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只有远远的几声犬吠声传来。
回来之后,叫飞驹子和赵祎重新梳洗之后,摆了饭, 话没说多少,一人喝了几杯酒, 一时间话倒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桐桐就打岔, 要是不累,就一起过去, 审一审这个喜公公。
许是突然踏实, 竟是亢奋的不行, 一时半会的,睡也是睡不着的。
那就去看看!黒鼠提着灯笼, 四个人紧随其后。
这府里原是行宫, 行宫没有地牢,但是行宫有冰窖。
其实, 镇北的夏天没那么热,行宫又早不用了, 所以, 这冰窖就一直荒废着。
而今, 这冰窖成了牢房,属于进出都不容易的地方。
今晚上守着的是仇深,见了四个人忙行礼, 侯爷, 夫人。
而后又称呼飞驹子,二爷……转身看向赵祎,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好。
赵祎自己说,就叫三爷吧。
换了身份进出也不方便。
仇深看侯爷, 尹禛点头,喜欢就这么叫吧。
三爷。
赵祎自己都笑,点了点头。
桐桐就打岔,问说,还算老实吗?很老实。
吃了,也喝了。
仇深说着就又道,要了披风,说是冰窖里冷。
桐桐嘴角一勾,这是彻底的不想死了。
她率先走了进去,将发呆的喜公公吓了一跳。
而后抬头看过来,噗通就跪了下来,侯爷饶命,夫人饶命。
尹禛拍了拍飞驹子和赵祎,示意他们去另一边坐。
赵祎不解,不是要审问此人吗?尹禛指了指桐桐:看着便是了。
赵祎便坐了回去,她其实对这个嫂嫂印象特别深。
她就是那种自己想成为女孩子。
第一次碰见她的时候,她那么自由、那么散漫的四处溜达,看见什么就好奇的围着什么转。
没有闺阁女子的拘谨,也好似身上少了一些束缚。
许是做男子做的时间太久了,每每幻想着自己有一日做回女子,又向往又害怕。
向往乃是人之本性,害怕是因为那捆住手脚的拘束感。
直到看到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那个时候就想,她将来要是能活成这样就好了。
如今再看,她果然是活的很自由,很肆意。
桐桐拉了个椅子,坐在桌边。
她低声说,起来吧!跪着说和坐着说是一样的,你这个的年纪了,嫌少有跪的时候。
跪不了一盏茶腿就麻了,怪耽搁说话的。
起来吧,事只要说清楚,怎么着说都行。
喜公公颤颤巍巍的起身,而后坐过去,夫人,您要问什么?那得看你想说什么。
老奴……喜公公垂首,老奴实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想从哪说起,就从哪说起。
夜很长,我们也都无心睡,且听你一说吧。
喜公公问说,能给老奴一壶酒么?桐桐朝外吩咐了一声,外面便送来了酒,桐桐给他倒上,顺手还抓了花生米在手里,一颗一颗的扔进嘴里慢慢嚼着。
喜公公喝了一杯,老奴……说的话许是没那么好听。
嗯!各有立场,不论你褒贬谁,都赦你无罪。
喜公公再连着喝了两杯,这才道:世人都骂圣人无道,都怨责圣人为昏君,可老奴却知,圣人并非从一开始便是如此的。
这话我信。
桐桐给他斟酒,他早年的经历不算是愉快。
何止愉快?喜公公的声音高亢了起来,别管圣人的生母是谁,既然先帝承认了他是皇子,那向来是求证过的。
可结果呢,把圣人接进宫了,圣人的生母却被活活饿死了。
老奴那个时候才十二岁大,我抱着还是孩子的圣人,看着圣人跪在那里,小小的一个,瘦的皮包骨头一样,眼泪滴答滴答的掉,连哭出声都不敢。
哭出来,嬷嬷就要骂,就要罚……夫人,你们或许不信,自那之后,老奴再没见过圣人真正的哭过。
桐桐放下手里的花生,缓缓点头,可怜!可悲!可叹。
此不为他的错,此乃先帝之错。
他的错,却惩罚在了孩子的身上。
不错!这是先帝之错。
在宫里,十个人就能欺负我们。
为何圣人屡屡纵容长公主呢?那是因为只有小公主什么也不知道,拿圣人当亲哥哥一样。
小公主护不住哥哥没关系呀,她是唯一一个不会看不起圣人的人。
桐桐点点头,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当珍之重之。
可当年的小公主过了几年好日子呢?年轻守寡,其中悲苦,圣人可有体恤。
喜公公又哭,你道圣人不心疼么?陈驸马的死也险些要了圣人半条命。
圣人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视为手足的陈驸马会为了东宫逼宫……桐桐的手一顿:舅父当年逼宫了?当日,圣人还是王爷的时候,领了修建水利的差事,可朝廷哪里拿的出来银子?当日,东宫拿出了办法,献策的是林虎臣林将军。
那时候老奴也跟着王爷长长进出东宫,主子们在书房里议事,老奴就随伺候的人守在外面。
老奴听的清清楚楚,虎臣将军言说,没有银子,粮食拨付不了,便是想要以赈代工也怕是坚持不了半年。
他就提议说,丈量荒地荒山,以地代工。
桐桐的手在桌上一下一下的画圈圈,这个却是自己之前不知道的。
她就说:也就是说,按照出工的多少,划分土地。
如此,大户人家可以用家中的佃户、家丁、伙计出工,贫户若还有个吃的,也可以此法挣下家业。
实在是家中无嚼咕的,可被大户人家雇佣,去出工。
他们能得一口饭食,大户人家可用工换地。
如此,既能起到赈灾的作用,又能把事办了。
且基本上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利益。
若是能下旨,减免新分得的荒地十年、甚至于二十年的税,那就更好了。
这于国于民,百利无一害呀?当日,先太子亦是如此说的。
喜公公叹气,这提议东宫一在朝上拿出来,朝中大臣一片叫好之声。
隔了半月余,折子一直没批复,后来……先帝将东宫的折子给否了。
桐桐‘啧’了一声,此法不该在朝上提,该私下跟先帝提。
喜公公便笑了,是!圣人当年一听到被否,也这么说的。
老奴记得,那一天,圣人的眼睛亮的很,他说,小喜子,机会来了。
是先帝对先太子的防备,给了圣人机会。
圣人否了的办法,王爷便不能用了。
只能自己想办法,可有什么办法可想呢?两手空空,便要干天大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那是王爷唯一的机会了,得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便找商户,找大户人家……只要能弄来钱的法子,都行。
包括哪些法子呢?盐、粮、铁……喜公公说着就明显的顿了一下,民间跟北狄一直有往来,也是这些商人给王爷牵线搭桥的,这才跟北狄的北王有了联络……可这么往来,银钱回流太慢了,根本支撑不起那么大一工程。
喜公公看了桐桐一眼,夫人……心里真的是好账算。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道:因着银钱回流太慢了,圣人便联系了乌斯藏汗王……乌斯藏汗王在西边,在高原之上。
赵祎不由的惊呼一声:十七年前,都兰府丢了,被乌斯藏侵占……都兰府辖下有三处盐湖!喜公公看了赵祎一眼:赵大人……不!不是……是郡主,郡主饱读诗书,在宫里又遍阅历年战报。
没错,圣人当年与乌斯藏合谋,卖了都兰府。
说着,就看向桐桐,虎臣将军心细如发,人人都信王爷是跟商户,跟江南商家有了默契,才能将差事办下来。
唯独虎臣将军,心存疑虑。
但好似,虎臣将军对太子的行事颇有些看法,他在事不定之时,只悄悄在查,却未曾告知东宫。
怕东宫将事情闹大了,便不好办了。
圣心不在东宫,真要闹起来,谁也落不到好。
桐桐点头,然后呢?你们发现了我父亲在查这件事?是!当时都兰府知府一家殉难,守边关的战将连同将士,以及一府八县的百姓,尽皆罹难。
桐桐的拳头慢慢攥起,城防图,布防图,是你们提供的?是!桐桐的手搭在胸口,我父亲当年查的不光是你们跟北狄勾结的事,还有就是……他在查都兰府被屠之事?是!宫中对此战并无详细记载,是因为你们将这段过往毁了?是!喜公公闭上眼睛,其实,东宫查不查圣人跟北狄的来往,当年的圣人都要反的。
做过就有痕迹,只要查一定能查出来。
他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孤注一掷,杀了东宫,登基为帝,昔日的龌龊才能被掩盖。
没有兵器,便用妇孺子民跟人家换兵器?是!这是最快的方式了。
别无他法。
所以,那一晚,太子妃、庶妃、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喜公公不敢看桐桐的眼睛,他垂下头,那一晚,外面乱起来的时候,太子妃本就正生着呢,而庶妃受了惊吓,动了胎气也要生了。
林夫人将庶妃挪到太子妃身边,自己提着剑守在产房之外……老奴当日带人围了产房,但因着一直无旨意下来,再加上陈驸马跟圣人关系实在亲厚,老奴并不敢为难林夫人。
老奴只能听见先是庶妃给太子妃接生,喊着‘您用力,孩子露头’,不大功夫,就一声啼哭之声,庶妃喊了一声,‘是小殿下’,而后太子妃又给庶妃接生,良久良久,才听见太子妃喊道,‘有小郡主了’……林夫人和老奴进去的时候,小殿下浑身血污未来得及清洗,小郡主的脐带甚至都没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