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
乾元殿里,人到中年的明启帝粟墨林歪在榻上,身上搭着狐皮的褥子,满脸的疲色遮不住浑身的威严。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复又闭上眼睛,问道,老四现在到哪了老四,指的是四皇子,安郡王粟远冽。
榻边,背光的的地方,走出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白脸太监,微微躬着身,声音倒不尖利,回陛下,按着日子算,四殿下应该已经到了。
还是太莽撞,不计后果!明启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都说老四最像朕,哼!朕瞧着,除了相貌,那性子,哪一点随了朕!怎的不像!像足了您年轻的时候,一样的侠义心肠。
这太监名叫福顺,打小就跟在明启帝身边。
那时候,这位陛下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贵人所出的皇子。
在他看来,皇上能走到今天,是捡了漏了。
若不是先皇那一场病,实力足的诸位皇子一个个不安分的跳出来,且轮不到他呢。
这也是运气不是。
先帝选这么一位,不光是因为他实力弱,还因为这位陛下以忠厚老实示人。
满朝谁不赞一声‘宽和厚道’!但只有他知道,这位的性子从来都算不上好。
宽和厚道,不过是自保的手段。
有这个名声在,不论哪个兄弟继位,都不会拿他开刀。
只是没想到,最后,反倒是他捡了个大漏。
像他吗!明启帝摇摇头,他的忠厚是装出来的,而这个儿子,至少有五成是真的!对于儿子放大这份忠厚仁义,他心里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有些安慰。
要是不懂自保之道,他才该愁死了。
他的儿子,不该是任人宰割的绵羊,应该是嗜血的狼。
养子如羊不如养子如狼!他曾经这样想。
可是等儿子们长大了,他突然理解了先帝当年的心情。
这如狼的儿子,带给他这个父亲的,不是恭顺与忠诚,而是威胁!狼群里,只能有一只头狼!年老的狼王会是什么下场呢!明启帝不敢深想。
想到四儿子,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这性子,五分随了朕,五分随了……他娘。
福顺身子躬得更低,想到那个女人,他没来由的一叹。
但愿那孩子能躲过这一劫啊!明启帝的声音像是在呢喃。
福顺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心里却明白,皇上说的孩子,是他当年护送出宫的小公主。
那个孩子,出身显贵,但命运多舛,如今只能看天命了。
他知道,皇上也难。
去西寒宫看看吧!明启帝掀了身上的狐皮褥子,站起身来,悄悄的去!不用人跟着。
后面的话是对着隐在暗处的人说的。
福顺赶紧拿了大氅来,给明启帝穿好。
暗卫已经把路上的闲人打发干净了。
西寒宫,偌大的宫殿群,只有偏殿里透出几点亮光出来。
娘娘,晚了,该歇着了。
梅嬷嬷把烛火挑的更亮堂一些。
烛光下的女人,并不是绝色。
她身姿挺拔,即使坐着,也能让人感觉出她的风骨。
她的眉宇之间,没有半点深闺怨妇的哀愁,倒是满身的平和之气,让本来棱角有些分明的脸,显得柔和了起来。
这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人!此刻,她布衣木钗,而手里正缝制的衣物,却是难得的好料子。
梅嬷嬷鼻子一酸,这衣裳是给年轻的女子缝制的,淡青色的布料上,点点桃花,从花枝上飘下,裙摆繁花满地,迤逦多姿。
她知道,娘娘这是给那个没来得及看一眼的小公主赶制明年要穿的春裳。
二十年了,每年四箱子衣物,春夏秋冬,衣裳鞋袜,荷包汗巾,都是娘娘亲自动手做的。
从巴掌大的小肚兜,到孩童的小裙子,到少女的马面裙,再到妇人的襦裙,甚至包括了妇人有孕时穿的衣裳,那是娘娘特意放大的,都准备的妥妥当当。
西寒宫的库房里,有两个库房专房这些衣物的。
贤妃随虽幽禁,但封号还在。
她还是贤妃!她收了针线,明儿再做一天,都成了。
也该给冽儿做了!小殿下已经娶了王妃,自有王妃打理,您不用这么操心。
梅嬷嬷劝道。
是啊!你不说我还真是忽略了。
我也该给小孙孙们做几身才是。
贤妃的眼睛亮了起来。
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
这事还真不少呢。
梅嬷嬷没有说话,背过身擦了擦眼泪。
娘娘也就只能靠这些来安慰自己了,还能说什么呢。
她自己也知道,这些东西,可能永远都不会穿在她挂念的人身上。
可她依旧执着,没有了这点支撑,娘娘在这宫里,也就熬不下去了。
她笑着点头,娘娘的手艺越发的好了,小主子们会喜欢的。
话音刚落,门从外面被推开。
明启帝从外面进来,贤妃没有抬头,坐在榻上没有动。
梅嬷嬷低头退了下去,顺手将门关上。
我来了!明启帝在这个女人面前,从没有自称过朕。
我这里,除了你,别人也进不来啊!贤妃的语气淡淡的,将给女儿做的春裳小心的叠起来。
明启帝看着简陋的屋子,有些无力,正殿里哪里不合心意,我让人改了就是。
何苦住在这里,戳我的心窝子。
你挖了我的心肝,这会子倒装起了好人。
贤妃冷笑一声,嘴角牵起几分凉凉的笑意。
玫儿!明启帝唤了她的闺名,当年……别提当年!贤妃抬起头,眼里仿佛充斥着灼人的火焰。
当年,寺庙邂逅。
他十五岁,她十三岁。
他是不得皇上喜欢的皇子,她是文远侯府丧母的嫡女。
他为父皇的无视黯然神伤,她为偏心庶出的父亲寒心满心凄凉。
他不知道她是高门不得宠的嫡女,她也不知道他是出身皇家的龙子。
两人同病相怜。
少年慕艾,他对她动心不易。
总是不期然的偶遇,藏了多少少年人的心思。
只是,后来……如今,人已中年,再回头看看,已经想不明白,两人怎么会走到了今天。
长久的沉默,两人都没有丝毫的尴尬。
那个孩子……她还活着。
明启帝轻轻的说了这么一句。
贤妃的手抖了起来。
虽然她心里早有猜想,但二十年来,她没有问过,他也从来没有明确的说过。
这是第一次!她抬起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他老了!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英俊的青年了。
明启帝露出几分苦笑,二十年了,两人常常这样面对面,但她从没有看过他一眼。
原来,她要的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话。
他以为她是知道的!那是他们俩的女儿,他也曾期盼过她的到来。
他怎么狠心的要了孩子的性命。
我是不是老了。
明启帝看着眼前的女人,她身上透着成熟的韵味,但真的一点都没有老。
时光仿佛特别优待她。
是老了!眼角已经有皱纹了。
这些年,他的心想必也很累吧。
冽儿如今已经是安郡王了,我让他在西北戍边呢。
做的还不错,他已经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了。
明启帝不等贤妃说话,就说起了孩子的事,见贤妃听得认真,就道,那孩子,也已经成亲了。
驸马选的不错,也是大家出身,人品,相貌,家室,也配的上。
婚后生了一对龙凤双胎,这点像你。
听说小外孙长得跟我像极了。
两孩子,都三岁了。
这是报喜不报忧,不好的丝毫也没有提。
都已经嫁人生子了吗!贤妃的声音有些颤抖。
冽儿已经去找了他妹子了!明启帝拍了拍贤妃的手,我会尽早安排,争取让他们早点回来。
咱们的孩子,我不会让她吃亏的……既然都知道了风声,那就只能加快脚步了。
他已经能预料到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东宫。
书房里,满地狼藉。
太子粟远凌额上青筋暴起,指着跪着的黑衣人,孤从来不知道,你们除了孤,还能效忠于别人!属下该死!黑衣人伏地扣头,但来人手持东宫印信,属下不敢有丝毫怠慢。
东宫印信!太子收起暴虐之色,你没有看错吧。
属下虽不才,但还不至于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黑衣人心里真觉得冤死了。
依你看,那母子三人,可能逃脱吗。
太子眯了眯眼睛,问道。
她从来没失过手!黑衣人低声回道。
太子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愚蠢的女人,竟敢假借他的名义调动暗卫。
去刺杀这么这么一个要命的人!他这边刚得了消息,自觉抓住了老大一系的把柄,可以将他拽下来。
谁知道,自己的后院,竟然出了这么一个扯后腿的女人。
以前看着还算聪明,没想到也是个蠢货!门外传来太监平仁的禀报声,殿下,太子妃殿下打发人来,请您去用夜宵。
孤没空!太子粟远凌冷声道,今晚歇在兰漪殿。
平仁暗叹一声,看来太子妃又惹恼殿下了。
唉,要不是辅国公府正当用,这位太子妃娘娘,还真是不好说。
比起兰漪殿的左侧妃,她可就真算得上不得殿下的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