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025-04-03 17:18:00

靳尧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见到周边围了一圈男人。

他视线缓缓莸移在每个人的脸上, 许泽恩, 蒋英哲, 韩恕,钟燃……他此刻躺在钟燃办公室的那张弗洛伊德床上, 靳尧哑声问:我又晕过去了?许泽恩红着眼眶, 想伸手抚摸靳尧的脸,然而靳尧冷冷看着他,无声却锋锐。

许泽恩无措地垂下了手, 靳尧的眼神像是长满了倒钩的藤蔓,密密麻麻扎进他的五脏六腑, 把里面的血肉骨髓都勾缠出来,疼得他无法呼吸。

靳尧,你还好吗?蒋英哲蹲在另一边, 又是难过又是担心。

靳尧对蒋英哲微笑了下,脸色有些疲惫, 笑容却很明亮, 发自内心的, 漾着浅浅的柔软, 蒋英哲一下子愣住了,他的双眼渐渐涌起潮润,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想起我了?想起来了,靳尧轻笑了声,差点被你糊弄过去, 什么前男友,你个二货……蒋英哲也笑了:我怎么糊弄你了?本来就是你暗恋我,掰弯我,然后撩完就跑了!你敢说不是呢!靳尧坐起身,看着韩恕,韩恕也正看着他微笑:你一看到我,就什么都想起来,看来你对我的感情比对英哲还深。

靳尧伸出拳,韩恕会意,他们对了个拳,又彼此握住对方的手掌,靳尧把韩恕轻轻拉过,韩恕倾身,和他肩膀相抵,靳尧笑道:怎么你还是这么怂啊。

都多久了,还他妈没搞定蒋英哲。

韩恕薄红了脸,轻咳一声站直了身。

许泽恩始终蹲在那里,仰着头静静地看,目光中尽是怅然的光影流淌。

钟燃一直抱着肩立在一旁看,此时他轻拍了下手:现在,你愿意跟我聊一聊吗?靳尧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和太阳穴上都贴着磁片,几根透明管线搭在他的身上,管线另一端连接着仪器。

他在见到韩恕之后就晕了过去,许泽恩等人把他带到钟燃这里,当中他的脑电波运动十分激烈,众人看着那仪器疯狂的跳频都觉得心惊肉跳。

靳尧似笑非笑:你这天儿一聊几十万,我可承受不起。

他兀自下了床,四处看了一眼:我外套呢?你要去哪里?许泽恩跟着站起来,你最好再休息一下,或者我带你回南湖……靳尧转身,定定看着他:如果你还想有命活,就离我远一点。

许泽恩的脸色一片煞白,蒋英哲一胳膊肘隔开他:你起开吧你!靳尧不待见你你是瞎啊!靳尧,蒋英哲拉住靳尧的手腕,你想起了什么?是全部想起来了吗?所有的事都记起来了吗?钟燃也道:你应该告诉我们,你都想起了什么,因为你也有可能出现错觉和幻觉……靳尧看着许泽恩:我二十岁那年,你我分手,五年后,我们在港城又见到了,有这回事吧?蒋英哲和韩恕同时一怔,许泽恩僵硬地点头。

你以为我和蒋英哲在一起,设计了一场绑架,同时绑架你和蒋英哲,绑匪让我只能选一个,有这回事吧?蒋英哲咬牙切齿地扭过头去,他比靳尧更早查出绑架者的身份,也是为此才和许泽恩决裂。

许泽恩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执拗地盯着靳尧,眼眸里血色弥漫。

靳尧再次逼问:有这回事吧?许泽恩闭眼,再点了点头。

靳尧嗤笑:我选了你。

他手指着许泽恩:我他妈怎么会选了你?蒋英哲拿你当兄弟,你把他当什么?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你不会利用的?我告诉你许泽恩,我选你,是因为我决定如果蒋英哲死了,我给他抵命!我护你二十年,总不想看你死在我前头……你狼心狗肺也好,忘恩负义也罢,老子不想再一笔笔跟你算,你给我滚远点!靳尧转身,许泽恩拉住他,靳尧狠狠甩手,许泽恩却用了全部的力气,居然没有被靳尧甩开,他眼眶猩红,面目扭曲,声音凌乱破碎,颤抖嘶哑得不成样子,但他拼了命地拉住靳尧:我承认,我承认这些事情我做过,可你那个时候已经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了,我以为你是因为他……我弄错了,但我只是想逼出你的心意,我总不能相信你会喜欢上别人,你选了我,你选了我啊……他急切地说:我是做了很多错事,也做了很多坏事,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人,可是我对你的感情,是我仅有的良知……去你妈的良知!你除了会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你还有个屁的良知!靳尧暴喝,他猛然把许泽恩抵到墙上,许泽恩的后背重重撞在坚实的墙壁上,那一声轰然巨响连怒发冲冠中的蒋英哲都听得清楚,他和钟燃韩恕一起愕然地看过去。

靳尧的瞳孔里乌沉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海,翻涌着如墨般的深浓,他五指倏然成爪,骨节狰狞的声音惊得房间里的另外三人骇然大喊:靳尧不要——指爪在许泽恩颈前一寸停下,但那不是靳尧忽然心软,他露出一个残忍阴戾的笑容,手掌移到许泽恩肩胛,咔啦一声清晰分明的骨节错位声在室内响起,许泽恩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

钟燃等三人都试图过来阻止,然而靳尧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许泽恩转了身,同时他又卸下了许泽恩另一边的肩关节。

靳尧!蒋英哲惊呆了,他纵然也怨恨许泽恩,但是靳尧这样把对方分筋错骨,还是震骇到了他,你别这样,你揍他一顿就好……靳尧猝然回头,蒋英哲一看到他的脸,余下的半截子话生生崩断在空气里,韩恕也发现了不对劲,靳尧面无表情,整个人好像是冰冷的机械,直勾勾看着他们,但是黑沉的瞳孔里却倒映不出任何影像,他笑得漠然而诡异,像是……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靳尧这是怎么了?韩恕喃喃着,不敢置信,他这是怎么了?第二人格!都别去碰他!钟燃是唯一一个了解状况的人,他已经伸手按下了房内的警铃,医院的保安很快就会赶来。

别……许泽恩眼前灰蒙蒙一片,他已经看不清面前的景象,警铃大作的声音刺激得他耳膜里轰隆隆响,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别电他……又是一声骨节错开的剧烈声响,许泽恩像块破布一样软倒在地,靳尧死死盯着他的脸,享受许泽恩脸上那痛不欲生颓然绝望的表情,他笑得愉.悦,眼神中染着毫不掩饰的疯狂恨意:我说要让你尝尝206块骨头瞬移一寸的滋味,就一块都不会少,他蹲下去,五指张开用力掐着许泽恩的脸,手指的力度几乎要刺进许泽恩的皮肤,可你怎么这么不禁操,才三块就不行了吗?太没意思了,要是把你弄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靳尧摸了摸自己下巴,微抿着嘴打量着许泽恩,像是饥饿中的豹在审视自己的猎物,思索着先从哪一个部位下口比较好,最后他好像终于决定了,啪一声打了个响指:这张嘴满口谎言,你以后还是别说话了吧!骨骼脱臼的声音刺得人头皮发炸,许泽恩只能无力地看着靳尧,那目光竟然是有几分欣慰的,如果把他钻心剜骨分崩离析可以让靳尧快意些,那也没什么,再多的生不如死血肉成泥他也不是没承受过……靳尧的表情却更为厌恶,眼睛里全是浓稠的嘲讽:每一次你都只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好像你很委屈,很无辜,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你你什么都没做错,你什么时候能像个男人一样硬起骨头?收起你这副让我恶心的惺惺作态!蒋英哲难以置信:他为什么……这么恨许泽恩……房门突然被撞开,数十个保安手持电击棍冲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蒋英哲大喝,你们不许伤害他!钟燃跳脚:你他妈别添乱!赶紧制住他!他会杀了许泽恩,他会杀了许泽恩!靳尧缓缓站起身,当先的保安已经冲了过来,那人举着电击棍想往靳尧肩上打,靳尧却轻而易举抓住那人手腕,一米八几的大汉被他轻松甩起,身体在空中转了一轮,最后飞出去,砸在后面冲上来的人堆里。

场面混乱不过一分钟,靳尧劈手夺下一个保安的电棍,电光火石间放倒了所有人。

这样不行,韩恕是唯一还能保有理智的人,他拿出手机,必须报警!不能报警!蒋英哲拦住韩恕,警察会把他强制隔离!报警!钟燃赞成韩恕,先把他制住再说!别报警……许泽恩气若游丝的声音湮灭在其他人的争执里。

几人相持不下,就在这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惊诧,保持着克制的柔和:靳尧?顾擎出现在门口,靳尧手中的电棍咚一声掉落在地,所有人眼睁睁看到他恍惚着开口:顾哥?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一一从躺了一地的保安看过去,最后定格到脸色苍白得几乎毫无人色的许泽恩身上,靳尧的瞳孔剧烈缩起。

许泽恩倚靠墙壁而坐,他的双肩塌陷,那明显是被人卸掉了关节,脸色的血丝几乎被抽空殆尽,细密的汗珠遍布在脸庞的每一处轮廓上,他似乎连眨动眼睫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那睫毛无力颤动,像是暴风雨中濒死的蝴蝶。

他就那么看着靳尧,眼眶里的眼泪一点点涌出来,他先前一直没有流泪,但是看到顾擎走进来,顾擎只轻轻呼唤了一声靳尧就恢复了神智,他看到顾擎身上穿的衣服是曾经靳尧为自己搭配过的,他看到靳尧任由顾擎把他揽进怀里,有那么一刻,许泽恩厌恶透了这一切。

他忽然就涌起滔天的恨意,他觉得很疼,很累,很无力,他不知道自己坚持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爱靳尧的时候护不住他,他想护他又失去他,他好不容易找回他,他又恨他……————靳尧再次躺回了那张弗洛伊德床。

钟燃把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着一个写字板放在膝头。

舒缓的音乐声流泻,钟燃仿佛大提琴般低沉悦耳的声音轻轻叩起:靳尧,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你小时候,玩过拼图吗?靳尧闭上眼睛:嗯。

好,现在我们眼前有一幅拼图,它一共有二十九块,第一块代表你的出生,你见过自己襁褓中的样子吗?你婴儿时期的模样,一定很可爱。

钟燃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这种温柔的语气抚平了靳尧潜意识的戒备:没有见过,我出生就没有妈妈,我爸爸……从来没有给我拍过照片。

那么,钟燃的声音更柔和,你第一次看见自己,是什么时候呢?靳尧微蹙眉,没有听懂钟燃的问话。

是在哪里?南湖庄园吗?你在做什么?身边有什么人?是的,是在南湖庄园,我……我在……我在打雪仗……柔和的银色世界扑面而来,孩童的欢声笑语自脑颅的最深处叩响。

那是一个……不,是一群,一群孩子在连绵得几乎看不到头的雪地上打雪仗。

天很高,被雪色映衬得格外蓝格外亮,整个世界一片辽阔,那些孩子奔跑欢呼,像是点缀跳跃在天地间的星辰。

有一个穿蓝色棉服的孩子特别扎眼,又高又壮,他团起一个雪球砸出去,总能惹得一个孩子哇哇大哭,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浓眉大眼笑眯成一团,依稀可见日后英俊的轮廓。

靳尧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

他双手叉腰,得意地从面前一张张扁着嘴的小孩脸上扫过去,像是一个打了胜仗在点俘虏的将军,直到看到最后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唯一一个没有哭,而是在笑的人。

那是许泽恩,他一边笑一边向着靳尧跑过来,嘴里一声声地喊:哥哥,哥哥……就在许泽恩跑向靳尧的途中,有个小胖子突然团起一个雪球狠狠朝他丢了过去,小雪团瞬间砸中许泽恩的后脑,冰凉的雪花四溅,铺满他整个后脑勺,许泽恩哇哇大哭,连连叫喊:哥哥!哥哥!靳尧气坏了,他像一颗刚发射出膛的小炮.弹猛地冲向那个小胖子,两个小孩滚在雪地里,靳尧的小拳头敲在那小胖子的背上,他恶狠狠地喊:敢欺负恩恩!我打死你!打死你!所有的小孩一拥而上,也不知道谁压在谁的身上,稀里糊涂都打作一团,远远的有大人跑来,有人先抱起了许泽恩,一叠声地哄:哎哟,哪个小崽子打了四少爷?想死了啊!大人越聚越多,把自己家的孩子一个个领走,最后只剩了靳尧孤零零趴在雪地上,许泽恩挣扎着从那个抱着他的人身上滑下,向着靳尧跑来,他从头到尾就没停过哭喊,靳尧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小孩经摔,他倒不觉得疼,还有精神哄着那小哭包:恩恩不哭,哥哥不疼,谁欺负你,哥哥就揍死他!……钟燃声音轻得像低喃:记得那时候是几岁吗?快四岁了。

钟燃早已把一块写字板画割成二十九块,他在前三格里打了个圆,意味着这三年靳尧完全不记事,然后在第四个格子里打了个勾。

别的小朋友欺负你,你生气吗?你一直在说,恩恩在哭,你没有哭吗?靳尧摇头:我不哭,我要是哭了,恩恩会更怕。

那你不怕吗?什么都不怕吗?靳尧犹豫了一下:我怕……怕被装在缸子里。

钟燃握紧了手中的笔:谁把你装进了缸子里?大少爷,他把我扔到水缸里,里面的水,到我这里。

靳尧依然闭着眼,手掌比在自己胸前的位置。

那时候也是四岁吗?钟燃摒着呼吸问。

是的……吧。

靳尧的呼吸乱了节拍。

小小的孩子被扔到了水缸里,虽然只有半缸水,但那时候是寒冬腊月,他站在缸里大声呼喊,然而顶上的盖子将他的声音牢牢封闭在狭小的水缸里,四面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不断回荡,震得他的耳膜轰鸣。

当当当的声音传来时,靳尧正趴在缸壁上打盹,水里太冷了,冷得他直想睡,然而如果蹲下去,水就会没过头顶,他只能把两只小胳膊高举起,额头抵着自己的手臂。

靳尧被巨大的声响惊动,意识到有人在外面砸水缸,孩子立刻激动了起来:恩恩?是你吗?恩恩?许泽恩的声音在外面传来:靳尧!靳尧!他气急败坏,嗓子都裂了音:你们给我砸开!砸开!很明显,他的力气太小,砸不破这个敦实的大水缸。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为难地响起:四少爷,大少爷说,要半小时后才可以把靳尧放出来。

靳尧听得清楚,他几近绝望地想,半个小时,我一定会冻死的,我要冻死了。

他撕扯着嗓音喊:恩恩!恩恩!咚!有什么东西重重撞上了缸壁,伴随着两个大人的惊呼:四少爷!缸盖终于被打开,靳尧被抱了出来,他哆嗦着说不出来话,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睛。

许泽恩摔倒在地上,他手里拿着块石头,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石头高高举起,狠狠砸中了来扶自己的那个佣人的额头!鲜血顺着那个人的面颊流淌,在寒风中很快凝固,夜色中显得尤为可怖,那个人惊呆了,靳尧也惊呆了。

许泽恩站起来,仰头看着靳尧,还有抱着靳尧的人。

四岁大的孩子,浑身笼罩着阴沉肃杀的气息,大眼睛里的瞳仁黑得深不见底,那个成年仆人吓得抱着靳尧连退好几步,脸上的神色好像是见了鬼。

但是靳尧那时候太冷了,太困了,湿透了的身体在风中打颤得如同一片被狂卷的落叶,他只往下看了那么一眼,就禁受不住寒冷晕了过去。

……钟燃狠狠吸了一口气,他听许泽恩讲过许多南湖庄园里的事,但很显然,许泽恩倾诉的还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这两个孩子在庄园里的遭遇,远远超出他能想象到的不见天日。

他们在那次事件之后,一个开始念书,一个开始习武,五岁,六岁,七岁……直到十五岁,钟燃在写字板上的空格里一个个打上勾,靳尧把每一个年龄段的事情都渐次回忆起来,条分缕析,有条不紊,直到二十岁。

你说你昏迷在街头,被蒋英哲捡了回去,后来呢?加入海登保全之后,你去了哪里?我去了湎北……湎北……靳尧的声音有一丝挣扎,他似乎回忆得极为辛苦,钟燃明白这是一段记忆空白,因为暂时没有契机触发这个点,他赶紧跳过:你什么时候离开了湎北?靳尧说出一个年份,钟燃在写字板上的第二十到二十四打上问号。

二十四岁那年靳尧再度邂逅蒋英哲,和他来到港城,一年后他又重逢许泽恩——我是为了他回的港城,我只是想在眼睛没瞎之前再看看他。

靳尧说。

其实蒋英哲和许泽恩在A国就通过周晏城认识了,只是那时候靳尧去了湎北,以至于他们三人之前从没有碰过面。

那晚蒋英哲给许泽恩洗尘,当时韩恕有事不在,只有靳尧一直坐在最角落的沙发上,离他们两个都很远。

蒋英哲从来都会玩,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自然更是下足了心思,包厢门被推开,几个年轻俊秀的少年鱼贯而入时,靳尧脑子里都倏然一空。

那些孩子都十六七的年龄,个个长身玉立,又矫健英挺,眉目如画又不带脂粉气,活脱脱就是靳尧少年时的模样。

音乐声被刻意调低,蒋英哲笑嘻嘻地对许泽恩说:我特意挑的你喜欢的口味,都留下呗?靳尧好似被人在太阳穴上重重砸了一拳,轰隆隆的血液疯狂冲刷着神经,眼前乌云迭起,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包厢里像是被罩上一层浅纱,看什么都有点朦胧。

许泽恩手里转着一个酒杯,靳尧恍惚地想,以前他是滴酒不沾的,这是他今晚喝的第四杯了,五年时光真的改变一个人太多。

他不得不想,蒋英哲如此了解许泽恩的性向,他们之间的对话这般熟络,这样的情景看来不是第一次上演。

许泽恩笑了笑,酒杯口对着其中一个男孩点了点,那男孩笑出颊边一个小涡,就想在许泽恩身边坐下来。

哎哎哎!蒋英哲喊,坐远点,我们许四少不喜欢人贴着,他只喜欢用眼睛看的!那男孩撅了撅嘴,最后在许泽恩沙发边的扶手坐下。

蒋英哲挥手想让剩下的人离开,那手掌才举到半空,他忽然盯住了其中一个男孩看,之后又转脸看向靳尧,蒋英哲皱紧了眉,手指指过去,对那个妈妈桑说道:这个哪来的?弄出去!那男孩吓得脸色一白,妈妈桑也是一愣:蒋公子,这孩子……弄出去,以后我要是在这里还看到他,我就砸了你的店!蒋英哲猛地砸了一个酒杯过去,酒液淋了那个女人一身,咣当掉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许泽恩先前一直漫不经心的,看蒋英哲这发怒的模样也疑惑地看了看那个男孩,先前他完全是随意点了个人,根本没仔细往人脸上看,这会盯住了,也不由坐直身。

那男孩太像靳尧了,虽然他此刻满脸惊慌,但是眼睛圆润又清又亮,淡蜜色的肌肤,下巴的线条尤其跟靳尧像,难得他的骨架子还十分好,身材笔挺,即使被吓着了,依然站得十分笔直。

妈妈桑吓得赶紧把人都带了出去,蒋英哲的心思一转到这里,连在沙发扶手上坐的那个男孩也看不顺眼了:你也滚出去!许泽恩缓缓转头,定定地看着蒋英哲。

蒋英哲直挠头,他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做得有些不地道,只好解释道:那个,兄弟,对不住啊,我可不是给你撂脸子,就是这几个……他转头指着靳尧:怎么那么像我们家靳尧呢!这可不成,我看了就来火,我给你另叫几个……哎我以前就知道你喜欢这种脸盘漂亮又英气,身板特别直的,可我现在怎么觉得这都照我们家靳尧刻出来似的?你可别怪我自作多情啊,我看了就不爽,妈的几个小鸭子也敢照着靳尧长……靳尧听不下去了,他走出去,轰隆甩上了包厢的门。

靳尧不知道蒋英哲跟许泽恩说了什么,他那时候虽然心情复杂,既为许泽恩学会了逢场作戏觉得心酸心涩,也为许泽恩这种念念不忘觉得可悲可笑,他还为蒋英哲的小题大做而哭笑不得,然而他并没有离开,他只是站在外面的长廊里,静静守护着包厢里的两个人。

他看到有几个年轻的男女又被带了进去,之后除了那个妈妈桑,没有其他人再出来。

后来韩恕来了,还接来了其他一些人,包厢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喧闹,时间滴滴哒哒地走,靳尧立在窗边,难得恍了神。

直到发现有人接近,那个人对他伸出手时就被他捏住了腕骨,靳尧抬头就对上了许泽恩的眼睛,漆黑的,深沉的,波光涌动在眸底最深处。

靳尧,许泽恩轻声说,别来无恙。

靳尧松开手,后退一步,倚在窗栏上,他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他计划出来的重逢,然而再见之后靳尧只有物是人非的无力和疲惫。

靳尧已不是当年的靳尧,许泽恩更不是当年的许泽恩。

他们早已不复过往,那断裂的五年,一个初心未改,一个面目全非,足以让他们成为陌路人。

靳尧的淡然沉默让许泽恩有些无措,他掭了掭嘴唇:我本来,还想晚一点再找你,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好,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靳尧抬眼看他,完全听不懂许泽恩的话。

许泽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这几年,我很想你。

这几年,我很想你。

靳尧垂着眼睫,这几年他一直耿耿于怀郁结在胸的,是当年许泽恩为什么要抛弃他,在回到港城之前,靳尧甚至想过再见之后,自己一定要问一问许泽恩这个问题。

但是面对许泽恩这一句我很想你,靳尧却忽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想,代表着尚余牵挂,尚念旧情,靳尧觉得自己是有资格说这个字的,他对许泽恩掏心挖肺那么多年,被强行剥离之后他自然会想的,他为这个想念倾尽自己的所有,但是许泽恩呢,抛弃他的时候态度决然斩钉截铁,这五年他又做过些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说想这个字?靳尧不得不想到蒋英哲为许泽恩点男孩的那个过程,他一下子笑了出来,原来这就是许泽恩对他的想,廉价的,肤浅的,可笑的,耻辱的。

这些年所有的牵肠挂肚恋恋不舍,似乎都像是一个鼓胀饱满的气球瞬间被戳破,他只剩下满心啼笑皆非。

时光掷地,匆匆经年,许多退让和包容再也不是毫无条件毫无底线了。

你笑什么?这样的靳尧无疑让许泽恩十分陌生,也有些恼怒。

靳尧一句话没说,转头就走。

许泽恩拉住他:靳尧!包厢门被打开,蒋英哲跌跌撞撞走出来,一下子扑到靳尧身上,他把滚烫的脸直往靳尧衣领里钻,嘟囔着:我要去尿尿,靳尧,带我去尿尿……蒋英哲连站都站不稳,靳尧往包厢里看了一眼,韩恕被其他人也缠得脱不开身,他只好一弯腰把蒋英哲扛了起来,带他去了厕所。

许泽恩愣在那里,但是他很快匆匆跟过去,他追到洗手间的时候,靳尧正扶着蒋英哲,给那大少爷吹口哨让他快点尿。

这个画面冲击得许泽恩脑子里像是住进了一个施工队,锤子榔头叮当响,脑浆都糊作一团,靳尧没有看到他额上的青筋都在瞬间突跳着,也没有看到他面庞上狰狞扭曲的表情,直到靳尧又把蒋英哲扛了回去,他全程没有看过许泽恩一眼。

那晚众人回到蒋家大宅,靳尧把醉酒的蒋英哲和韩恕分别安顿好,刚回到自己房间,就看到许泽恩坐在他的床上,室内没有开灯,然而凭靳尧的夜视能力,一眼就认出那个身影是他。

别开灯!许泽恩阻止靳尧想要开灯的动作,他嗓音喑哑,透着浓烈的醉意,舌头甚至有点打结,难得吐字还算清晰,我想跟你说会话。

许泽恩起身向门边走来,靳尧立在那里,感受着许泽恩烫热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抚来,他别过了头。

许泽恩的手僵在半空,他低哑地笑了声:恨我?五年前的事,我可以解释。

许泽恩低低地说:那年……父亲知道了我们的事……我别无选择。

如果当时跟你说实话,你一定不会离开,我太了解你了,我也了解父亲,我别无选择靳尧,你别……你别恨我……靳尧隐隐有过猜测的,甚至听到许泽恩这样说,他也毫不意外,他说不上心头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失望。

他不知道这个理由是让他释然还是让他更憋屈。

他从和许泽恩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设想过如果被许家主发现会怎么样,他那时候告诉自己,只要不死,他都不会放开许泽恩的手,所以他拼了命地让自己更强大,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们的爱情,但是许泽恩连抗争的机会都不给他,就先举起白旗,甚至还驱逐他。

靳尧就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推翻了对于许泽恩的全部盲目的信心,他终于没有忍耐住,靳尧说:许泽恩,男人不是这么做的。

男人不该这样懦弱,这样窝囊,你可以选择许家不选我,但是你不能再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不是你用以投降的借口。

许泽恩连连退后,一直到脚跟抵到了靳尧的床脚,他好似腿软了一样,跌坐在床上,黑暗中,靳尧只能听到他发出的各种碰撞声。

一室寂暗里,唯有靳尧的眼睛闪着微弱的光,他语音淡淡,然而每一个字都像细刺的钢针,密密扎进许泽恩的肌体:我不恨你,我没恨过你,我这一生,对我好过的人不多,你对我好了二十年,利用也好,真心也好,我从出生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那么多年,那么多的感情,我永远不会恨你,可是许泽恩,你现在不该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但凡能坚持一点,对我平静一点,我都不会,像如今这样失望。

你后悔也好,想我也好,想和好也好,都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想你是我的事,但你觉得我是可替代,可弥补,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就让我不舒服。

我爱你是我的事,但你糟蹋我,那就让我不舒服。

我愿意护你守你是我的事,但你觉得我就此没有底线没有尊严,那就让我不舒服。

你我之间,走到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你看轻我,我质疑你,许泽恩,我宁可没有这次重逢,至少那时候你还是我心里最柔软的牵挂。

你现在这样,我不大能控制得住,靳尧拉开门,握在门把上的手背青筋浮凸,昭示他的情绪摇摇欲坠,你出去吧,现在我不是很想看见你。

许泽恩却没有动,他僵坐在那里半晌,忽然撕开了音调,尖锐地问:是不是因为蒋英哲?他说你掰弯了他,是不是真的?你喜欢他?你要和他在一起?屋内的空气骤然绷紧起来,仿佛有一根张力十足一碰即断的弦连结在两个人之间。

靳尧的目光穿透薄薄的黑暗,他死死地盯着许泽恩,这样的诘问,像是点燃了埋在他心底的那根引.线,引线尽头是他二十年的掏心挖肺和五年的撕心裂肺,这些深重浓稠的缠绵和痛苦在许泽恩阴鸷的逼问下显得那么破碎而可笑,那么荒唐而浅薄。

靳尧冷冷笑了一声:你说是,那就是吧,现在,出去!许泽恩忽然扑身过来,房门被他重重轰上,他把靳尧按到门板上,炽.热的嘴唇紧贴了过来。

然而他的嘴唇只碰到了靳尧冰凉的掌心,许泽恩看不清靳尧的表情,然而他能感受靳尧全身冰冷的温度。

这一个拥抱,只有许泽恩是热烈的,只有他的心脏在失序而剧烈地跳动着,而靳尧的气息始终平缓,不起波澜,没有温度。

这个发现让许泽恩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抽空,五脏六腑被切割得血肉淋漓。

你不能这样对我,许泽恩的气息炽.热,他仿佛感觉不到靳尧的抵触和抗拒,只一迳收紧手臂的力度,他慌乱而急迫,无措又凌乱,语调完全失去了节奏,声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靳尧,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和别人在一起,我只有你,我都是为了你……靳尧猝然打断他:别再说这种鬼话!让我告诉你,什么叫做‘都是为了你’!我习武二十年,只为了你不被人欺负,那叫都是为了你!只要你有需要,殺人放火我在所不惜,那叫都是为了你!你赶我走,我用自由换出海登最好的保镖护住你,那叫都是为了你!我每一封遗书都是留给你,保险受益人只有你一个名字,那叫都是为了你!我能讲这句话,你不能,许泽恩,靳尧推开他,再推他,摇着头,声音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毫无余地的决然,你不配说这句话。

我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