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牛有顾虑。
林雨桐就劝, 能不能找到还是个未知数,当年那战争还没结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担心会不会受牵连, 那是以后的事。
再说了, 我怕牵连吗?我是立过功的,便是受牵连, 最坏的情况就是在咱村种地。
种地就种地, 别人的日子能过, 咱的日子就能过。
何况,这找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事……林大牛摇头,我这记起来,想来找……也没那么难找。
那就说是说想起来的东西很多。
林大牛掰着指头算, 我记得跟父母住在学校里,应该是大学。
解放以前的大学, 本就不多吧。
十多岁了, 什么大学该记得吧?林大牛面色复杂, 矿业大学,我父亲叫夏九墨,早年留学德国,在欧洲游学过。
我现在还能想起他给我讲在国外的游学经历……林雨桐就打量林大牛,怪不得在矿上别人把宝贝当顽石, 他就能搜集起来。
哪怕是见过郭地主家的老爷收集这个, 但收集起来的必是被整理过的,在矿上的煤堆里想辨别出这些东西,那可当真是不大容易。
更何况, 他自己能土法炼铁,哪怕是方法再土, 可这理论跟实践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些知识,他应该是早年就储备过一些。
我母亲叫江映雪……他说着,就看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我记得我母亲教我弹钢琴……记忆里的男孩穿着背带裤,黑白两色的小皮鞋,雪白的袜子,坐在钢琴的前面。
此刻,他的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僵硬的动着,一下一下又一下,这是我妈教给我的第一首曲子――致爱丽丝。
他说着,又不太确定起来,也不知道弹的对不对?林雨桐抓住那一双颤抖的手,粗糙的大手,骨节分明,便是上面的老v没了,可长期挖煤拉煤给骨头造成的损伤却成了永久性的。
很难想象得到,这曾经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我母亲告诉我,我出生在德国,三岁才跟父母游学回来。
他记忆的匣子一下子给打开了,我老家在同县……同县距离这里并不远,隶属于同一个地区。
也还在同一条铁路沿线上,这就串起来了。
住着大房子,我小时候每年过年会回老家,那宅子大的我记得我迷过好几次……后来才好了。
家里人不少,祖父祖母之外,还有一位姨奶奶,有二叔二婶……还有不少把我叫小少爷的下人……那你家这成分真不是一般的高。
要这么说,不管现在夏九墨在什么地方,去同县肯定能打听着。
这么大一地主,不可能没人知道。
而且夏九墨和江映雪丢了孩子,这孩子也不小了,估摸着孩子找不到青城,未必不会回老家。
因此,再如何不会跟老家断了联系。
那年,我们随母亲回乡探亲,带了很多东西,原本是想着兵荒马乱,老家能好些的。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的,母亲带我们要去青城,说是父亲在青城……青城有矿,那里的铜矿非常有名。
那一年,文心八岁,她比我小四岁,是回国之后生的。
她的洋文是我教的。
文心三岁那年,又生了文荟,她小时候特别爱哭,换了好几个奶妈。
文心六岁那年,生了文茂……我走的时候,文茂马上两岁了。
我记得临走的时候祖母说,不等给文茂过了两岁生日再走吗?母亲说不了,到了刚好赶上。
我外祖家在省城,外祖父我……不记得了,倒是记得我舅舅,黑西装黑皮鞋,白衬衫黑领结……住的房子是小洋楼……大致记得在东仁路,但那时候去的时候都是车进车出……记不得那房子在几号,可到了地方找找,许是我还能找见。
这么详细的信息,说实话,只要找必然是能找到的。
四爷就道:别有顾虑,您算算,要是老人家还活着,如今多大岁数了。
那个时候结婚都早,母亲十五岁就嫁给父亲,紧跟着就跟着留学去了。
一起在国外呆了四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母亲十六岁生下自己。
按照自己的年龄算,母亲今年也已经五十八岁了。
分别了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父亲只比母亲大一岁,按年纪算,也都五十九了。
还能活几年?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焦躁,手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拿不定主意。
去吧!林雨桐就道,我们陪你一块走。
等这场雪停了,先去同县看看。
能吗?能!可要是……没事!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过年了,放假了,都不用上班了。
今年这个年,因为这个事过的非常潦草。
过了大年初二,雪停了。
但太阳并没有出来,温度也并没有更高。
因此,雪也没有融化。
如此也好,雪融了路更不好走。
如今也不通车,去哪全靠双腿。
至少这次去县城,非走着去不可。
到了之后再坐火车,还得看火车发车不发车。
走之前,四爷和林雨桐搞了不少证明信,反正试验田的印章他管着,自己写了自己盖章。
林雨桐那边管着派出所办公室,打印也归她管,开这些并不艰难。
两人还留了心眼,用办公用纸盖了不少空白页,方便看情况填写。
各自都有工作证,再加上其他的证明材料,到哪里都方便。
尤其是出公差的,坐火车相当方便。
临出发了,林大牛又犹豫,要不四丫别去了,道儿太远了。
徒步走去县城而已,能远到哪里去?只你们去,我才不放心呢。
好说歹说的,可算是说通了。
然后把周鹏生喊来先住家里,帮着看家。
他闺女年前两天才来报道,紧跟着就赶上大雪了,在学校那边住着也不怕,杨建国虽然回家过年了,可樊主任在呢。
小姑娘跟着樊主任住,一点事都没有。
周鹏生倒是知道一点情况,不过他比较贼,对外就说你们去找老四的亲人去了,殷善和他媳妇,都是外地人。
放心,这个没人知道。
机修组那个老秦,跟殷善的媳妇有点亲戚,但他怕老家的人,早跟老家都不联系了,没人验证这真假。
这么说也成,反正找见找不见的,回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谁追根弄底这个?林雨桐和四爷也觉得妥当,就这么着吧。
三个人都是好体力,赶在中午到了县城。
县城往同县那个方向的车,后天才有一趟。
可往省城的车,今儿下午就有一班。
拿着工作证介绍信,很顺利的买到了票。
县城的国营饭店,如今也不营业了。
只能吃点干粮,在车站喝了热水。
林雨桐给做了饼子,千层饼层层分明,油香油香的。
压根就不用菜,这玩意吃着就挺好。
大年又下雪的,车站没啥人。
下午三点半上了车,四点四十就到了。
省城嘛,也没离多远。
今天肯定是找不成了,天当真是不早了。
找人打听,这招待所在哪儿,住宿是个问题。
可到了招待所,不等自己和四爷去问,拍在前面打问的人就替咱问了。
有几个该是来省城探亲的,结果好家伙,拿着工作证人家只瞥了一眼,这个说住满了,那个说没有空置的床位。
一个个小瓜子磕着,都不带搭理你们这种从小地方来的人。
四爷和林雨桐没急着上前,等前面打问的人跟这边的工作人员争执了几句走了,林雨桐才到前面,点了点桌面,那边头都不抬,不是说了吗?没床位。
林雨桐将一张两斤的粮票往前一推,值班室借宿一宿也行呀。
那人眼皮一抬,左右看了看,利索的塞兜里,工作证、介绍信。
林雨桐把三个人的都往前一推,还有家里的户口本以及她和四爷的结婚证。
这人挨个的看了一遍,还有一间套房,灯有些闪,没修。
你要要住,就这一间了。
成!大冷天的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
一楼最角落,有一个套间。
里面一张大床,外面一张小床,还套着一个小卫生间,带着淋浴。
得了!就这里呢,好歹还能洗澡。
至于灯的事,问题也不大,四爷踩着桌子上去拧了拧,这不就不闪了吗?自从到了这个招待所门口,林大牛深思就有些不属,等关了门了,进了里间,确保外面听不见,林雨桐才问,您记得这儿?这里的建筑有些老,应该是解放之前就有的。
林大牛点头,跟着我父亲来过。
这里……以前好像叫德顺大酒店。
很快就验证了林大牛的记忆没错,卫生间里的淋浴这些东西上,还留有斑驳的字迹,正是‘德顺’两个字。
那时候的东西质量是真好,多少年了,还能够使用。
晚上在招待所里,用带出来的饭盒冲泡了炒面,炒面是用面粉、芝麻、小茴香、花生碎、瓜子仁这些东西放了盐炒出来的,跟油茶一样。
冲泡好了,把饼子泡进去,再拿一瓶小咸菜就着,一样吃的很舒坦。
四爷和桐桐睡里面,大牛住外面。
外面的床一动就响,咯吱咯吱的,显然他是一晚上都没睡好。
早起,怕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咱还是自己解决吃的问题呗。
五香鸡蛋一人先吃仨,然后麻花一人吃几根,喝点水不渴得了,要不然出门找厕所也不大容易。
走了一路,三人身上的包是越走越轻,拿的都是吃的。
出门的时候那工作人员还没下班呢,跟林雨桐打招呼,晚上要是还住,我告诉你们是我亲戚,别管我在不在,给你们留间房。
林雨桐又塞给人家一鸡蛋,这‘亲戚’得认,不定啥时候还能用人家呢。
不敢在招待所里打听消息,那地方都是小洋楼,后来不是查封里,就是留作他用了。
打听的时候都得谨慎些。
出来就问一从巷子里跑出来的孩子,塞给人家两块糖,知道东仁路怎么走吗?知道!太知道了!这孩子指了公交站牌,坐到图书馆下车,下车一问就知道了。
公交车没有准点的时候,在路边等了四十分多分钟,才来了这么一辆,车上人还不少,没有座位。
就这么一路站着,站了十三站路之后,下面路边就是图书馆。
照片还在,但是大门紧锁,显然这里现在是没啥人的。
林雨桐就看林大牛,林大牛站在路上,环顾四周,局促又紧张的像个孩子,低声道,那里应该是个学校……顺着他指的方向,四爷过去看了,那里校门也锁着呢,但门额上确实写着:新华小学。
林大牛摇头,原身应该是个教会学校。
他也朝学校的方向走去,然后在学校的门口停下来,我表妹当年在这里念书,我跟着司机来门口接过她。
楼还是那楼,只是看起来旧了很多。
说完,他继续朝前走,大概能走个十来分钟,就有一十字路口。
他没再左顾右盼的看,而是笃定的转了一个方向,朝前走去。
两边都是围墙,他坚持往前走,走到了路口有些迟疑,朝对面的一家指了指,我记得那里铁栅栏的门和墙,里面靠墙种着蔷薇……路过的时候,总有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站在花丛中。
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小小的花篮。
四爷过去看了看那砖墙,这强砌起来也就十年的时间,是新墙。
林大牛舒了一口气,朝对面走去。
然后从刚才他那一家门口路口,继续朝里走,最后在一个挂着文工团招牌的院子门口顿住了脚,胸口有些起伏不定。
文工团的大门紧闭,但铁栅栏门不妨碍看清里面。
里面就是个小别墅,院子里修着长廊,那长廊上爬满了藤蔓的枝干,想来等盛夏的时候,坐在下面乘凉,一定很凉爽。
林大牛的视线从门里挪到门外,看向栽种在门口的两棵梧桐树。
他朝其中的一棵树走去,摸了摸树干上的一些痕迹。
就听林大牛说,我记得,舅舅有一次喝酒自己开车,回来的时候撞在了这颗树上。
痕迹犹在!林雨桐才要说话,里面就传来喊声:嗳!干什么的?一个披着棉衣的大爷从里面的角落里闪出来,那里该有个门房吧。
这是单位上看门的。
四爷就过去搭话,大爷,这是文工团对不?对?找谁呀?有没有一个叫杨建国的?杨建国?没有。
这就怪了,他说叫我来了就来这里找他……他还拿出工作证来叫对方看,我这是出公差呢,咋就没这个人呢?你是找他有啥事呀?我们开春,有几十亩的菠菜能采了,他说给单位上要的,叫我过来找人。
我是路过,顺便跟他敲定敲定。
这大爷赶紧开门,你说的是建国呀?有有有!管他是不是错了,错就错吧,把菠菜给我就行,大冷天的,又是大过年……小伙子不容易,快进来暖和暖和。
四爷就往里面去,这是我媳妇跟我爸,回来探亲的。
这大爷就看林雨桐,小姑娘是知青吧,在乡下扎根了?对!林雨桐咧嘴一笑,我家是政府家属院的。
杨建国他爸岗位变动,今年家刚搬到家属院,反正用杨建国的背景糊弄人,一准错不了。
这么详细的话都掏出来了,这大爷就把人往里让,那地方我熟!随后应着,进了屋子就倒热水,问四爷菠菜的事,四爷就从试验站年前的豆芽说到年后的菠菜香菜……这都是真的嘛。
紧跟着他又一脸懊恼,这人也是,告诉我来找他,他偏不在。
大爷,我该不是找错地方了吧?他跟我说,他们单位原本是一处私产,说是姓江的一户人家的私产……这大爷眼睛一亮,对!错不了。
他估摸着是不是哪个内部人员的家属在背后使劲呢,他先应承下,跟四爷在那儿侃大山,可不是嘛!就是一户姓江人家的私产。
解放前,做的生意大的很,大车行、粮食买卖,他们家在省城那是首屈一指的。
解放了,产业说是捐给国家了,十多年前吧,把房子也捐了,铺子……那些年不是搞联营吗?都入股集体了。
那这觉悟挺高呀!那老爷子手里还有当年捐给根据地粮食的票据呢,如今也没人动他……他就一闺女,闺女在前面那小学里教书,他就在那学校里看门……当年那是大爷,如今跟我一样……林大牛的手就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林雨桐就催四爷,事说定就走吧,还得赶车呢。
四爷就顺势起身,成!我知道地方了,那等菠菜下来,我就直接给送过来了。
小伙子,你要不留个电话?我们那边不通电话,您放心,我一准给您送来。
麻利的从里面出来了。
三个人出来,林大牛的脚步明显快了很多。
刚才路过的那个地方,他的亲舅舅就在里面。
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等到了小学门口,他站着,却不敢朝前走。
林雨桐过去拍门,喊道:有人吗?没动静。
她再喊了一声,有人吗?还是没动静。
她回头看林大牛,林大牛的手都攥紧了,鼻尖都出汗了。
这是紧张的!林雨桐咬牙,朝里面喊道:请问有人吗?我找江映民。
请问,这里有个叫江映民的吗?话音才落,林雨桐听见响动声,门房的窗户从里面推开了,有个四方脸面头发花白的老者露出头来,你说你找谁?林雨桐看着对方的脸却愣了一瞬,林大牛跟此人有三四分相似的地方。
她朝后看林大牛,林大牛也直直的看向对方,且不由自主的超前走了几步。
对方看见林大牛,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像是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愕然和惊喜,想说什么,嘴却一直颤抖着说不出来,他的手摆动着,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好半晌才想起来,把头缩回去,紧跟门房的门就开了,一个健硕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手里拎着钥匙将大铁门打开,过去就盯着林大牛看,好半晌才试探着喊了一声:文龙?舅……舅?一个称呼喊的哽咽不成声,膝盖一屈就要朝下跪。
江映民一把给拦住了,啥话也没说,拉着林大牛就往屋里拉,近了里面,也没管跟进来的林雨桐和四爷,抬手一巴掌就打在林大牛的脊背上,十几岁了,你不知道家门朝哪开?你去哪了不知道回来……林大牛到底是跪了下去,舅舅……我回来了。
江映民眼泪流了一脸,抬手擦了,到底是去哪了?一家子找你都快找疯了!头撞铁轨上了,醒来的时候啥也不记得了。
林大牛擦了一把脸,真觉得这一辈子就跟做了一场梦一样,我……前两天才想起来,就赶紧找回来了。
本来想先去同县的,看老家还有人没人。
可从韩山县去同县的车得等两天,我没敢耽搁,先往省城来了。
找家里去了?是!江映民伸手把外甥扶起来,又上下打量,啥也不记得了,你咋过的?咋还流落到韩山去了?当时在县里找过你,到处贴着寻人启事……自从上了煤矿,哪里还去过什么县城?林大牛把这几十年的事说的简单极了,寥寥几十句话就交代过了。
可就是这点话,叫人听的心揪成一块。
随即江映民又道:阴差阳错的,也好,你如今啥也不牵扯,孩子也不受牵连……我爸我妈……林大牛低着头,一副不敢深问的样子。
悖苯映民沉吟了一瞬,这才道:你爸你妈都在省城,当年你爸在的矿业大学,解放后先是迁移到青城,没两年,又迁移到平洲,再后来,跟省城原来的铁道学院合并了,成了冶金大学。
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学校里大部分的像你爸那样的教授,都下放厂矿了。
哪个厂?省城里没矿,那只有厂。
电线厂。
江映民叹气,你妈跟你爸都在,距离不远,先在去吗?去!起身的时候林大牛踉跄了一下,林雨桐一把扶住了,爸,没事,人只要好好的就行。
你爷爷和你奶奶快六十岁的人了。
林大牛抹了一把脸,你是不知道电线怎么造。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跟纺线似得,用的放线车,把一扎子金属线跟棉花锭子似得放好,然后把外面的绝缘层纺上去。
纯手工制作!四爷就低声道:先去看看情况,如果可以,想办法弄个重病修养……咱带回家去。
林大牛攥着闺女的手,缓缓点头,走!你们说的对,人好好的,咋都行。
江映民拿了锁就出门,那走吧,你们不认识道儿。
要出门了,林大牛想起什么了,他的视线落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上,然后跪下,舅母,文龙回来了。
说着就叫桐桐,给你舅爷和舅婆磕头。
林雨桐和四爷一言而行。
江映民把俩孩子扶起来,打量了一翻,心里点头,虽说外甥坎坷了一些,但瞧这俩孩子,也算是有后福了。
从里面出来,林大牛才问:江华呢?过年了,去看俩孩子去了。
去看?江映民苦笑了一下,离婚了,俩孩子跟了男方。
因着成分问题,不带孩子才是对孩子好。
林大牛伸手搀扶江映民,江映民摆手,没事,我身体硬朗着呢。
就是你妈身体不好,你成了你妈的一块心病了。
路上林大牛没再问,倒是江映民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里的事,文心解放前就大学毕业了,后来跟你爸一样,留大学教书了。
你那个妹夫原先是报社的,这不是文人的毛病,爱胡说八道,后来就下放到印刷厂去了。
文荟学的那些个弹琴唱歌的,到了后来也是要坏事,好在早年找对象,找了个上过战场的,倒是庇护了她。
她跟着随军呢,不在省城,日子倒是能过。
文茂大学毕业没几年,整个气氛就不好了。
他当时学的是俄文,他自己又精通德文、法文、英文,他老丈人在市里还有点小权利,把他塞到电缆厂的资料室里混日子呢。
都活着!以夏家和江家当年的情况,后辈能活成这样就不错了。
林大牛啥话也没说,直到被带到一片棚户区。
是!这里是棚户区。
都是临时搭建的屋子,低矮,四处漏风。
周围的厂子多,不是每个工人都能分到房的,于是这空地上,自然的就行程了这么一片棚户区。
大过年的,这里热闹的很。
巷子里到处跑的是孩子,家家户户紧挨着,过去几个生人就都追着看。
走了好长一段,有人认得江映民了,老哥,又去看老夏?江映民含混的应了一声,又问候对方:过年好啊!好好好!都好!果然,在巷子的尽头停下脚步。
往前路不通了,是被积雪覆盖的杂草。
还有堆积起来的灰烬和煤渣。
最边上,用木板和砖瓦混合的棚着一个大约两米的高的房子,房子上很多地方都盖着塑料布,向来是漏风呢,用塑料布遮挡呢。
上面的积雪是清理过的,这屋顶挨不住大雪,林大牛都不敢想,他那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大雪的夜里不敢睡,得不时的出来看看,防着大雪把这容身之处给压塌了。
低矮的房子留着大约一米五六的高的门,打个子进出得弯着腰。
门帘是麻布包盖的,能挡住风的吧?朝前走两步,里面隐隐的有咳嗽声传来。
大牛不用江映民管,他自己过去,掀开门帘,推开薄薄的木门。
地面光线黯淡,但却一席能看清规整的干净整齐。
一边是个床,床上半靠着人。
盖着几床被子,上面戴着的棉帽子遮住了眼睛,下面的被子盖住了嘴,只露着鼻子在外面呼吸。
床边放着一个火盆,火倒是旺着呢,可这地方不隔寒,有点温度都散了。
这边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一半是书。
桌边此时弯腰站着个男人,瘦高的身形,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药包,桌子上的杯子还冒着热气,他正给床上的人取药呢。
林大牛背关进来,他眯眼看,问了一句:……找谁?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这一句‘找谁’,叫林大牛的眼泪滂沱而下,他哽咽压抑的不敢哭出声来,特别艰涩的叫了一声:爸。
拿着药包的手瞬间送了,那药片哗啦啦掉了一地。
你叫我什么?爸!林大牛抬起头,看向眼前的老者,仿佛能从他的身上,看到当年儒雅的影子。
文龙!老者擦了擦眼镜,又戴上,然后凑近些,捧着林大牛的脸仔细端详,最后抬手摁着林大牛的头,叫我看看,看看你的头。
林大牛低下头,左边的疤痕,是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在船上磕破的。
右边的疤痕,大些,是追我妈摔到铁轨上,磕的。
老者一把拉住林大牛,拉到床前,映雪――映雪……床上的人早已经哭湿了脸颊,却始终没胆子睁开眼,就怕是梦一场。
直到林大牛把手伸过去,攥住被窝里伸出来的手,她才睁开眼,头动了动,把眼睛彻底的露出来。
然后她看清了,不是自己的儿子又是谁。
她哭了,没出声。
好半晌,声音才细细碎碎的,小点声,别说话,叫人听见了……连累你!林雨桐站在外面没进去,低声跟四爷商量,这环境……不能常住。
四爷左右看看,把身上带的钱和粮票,留够能回家的,剩下的都给我。
林雨桐掏出来留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塞给四爷。
你呆着,我去电线厂看看。
嗯!要是不能把人带走,想法子给换个环境也行。
江映民也没进去,就在外面站着。
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短时间内,是绝对说不完的。
林雨桐给外面点了一堆火,找了个木桩子叫江映民坐了。
江映民坐下搓手,就看林雨桐。
就见这姑娘的包里像是个百宝箱似得,这会子又掏出一摞子饼子,然后用筷子插起来了,放在火上烤着。
烤了一会子,外皮都脆了,递过来了一块,您吃。
白面的,口感不错。
就见这丫头起身,轻手轻脚的进去,又轻手轻脚的出来的。
然后坐在边上,一口一口的吃着,很怡然的样子。
他忍不住又看她,丫头?嗯?林雨桐目带询问,要热水吗?她打算起身去里面看看,或是跟别人家借点也行。
江映民摆手,跟我说说,你爸这些年过的到底怎么样。
这叫人怎么说?林雨桐的语言也不复杂,并没有比林大牛自己说的更详细多少,虽然没记忆,但是他很聪明。
哪怕耳朵之前听不见,可过的比大部分人都强些。
现在……比较清闲,拿着工资,干着相对清闲的工作。
我在隔壁的派出所工作,我爱人在家对面的试验站……家里不缺吃……我一直在家住,陪我爸。
住的也算是宽敞舒服,挨着厂矿的小镇子,要说起生活自在舒服,如今来说,比城里拿着工资的人要舒服一些。
农村羡慕城里,不过是羡慕吃商品粮。
可吃着商品粮拿着工资,在农村还有个院子,是比城里人要舒服很多。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说的时间不长,得有一个多小时,四爷跟个披着大衣,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就走了过来。
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四爷说话的声音,肯定是肺痨,这样的病是有一定的传染性的。
回头,我们可以把诊断证明补上……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回来补办手续。
对方皱眉,小金啊,这事手续得齐全。
肯定的。
四爷特别笃定,我的工作单位您知道,刚才您也跟我们公社通电话了,您还怕我跑了?再说了,我能跑哪去?真要是肺痨这病因传出去了,周围这一片的工友都要求改善住房条件,这也是给厂里出难题了。
对方到这边,皱眉朝江映民和林雨桐看了一眼,然后撩开门帘朝里面扫了一下,就又缩回来了,说着就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叠子纸,写了一串东西,撕下来递给四爷,这是同意离厂就医的证明材料,不能在厂里参加劳动,但是思想汇报的材料还是要写。
放心,以后定期给您送来。
四爷将东西接过来,递给桐桐,然后重重的跟对方握手。
江映民看的分明,这小伙子一定是吧啥要紧的东西贿赂给对方了。
这人笑眯眯的转身走了,林雨桐这才拿了证明材料进去找林大牛,爸,叫我爷我奶收拾东西,咱走吧。
林大牛接了材料看了一眼,就看闺女,你拿啥东西换来的?能是啥?你给我陪嫁的黑煤精呗!可在里面的桐桐却不知道,外面的江映民轻轻的将棉衣的衣角撕开,抽出几片金叶子一把塞到四爷的手里,拿好,别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