也落入他手。

我在想办法报仇。

静如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听得李绍武阵阵心惊。

阿如,你不要草率行事,凡事从长计议。

李绍武从来就是长阳光下的人,经此才明白是大哥一直把见不得人潜行黑暗里的腌臜事一力承当着,而自己阴谋阳谋什么都玩不懂。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你把这些回去给爹说清楚。

静如道,我言尽于此。

姜沉寒那个人心机很深,疑心又重,你我不要再见面了。

快走吧。

绍武知道静如朝来处望着,立即带着学生们离开。

静如装作不知道路,回到女洗手间的路上徘徊着,正碰上来找自己的随从们。

这里太绕了,怎么出来就不一样了。

静如面带尴尬地说道。

随从们见到她无助迷糊的迷蒙样子,盘问的心思也淡下去,为静如在前面引路。

是的,岚儿。

大哥就是这样被张司令枪杀了。

不仅仅是大哥,张小姐为了救我……为我挡了致命一枪,也死了……慕青亲自开着车,伤感万千,眼眶有点润了。

张小姐她……之岚听着慕青简略描述着塔园一夜的惊险,不免惊讶异常,在张小姐以身相护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甚至都没有谢过她一句。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大哥,都是我的错!慕青越说越想越感伤难抑,手狠狠拍了下方向盘。

……也许她能感应到你的情绪。

你把她眼皮抹上的时候她不是闭眼了么?我想她一定会觉得安详的。

而今反而是你要振作,振作才不负他们的嘱托。

之岚劝道。

唉……慕青长叹一口气。

慕青,商行里出了叛徒,是谁?之岚瞥眼望见慕青沉浸在情绪里不可自拔,不由换了个话题。

老董是张司令他们设在商行里的眼线,而且昭通商号的那批矿石是张司令用来通日的投名状。

我现在正不知道李绍文那边是谁在对付他,张司令和死去的张副官都说另有其人。

对了,你把我被软禁后的事情给我说一说。

我都有些奇怪,张司令怎么会无缘无故撤了警戒。

那是因为陆少爷死了。

之岚道,当然张司令不知道她是假的。

我去拜访过顾行舒,江城站此刻早就掉包了陆少爷,死的是凤凰。

哦?慕青听得讶异,握方向盘的手捏了一下盘子。

是玫姐姐托黄律师查的飞机行程,也是玫姐姐告诉我顾行舒这个人的信息。

李家卖了宅子,搬到永安里来了,凤凰来找我,我看她有几分和陆少爷相像,就成功训练了她,让她上飞机顶替陆少爷,没想到张司令对专机也敢下手。

慕青听了默然,祁玫,玉春还有凤凰、大哥张曼婷……甚至有过节的没过节的,都在为这件事默默出着力,凤凰如同张曼婷一般,更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想什么?你不要觉得负担,我想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如同我一样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样。

之岚道。

她完全可以理解张曼婷的心情和心意。

是我亏欠你们的,我该好好谢谢你们大家,祁玫、凤凰、黄律师、烟翠、彩萍还有你我的爹娘……慕青动了感情,红了眼圈道,尤其谢谢你岚儿,害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真过意不去。

你我何必言谢,这可是你说的。

大家所求的,不过是大哥那句话,希望你活下去。

之岚微笑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自己已经尽力最大的努力。

人在就好,人能在就已经该千恩万谢了。

车一路开进了周公馆。

静谧的周公馆,除了若干下人,就已经是他们两人的天堂了。

慕青牵着她的手进了大门。

周管家见慕青回来了,道:二少爷,今天的报纸买来了。

之岚抢先一步坐在沙发上读着报纸,一则劲爆的标题映入她的眼帘:厨师疏忽婚宴闹出人命,周家小姐再醮好事多磨慕青,你快来看看。

如姐姐的再婚宴席上出事了。

之岚指着报纸标题道。

如姐姐嫁给了谁?慕青好奇道,挥退了周管家,也坐过来看报纸。

报上说,是一个姓姜的,叫姜沉寒的男人。

对了,还写了说他将恢复致和商行,这老冯因为厨师疏忽没弄干净,误吃了有毒的河豚鱼身亡,这下可好,昭通商号也被这个姜沉寒占有了。

姜沉寒?慕青从之岚手中把报纸拿来仔仔细细地阅读,沉吟着说道,你没有忘记我跟你说过昭通商号有幕后黑手的事情吧。

现在这个人应该浮出水面了,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姜沉寒。

报上还配了一张姜沉寒和周静如的合影,慕青起身把这张报纸收进自己书房里。

张司令带着新任副官去了江城站。

他今天早上才留心到了汽车尾部的伤痕,盘问司机老陈,才知道是江城站的行动导致那天陆少爷的汽车出了个小车祸。

张司令,那股风把你这位大忙人吹来了我这里?曾站长估摸到了来者何意,起身拱拱手,请坐!废话少说。

张司令毫不客气地坐下来,那天你去棋盘街干什么?明知道我戒严净街。

哟,您这是兴师问罪来了?曾孝愚也不是吃素的,脸立即就拉了下来,我没去找司令你,你还来问我?若不是你们在街上戒严,怎能让我们正在抓捕的逃犯逃脱了!那天我得到情报,有人要趁戒严在棋盘街巷子口挑事。

自从张司令你向政府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方略,我这边就越来越忙碌,专门为你‘擦屁股’。

我都没向你抱怨,你还来怨怼我?我看你那天车子上好像有名贵客,你就是为了他戒严吗?曾孝愚把话题一引,引到了张司令身上。

可不是!政院陆副院长的二公子,那天就是为了他赶上军机,我不得不戒严净街。

可怜慧者短寿,金陵方面派来的军机上也不靠谱,居然会在飞行途中爆炸了。

张司令一脸惋惜的样子,叹道,他看来真是个无福之人,躲过了棋盘街,还是躲不过飞机爆炸,唉,这么年轻的公子。

曾孝愚不经意瞥了张司令一眼:那可不一样。

若这位陆公子在棋盘街发生不测,一碗都是我们的,吃不了兜着走。

可他在飞机上不测,责任可不在我们身上。

曾兄说得极是!倒是我张某人来得唐突了。

鄙人还得感谢曾兄才是。

张司令反应迅速,立即给自己下了个台。

曾孝愚客客气气地把张司令送出了门,总算了结此事,自己舒了口气。

过了几个钟头,属下递进来一份密电。

说是金陵方面转过来的新任务,曾孝愚阅后不由倒吸口冷气。

因为密电的内容,是时候展开锄奸行动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前夜此时周公馆里铃铃铃响起了一个电话。

之岚接了正要说话,慕青赶忙从楼上下来,接过她手里的电话话筒,对她摇摇头,非常时刻他只能稳妥起见。

是谁?慕青问道。

是我,宝祥泰老林。

周经理,你最近怎么样,怎么这次商会开会没有来呢?老林热心道。

你有时间吗,我们在你办公室附近的格莱咖啡店见个面?慕青电话里不能多说。

万一被有心人查到,历经前事浮浮沉沉,他深知谨慎才能万无一失。

看到慕青搁下电话,之岚道:我陪你去好么?不。

慕青单膝蹲下身子,凝眸望着看着自己的之岚,在她光滑的额头上一吻,道,你在家里等我。

我一会就回来了,只是和宝祥泰的老林叙叙旧。

好,我等你。

之岚有女人敏锐的第六感,感受得到他有些事情不愿意让自己参合进去。

她听到门口轰轰的汽车发动声,再一次感伤地眼眶湿润了。

周慕青叫了黄包车轻车熟路到了宝祥泰附近,走到约好的咖啡店坐下来等着。

老林进来,慕青同他挥挥手。

周经理,好久不见。

老林主动过来和他握了手,本来我之前打电话到你家问候的,不想电话怎么都打不进去。

我家电话坏了很久,才修好。

慕青坐下正好送上来咖啡,他拿勺子搅了搅淡淡说道,今天你叫我来,所为何事?怎么这次商会改选,没有你万德商行参加?老林似乎毫不知情地问道,致和商行也是怪了。

听说李绍文讹诈和私藏违禁品罪下狱,还没定案就死了。

可他家李老爷还在,怎么致和归属了一个姓姜的无名之辈。

我也不知情。

这次商会开会也没有通知我。

怎么?本次商会会长改选,选的是谁?慕青轻描淡写,说话更是留一手。

他已知万德商行老董是叛徒,而老林是他的亲家,早不电话晚不电话,怎么此时打来,是不是老董指使他有意告诉自己一些情况?有意无意,慕青无法不留心。

当然就是致和商行的新主人,叫姜沉寒。

对了,他在会上宣布了,说是明天要在致和商行举行重开仪式,他还夸口说张司令会来为他剪彩,不知道此人和张司令什么渊源。

明天上午几点?慕青没有顺老林的话,只是追问了一句。

九点半。

商会里的老板经理他都通知到了,看样子都得去捧场。

老林微微皱眉,份子钱少不了咯。

周经理你去吗?不了,我毕竟是上一任会长,这就没必要了。

慕青若有所思否决道,不经意地抬起手腕整理他衬衫的袖扣。

唉。

江城商人里,我最欣赏你。

真是可惜,使君有妇罗敷有夫。

小女和你可惜没缘份。

老董他儿子真不是个东西,自从被张司令提拔起来,人也不如以前勤恳不说,听说前段时间被我家宝儿抓到他逛窑子喝花酒,宝儿回来哭了很久。

若不是碍着张司令,我都恨不得把那姑爷抓起来痛打一顿。

人说婚姻劝和不劝分。

老林你最好还是和你自家女婿好好谈一谈。

事关老林家事,慕青不能多插手。

至于老林说得话听起来确实像对老董有些怨懑,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还是无意抱怨,慕青无法判断,自然不能妄加评论。

慕青和老林谈完告辞出来,最关键的信息莫过于明天上午九点半有一场致和商行的典礼,张司令也会来剪彩。

这消息使他的内心翻涌着,饶是平素最稳重得体的周慕青,此时也有些不能自已。

人力车快速地拉着往前,行往周公馆的方向,从司机座涌进来的凉风,平息着冷却着他发热的头脑。

听到车的声音,之岚有些坐不住,脚步忙忙奔到门口。

正好慕青从车上下来,她飞奔出来直接扑到他怀里。

没事,没事,我不是回来了吗?慕青抚着她缎子一般的发。

经历多太多事情,他和岚儿的情绪已经变得敏感异常,这股情绪的根源在于他和她都经不起再失去彼此的打击。

今天我好好陪陪你,你打算做些什么?想去哪里吗?慕青问向怀里黏住他的人儿道。

不。

我们回房,我有话给你说。

他任她拉着进了他们还没有使用过却布置一新的新房。

她今天好像特别黏他,一进门就环抱住他的腰:就这么陪着我吧,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有心事瞒着我。

慕青没有回应这句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之岚心思灵动,早就察觉出来了,他只把她抱得更加紧了。

这是陆少爷给我换过的。

比原来那柄大,我拆开弹夹看过,十三发子弹一粒不少。

之岚从手袋里摸出一柄半自动手枪。

是当初在塔园陆少爷推开自己时换给她的一把,神情凝重地塞到慕青手中,你该用得上。

只是刚刚独自坐在沙发上,她细思着老爷子的话,竟然把一切都推演出来了,慕青一定会从老林那里打听到什么,万事齐备后,下一步慕青仿佛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与其如此,自己该助他最后一臂之力。

思来想去,唯有手中这把枪。

拿出这的时候,她的手脚一阵冰凉,微微颤抖。

当她拿出来,慕青已经明白凭着岚儿的聪慧,已然猜到了他早晚会做出的行动。

慕青收好枪,握住了她冰凉颤动的双手,把她整个人紧紧地揉进怀里。

我……还有一件事。

嗯?慕青微微哼了一声。

之岚在他怀抱里轻轻悄悄地说:给我一个孩子,好吗?一个孩子,这句话重重击中了他,他从自己怀抱里托起她的头,对上她诚挚的眼眸,清透的眸子,和从前一模一样清隽面容,再也忍不住寻了她的唇瓣吻了下去,含糊地说声:你想好了?如果……我想得再清楚不过。

有我和孩子,我们都在……你一定会回来……之岚回应着他热切的吻,泪珠却成串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他的吻越热切,她的泪越汹涌。

他再次于她耳边轻喃:别哭别哭,我在,我在。

这句当初她最入耳安心的情话,却是给她力量的情话。

比我爱你的力量还放大许多。

原来今天才是最后一天,明天……将会在何方……窗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提醒着早晨的到来,昨夜两个人袒裎相见后反而辗转难眠,拥抱着说了半夜旧事,似乎把半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周慕青在镜子前穿戴一新,望着还没有醒来的之岚,在她额头上匆匆一吻,打开门下楼去。

只剩佯装睡着的之岚拥被,眼里落下一行清泪。

九点半不到的致和商行门口。

早就鞭炮齐鸣,人头攒动。

在门口收礼金的账房处登记交贺仪,自然可以进致和商行参观。

致和商行还是那个格局,也许来不及变,也许姜沉寒无意改变。

人来人往的脚步杂沓,或许卷起一股风,令那顶江城最负盛名的吊灯轻轻晃动着,垂坠的水晶挂饰起先只是微微摇动,许是欢天喜地人声鼎沸又带起风大了几分,那水晶棱柱居然自己跳起舞来,不知是谁指了喊一声快看那灯!浑然不知的人们仰头而望,果然见得这个奇观。

人们怕坠落伤人,便离那水晶灯远远观望,灯乱摇了一会儿,那线果然绷不住,江城这盏最亮最奢华的水晶灯从天花板上落下,訇地巨响,正摔在大厅的花砖地上,霎时间七零八落粉身碎骨,人们不得不转过身用手掩面,害怕那四处飞溅的玻璃伤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原本计划在大厅里开始的典礼全盘乱了章法。

姜沉寒携静如在门外招呼,听人来报吊灯落下来摔碎了,不禁返身进门对职员们怒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收拾,一会张司令到了看见成何体统?静如望见粉碎的吊灯,还残留着骨架的形状,饶是她不信鬼神,也有些困惑,这是……绍文哥显灵么?姜沉寒亦望见地上这堆七零八碎,想了想又吩咐职员道:等一会把仪式挪到外面去,你们快去准备吧。

单等着张司令车来。

发生了吊灯坠落事故,商行里除了加派人手维持秩序,还提前请了保镖等维护安全。

张司令的车到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给他的汽车让开了路。

今日他只带了副官等几个随从,并没有带大批军警,毕竟是给妻弟剪彩的仪式,本该与民同乐,带了军警人人畏惧,姜沉寒还得埋怨他,出力不讨好。

顾行舒则带着几个手下夹杂在人群里观望着,寻找着合适的机会,江城站也得到了张黔墨参加剪彩的消息,正是一个良好的时机。

上峰有令,不得不从耳。

张司令下了车,姜沉寒出来迎他。

姜先生的手与张司令戴着白手套的手交握一起,眼睛却瞥向静如。

第一百六十五章 终局芸娘随后下车出来,挽住了张司令的手臂,聪明适时地唤道:夫君。

这位就是你心心念念非要娶的夫人?果然是国色天香。

有芸娘在旁,张司令只得收回了目光。

弟弟,恭喜你得偿所愿。

芸娘见张司令果然收回目光,轻轻放开丈夫,抱了抱自己的弟弟,又伸手去握静如的手,你好,弟妹。

上次你和我弟弟成婚,事起突然没有到场祝贺,见谅。

静如今天一身淡雅的粉色旗袍,绣上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格外典雅惊艳,脸上波澜不兴地,握住了芸娘伸来的手:姐姐姐夫,哪里的话,感谢你们来。

姜沉寒把话头岔开:姐夫,时候不早了,开始仪式吧?张司令道:好,开始吧。

仪式全部挪到了室外,一项一项按部就班。

有请本城卫戍司令张司令剪彩!姜沉寒简单致辞之后,就进入了仪式的最高潮——剪彩。

一条红色绸带捧上来,盘子里两把金光灿灿的剪刀,张司令和姜先生手持剪刀就要一刀剪下,两位夫人站在另一旁注视着他们。

这时不知人群里是谁喊了一嗓子道:两位先生请等一下,先拍个照!张司令只当是记者留影,两人欣然停下动作,定定站着不动。

忽然砰!地一声打乱了平静祥和,顾行舒望了手下人一眼,这虽然是个时机不假,但是应该等待自己的命令。

这一击带着几分慌慌张张,放了空枪。

但枪声顿时吓得众人四散逃窜。

张司令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反应更迅速,在一片大乱中顾不得别的直接先往屋里躲避。

姜沉寒则丝毫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一瞬间居然呆若木鸡愣住了。

这时四散的人群里忽然出现一个礼帽黑风衣的男子,手掣一枪,趁着姜沉寒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刻,手起弹落,子弹闷闷一声响,噗嗤正命中姜沉寒的胸口,他还来不及哼一声便倒在了致和商行的门口。

静如冷冷看着姜沉寒倒下去,嘴角居然勾起一抹笑意。

顾行舒脑子迅速反应着,姜沉寒的死,这一枪绝对不是自己人所为。

四处望去,那人警惕性很高,放过这一冷枪居然迅速隐蔽起来。

看来今天在现场的人远远不止自己这一路。

不过自己的目标在于张司令,并不是姜沉寒。

可惜打草惊了的蛇,只怕更难抓。

他召过手下,来的时候已经探过地形,致和商行靠近背街还有个隐蔽的出口。

致和商行里面是什么情形,熟难预料。

他明显看到张司令的几个随从也进了商行里面,那里楼高形势复杂,他绝不能冒险乱冲。

一念及此,他吩咐人盯住致和商行的几个出口。

张司令总不能在里面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吧!可这瞬间谁也进不去,谁也不会出来,场面一时竟然有些僵持。

周慕青出现了。

他一袭大衣,速度极快地奔跑到门口。

原来张司令只顾自己逃命,把芸娘撇下,芸娘眼见弟弟被杀死在面前,到底是个深闺妇人,立时抱着自己蹲在门处吓得瑟瑟发抖。

起来!慕青心怀死志,根本不在乎暴露。

他用枪顶着芸娘,逼着要她站起来。

静如平静地帮了慕青一把,把腿软的芸娘小鸡仔似的拎着,交到慕青手上。

慕青的出现,顾行舒感到此间压力小了许多,形势似有逆转之感。

听着,张黔墨。

你的夫人现在在我手中,我数五下。

你一个人放下武器从致和商行里面走出来。

否则,你夫人小命难保。

慕青头一次做挟持人质之事,除了一丝慌乱紧张外,还居然有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兴奋,持枪的手顶着芸娘的太阳穴有些发颤。

1~2~3~4~数到四下致和商行里依然没有动静。

呜呜呜……芸娘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骂声,你个杀千刀的张黔墨,你就不管我了吗?好哇!你个负心汉陈世美,你不管我,我肚子的伢你总得管吧……呜呜呜……芸娘带着哭腔数落加叫骂,骂完张黔墨又骂慕青,绕来绕去兜兜转转又回到张黔墨的话题上。

她提着中气大着嗓门,确实是吓坏了。

此时此刻整条街巷都仿佛能听见她的哭骂。

顾行舒决定帮慕青一把。

他走到周慕青身边,礼帽下的他和慕青点头示意,在慕青身边举起枪对准了致和商行的门口。

周静如也从门口处,跟随着慕青站着。

不经意中,她被人拉了一把。

此人用黑色风衣把她一裹,把她从此时紧张的现场带了出来。

静如偷偷在男人怀里抬眼望,这……这……这不是她梦里千回百转的那个男人?!她喜极而泣,颤抖着声音:绍文哥……你……你没死?李绍文没有回答,把她送上了街角准备好的汽车,又吩咐司机老陈几句,让他把她送回去永安里。

绍文哥,你要的那些资料,我在李家大宅的书房里看到了。

静如想起来要交代最重要的事情。

我之前去找过了,姓姜的应该带到致和来了。

李绍文云淡风轻地说道,行了,还不快走!绍文哥,谢谢你救我,你千万小心。

静如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哽咽。

我知道,救你我是为了绍武。

他头也不回,依旧往战场方向走过去。

车子在另一条路上飞驰,带走了静如,慢慢从她熟悉的街边渐行渐远,到满目只剩下致和商行房屋的顶尖。

静如再也压抑不住,她把脸埋在双手中,泪流满面。

芸娘的叫骂还是派上了用场,身着便服的张黔墨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铁青,已经在心里默默计算好了,趁着没有站定,二话不说掏出枪朝慕青这边发射而来。

而顾行舒比他反应更快,趁机轻轻推了芸娘一把,射向慕青的子弹被芸娘挡个正着。

那轻巧的小东西钻进了她的胸膛,在身体高速旋转着,与此同时,姜芸娘则一句话也呼嚎不出来,软软地瘫着像一团烂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行舒和周慕青几乎同时看准时机开了枪。

两个弹子像空中飞梭,朝刚刚一击不中又躲避不及的张司令破空而来。

啊!张司令只呻吟一声,两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眼前似乎浮现出被他打死的孙宗翔,耳边好像传来了孙宗翔的喝彩,手在空中抓了抓,怒道,孙宗翔你就是个输家!我才赢了,我才赢了!他伤口涌出大量鲜血,面上定格着胜利的狰狞,倒在了致和商行的门口。

擒贼先擒王,张黔墨这个通日大奸被除去,顾行舒的手下人就剩下清理打扫战场。

他们顺利冲进致和商行,抓了一批俘虏。

待顾行舒打扫战场完毕抓走了一批,带走了一众手下们,致和商行彻底平静下来。

周慕青进了致和商行,他还望着吊灯坠落的地方慨叹着。

当初他因为李奕事件敲山震虎,而走进致和商行试探李绍文的口风,欣赏过这副剔透璀璨的水晶吊灯。

还记得李绍文从楼梯上下来,一袭黑色长风衣真是潇洒又气派。

李绍文,他曾是自己的情敌,后是自己的商界对手,没有李绍文,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心性的周慕青。

他死了,便觉得自己人生好像也缺失了什么。

他背着手站着,若有所思地沉吟。

忽然,楼梯上有脚步声下来。

他抬起头,望着从楼梯上下来的那个依然帅气潇洒的风衣男子,不敢相信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李绍文夹着资料袋,手抄裤兜走近前来,一抹玩味的笑容如常挂在脸上:周慕青,又见面了。

你,你没有死?慕青问道。

是啊。

我落水之后是码头旁边相熟的渔夫救了我。

如今我已经换了身份,不再是牢里那个死去的罪犯李绍文了。

是老师帮我改了身世,在川省政院里谋了秘书的职位。

这年头行商不如做官,可惜我早没有想透,或者之前还有顾虑始终没有跨出这一步。

你落水了?慕青听了很点惊讶。

是。

我水性尚可。

江城的男孩子从小长江边长大多少识点水性,不是么?广江码头边上我落水的地方,是我选好的。

李绍文笑道,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慕青疑惑。

我离开江城以后,希望你周慕青能挑起致和的大梁。

我爹年迈,娘又病病殃殃,静如和绍武更不是执掌生意的料,致和商行后继无人,与其他落入别人手中,还不如给你。

你大义,相信不会亏待我李家众人。

致和给了你,你做主就可以,只是我李家每月的份例开支用度就麻烦你了。

李绍文换了副郑重的表情,把手中的一应资料全部交到周慕青手中,这里还找到了李家大宅的地契房契。

你放心,我会主持这件事把房子还到你爹名下。

慕青想了一想,问道,你把致和交给我,是为了不让你李家再遭劫难吧?此次就是因为张司令他们惦记着你李家的码头,惹上大祸。

你再改名换姓,也还是不改你的本色哪。

李绍文脸上流露出窘迫的神态,嘿嘿一笑掩饰过去,忽然想到了什么,敛了笑容道:岚儿她还平安吧?我在,她就没事。

慕青脱口而出,不劳你惦记。

她安好就好。

李绍文交代完了话,往致和商行门口走去,周慕青,再见。

他还是一身黑色的风衣,踏着自信的步子,渐渐远走消失不见。

慕青拿着他托付的沉甸甸的文件袋,嘴边微笑起来。

李绍文,还是那只滑头的狐狸。

尾声慕青大踏步走进致和商行的旧址。

之岚正在看人布置中央的舞台,她在和众人讲解着什么,现场忙忙碌碌,人来人往地穿梭着。

慕青没有打扰她,在旁找了个椅子静静地坐下来等待着,望着调灯光的灯光师试验着各种各样的彩灯,把现场所有一切都笼上轻柔的梦幻光影,当初曾经落下水晶灯的地方俨然悬着另一盏流光满溢的水晶灯盏,有虹彩在水晶柱上折射跃舞,和着模特们身上花样繁多锦簇的衣衫,这是个多彩的海洋,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是海水里翻涌的浪花点儿,让人目不暇接。

岚儿今天行程特别满。

不仅晚间组织彩排,下午还得赴商会开会,他是来带之岚参加商会会长改选的。

周慕青卸任后,出乎意料呼声最高的居然是祁氏服装公司的祁经理,今天大局早定下来,不过正式走个过场而已。

之岚看见他,向他走来,他起身牵住了她,登车去了江城商会。

冗长的开场,沉闷的流程唱票,果然到听见主持人宣布会长为祁之岚小姐。

这份江城商会会长的殊荣居然归属了一个女子,真是开创了先河。

之岚站起身,鞠躬致谢,周慕青久久没有停止手都通红了的鼓掌。

之岚而今的成就,慕青都没有插手,甚至在致和商行的地址上重新装潢,亦是她出面征得李家人同意,并且按时算定租金,开起这间江城第一家服装公司,短短几年发展起完全可以媲美沪上服装公司,全都由之岚一手操办经营。

只有一件事和慕青有关,那就是万德商行树立了一条新的行规:商行不卖成衣。

行规立起来,随后而来的商号们居然也纷纷遵从,并不在于其他,而是有这间祁氏服装公司珠玉在前,商号们难从祁氏手中抢占市场因而利润微薄,不得不让出一片蓝海给祁氏。

为这件事,慕青私下和之岚笑道:看来,大家都尝试到你祁氏服装公司的厉害了。

之岚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笑弯了眼,道:我是真心很喜欢经营和设计服装,就想把这件事做好,不能爹泉下有知小瞧了我去,我既是祁家的家主,就得努力把家传产业发扬光大。

夫人,按你的想法去做就好,我永远支持你。

慕青郑重地握起她的纤纤素手,在她手背上印下支持一吻。

周家这对曾经的兄妹,如今的这对夫妻,联手驰骋商界,传在坊间街头人们的嘴里和心里。

很多年后,还有老人们记得致和商行旧址的那晚盛大璀璨的服装表演。

今晚准备的是祁氏服装公司新品上市的春秋季发表会。

正式演出那天众多当红明星都来到了现场为祁氏代言捧场,其中最富盛名影星的是江城勇闯上海滩的叶莲莲。

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出落成人间绝色的大明星。

她和祁经理交好,不仅为她压轴,还即兴说了一段话:女士们先生们,我今天来是要感谢祁之岚小姐,若不是民国二十三年那场让我初出茅庐的服装表演,是她为我量身定做旗袍,又请人教习我仪态,更毅然决定让我一个青涩的什么都不懂的姨太太像今天一般出场压轴。

天知道那天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总算不负她望,完成了任务。

就因她独具一格的慧眼,才有今天大家面前的叶莲莲。

谢谢你,祁小姐!说着她对之岚弯腰一躬。

这番话说得诚恳肺腑,之岚抬头望了揽着自己的慕青一眼。

他正对自己红了眼圈。

叶莲莲的话又把他们想起来数年前那种种熬煎里度过的日子,还有塔园那个险些丢了性命的夜晚。

与之相比,其后各种生意上的难事算得了什么!台上歌舞升平,台下有人在悄声议论今早报上的头版头条:华北有失!日本人终于动手炮轰了宛平城,该是多么惊心动魄!慕青之岚相视一眼,虽然现下生活太平,但日军的铁蹄,早已经深深撼动了半个中华大地,他们的心里,都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寒彻————————————————————————爸妈。

浅水湾饭店房间的门把拧开了,之岚和慕青赶忙分开。

这时烟翠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进来。

女孩子有好看的眉眼,撅着嘴巴道:好无聊啊。

这些天到香港,天天下雨,沙滩上也玩不成,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已经很好了,婉儿。

男孩子大一些稳重很多,他说道,现在战乱刚刚平息,能转道香港已经好不容易了。

想想之前我们在重庆,也是好难才度过来的。

嗯。

威儿说的对。

慕青赞同地抱着两个孩子道,好了,大家都不要抱怨啦,明天天气好的话,坐这旅馆特备的公共汽车,我们上街转一转。

岚儿,我们不是还有笔资金存在香港的银行了么,正好也该接洽接洽了。

烟翠,明天一起去吗?少爷小姐,我刚到身体还有点不适应,明天我就不去了。

烟翠坐海船还是不适应,在船上吐得七荤八素,只想好好补上一觉。

好好休息。

之岚对烟翠笑道,之前几次给你介绍了好些男人,你都不同意。

现在转到香港,婉儿威儿都大了,以后我和慕青也闲下来了,你可别再为我们蹉跎青春年华。

不,我要一辈子跟着少爷小姐。

烟翠道。

之岚看了眼烟翠,她面上是少有的严肃。

之岚没有再多言,搂了她的肩膀道,没有什么少爷小姐,就像以前我对你说过好多次的,你就是我的妹妹。

慕青微笑转过来瞧着之岚烟翠。

婉儿牵着烟翠的手软软糯糯道了声,翠姨。

烟翠心软点了头。

第二天果然天气不错,公共汽车发车时间尚早。

周家一家四口坐了车子,从那盘山道绕着颠簸着上上下下。

之岚抱着女儿,在车里问道:你放弃了川省的万德商行,想当初万德商行重新运转还是托陆少爷的福,如今他们都还如日中天,你放弃后悔吗?你呢?你祁氏服装公司比我万德商行发展还要好。

战时那么困难我们还曾经想方设法为前线转运物资出钱出力,如今战乱平息,一切方兴未艾,本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番。

你毅然和我转道香港,你更会后悔吗?慕青笑道。

不。

环境太乱了,后台有什么用,县官不如现管,是个人都想从你的万德商行和我的祁氏分杯羹,听说最近有通货膨胀的苗头,真是太难熬了。

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在互相倾轧的环境里,与其改变不了,还是暂时离开吧。

那里也许只有李绍文才更能飞黄腾达。

我们离开的时候,你不是听说他又升职了,抗战胜利后调动到金陵去了,李家一门也都跟着走了。

你从头至尾也没有辜负李绍文的嘱托。

之岚叹了口气。

一席话说得慕青沉默了。

爸爸妈妈,你们快看。

海那边升起一轮好漂亮的太阳,又圆又红又大又亮。

威儿指着一轮正在冉冉升起的红日说着,可惜姥姥生病再看不到了。

慕青之岚和婉儿寻声望了过去,那日头慢慢爬上天空,放射出万道炫目的光芒,穿透了无数迷迷茫茫的烟云。

(全文完)合欢花落(上)1我生在一个日影西斜的下午,彼时光和影早过了全盛的时候。

娘老是唠叨说,你就是没有赶上好时候,看你这孩子造化似也不大。

我总是觉得,我的命数就在娘的声声絮叨中慢慢萎顿败去。

我的名字是村里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随口说道,有凤来仪非梧不栖,看这孩子清亮的眼眸灵透的模样,就叫凤梧吧。

其实我出生那天院子里的合欢花在微风的轻拂中片片飘散着。

你知道合欢花是多么特别而动人么?那轻软绒毛就仿似粉色的扇子,飘飘摇摇飞去遥不可及的远方,我却没想过它们依然会随着徐来的清风散落殓土成泥。

我总能感觉我是合欢花的精灵,每一片每一朵的谢落我都会坐在树下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打小我就是沉默孤寂的,直到一年那隔着长堤的水龙终于龙吟湖啸,我不得不开始直面世间的残忍。

那天我更加沉闷了,连老天爷似乎也在沉闷,它放出更多徒子徒孙的乌云在天际暗暗涌动,却不令龙王落下几寸几分的雨水。

人牙子把我和邻村几个女孩子扒拉来去,对我娘指着我说道,就她吧,瞧她这双眼,生得伶俐相,去哪里也不会吃亏。

娘拉着我的手絮絮地叮嘱着流泪。

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换得娘拉着我的手说,你就是个养不家的狠心贼!我说,你不就是最烦我,卖了我两不相欠。

天知道,我是多么想离开这个村庄!谁也不知道我会跑到长堤上抱膝观潮,想那奔腾翻涌的江水会流向何方;更会坐在四四方方的天井里看风卷云舒,你只要花些时间留心点,那云也是有方向的,是被那风儿推着怂着的。

我多羡慕那会翻滚的云儿,只要能离开这里,眼不见家里尽着弟弟的不公平,总归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等着我。

我莫名其妙地如愿以偿,人牙子带着我和另外几个女孩子辗转奔波,每天几个人能分几个白面馍已经是遥不可及的祈望了。

吃不饱的时候,娘曾说喝水,肚子就不会饿着了。

我会在缸里用葫芦瓢舀水大口大口喝下。

可肚子还是会饿得咕咕叫,那是种不由自控地难受,总要在胃里填写东西才好。

几个女孩子总会因为想家而抱头痛哭,而我只为那剩下的半片馒头没抢到而伤心难过。

人牙子说,到了江城就好过了,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说那里栉比鳞次的楼、富贵人家的丝绒沙发、小姐少爷的精致衣橱,说得活灵活现,眼见一般。

我虽然隐隐觉察她不过是编来骗我们,但我还是对那里不住地心驰神往。

我再没有见过合欢花,我居然会对老屋里的合欢花泛起阵阵思念。

娘曾说,花里是有仙子精灵的,天帝裱一书册,册封谁为花神。

我总觉得自己就是那得过诏命的花仙,不过下凡游历一番罢了。

没准还能上天言好事,总有一天会回到百花园里去。

我是听周家少爷告诉我合欢花又叫苦情花的。

他说那还有一段典故,告诉我女子粉扇直到青丝变白发也没有等到高中状元的夫君。

听他说话的时候我一脸崇敬,周少爷虽是个男孩子,却生得那般好看,懂得这样多。

软软糯糯年画娃娃一样,他穿着格子衬衫背带裤,是最时兴的模样。

我被一个胖胖的管家领到他面前,告诉我做他的贴身丫鬟。

他是最吸引我目光的男孩子,纵然我在村子里更爱独来独往地如此孤僻,却不代表我不会偷看男孩子们玩耍。

村里的男孩,拖着鼻涕脏兮兮冻得红彤彤的脸,哪能和这宅门院子里的少爷小姐相比?这儿对我而言,能吃上饱饭,已经是人间仙境了。

吃饭的时候,我把馍掰开,加了菜填进去,鼓囊囊的一块,咬得满嘴流油,真的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只恨胃袋子没能多长一个,我看到厨房的厨娘在捂着嘴巴悄声说笑,她们指指戳戳的样子我都觉得难为情,她们自己却不觉得可笑。

2在我终于能吃饱饭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能抽出身体的本能去观察打量接下来要待的环境。

我的新名字是周少爷取的,他皱着眉头道,凤梧、焦尾到底是块木头,不如叫凤凰,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我虽然不懂他文绉绉的腔调,但我一听就喜欢上了凤凰这个名字,凤凰是只多么靓眼的鸟儿哪!可靓丽的名字有何用,岂能逆天改命?周少爷好像只和周小姐两兄妹好得形影不离。

如此精致的少爷小姐,却早早丧了母亲。

同样没有了母亲的我,我的内心对周少爷有种别样的亲近,但他对我一直客客气气,我懂得这分寸背后藏着疏远隔离的意味。

他并不清楚,我不希望每为他做一件事情,都换来他的致谢。

周少爷的一举一动,在我脑子里像存放了档案一般归总得明明白白。

他爱吃糖醋排骨,要偏甜口味的;他读书时爱喝清香的茉莉花茶,给他泡着茶时,我也最喜欢这样沁入心脾的香。

但他也有禁忌,在他陪着周小姐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打扰。

谈到周小姐的他眼里泛着璀璨的光华。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告诉我周小姐的故事,她最怕关小黑屋;打雷时会惊醒睡不安稳;夏天自己会帮她打扇,和她一起读书;曾经她上学被几个男孩子欺负,是自己帮她出头打架,甚至挂彩;她最爱在家里花园的石头上摇摇晃晃地踩上去,那天她一脚踩空险些落水,他就是她的保护神……谈到她,他的面容会浮现出傲然、圣洁又温暖的光华,那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后来我懂了的时候,终于明白我自己早已深深地陷落进去。

老爷给周小姐请了位钢琴老师,说是沪上的淑女们都在练习钢琴,周小姐是大家闺秀自然不能例外。

可那位钢琴老师似乎是不大规矩的。

他接过我递进去的水果时,若有若无地摸了摸我的手腕,我害怕地缩回了手,还要在水盆里净手好多次。

终于有一天他把魔爪伸向了我,把我堵在后园的小树林里。

我一点也不知道男人的身体是如此沉重,更不知道带着欲望的男人更如此令我恶心难以摆脱。

我恐惧我难过,我流泪我大声呼救。

男人依旧不管不顾地做着手里的动作,我苦苦哀求他,只剩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去我的衣衫,为何我的脑子里满是那将死的鱼,一张一翕地大口吞吐着空气还是被那种窒息一点点一丝丝地蔓上身子来。

如何是周少爷救了我,这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他为何此刻此时出现在那里,我没有办法计较。

他把那副丑陋躯体的伪装当场撕破在我眼前,他更把外套脱了包裹在我身上。

天气已经慢慢热了起来,我只觉得心底战栗的寒令我筛糠似的发抖,有了他这件薄外套我就仿佛拥有了一层坚硬的壳,壳下的我轻松自在,温暖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此刻我对他充满了感激。

他拉着那个粗鄙的男人谈话,小小年纪却沉稳得很,只把那人渣脸讽刺得红一阵白一阵体无完肤。

第二天就听说那人不辞而别,而那天更看见周小姐出现在周少爷的房间里。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小丫鬟是没有资格知晓的。

但看见周小姐一脸不悦,大抵是不甚愉快的。

这是他们之间爆发的第一次争吵。

我再进房间的时候,早已经不欢而散多时。

周少爷心绪明显不佳,面色也实在颓败。

我不敢多问多说,给他在桌上轻轻放了盏茶就蹑手蹑脚离开。

这茶和平时不一样,既不是茉莉也不是乌龙,我今天泡得是金丝皇菊加枸杞,厨娘告诉我这茶可以舒缓疲惫的精神和情绪。

3我还是听见了周少爷和周小姐的对话。

并非无意,只是我已经明显感受到他们之间的互动加了层浓浓的暧昧,让我起了疑心。

怪我有双灵动的眼睛,比双眼更加玲珑的该是我这颗向着周少爷的敏感婉转的心。

我躲在花园的亭子后,听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原来周小姐并不是这宅子里生就的大小姐。

这一刻我无比嫉妒她,同样是离家被人遗弃,为何我就身为周公馆丫鬟,而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我有些忿忿,把眼光投向高远的天际,云不能回答我,风不能回答我,老天爷却排布了我在花园听到他们的对话。

不是天意又是什么?这一次他们这对鸳鸯爆发了一次更为激烈的争吵。

我亲眼见到周小姐冷冷地离开,说她是冷冷的,是因为那话我听来都能使水凝成冰,而她拒绝的动作更是如此决绝,转身而去连头也不回。

我看见了周少爷摇摇晃晃的身体几乎欲倒,再也藏身不住,飞奔出来。

明明周少爷还是拼命维护着周小姐。

周少爷你可知我该有多么羡慕周小姐,你的心似乎只有她能伤,即使千疮百孔,也只能是她留下的孔洞。

更糟糕的是,我偏偏能体味这种痛苦的滋味,因为我的心也是为你而留驻的,那上面即使有血脉有孔洞,全部都留给周少爷你一个人的。

是的我承认,我喜欢周少爷,喜欢他很多年了,即使午夜梦回拥被坐起,声声呼唤的还是周少爷的名姓。

周小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出阁了。

周少爷又开始醉生梦死,当初他能戒酒,全仰赖周小姐苦口婆心地劝解。

他还是最听她的话,她带走了周少爷的魂灵,徒留一具行尸走肉。

我想冲进房里把周少爷的酒瓶狠狠摔了。

只这一件事一向号称大胆的我却犹疑退却了,因为在一次尝试后我发现我劝不了他,解铃还须系铃人。

回门时我哀求着周小姐,此刻我凤凰是一个完完全全纯粹的痴傻女人,这一刻我读出了周小姐心底的不舍。

她毕竟还是一个心怀周少爷的女人,果然她不顾一切冲进了房间里,扔光了他所有的酒瓶。

此刻我的落泪,当然谁也不会知道。

接下来我还记得周少爷那场名动江城的婚礼,他身边已经有了未来的大少奶奶。

看到她的第一眼,她是如此家世显赫的女子,最令我心凉的是她看向周少爷的眼神,情深意浓不亚于我,那时我就深深地感觉到,我始终还是会走上失去周少爷的道路。

这么多年我没有学会的就是认命。

我还是那个倔犟的我,我一点也不愿意站在周少爷的对立面,然而望着高高在上的少奶奶,我的心早就破裂碎落,可谁会在意一个丫鬟的心意。

我会同少奶奶讲过去的故事,看着她无措嫉妒又难耐的感受,那一刻的快意却幻化成满心满眼的心酸,无论我或是她,都不是周小姐的对手。

即使她已经离开,她已然嫁为人妇,还是有层浓烈的影子笼罩在周少爷的心头,挥不去抹不掉。

我按照夫人的吩咐把周小姐的日记偷出来给少奶奶瞧过。

没料到她的反应居然是赶我离开周公馆。

少奶奶的心思,其实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宁愿当一个藏住头的鸵鸟,宁愿不闻不问,一心一意地生活在她编织的美丽梦幻的泡沫里。

在我收拾行囊离开的时候,居然不是为我的出路而迷茫,我对厨房里的小枝厨娘笑道,你知道这宅子里的女人,个个身不由己都是可怜人。

现在我解脱了,真的,我解脱了。

合欢花落(下)4我抱着包袱打算见周少爷最后一面。

我身上钱不多,与其四处乱走不如守株待兔。

我坐在门口就这么痴痴守着。

从日影正中的太阳等到日头西斜,阳光把所有一切都拉长变成灰突突的影子。

车灯送来了一抹光亮,那临近黑暗里的光也该是我的希冀,没有那束光芒我知道从此自己将遁入无边的永夜,黑暗里将只有我踽踽独行,寻不见出口的方向,四周散漫着飘零的合欢花,都是萎靡的无精打采的。

这束天赐的光明最终没有降临在我身上。

周少爷的车笔直地从我身边掠过,他的面容何时变得如此陌生冷峻、甚而酷似老爷,我静静地望着他车尾的烟尘,一颗清泪从我眼角滑落。

周少爷再次证明了我的渺小。

我打定主意去找周小姐。

轻蔑过后痛苦过后满足心愿过后,面对的永远是现实的生计问题。

除了生计问题,还有那样一个隐秘的愿望萦绕不去,我要让赶走我的少奶奶后悔自己这个决定。

她的对手,我的帮手,唯有周小姐而已。

我到了周小姐所嫁的富贵李家,不费吹灰之力花点心思总算留着厨房帮佣。

怎么听说周小姐在这家里也格外难捱,她斗不过自己的婆婆和弟妹,就如同我斗不过周家的少奶奶。

娘说过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怎么会觉得,这些感情的乱麻更是解不开穿不透,即便如此,情感中还牵连着相生相克的共性。

能克制周家少奶奶的,就是周小姐。

也许我的到来,更给予周小姐离开的希望。

周小姐找到我私下里谈谈。

我的直觉一点也不错,她也久有离去之心,苦于没有机会和帮手配合,她与我一拍即合,我告诉她,我就是来助她一臂之力的,如今我已经身在管事少奶奶身旁,愿为她做接应,只求她为我谋得出头的机会。

周小姐有些奇怪地问我为何如此信任她。

我戳了她的心,我平静地说因为我和她都没了母亲。

周小姐眼里涌出别样的神情,杀人不过头点地,最痛不过字字诛心。

周小姐叹口气,把她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她并不是没有母亲,只不过在她尚是襁褓婴儿时,她的亲生家庭生生抛却了她,只不过侥幸捡回一命罢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侯,脸上没有表情。

我不知道她经历什么为自己镀了一层厚厚的壳。

这些诛心的字句就这么平而浅地从她嘴里叙述出来。

这已然不是她的一个伤疤,而是她用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武器。

她不惜把这层伤口撕开给人看,只为了换取一个离开的机会。

我感同身受,曾经我抱着自己坐在长堤上望着江涌潮奔、在小小的天井里数着合欢花起落时,也是同样的企图,为了自由,在所不惜。

我为周小姐做到了这一切。

我暗暗为她报信,恰好她做足了准备,借我的手推倒了她丈夫怀孕的新欢,终于如愿以偿下堂求去。

这是她的喜悦,也是我计划里的一小步。

果然听说周少爷知悉了周小姐成功地离了婚,也动了心思和念头。

这刻我觉得自己是下棋的高手,而非棋盘上的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

闲坐的时候,我拿着报纸瞧着那张周小姐登报的离婚消息,思量着周家的少奶奶面对这样轰动江城的离婚消息时的体悟,是还哭还是该笑,即便是笑那必定比哭还难看吧!我是无意找到了周小姐离婚后的住处,我的理智管不了那颗驿动的心,我暗暗记下地址。

总有一天定然用得上的,我望着紧闭的朱漆院门,心里在微微地笑着。

我终于变得自己都不大认识自己了。

5我的计划只剩下把周小姐的地址通报给周家少奶奶。

这件事让我颇有些恍惚,却没有半分犹豫含糊。

周家少奶奶不能再如前一般轻忽我,她真正的敌人只要轻轻登个报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杀到她面前,我人微言轻尚微不足道,而对周小姐她却不能不打起二十分精神。

我更从周家以前的下人处听说周少爷镇日和周小姐在外鸳梦重温,想着周家少奶奶守着空空如也的精致宅院,我揣测得到这如坐牢笼的滋味。

就好像我曾经在四方天井里守望合欢花,幻想着天外那云卷云舒,只有踏出院门才感知外面是个多彩缤纷的世界,而自己的生命只因为那四方天井而萎靡,我尚有自己的合欢花相陪,而呆在周公馆漂亮金丝笼的少奶奶拿什么对抗无情又残酷人生?我想不到她如何度过漫长又寒冷漆黑的长夜,数砖块、地板、或是随手洋洋洒洒倾到围棋子再俯身捡起?人哪,坚持一日两日容易,坚持五年十年若何!何况少奶奶年华正好,姿容娇美。

换做我,倘若我处于少奶奶同等的位置,一样会选择守望有一天会回头的周少爷,即便希望渺茫,我情愿一试!少奶奶和我是同样为爱着周少爷而生的女人!我曾经梦见我被处以烈火灼身之刑,只要我放弃心中隐匿的愿望就可以避免,可我淡淡笑着对判官说,不,我不会也不能放弃!那天我是疼醒的,娘说做梦无知无觉,可我确确实实觉得疼痛难忍,那场扎扎实实的痛让我汗流浃背地醒来,发现自己依然在我简陋的房间里。

梦境的事我会随记忆慢慢褪去,只有那股难以抑制地疼痛提醒我,那梦境仿如眼前确实。

我不会后悔,就好像我把地址告诉了周家少奶奶一样。

她怎肯错过这样完美的机会,对周小姐投桃报李?报上说她因为指使丫鬟刺伤周小姐,成了伤人案的罪魁祸首,更因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被逮捕下狱。

这些全都是拜我所赐。

两败俱伤,而我本最该高兴愉悦,无论如何这两位大小姐都是我凤凰的情敌,她们谁能想到,四两也能拨动千斤!我人生最精彩的手笔是我不顾一切去探望了阶下囚的周家少奶奶。

当然她已经不再戴上少奶奶的桂冠,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她天鹅一般的纤细脖颈如何顶得起千钧重负?我站在阴影里抱着手臂冷言睥睨着囚禁在监牢的周家少奶奶。

就是眼前这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女人让我扫地出门?这一刻我忽然有些同情她。

我偷偷去医院里周小姐的病房外瞧了一眼。

透过那块明透的玻璃窗,我正望见周少爷不眠不休地守候在另一个女人的病床边,他的背影表示他正握着周小姐的手,把自己内心最愿意倾诉的爱恋倾泻在她身上,丝毫没有顾及阶下囚的少奶奶。

我相信周少爷已经对自己的正牌夫人充满憎恶,先入为主地认为她理应对感情求而不得加以报复。

果不其然,我在报上读到周少爷的离婚声明,不得不怀疑周少爷没有一天不在找机会盘算离婚的事,而少奶奶的动手正是对他瞌睡送上了枕头,正中男人的下怀罢了。

6是时候离开新家寻找旧主了。

萦绕在我心的自始自终不过一个周少爷罢了。

我投奔了周小姐,请求在她身边伺候。

年岁日久,我明白周少爷依然是那块转移不了的磐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亦如此!我尽量把自己的哀怨艰难表达给周小姐。

其实我并没有过多的奢望,这么多时日兜兜转转,唯有我凤凰是不忘初心的女人。

周小姐沉吟着,她告诉我手中有桩留给我的富贵,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我不疑有她。

周小姐经过筹谋布局,身份早就今非昔比,成为这江城商界的显贵,合该一言九鼎,还需要在意我这个小小侍女的观感,坑我这个小小的丫鬟?我头一次代替她场面上的朋友上了专机。

周小姐说到了地方自然有人接应,让我心无旁骛,更承诺我事成之后满足我一应心愿。

她哪里会知道,我的心愿是留在周少爷身边。

每天能看到他好看地朗月一般的眉眼就是我的动力,能亲手服侍周少爷的三餐茶饭已然是我的夙愿。

我是为情而生的凤凰,情字一线是牵扯在周少爷身上的。

周小姐问我的心愿是什么的时候,我摇了摇头没有吐出一言。

我打算在圆满完成她的任务后,再当着她和周少爷的面开诚布公。

周小姐游弋的眼光落在了我身上,良久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飞机在云里剧烈地摇晃起来,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身边的随从都惊慌失措,有骂娘的、有大哭的,我只觉得有种大限将至的预感,然而此时我并不是凤凰,我是以另一个人另一种形象存在于这飞机上,这一刻我只觉得颓唐,即便我死,谁会记得谁会了解这样的真情,我实在是很委屈。

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是我还不曾与周少爷道别。

我捏紧了手上的折扇,指节捏得泛白……我只听见砰地一声,冲击着我的皮肉,就仿佛进了我曾经的那个梦境一般。

烈火焚身,痛不欲生。

这场真真实实的疼痛让我失去了知觉和意识。

我觉得自己好像漂浮起来,就好像随风飘荡的一朵合欢花。

轻轻悠悠恍恍惚惚,我能看到那堆四分五裂的飞机残骸,在千山万水中飘摇,我没有花费自己一丝气力,时而随着风,时而逆着风,这是一缕不甘心的合欢花,穿过层层叠叠的青山,轻点踏过默默流淌的湖与河,直到眼前出现我熟悉的房舍,那是我生活了至少七年的周公馆。

我望见房间里缱绻缠绵的那对璧人儿。

我什么都能望见和感受,却表达不出来。

我明明听见周小姐对周少爷说道,我就知道凤凰那个丫头喜欢你,只要对视她的眼睛我就心知肚明。

我听说过,如果不是她在你疯狂找我那天因嫉妒我而对你撒谎,害我在约会时失了身不得不答应李家的求亲,我怎会在湖畔花园与你争吵,怎么舍得拿话欺瞒伤害你。

这件事我刻骨铭心,所以我把凤凰诓上了有炸弹的飞机,这也是她的报应。

她不是想当棋手尽算人心,我又何妨配合她?让她以为事情是她以为的,她仿佛不是那颗围棋盘上的棋子。

周少爷什么也没说,笑着吻了吻她泛着淡淡莹莹白月光的额头,说,我深爱的你是唯一,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有理由的深思熟虑的,我无条件支持你。

周少爷不知道,在他说完这句话,窗口有朵粉色合欢花,迅速坠落入泥土里。

花朵蓦然褪色,被雨水击打得七零八落,再也失去了那双隐形舞动的翅膀。

原来这已是合欢花落尽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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