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小说请订阅微信公众号:xsfxqbgw或关注格格的官方微博:@寻书阁_小说分享或加入我们小说群:262065901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1.暴君的腿部挂件富冠海内,天下名都,邯郸就是这么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它是赵国乃至整个战国北方的经济商业中心,有多繁华,看看这户在邯郸城里不是十分惹眼、却依然雕檐画栋的赵安府就知道了。
富不富贵的,其实跟董慈也没多大关系,赵安府纵然是泼天的富贵,董慈也享受不着,她从来了战国,就一直顶着个奴隶的身份,就算她现在服务的对象比较特殊,那也是没什么舒服日子过的。
她的主子是赵姬,赵姬现在的身份是赵安府的三闺女。
富豪之家,闺女住的地方,差自然是差不到哪里去,只是院子里用的奴婢仆人少得可怜,里里外外统共也就两个人,董慈人小拳头小,这合心院里劈柴洒扫,吃喝住行,奴婢该干的活,自然就全落在身上了。
好在她来战国也不是来当奴婢的,毕竟有任务在身,也算是有了个盼头,虽然完成这个任务遥遥无期。
董慈抬着站进去能把她整个装圆了的木盆进了院子,她人小归小,但走路稳当,满盆的热水没洒出一丁一点来,这是她在奴婢这个岗位上操练多年取得的终极成就,业务熟练,技术堪称一流。
赵姬住的院子不大不小,青石道两边山石树木错落有致,虽说不上精巧绝伦,到底该有的都有,假山泉水摆布得有模有样,左右一望,都是一水的石磨群墙,配上墙边簇开的红牡丹,随势而去,富丽又俗套。
沿着青石道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卧房前,水红的薄纱帘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曳,带起些若有若无的脂粉香,这正经院子,平白就多出了几分风情味来。
屋子里有客人,来人董慈也认识,正是赵安府现任的家主赵安。
赵安前几天刚过完四十岁寿辰,他之前本是个没地位不管事的妾生庶子,但生来运气好,上面的嫡子都死了,他老爹子嗣不丰,偌大的家业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天上眨眼掉下了这么大个馅饼,赵安就可劲的浪荡,他在外面吃喝玩乐潇洒够了,觉得不得劲儿,手就伸到了内宅来,无意间知道自家里这个美人妹妹不是老爹的种,就拿出了十二分用心,诚心诚意往院子里走了几回,推来攘去两三次,慢慢成就了一桩你情我愿的好事。
赵姬在赵府里的地位水涨船高,名义上就成了赵安最宠爱的妹妹。
这一点都不奇怪,以赵姬的容貌气质,只要她想,扮演一个尚未及第的闺中少女完全不在话下,多年来她一直冒充赵政的姐姐,也从未有人质疑过。
赵安也还算是个长情的人,两三年过去了也还不嫌腻歪,全当赵姬是自个藏在家里的小妾,兴致来了,就过来临幸温存一番,当然他来也不白来,总也带着些银钱物件,虽说赵姬不缺这个,但谁还会嫌钱多咬手不成。
董慈还未进得门,就听赵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透着一股油滑的轻浮劲儿,想是刚坐下来,正是心浮气动的时候,多时不见,好妹妹可想念哥哥?这哥哥二字被刻意加重了些,意味分明,惹得‘妹妹’掩嘴一笑,眼波流转,娇俏万分,可不是么,见天念着,也不见哥哥过来,可真是想死奴家了……赵姬的声音本就娇媚入骨,语调里起伏的喘息声若有若无,被微微上扬的尾音搅和得越发魅惑勾人,直听得人眼睛直了骨头酥了,赵安年近四十,最是吃这一套,闻言果然哈哈笑得十分舒畅,爪子往那擎着帕子葱白的玉手上一捏一揉,你来我往的调笑上了,此话当真?好妹妹若真是想,那是嘴上想,还是别处想着?赵姬轻瞪了他一眼,风情万种,笑带娇嗔,可尽想着占便宜,再假,您也是妹妹的哥哥不是,成日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都是奸,强[奸还是和奸,还是有点区别的。
董慈抬眼看了眼烈日炎炎,外面青天白日,里面满室污言秽语。
董慈倒不会为这个介怀,但有人是定要介怀了。
廊子边站着年仅八岁的赵政,董慈一眼撇过去,就对上了两道阴鸷的目光,如果目光真能如剑,这六年间赵安来过多少回,恐怕就惨死过多少回了。
董慈面上虽是四平八稳的滑了过去,心里却有些想笑,书上说男神看一眼便将超级剑客秦舞阳看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想来是确有其事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董慈想,她眼下要紧的事,还是把赵姬要的热水赶紧送进去,赵姬这女人对男人可谓千娇百媚温言软语,对别人,尤其是下人奴婢,可就不太好说了。
禀姑娘,您要的水来了。
董慈抬着水在帘子外候着,开口是稚嫩的童音,没办法,这非社会主义的年头,一来奴婢不如畜生,二来使用童工不犯法,尤其家生的奴婢,赵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赵姬缺脂粉钱的时候没把她打发了卖到妓院去,那已经算仁义的了。
里头的女人懒懒散散应了一声,董慈抬着水进去,对里面如火如荼男娼女盗的事一丁点不感兴趣,眼皮也没掀一下,就把盛着热水的盆子轻轻搁在了架台上,听得床帘后的女人喘息着说了声下去罢,便十分麻木的掀帘子出门了。
廊子那边转过去是赵政的卧房,比赵姬的院子小了足足一一半不止,搁在厨房和下人的院子旁边,一看就知道赵政不但不得赵安的眼,也不太得赵姬的眼,是个典型的拖油瓶。
赵姬的想法,董慈多少能猜透一些,男女平等的和平年代,抛夫弃子抛妻弃子各奔前程的人都数不胜数,更何况这时候是礼崩乐坏兵荒马乱的战国年间,赵政能在邯郸城里隐藏这么多年,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已经算赵姬有能耐了。
董慈没多少时间琢磨赵姬的心思,从她开始会走路以后,她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繁忙,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刚出了主院,还没走到厨房,就见她老母青白着一张脸叉腰站在门槛边,手里还拎着根棍子,她嘴唇发紫连呼吸都困难,却还鬼叫鬼叫的唤得歇斯底里,大丫!大丫!死丫头死哪去了!柴怎么还没劈,水也没挑,作死的死丫头!这妇人发丝凌乱,身上灰黑灰黑的衣服映着这副骇人的尊容,很有些恶鬼索命的架势。
董慈眉头一跳,赶紧应了一声,小跑着进去,一只脚刚踏进了厨房,劈头盖脸就得了一顿打,拇指粗的细竹棍打在身上,疼得董慈只想嗷嗷叫,天杀的馆长,她想回家!只她壳子虽小,内里毕竟是个二十五岁的老青年,被打两下真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哇的哭是真哭不出,更何况院墙边正路过着未来的男神陛下,此刻陛下似乎是被院子里这出每天都会上演的虐童大戏吸引了目光,脸上的表情虽然乏善可陈,但站着不动了,摆明了想看完再走,董慈求饶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她一边跑一边想,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该!死丫头翻了天了,你还敢跑,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这个贱蹄子!你才是贱蹄子,你全家都是贱蹄子。
董慈在心里回了两句,终究是文明人,她心里也没把这顿打当真,骂起来估计没什么气势,出口还得顺带骂了自己,索性就不开口了。
董慈跑得再利索,也毕竟腿短,没两圈就被暴躁的老母捉在手上拳打脚踢了一番,她被打得晕头转向,等老母喘着气打够了骂骂咧咧的出了门去,这才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老妖婆打她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一个月前还能追着她打上半个时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喘气喘成了破风箱,想来她离解脱也不远了。
董慈拍了拍粘在身上不肯走的草渣滓,舌头在嘴巴里转了一圈,抵了抵,张口吐出两颗带血的牙来,这下可好了,这两颗摇摇晃晃的幼[齿老是掉不下来,挨了这顿打,也免了她要承受自己用牙线把它俩使力拽下来的非人之苦,也算是因祸得福。
赵小政还站在那看免费大戏,董慈心里又不平衡了,一改往日拿男神当空气的做派,就着满口的血朝赵小政咧嘴一笑,形如厉鬼。
不过愁煞鬼神的秦始皇可不会怕这个,董慈连屁也没得到了一个,活生生被漠视了。
如果能用鼓掌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那无疑她的手都要拍烂了,董慈看着立在门边小小年纪就能把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演绎得炉火纯青的赵小政,心说非常好,始皇帝还是和传说中一模一样,她这只外来的幺蛾子,没有引起什么蝴蝶效应,祖国还是会统一,哈哈,可喜可贺。
董慈这么想着,心里那头叫嚣着想靠先知的地位接近赵小政奔向小康的禽兽就蛰伏了回去。
2.暴君的腿部挂件董慈能这么讲良心,那也是有条件的。
原因是她不能参与任何主线剧情,至起码现在不能。
事情的原委要从她的前世说起。
来这之前她刚在文化馆里找了个整理文书的工作,典型一个混吃等死没什么大志向的小喽啰,没想到上班不到一周,天上就掉下一个巨无霸大馅饼,当场砸得她五迷三道彻底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按理说‘复活精神文化’这么拉风的项目根本轮不到她头上,这么反常的事她是该好好想一想的,但她却被合同上八位数的执行奖金迷花了眼,脑袋一热就接下了这茬活,临门一脚的时候想起来问一句为什么,等馆长笑眯眯的说,因为院里面董慈同志你最漂亮,不得不派你走一遭,董慈就心服口服了。
她对大天[朝光怪陆离的高科技研究产品十分有信心,也对组织有信心,安安心心地踏上了这条铺满了粉红色人民币的康庄大道,讲真的,付出这一次,能优雅一辈子,算起来当真值了。
临走馆长还笑眯眯地交代说,你此去的目的,就是让皇帝百忙之中抽空关心下民众的精神文化,多保持下春秋战国时候的文化盛景……只要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良性氛围在,小同志你完成任务不成问题……馆长知道这不简单,不过年青人要有干劲,做事积极点总没坏处,党和人民都会感谢你的…………实在不行,还有另一条路可走,董慈同志只消做一件事,阻止西楚霸王烧宫殿,留下那些古籍藏书,也算没辜负组织上对你的栽培。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生死合同里其实写得一清二楚,并不需要再重复一遍,董慈点头表示保证完成任务,老馆长顿时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老雏菊,拍了拍她的肩膀连声说好同志,祖国和人民不会亏待你的。
领导话说得亮堂,执行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这任务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她落地的时间出现了偏差,提前了三十几年,她依托的宿体也出现了偏差,从赵姬变成了赵姬身边注定炮灰的奴隶大丫。
这让原本手到擒来的任务眨眼间艰巨到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程度,董慈现在连吐槽半成品时光机的**都没有了,只能感叹好在仪器没让她投成畜生道,真是谢天谢地了。
眼下董慈也没太多时间歪歪意淫,院子外有脚步声响起,从未正眼看过她的赵小政开口了,沏壶茶送来亭子里。
年纪不大,气势倒是不小,一股压力扑面而来,董慈把这归结为未来皇帝的王霸之气。
皇帝陛下的话不可不听,董慈收起自己手里两颗小乳牙,迅速地弄干净嘴里的血迹,沏了壶茶,动作利落的送去亭子里了。
亭子是个四方亭,三面环水,放眼望去都是夏荷红花,微风从湖面吹过,碧波荡漾幽香扑鼻,辽阔又幽爽,是个会友的好地方。
来的客人董慈以前也见过,年纪比赵政稍大一些,眉目英俊,言行有礼,一身水蓝的宽衣博带,腰金佩玉,通身都是不凡的贵族气。
燕临北海,天赋水德,烟波浩渺的蓝,是燕国旗帜服饰的颜色,来人正是燕国的太子姬丹。
董慈对太子丹此人没有任何正面的印象,对见到这个著名的历史人物一点也不惊喜,司马迁大大的史记里记载秦始皇与太子丹‘少时欢’,想来是确有其事,这两年姬丹时不时便会来赵安府,尤其最近这几日,来得越发勤快了。
姬丹长袖善舞口齿伶俐,在邯郸可是出了名的,他在外喜好结交朋友,董慈也在街市上听过一些,赵安作为一方富豪,在外又是个会玩会乐的,姬丹与之结交,也不稀奇。
这四方亭里凉风习习,碧叶红花绵延千里,是个赏景的好地方,董慈不想回主院里挨揍,乐得立在一边就着美景添茶倒水。
男神陛下这段金贵得能写进史册的友谊真不真董慈不知道,但她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的听了半响,也看明白姬丹此人此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压根就是冲着赵安来的,至于目的,前有义商吕不韦散尽千金助秦国公子嬴异人出逃的先例,身为燕国公子兼质子的姬丹,结交富商赵安,企图可不要太明显了。
董慈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插手这些事,倒是赵政开口了,早晨府外比往常热闹,车马不绝,可是有什么新鲜事了。
董慈闻言忍不住看了赵小政一眼,见他押了口茶,稳稳当当的将茶杯搁在了桌子上,一副不经意闲谈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叫了声好,这两人各怀鬼胎各有所求,这才是旗鼓相当嘛。
姬丹今日想见之人一个也未见到,心里略有些失望,又不好直接相询赵政,交谈间有些心不在焉,听自己的小友询问街上平阳君领队出城的事,就押了口茶,笑了笑回道,是出使秦国,安国君嬴柱继位,赵王派平阳君赵豹出使秦国,前往咸阳贺礼新君的。
姬丹这话一出,董慈可谓虎躯一震。
她历史课虽然是个学渣,但大概的脉络还是清楚的,嬴柱这名字她可是太知道了。
嬴柱是嬴政的爷爷,是个出了名的短命王,继位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了,接着嬴异人继位,称秦庄襄王。
嬴异人这时候该是秦国太子,赵政现下作为太子殿下的子嗣,重要程度可想而知,赵政归秦的日子不远了。
这时候交通不发达,秦国又是西陲之地,路途遥远,消息既然都传到了邯郸,秦王找孙子的人,只怕也进邯郸城了。
当然董慈不是替赵政高兴,她是替自己高兴。
她和母上大人虽说是赵姬的奴婢,但赵姬此行是去做太子妃乃至王后的,哪里还能看得上她两个一老一小的粗鄙丫鬟,当真要走,赵姬巴不得把他们丢下,就算要卖,她这两年省吃俭用东抠西抠攒下来的一小块银贝,足够把她两个买下了。
赵政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董慈在心里狠狠点了个赞,好样的,宠辱不惊,足够冷静。
姬丹倒没想过自己一通话激起千层浪,提起秦王,难免又想起往常同在邯郸为质的嬴异人,可那人是个好命的,得卫国商人吕不韦千金相助,贿赂赵国群臣和守军,逃回秦国去了,如今被立为储君,不出意外就是将来的一国之君,当真得天独厚,占尽优宠。
姬丹想着蓟城传回的消息,他父王新纳的夫人生了个儿子姬合,聪明伶俐很得宠爱,父王似有另立储君之意……赵国他是再呆不得了。
姬丹晃了晃手里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只觉苦得让人心生烦躁,瞧着远处这一池碧波,不由道,异人真乃神人也,易名子楚,尽得势。
董慈瞥了眼没甚表情的赵政,替正做嘲讽脸的姬丹默哀了一下。
嬴异人为讨好嬴柱宠爱的老婆华阳夫人,是把名字改成了子楚,可虽说是确有其事,但你当着人的面嘲笑他老爹谄媚无耻靠女人上位……她就说几十年后始皇帝对这个少时的难兄难弟怎么那么无情冷漠,原来船这时候就给他开翻了,谁也不会和看不起自己来历,看不起自己老爹的人结交呀?若不是时间身份不对付,董慈真的特别想采访一下著名的悲剧人物太子丹殿下,若是吃一斤屎能让您立马回燕国接手王位,你愿意么?这对姬公子来说,估计是一个十分为难的问题。
姬丹话说完也觉有失德之嫌,非议他人不是君子所为,又见在场的除了自己和随从,其余两个皆是不足十岁的孩童,便又放下心来,瞧了瞧天色,知今日不会有收获,也不在此耽搁费神,起身笑道,天色晚了,贤弟也累了,为兄得了一副君子奕,甚是喜爱,听闻赵姬妹妹棋艺精湛,为兄心向往之,呵,改日再来时,贤弟可得为为兄引荐一二。
赵政脸上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等姬丹走远了,瞥了眼立在一边的董慈,也出了亭子打算回房了。
董慈给那一眼看得毛骨悚然,连忙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连连对自己说了几遍没做错事没失仪没给陛下丢脸,这才稍微淡定了一些。
她一个小小的奴婢,还不值得滔天伟略的始皇陛下费心罢?再说能从一个人的眼里看出杀意寒意,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一定是错觉,就说小说读物害死人,她完成任务以后回了家,可要少看些了。
董慈收了茶壶,小跑几步追上了赵政,等差不多距离了才慢下来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转头瞧了眼远处战国众多悲剧人物中的代表人物太子丹的背影,心里替伟大的始皇陛下说了声几十年后再见,先拜拜。
3.暴君的腿部挂件董慈回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怕给人留下口实,赵姬是从来不让赵安留下过夜的,董慈进屋的时候,赵姬招呼她过去梳头。
赵姬在赵府里过得好日子,一头秀发油光水滑,又加上刚刚沐浴过,头发才刚刚烘干,木梳从头滑到底,带起一阵不知名的清香,董慈梳起来也是一种享受,都有些爱不释手了。
屋子里有一面铜镜,赵姬歪斜坐在铜镜前,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懒懒散散的,等董慈给她弄好个简单的发式,就摆了摆手懒洋洋道,李南子死了,在院子里,你看过一眼,让人处理了罢。
李南子是董慈老母的名字。
董慈懵在了原地,手里的梳子啪的掉在地上断成了两节,响声惊醒了董慈,她也顾不得别的,转身立马往门外跑去。
厨房的院子里歪歪斜斜的躺着一个妇人,脸色铁青扭曲,嘴唇脖颈耳朵都是青紫色,身子僵硬冰凉,看起来是窒息而死,死前还痛苦挣扎过,现在一点气都没了。
是真的死了。
董慈一个踉跄跌坐在李南子身前,心里控制不住瑟缩的疼,眼泪哗啦啦不要钱似的流了下来,想来是真正的大丫在作怪了,董慈拍了拍有些窒息的心口,心说这老妖婆虽是与她相处了三四年,但素日里对她又不好,非打即骂,死了就死了,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心脏病发作起来那种极致的痛苦,谁病谁知道,李南子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福可享,死了也算解脱。
董慈吸了吸鼻子,好歹是冷静了下来,跑到房间里找了身干净的衣服,一时间倒忘了几年前她还连尸体都不敢看,有条不紊地给老母换了衣裳,整理了仪容,心说母上大人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就再不用受这恶疾缠身的苦了。
只是这身后事她得好好想一想,院子里病死了个奴隶,捅到外人那里,直接就丢去乱葬岗了事,那地方的尸首也没人掩埋,多半是要被野兽撕了吃掉的。
董慈到底是从讲人权的地方来的,又占了大丫的壳子,不到迫不得已,她还是想将李南子好好安葬了。
请赵姬和赵政帮忙,是想都不要想了。
董慈围着院墙转了一圈,还没想好就听赵姬在里面唤她,大丫,进来一下。
赵姬是大发慈悲,想帮她的忙了么?董慈心里一松,忙在脸上抹了一把,往卧房里跑去,朝赵姬行礼道,谢谢姑娘……赵姬似乎愣了一下,董慈心说自己这感谢似乎太轻薄了些,毕竟,赵姬肯帮忙埋葬李南子,她当真心存感激。
赵姬却没多言,只伸手拉开了梳妆盒,她惯常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手凝白如玉,指尖上豆蔻嫣红,这双纤纤玉手拿着半片悬腰玉佩放到唇边轻轻一抿,浅绿的翡翠上印了一个完整的唇印,昏黄的烛火下那抹嫣红越发的魅惑动人。
赵姬轻笑了一声,将玉佩递给董慈,吩咐道,把这个送给哥哥去,便说我今晚等着他来,让他定要过来一下……董慈心头一跳,难得逾越的脱口问了一句,请他来做什么?赵姬要是肯请赵安帮忙好好安葬李南子,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太可能吧。
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果然赵姬一开口就给了董慈当头一棒,你个奴婢问那么多做什么,只管做好我吩咐的事便是……李南子的事处理好了没,别冲撞了哥哥……还有,待会儿你就去厨房做点吃食摆到院子里,我今晚有要事要与哥哥商议,你快去罢,别耽搁了。
看来赵姬找赵安是真有要事,费这诸多心思。
这年头不讲究人权,奴隶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病死的更是晦气,是不值得主子们费心的,赵姬对赵安向来若即若离,向来秉持着让他吃得着吃不够的态度,又哪里会为了一个病死的奴隶揭下这层神秘惑人的面纱。
她现在肯放下身段主动相邀,让赵安吃个心满意足,恐怕当真是有要事相商了。
而且赵姬似乎是挺高兴的,董慈看了妆容妩媚,眼波动人的赵姬一眼,心里微微一动,赵姬平常不爱发火动怒,但也不会高兴,她对着赵安常常笑,但也不是真高兴,像现在这副精神奕奕双眸发亮的时候,从董慈认识赵姬起,可谓绝无仅有。
桌子旁边挂着副斗篷,白日赵姬出府过一次。
看来子楚公子来寻夫人儿子的人,是真的进邯郸城了。
难怪赵姬要高兴了。
董慈有些发热的脑袋也清醒下来,低低应了声是,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捧着玉佩往主院里去了。
赵安身边的贴身小厮生得聪明伶俐,董慈去的时候他正候在房门外,认出了董慈,呀了一声几步下了台阶,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真是稀奇了。
酒香扑鼻,女子嘻嘻的娇嗔声若隐若现,赵安在里面饮酒作乐。
董慈心里想着李南子的事,听这小厮问,便将手里的玉佩递了过去,口里道,姑娘在院子里摆了好酒好菜,等着家主过去一起玩乐呢。
这小厮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之一,接过玉佩看了,斜眼嗤笑了一声,嘟囔道,往日主子要留,非不给留,说什么给人撞见于两人的名誉不好,现在天黑了,又巴巴过来请,可见也是个贱的。
他口里这么说,心里却也知道合心院里那位自家主子还没玩腻呢,便也进去禀告了,不一会儿出来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回道,主子说一会儿立马过去,让姑娘好好等着,你先回去候着罢。
董慈行了礼,也顾不得揣测赵姬叫赵安来干什么,回了厨房随便搞了点酒水吃食,搁去院子里的石桌上,做自己的事去了。
李南子还在冷冰冰的地上躺着呢。
棺椁那种奢侈的东西,她是想都不要想了,董慈翻出了床半新的草席,给李南子裹了了事,埋葬的地点她也想好了,这院子背靠着一片山林,往里走得越远,就越没有人烟,是个埋人的好地方。
赵姬与赵安做的混账事不可告人,合心院也进不来人,葬母这件事还得她亲力亲为,靠别人是靠不上了。
董慈一边往外拉草席子,一边想血缘这东西果然玄妙,放以往她看一眼就得尖叫一声的尸体搁在面前,她竟然一点都不怕了。
那时候她多怕呀,怕得索性放弃了医生这么有前途的职业,白白浪费了大学四年的时间。
当年她本科学的医,在学校里跟一大波老师同学一起上课考试还好说,进了医院实习一个人连靠近停尸房都能吓得腿软脚软,最后混不下去,迫不得已只得又滚回学校,跨专业考了个人文历史的研究生,这才从苦海里解脱出来。
可现在她怎么一点都不怕了呢,所以说人都是有潜力的,她当时要是逼一逼自己,逼得自己适应了,说不定就真的当医生去了,哪里还上什么文史学,也没见学得有多精,阴差阳错倒跑来这鬼地方受罪了。
人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可见果真不假。
董慈费力的把草席拖出了后门,好在这山林里路途平坦,多半都是葱郁茂盛的松木,碍事的荆棘灌木不太多,她走起来也不是很费力,没多一会儿,董慈就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好位置。
夜晚湿气重,林子里雾气缭绕,又有凉风习习,吹过树林沙沙作响,配着小河淌水的哗哗声,听起来是有那么点阴森森的鬼气。
董慈停了下来,听着自己的喘息声之外,四周还有点虫鸣鸟叫,心里就安定了许多,定定的看了草席里李南子的脸一眼,见自己十分淡定地没有尖叫出声,就狠狠地给自己点了个赞,心里不住道,别看了别看了,一堆碳水化合物,再看她也不会跳起来。
夜黑风高,正适合干些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勾当。
董慈十分淡定的把锄头从草席里抽出来,探了探土地,找了块松软的地方,借着月光开始挖坑了。
董慈挖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又有点愤愤不平,连带着对组织都有意见了,恨不得用意念直接魂穿进赵姬的身体里去。
赵姬什么人,那可是秦始皇的老妈,当朝太后啊,统领后宫荣华富贵又高高在上,要什么有什么,想怎么浪就怎么浪,现在呢!?!她以前连饭都懒得做,现在连锄头都抡得有模有样了,就说人不要利令智昏,天上不会掉馅饼,真有这么好的事,馆里的人怎么都不争着抢着的来?时势造英雄,董慈刨土刨得越来越顺手,不多一会儿就把坑挖好了。
许是身体暖和了起来,连月光下显得越发狰狞的李南子的脸都不怎么可怕了,董慈喘着气停下来,看了眼高悬的月亮,再踩了踩脚下这个差不多跟她一样高的坑,咧嘴笑了笑,心说经此一役,她回去以后说不定还可以接着做医生呢?再挖深一点。
低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董慈身体一僵,紧紧闭着嘴巴才没有让肚子里的尖叫声冲出喉咙来,董慈握紧锄头猛地转过身,看清楚来的是人不是鬼之后,脚一软差点没把自己埋进坑里了,好半响才抖着声音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来人年纪不大,但祸水程度已经初具规模了。
一张轮廓分明的面上,眉如悬剑,斜斜入髻,一双如刃锋利寒凉的眼眸,清晰硬朗的面部轮廓和刀刻的五官,小小年纪君威赫重,这一张往后要让美人折腰的脸,这一副无可挑剔的身材,不是赵小政是谁?还好是自己人。
董慈正想舒口气就被砰的一声响动惊得差点没喘过气来,周围鸟兽四散,一铁实的麻袋滚到地上,有个脑袋从麻袋里露出来,嘴角流着干涸的血丝,一动不动,一丝气息也无,明显是死透了。
董慈本以为自己会尖叫,结果并没有,或者说她心里一直在尖叫,但理智一直把那股能冲破天际的尖叫声压在喉咙里,她知道这时候根本不能弄出大动静,尖叫会引来赵安府的人,引来人,她就死定了。
地上这个新来的死尸肤色虽是铁青,却掩不住清秀俊俏,眉眼董慈看了两三年,也十分熟悉,是赵安身旁的贴身小厮。
董慈头皮发麻,脑袋也木木的,面对这诡异非常的情况,她该有什么反应才算正常?董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松了松僵硬的指头,转身又开始刨了起来,人肯定是赵小政杀的,但是为什么?董慈刨土刨得筋疲力尽,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手臂酸麻,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掌心还有些刺痛,想来是手被磨破皮了,董慈心里忍不住骂了声娘,她穿越过来是为了促进精神文明建设的,不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她以前又不是富二代,不需要到基层体验生活,她上辈子不是神仙,也不需要下凡历劫,她错了,说不定沦入畜生道是个更好的选择,做皇帝陛下身边的藏獒犬就不错……或者穿成一匹宝马良驹,陪陛下征战沙场不离不弃她也心甘情愿啊……董慈打了个寒颤,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心灵鸡汤怎么说的,与其抱怨生活,不如认真生活……坑还是要快点刨好,毕竟吩咐她再挖深点的是未来的始皇陛下,董慈用脚踩了踩,量了量高度,觉得这坑埋三个人都足够了,这才甩了甩僵化发麻的手臂,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喘气道,公子,挖好了。
4.销魂风之枕边风赵小政嗯了一声,嗯得理所当然,董慈也不介意,十分自觉的把两具死尸挪进坑里,心说现在也顾不上忌讳不忌讳,让李南子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够了。
事实证明董慈是高兴得太早了。
她正准备把土填回去,突地听见了金铁相击的碰撞声,响动很小,放平时董慈估计是听不见的,只是夜里的山林太寂静了,月光下刀剑会反光,那点亮度在黑夜里特别明显。
赵小政居然是想弄死她!董慈懵了一下,也顾不得开口质问,侧身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顺势右转,右臂提肘内旋,抓住赵政的右臂拉直,左臂上抬就想制住他。
董慈用九岁孩童的实力来估量赵小政,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赵小政果然不是吃素的,左手下拉右手上托,一招顺手牵羊虽是有些不伦不类,但刚刚好就拆解了董慈同样不伦不类的小擒拿,董慈被拍得往后退了一步,心下骇然的同时,又十分想不通,想不通赵政为什么要费力气弄死她。
赵小政眼里有诧异一闪而过,但迟疑只是一瞬间,当下便又挥着手里的短匕首刺了上来,赵政习武练剑日日不缀,对付董慈这点三脚猫功夫,绰绰有余。
再说,就算她武功比赵小政高,她还真能弄死他不成,这念头真是可怕,只是想一想,就足够让她腿软了。
当下也没工夫耽搁,董慈一边往后躲一边告饶道,殿下,殿下你听我说……殿下…殿下有话好好说…殿下稍安勿躁啊……赵小政不为所动,董慈心里哀嚎了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真是万万没想到,她这才来多久呢,难道真要挂在这了,感情埋尸的坑还是她自己给自己挖好的。
董慈挡开斜里刺出的匕首,突地想到殿下这词这时候还没有呢,心说自己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忙改口道,公子……我是来帮你的,你相信我………是子楚公子派属下来保护公子的………这话由不得赵政不变色,赵政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但赵姬为了活命,这三五年有关秦国的事一个字也没提起过,董慈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再者倘若董慈当真只是个普通的八岁小童,遇到这等杀人埋尸的事,恐怕早就吓得大喊大叫了,哪里还能这么镇定沉稳的与他来回周旋。
赵政就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董慈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经过特殊训练又身兼重任的小斥候,赵政眼里寒光更甚,人却是站定了没再挥刀相向,似乎是打算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
董慈心里舒了口气,忙接着胡说八道,斥候大人让属下保证好公子的安全,公子明日便可出邯郸,回秦国了。
董慈这是在打赌,好在她赌对了。
赵政好歹是收回了匕首,董慈腿一软差点没坍塌在地上,扶靠着背后的松木才堪堪站得稳,不是她丢姐妹们的脸,实在是生长在红旗下过惯了太平日子,学个武艺也是为了强身健体,没遇到过这濒死拼命的。
赵政面上神色难辨,目光幽森阴鸷地看了董慈好一会儿,看得董慈脸上的假笑都挂不住了,这才将手里的匕首收回了刀鞘,金铁相击,又划出了一阵阵寒意,赵政道,把人埋了。
不管方才赵政眼里的寒意是不是董慈的错觉,至起码此时此刻她这条小命是保下来了。
此时也不容多想,董慈忙把土填了回去,踩实,又把多余的土全倒进河水里,正是盛夏水涨的时候,河水流得急,这点土搁在里面,不一会儿就融进河床里,再看不出什么分别了。
原先是埋葬不用多费什么心思,现在是毁尸灭迹,性质就不一样了,董慈铲了些草皮盖在上面还不放心,想去远处弄些松草过来,好把这片地伪装得跟周边一模一样。
她这才站起来,便听赵小政沉声道,干什么蠢事,还不快走。
董慈一想觉得男神陛下说的也有道理,赵姬今晚宴请了赵安,人在他们院子里出了事,横竖他们脱不了干系,再说马上就要离开赵府了,掩藏也是多此一举。
自长平之战以后,赵国与秦国仇深似海,也不差这一桩了。
两人就一前一后的出了林子,董慈作为一名称职的奴婢,虽然心里好奇得要死,但依然死死的守着奴婢的本分,一句话也没多说,随赵政回到了合心院。
赵政站在院门外没有进去。
里面男娼女盗的嬉戏调笑正如火如荼。
院子里的声音若隐若现,流出来的只有破碎的只言片语,听了一会儿,董慈大概也明白过来,赵姬请赵安过来做客,一来是为了见最后一面,二来是想要些钱财。
热烈粘稠的酒香伴着污言碎语随风散了出来,赵安笑得爽朗舒怀,最**的风莫过枕边风,人高兴了什么事都好办,很快赵姬就如愿以偿了。
院子里的动静这才慢慢小了些,董慈落后一步跟在赵政身侧,她方才表了忠心,主子没发话,她自然不能走开,就只能不尴不尬随赵政在院子外痴站了两个时辰。
赵政不言不语,周身的寒意却越来越深,董慈作为一个围观者,纵然觉得赵政不该站在这自找难堪,也没有开口插话,史书上有关赵政童年时期的事记载得少之又少,这兴许就是历史这条长河中应该有的步骤,不是逼不得已,董慈不想挑起任何多余的波澜。
夜至三更,赵小政的眼睛又黑又沉,董慈看得心里发毛,里面先是有开门的咯吱声,接着有踉跄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想来赵安是玩够乐够,要回去了。
赵政堵着院门不动,董慈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便听赵小政低声吩咐道,你去找根绳子来。
董慈脑袋一懵,抬头对上赵政看过来静如死水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低低应了声是,猫着腰窜进偏院里,很快就找了截麻绳来。
恰逢赵安嘟囔着跨过院门出来,他似乎喝了许多酒,神志不清脚步踉跄,董慈正琢磨着赵安还能不能分清东南西北,就听得闷响一声,赵安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这么个半大的孩子,闷不啃声一棒子就把人打晕在地上,可见出手时力道又准又狠,董慈懵在了原地,赵政想干什么?再过两个月他才满九岁,他这副杀人越货的样子是想干什么!赵政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拿过绳子将赵安手脚都捆了起来,接着往赵安怀里袖子里塞了许多石块,这时候的风流雅士多宽袍广袖,两个宽大的袖子里就能装下不少,赵安的尸体滚进了荷花池,一眨眼就沉了下去,碧野荷花遮掩之下,雁过无痕。
赵政一直十分冷淡,仿佛他往湖里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玩闹间踢进水里的石头块,轻松自在又习以为常。
赵政在荷花池边站了一会儿,转身在董慈面前站定,看着她脸色寡白强自镇定的模样,忽地笑了一声,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么?晨光透过云层射向大地,暖意融融,乌云散去,极尽盛世之美。
赵政问什么董慈压根就没听清,她在看见赵政笑的时候就呆在了原地,她一直知道赵政长得好,但从未想过他笑起来如此的普度众生,董慈看了一天阴沉沉的恐怕片,积攒了无数的怨愤和压抑,被赵政这博施济众的一笑完全驱散了,她心里若有所悟,心说一个上好的颜值,确实足以撑起一步电视剧。
董慈被治愈了,又恢复了些神志,回想起赵政的问话,装作愣了一下,费力的想了半天,才摇头回道,公子这般做,自然有公子的道理。
若说一开始不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
赵姬与赵安关系混乱,倘若与外人知晓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若有心人挑唆利用,就算赵政的皇室血脉不会遭到质疑,其母也难逃淫[乱不忠之名,赵姬不会有好下场,赵政也不会有好下场。
自九年前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万人起,秦赵两国就结下了血海深仇,若有一日赵安得知自己曾享用过秦国一国王后,秦国必定倾国受辱,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赵安必须死,知情的人也必须死。
可做这件事的人该是赵姬,而不是赵政这个还不足九岁的孩子。
多智近妖。
董慈一脸茫然的看着面前足足比她高了一头的赵政,一副浑然不觉自己离死神也特别近的模样,二十五岁的老青年装在不足八岁的壳子里,要装天真无邪简直是小菜一叠,董慈这一刻又感谢起苍天来,因为赵政若有所思的看了她片刻,转身往院子里走了。
赵政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董慈心头一跳,后背**的,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紧绷起来,脑子里飞快的转着,万般念头一一闪过,她不想死在这儿,虽然死了也许能直接回去,但只是也许,说不定死了就死了。
赵政却似乎再没动过杀意了,稚嫩的童音虽然依旧沉沉的,但比往常温和多了,父亲可曾许过你什么赏赐?董慈心下一松,答得有条有理,奴婢并未见过子楚公子,吕大人只说让奴婢照应公子吃穿住行,待公子回秦国之时,可帮奴婢脱离奴籍。
董慈说的话中规中矩挑不出任何错处,一来现在的赵政根本不了解吕不韦,自然是董慈说什么像什么,二来赵姬这些年自顾自过活,赵政的吃穿住行,全都是董慈打理的。
这些年董慈虽不曾与赵政有交流,但在赵政的吃穿上她默默用了十足的心,她编的这个理由,可信度极高。
董慈垂着的视线能看见赵政的袍角微微动了动,接着两道竹简就递到了董慈面前,只听赵政道,这是你与李南子的奴契,你可为庶人,明日可回乡寻亲。
可这个字听起来十分微妙。
赵小政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悲天悯人,董慈却毛骨悚然,她敢肯定,她现在倘若当真接下这两片竹简,离死就不会太远了。
如此可怕的心机boy,难怪连精明老道的吕不韦都会死在他手里,董慈心里狠狠的赞叹了一声,接过了那两张竹简,没有错过赵政越发深邃的目光,心说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董慈抽出了李南子那张掰成几截,直接甩进荷花池里一了百了,又把自己那张掰成两断,恰巧将吾主赵姬四个字掰掉了,将剩下刻着李丫的那一截竹简恭恭敬敬的递到了赵政面前,垂首道,吕大人于奴婢一家有再生之恩,大人既将奴婢赠于公子,奴婢请刺公子之名。
一个谎言,就得用一百个谎言来支撑,董慈心想,正大光明的变成庶人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此去咸阳路途遥远,还是找机会逃跑比较合算,先保命要紧。
赵政神色淡淡,嗯了一声,也没跟董慈客套,匕首现成的有,三两下就刻上了赵政两个字,董慈在一边看得嘴角抽搐,心里不住呐喊,陛下我自愿为您肝脑涂地,您相信我呀!5.你莫要嫌弃我丑邯郸城赵安府走水了,事发地点合心院离主院距离远,等发现的时候里面烈火冲天,原本风景宜人的精致小院一夜之间被烧了个干净,火势太大,烧得也久,两位小主子烧成了灰,连骨头渣都没留下。
等府里人慌慌忙忙灭完了火,天也大亮了,家仆这才发现家主也不见了,阖府上下这才慌了神,紧锣密鼓的探查了一番,才知家主昨日曾来探望弟弟妹妹。
院子里好几个烧酥了的酒坛子,想来家主也跟着一起折在了里面,从府里传出来的哭嚎声经久不绝,赵安府当真是飞来横祸,纵然有泼天的富贵又如何,钱没花完,人就死了。
赵姬一行人已经准备妥当,立时便要出发了。
嬴异人安排来接人的斥候叫梅州,年纪三十上下,面白体胖,眉眼细长,下巴上的美髯须是精心保养过的,想来是做惯了富家翁,脸上常常都挂着温和的笑,瞧起来十分和善。
梅州是吕不韦手下的大掌柜,也是个商人,做的药材生意。
这时候出城并不需要什么文书路引,但因年年战乱,各国探子斥候满天飞,城门的守兵盘查的严,赵姬和赵政这六年都在被通缉的榜单文书上,自然是不能明目张胆出城门的。
梅州是专门来接人的,这些避讳又岂会不知,早就安排妥当了。
梅州带了十二个家丁护卫,外加满满三车的药材药器,要运到武安的药柜上去,顺便回老家探亲,带上夫人女儿一起上路,是再合适不过的由头了。
赵姬不爱为这些事操心,梅州一说,她便答应了下来,梳了妇人的发髻,伪装成梅州的夫人,带上面纱,好掩人耳目。
两个小丫头扶着赵姬出来,梅州整理了衣袖,快步上前走了几步,拱手笑道,请夫人上马车。
赵姬颔首应了一声,与梅州一起,先一步上车。
至于董慈,她长得面黄肌瘦,只好继续做丫鬟了。
赵姬见到董慈的时候愣了一下,似乎是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拖油瓶,当场就朝梅州道,这丫头也无用了,带着也是累赘,梅君找人发卖了罢。
梅州沉吟片刻,颔首回道,夫人说的是,只是今日着急出城,走晚了怕误了时辰,暂且给她留几口粮,等过了漳水,随意找个地打发了就是。
漳水正是这时候秦赵两国的边界,梅州这是打算把她扔到秦国去。
董慈心里赞叹梅大掌柜心思细腻,俗话说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把她留在赵国境内,始终是个祸害,等进了自己的地盘,是杀是卖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可比把她留在邯郸城稳妥多了。
赵姬微微蹙眉,却也没再说什么,由得两个新来的侍婢春香冬香扶着上了马车。
赵政身边伺候的侍婢一个叫巧心,一个叫巧意,看长相估计还是一对小姐妹,梅州特意安排的人,质量如何自不必说,董慈相形见绌,自然就没了用武之地。
她不用干活不说,还因为不好见人得了个坐马车的待遇,赵姬不想看见她,董慈就得了个与赵小政共乘一车的福利。
赵小政还在客栈里没出来,巧心巧意正忙进忙出的布置马车,两人年纪十二三岁,正是青葱岁月豆蔻年华,长得也清秀可人,脸嫩得能掐得出水来不说,性子还十分知趣知意,知道赵政不是个爱玩爱闹的,就贴心的摆上些茶点吃食,还弄了一张小棋桌,几本书,想来是怕路途遥远,特意准备给赵小政打发时间用的。
董慈站在一边,巧意撞了她一下,叱骂道,挡在这里做什么,站到一边儿去。
董慈忙退远了一些,过了一会儿,巧意姑娘又抬着笔墨竹简出来,路过董慈的时候轻哼了一声,语气十分不屑。
董慈心说小姑娘你不要嫌弃我丑,这大丫的五官她早就研究过了,等过几年吃点好的长开了,是绝对的大美女,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大丫除了黑点瘦点,跟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董慈自吹自擂了一番,就咧嘴笑了起来,巧意姑娘的哼声更大了,恶狠狠的瞪了董慈一眼。
这时候巧心姑娘随着一个‘姑娘’出来了。
哪里来的姑娘,赵政呢,怎么还不出来?董慈扫了眼那姑娘的脸一眼,被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眉眼雷得身体一晃,这不是赵小政么?搞什么幺蛾子!伟大的始皇陛下竟然穿过女装!董慈眉眼抽搐,心里不住呐喊,还她尊贵无比的陛下来!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震惊过后董慈脑子里就开始重复着一句古老的歌词和旋律。
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美儿~~~~掀起你的盖头来……董慈终于被主角光环笼罩了一次,在歌词重播第五遍的时候,吹来一阵不明的妖风,好巧不巧就吹开了那层薄薄的面纱。
哈,哈哈……董慈脑袋就直接当机了,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她想哈哈大笑,但是不能怎么办?憋得很辛苦,怎么办,谁来帮她强制关机,只有立即重启才能救她!不伦不类,滑稽,笑死人了好么?滑稽,滑稽……难怪要遮上面纱,这必须得遮上啊!史书上怎么说的……秦始皇高大魁梧,雍容轩昂,身长八尺六寸,气质刚猛狠烈,真正的阳刚型美男子……虽说是少儿版嬴政,但嬴政的长相跟柔和俊俏可是一点都不沾边!妈呀,这模样不遮上了得,哈哈……千年难得一见,一见惊为天人哈……董慈喘着气上了马车,脑子里挂起一副对联。
上联:看背影撩傻千军万马,下联:看前面吓退各路诸侯。
横批:我的妈呀,奇丑无比。
辣眼睛。
董慈心里笑得直捶床,努力绷着面皮争取让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在心里笑也是要使劲儿的,董慈觉得自己有点热,脸和耳朵都烫起来了不说,连唇角都控制不住开始抽搐抖动了。
乖乖,这时候可不能发羊癫疯,说不定笑一笑,就得被叉出去宰了,绝对不能拿生命开玩笑,正经点啊董慈!赶快醒过来别做梦了呀董慈!赵政搁下手里的医书,看了眼横看竖看从来都十分古怪的小婢女,缓缓道,你若是实在憋得难受,城门处有供人如厕的茅圊,你自去罢。
哈?哈!哈,哈哈……董慈掀着眼皮飞快的看了赵小政一眼,立即错开了目光,心里更是笑得直打跌,什么情况,男神居然以为她正和屎做斗争么?不过说起来便秘憋屎的症状和憋笑也没什么分别,男神会这么想也实属正常……不能再想了,男神还等着回话呢……董慈嘴裂开又赶紧合起来,如此重复了无数遍,知道自己这样下去性命堪忧,连忙回想了一下死得不明不白的赵安,微微坐直了身体,咳嗽了两声道,多谢公子关心,不急不急。
董慈收敛了心神,好在是有正事来了,多少转移了点她的注意力,不然她什么下场还真不好说。
窗外街市的热闹声渐渐远了,城门守兵的吆喝声越来越近,到城门了。
你,你,就说你,过来!缩头缩脑鬼鬼祟祟,是不是秦国派来的奸细!冤枉啊军爷,小的就是赵国人,老婆孩子还在邯郸城里哩……走,下一个!下一个!这是要挨个搜检了。
普通人过城门是不能坐马车的,还未等董慈起身,马车外驾车的老头轻叩窗户道,小姐下车来了,到城门口了,官爷要检查马车……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低下,就算有钱能坐得起马车,到了城门口也是要下车让守兵查阅的,马车也要一一搜检,确认没问题了,守兵才肯放行。
想来这盘查也不甚严格,梅州与赵姬已先一步过关了,赵姬先上了马车,梅州立在一边等着他们过去。
随车候着的巧心打着帘子,巧意抬着手臂给‘梅姬’做了个撑点,扶着人下了马车,看起来倒也像一个十三四岁的闺阁少女。
这边守门的士兵有三个,年纪稍长的一个正转头瞧着门那边的马车,目光垂涎发直,一副恨不得将马车烧出洞来的模样。
另外两个眼睛在梅姬身上扫来扫去,紧紧盯着梅姬不放,目光放肆淫邪,交头接耳的嬉笑道,说是那两人的女儿,老娘都那么有看头,女儿想必更美了。
‘梅姬’大美女恍若未闻,那守兵方才就收了梅州的钱财,倒不会做得太过分,只到底不甘心,等美人路过身侧,嘿嘿淫[笑了一声,手一伸就往赵政身上抓去。
这怎么了得!董慈眼皮一跳,身体先于脑子地往前挤了过去,劈手拽过那守兵即将抓到男神陛下尊腚上的咸猪手,顺势往里面塞了三五个银贝,笑眯眯乐呵呵地说,大哥辛苦了,一点孝敬不成敬意,哥哥买杯酒吃……董慈的爪子干柴骨廋,摸在手里实在不是什么上等的体验,那守军呸了一声,晦气的甩了甩手,口里骂骂咧咧死丫头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
好在这守兵看在银贝的面子上,虽是有些不甘不愿,但到底是放过她们了,嚷嚷道,走走走,磨磨蹭蹭做什么!董慈捅了捅有些瑟缩的巧心,示意她们快些扶着人走,等那守兵检查了车马,几人也就顺利出城了。
董慈落在了最后,回头看了眼城门上偌大的邯郸两个字,肉疼的摸了摸荷包,心里直滴血,三年省吃俭用,她就攒下这么几块银贝,一眨眼就被男神榨干了。
不,是被这万恶的封建社会榨干了。
6.第一次亲密接触荷包瘪了,眨眼之间变成穷光蛋,那可是她准备单飞的储备粮!董慈心如刀绞,越发面如土色了。
梅州显然也看见了方才的一幕,破天荒朝董慈点了点头,摸着下巴上修剪整齐的美髯须赞叹道,不愧是公子身边的人,到底沾了点灵气。
梅州这话夸的自然是赵政,他是吕不韦的人,他的态度就代表了嬴异人和吕不韦的态度,想来嬴异人是很看重这个嫡长子的。
董慈神色怏怏,心说您老要知道我昨夜辅助公子杀了两个人,一定会觉得我不是有点灵气,是十分灵气。
董慈就不是视金钱为粪土的那号人,这点私房钱也来之不易,要知道带有奴隶性质的奴婢,就算操劳致死,也是没有工钱的。
董慈迟迟不上车,恰逢赵政看过来,突然福至心灵,浑身立马打了个激灵,心说死定了死定了,要是男神问她钱哪里来的她要怎么答?要知道奴隶是不能有私产的,就算客人有兴致赏点钱,奴隶也是要奉给主家的……说是捡垃圾换来的?不可能不可能,这年头也没收垃圾这行当,城里乞丐那么多,能捡也轮不到她来捡。
抢来的偷来的,不管怎么来的,别人都不会以为是从正道来的。
赵政已经先进马车了,董慈脚步迟疑,心说自己还是跟着马车走好了,暂且避一避风头。
董慈蹑手蹑脚的往车边挨去,梅州开口了,只是老夫有点好奇,你这小婢哪里来这么多钱?董慈精神正恍惚着,闻言脚下一个踉跄,转身行了个礼,打起精神应付道,姑娘心善,每月许奴婢出府一次,有次玩累了坐在门栏边,有人给丢了几个布币,后来奴婢一出去就到处转转,不知不觉,三年下来就有这么多了……不管如何,乞讨要饭总不会犯法罢?在正常人眼里,董慈不过一个八岁小童,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听她这么说,梅州自然就信了,啧啧称奇道,怪哉怪哉,到没想乞讨也能如此多利,稀奇稀奇……梅州手里捻着胡须,笑眯眯的上了车,估计是被糊弄过去了。
董慈混过了一关,就又爬上了马车,心里回说乞讨当然有利,否则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吃什么穿什么。
董慈也不算撒谎,这钱里有几个还真是别人扔给她的,说起来她居然跑到战国要饭来了,真是羞煞人也。
董慈上了马车,赵小政已经换回男装了,面前搁了一盘棋,旁边还有本棋书,赵政一手黑棋,一手白棋,正自己琢磨呢。
这小棋桌里估计放了磁石,车马行走起来也没什么晃动,棋子落上去稳稳当当的,也算是精巧了。
赵小政看得入神,董慈啧了一声,又狠狠的点了个赞,心说这要换做旁的小孩儿,知道自己将要过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不是不安就是兴奋,断不可能像这般心平气泰然自若的。
他是真的在学习,不是装样子的,桌子上除了医书,还有几本杂书文简,品种繁多。
赵政看完的那几卷都搁在另一边,先不管看这等匠人之艺对他本身到底有没有用,但有看且能看的时候,他顺手便看了。
这就是没人相教指点,也没有书简文献,赵政却依然识字了,并且还练得一手好字的缘故。
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了解外界的机会。
也许这就是**丝和男神的区别,神人和庸人的差距吧。
董慈被灌了一碗鸡汤,心情又好了很多,心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她也不是今天就要跑,从此去秦国少说两个月,她有的是机会。
计划是早就定好的。
梅州赶着回秦国,走的路线必定是最近最安全的,董慈好歹上过两年课,使劲想一想,还是能理出条大概的路线来。
上党郡夹在秦赵两国之间,离邯郸城也近,原先虽是韩国的领土,现在已经被秦国收入囊中了,梅州势必会走上党郡,过少水后走函谷关,再从栎阳至咸阳,她只要在路过长平的时候拐个弯,走过几个城,就能进入齐国的国界了。
齐国,董慈要去齐国,确切的说是齐国的国都临淄。
董慈想去临淄,一来是因为齐国存活到了最后,二来临淄有稷下学宫。
作为一名文史生,不管合不合格,是不可能不知道稷下学宫的,这估计就是董慈爽快接下任务的第二个原因。
稷下学宫是齐桓公田午创办的官办高等学府,招致天下名士,汇集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等百家之学,是百家学术争鸣的中心园地,它是一个真正的学术机构,一个真正的政治顾问团体。
可以说战国之后再无思想,战国之后再无文化。
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作为大天[朝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文化大繁荣的黄金时代,作为大天[朝文化最为璀璨繁华的时期,她身为一个文史生,怎么能不去见识一下呢。
更何况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荀子他老人家如今正任职学宫祭酒,能见到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她走这一遭,就算完不成任务祸死在战国,也不算白活一场了!还有韩非子,张苍,李斯,还有无数的个个学派的代表人物!要是能亲眼目睹一场先辈们论理辩道,那真是死而无憾了!不去临淄怎么行,不去见见伟大先哲们怎么行!就算是站在远处偷偷看上一眼,那也好啊!说起来等她遇到了荀卿,是先问好呢,还是先磕头呢,说起来可以咚咚咚一边磕头一边问好……赵政搁下手里的棋子,手指在桌子上叩了两下,蹙眉看向正坐在一旁双眼发直呼吸急促的小奴隶,沉声道,安静。
董慈正沉浸在幻想的河流里不可自拔,澎湃的激情和崇拜正汹涌奔腾着,陡然被人横插一脚,那股豪情壮志立马被噎住了喉咙,戛然而止,董慈眼前一清,被迫从云端掉回了现实,憋气道,我根本就没说话。
我这个字在这个年代,不是谁都可以说的,董慈话出口就想抽自己两嘴巴,这不是自己找死么?听听这理直气壮的口气。
赵政乐了,有些啼笑皆非,伸手往这面色忽青忽白的小奴隶脑袋上点了点,道,这里,这里太吵了,安静些。
可疑古怪,举止异常,身份造假,满口都是谎话,来历不明,目的不明。
说话行事尤其不像一个八岁小童。
既然目的不明,可暂且放一放。
赵政眼里的笑意褪去,复又重新执起了棋子,落子成定局。
董慈是绝对想不到自己正被掂量着,她被男神修长有力的手指戳了戳脑门,脑海里就飘过了一行字。
我与男神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上小学的时候组织去公园玩儿,回家写了一篇叙事文:我热爱大自然。
上中学的时候参观烈士陵园,回家写了一篇散文:我热爱党和人民。
上大学的时候观看了白求恩传,回宿舍写了一篇观后感:我热爱我的职业。
说到底她也是公职人员,搞不好回去之后,组织当真会让她写一份专题报告,题目难道要叫我热爱秦始皇么?神啊,她这究竟在想些什么。
董慈猛地打了个寒颤,心说情况不妙,她要赶快逃到齐国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三四年她都没怎么跟人正常交流过,再这么下去,她非得变成神经病不可,看看她这都想的是什么!7.我请陛下吃地瓜梅州行动前做了充足的准备,被褥吃食准备得一应俱全,每日走多少路程、在什么地方歇脚,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天色全暗了下来,一路越走越远,渐渐的连村寨都遇不到了,下了官道以后,车马也颠簸了许多。
董慈估量着今日也行了有二十多公里,照这样的脚程,只怕不到两个月,就能进入咸阳城了。
梅州显然是怕夜长梦多,紧赶着想要完成嬴异人交代的任务。
董慈又饿又累,一路上昏昏欲睡要死不活,挨到天都快黑了,马车才停下来。
大伙都停下来,今晚在此处歇息。
梅州扬声喊了一句,又吩咐家丁护卫道,照之前安排好的,甲四你带人去四周探查一遍,甲六领着人做好饭食,剩下的分去四处守着,守夜的都机灵着点,去罢。
董慈掀着车帘看了外面一眼,心说今晚这是要露宿山林了。
董慈跟在赵政后面下了马车,这高级玩意儿她还是头一次享受,坐了这一路被颠得头晕眼花,骨头差点都被颠散了,若不是日头毒怕中暑,还不如走路呢。
烟火味混着肉汤的香气散开来,分外诱人,董慈揉揉饿扁了的肚子,心说总算是要开饭了。
护卫拎着两只兔子从林子里走出来,剥洗干净了熬成肉汤,配着白面馒头和酱菜,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饭食就全做好了。
梅州过来给赵姬行礼,面有愧色地解释道,急着赶回家里去,路上多有不便,粗鄙之食还请公子夫人先屈就一二,等过了漳水,入了上党郡,某再好好操办宴席,替夫人公子洗尘接风。
赵政还是个未加冠的孩子,大小事宜梅州都是请示的赵姬,在外人看来,赵姬是母亲,诸事自然是赵姬做主,赵政是用不着出面的。
赵姬亦颔首回道,出门在外,一切都凭梅君安排,劳梅君费心了。
梅州乐呵呵道,夫人多礼了,用完饭食夫人公子便早些安歇,连日赶路舟车劳顿,夫人公子还得养足了精神才是。
赵姬应了一声,梅州行礼退下了,赵姬与赵政皆起身,等梅州走远了,这才又坐了下来。
董慈饿得脚软手软,脑子里都是饭饭饭,盯着做饭的大锅,眼睛都冒出绿光了。
巧心先送了水过来,等赵政净了手,用了茶,这才挥手示意巧意,让她把饭食端过来。
赵姬睡前早起都要梳洗一番,身边的丫头被她使唤去烧水了,巧心也乖觉,伺候赵政的同时,也给赵姬备了羹汤。
巧意抬着的盘子上放了三分酱菜,三份馒头,还有三碗肉汤,是三个人的分量,董慈心里松了口气,她还真怕没有她的份,要是今晚再不吃点东西,她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会成为第一个被饿死的穿越女。
兴许是董慈盯着馒头的目光太过直接热烈,巧意掩唇一笑,稳稳当当地伺候着赵姬赵政用了饭,这才抬着剩下的那一份晃悠悠站起来,路过董慈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扔给董慈一个白眼,就抬脚走了。
没走几步,小屁孩随手将那份饭菜给了一个驾车的老头,顺便回头挑衅地看了董慈一眼。
那边巧心瞧见巧意的小动作,摇头笑着说了她两句,只是到底没说再拿点吃的来了。
董慈揉了揉干瘪的胃,左右看了看,索性走远了一些,肚子饿的时候还闻着肉汤香,那才是能折磨死人。
她敢打赌,要是她这时候冲出去要吃的,说不定能被梅州直接打死了事,早上吃饭便没她的份儿,梅州看见了,却也没说什么。
估计是想让她自生自灭,饿死了还省得费心思。
董慈找了颗粗壮的大树,正想坐下来,就嗅到了一股又熟悉又陌生的清香味,熟悉是因为她一下子就回忆起这是什么味了,陌生是因为好久不见。
七月半地瓜烂,这香味……分明就是地石榴!现在正是盛夏十分,正好季节也对。
董慈眼睛一亮,忙蹲下来嗅着鼻子弯腰在地上找,挪两步果然在小坡上发现了一大片的地石榴藤,董慈蹲在地上仔细的摸来摸去,果然摸出了好几个熟的。
哈,纯天然的原生态有机食品啊!董慈举着地石榴对着月光看了看,确认了是能吃的那种后,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心说她错了,大学四年没有白读,地石榴这东西,清热利湿,活血解毒不说,还能饱腹,味道又香又甜,不学医,她有机会知道这个么?董慈咽了咽口水,强忍住立刻把地石榴塞进嘴巴里的冲动,打起精神耐心刨了一会儿,足足刨出了一小衣兜,这才觉得够了。
车队安营歇脚的地方很有讲究,一般离水源都特别近,不远处就有条清澈的小河。
赶了一天路,人困马乏,护卫们吃了饭也没闲着,守夜的守夜,添柴的添柴,没人注意董慈这边,董慈走到河边把地石榴洗干净了,用树叶包起来,走回了那颗粗壮的大树下,好好坐下来准备安安生生吃一顿饱饭。
这一兜足够她今晚上吃饱肚子了,说不定还能剩点做明天的口粮。
所以说天无绝人之路嘛,现在正是盛夏十分,山林间能吃的果子可是太多了,实在不行,有些草根也是可以吃的。
只是穷困潦倒到这般地步,真是羞煞人也,这段苦逼的经历回去以后不提也罢。
董慈长长舒了口气,拿起一颗刚想塞进嘴巴里,手背就被拍了一下,董慈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大团阴影笼罩着,赵小政立在她面前,手里握着一卷竹简,正垂头看着她。
这死孩子怎么走路没声的,他过来干什么?真是前脚一个惊喜后脚一个悲剧,她只是不想饿死好吗?董慈心里哀嚎一声,捧着地石榴从地上站起来,单手不伦不类的行礼道,见过公子。
跟我上车来。
赵政说完转身就走。
董慈慢悠悠跟在后头,乘机往嘴巴里塞了三五个地石榴胡乱咽下,结果却适得其反,感觉更饿了。
马车门还开着,车里点了烛火油灯,被透进灯罩里的微风吹得晃晃悠悠的。
小奴隶一手揪着车门往上爬,一手还护着一包树叶,车门里先探进一张瘦黄的小脸来,脸上还被泥水抹得一道一道的。
这世道活着当真不易,人都要像老鼠一样打洞吃土了,赵政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些想笑,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土也是能吃的么?董慈饿得手软脚软,这马车有点高,她能爬上来就不错了,男神陛下的问话她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好,索性笑了笑保存体力了事。
倒是赵政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还肯跟她多说两句话了,仔细想想这转变是从昨夜开始的,想来她终于取得了男神陛下的信任。
估计是手里捏着她的奴契,两人又一起‘同甘共苦’过,赵小政有那么点她是自己人的意思。
赵政把袖子里的东西摸了出来,搁在面前的碟子里,推到了董慈面前,开口道,吃罢。
是两个白面馒头,又白又胖,香甜松软,被暖阳的烛光渡上了一层金黄色,光是看着就觉得有诱人的麦香在马车里飘散开来。
当然这时候的馒头还不叫馒头,叫面起饼,是大天[朝最早的馒头,最早的史料记载恰好是战国年间。
这可是馒头的老祖先,说来可笑,她穿来这边一直没能翻身做主,吃食都是些残羹剩饭,这么完整新鲜的馒头,她见是见过,但还没吃过呢。
董慈心里是真的有点感动,尤其是梅州那些人都等着她自己饿死的情况下,一天一夜都没东西吃,她真的很饿了。
电视里演的一饭之恩,想必就是这么来的了。
董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公子哪里来的……赵政正就着油灯在竹简上写字,一手标准的大篆,深沉古朴,气势飞动迫人,正是秦国的文字。
赵政提笔沾墨,闻言并没有抬头,应了一声道,方才无意中抓来的,放心吃罢。
董慈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心说方才想象的香甜松软其实是错觉,这年头的人极讲诚信,馒头也做得特别铁实,非但不香软,凉了以后反而硬得有些咯牙,个头也特别大,一个估计能抵后世的两三个,董慈能吃一整个,已经算饭量大的了。
董慈把自己的地石榴也放到桌子上,双手握着跟她脸差不多大的馒头细细啃了起来,觉得干了就吃两个地石榴,边吃边想,算起来这是她吃过最好的一顿饭了。
董慈一边细细咀嚼,一边抽空瞧了眼赵小政认真专注的侧脸,心里感慨万千。
要知道她认识赵政已经四年了,原先在赵安府的时候,她就是要被打死,快饿死,或者即将病死,赵政都不会多过问一分的,现在居然想得起来要给她藏吃的了。
这估计就是自己人和外人的区别吧,想来她是取得男神陛下的信任了。
烛光微弱,亦不好贪多,赵政收了笔墨。
时候还早,还不到他平日歇息的点,人多眼杂,也不好习武练剑。
赵政无所事事,目光在马车里转了一圈,落在了正认真吃饼的小奴隶身上。
长得就像老鼠,吃起东西来更像了。
赵政倒了杯茶水,推了过去,开口问,你吃的那是什么,不怕中毒么?董慈顺着赵小政的目光看去,咧嘴笑开了,把地瓜推到了桌子中间,极力推销道,这是地石榴,可以吃的,公子你尝尝。
赵政当真吃了两个,指了指凌乱的书桌,吩咐道,吃完把书简理齐,你便可休息了。
马车很大,用珠帘在里面隔了一间寝房,可供人休息睡觉,赵小政吩咐完便进去了。
董慈点头应下。
在对待赵政这个人,或者赵政吩咐的所有事上,董慈都不会多想,或者说因为她不会有害赵政的心,因此很难多想什么,她也没提醒过自己要时时防备什么。
尤其在吃饱饭以后,董慈心情不错,赵政吩咐她做什么,她能做就做了。
桌子上的竹简很多,医书,兵书,棋书,剑术,杂谈,儒法论辩,舆图,地州志加起来总共有三十余卷,各个类别的书各有三五册不等,还分着赵政看过的没看过的,堆在桌子上,五花八门,十分杂乱。
这些都是古籍文献,就这区区三十余卷里,董慈就发现了两卷非同小可的国宝级文物,一卷《吴子兵法》,一卷《赵奢论税》。
吴子兵法是吴起所著,赵奢论税则是马服君赵奢所著,两人皆是春秋战国时期鼎鼎大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这两卷文献失传,是战争史政治变革史上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
虽然这也不是全册,但有这么一点就得感天谢地了,董慈恨不得立马就把它拓下一册来,心里更是坚定了去临淄的决心,这些宝贝的文书现在都还在,去了临淄,她能看到的东西只会更多更好。
董慈稍微平复了一下激动澎湃的心情,开始认真的整理细致的整理起来。
书简很重,有些地方因为注解和修改被刻得坑坑洼洼,十分扎手。
拿放的时候也有讲究,有些书简因为翻阅的多了,年代久了,穿牍的丝线就老旧腐朽了,一不小心书简就会散开来,董慈拿这些文简当眼珠子看,小心的整理好了,见有一卷州志散了两片,就拿丝线给穿了回去,这些都是细致活,等她整理好这些文书,连脖子都僵硬酸疼起来了。
董慈不知自己一举一动都落进了自家陛下的眼,拼命忍住想挑灯夜读的冲动,十分肉疼的吹灭了油灯,规规矩矩的爬到车门边的木榻上,闭着眼睛思量自己的逃跑计划去了。
赵政躺在里间,将手里把玩的半尺竹简收进怀里,闭上眼睛歇息了,他的小奴隶如此不简单,让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8.公子咱们上船罢等出去以后得好好想想如何赚钱,毕竟有了钱才能买好书。
董慈大脑小脑都十分活跃,被两步开外她伸手就能拿到的文书勾走了心魂,心里痒痒就是想拿过来抱在怀里一起睡,左手抓着右手在心里念了五十遍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早起董慈是被人踢醒的,她胆敢在赵小政的车上呼呼大睡,引起了巧意姑娘的强烈不满,若不是怕吵到赵政,这丫头恐怕要揪着她的领子让她滚下去了。
只是赵政并不在马车里,他一般寅时就会起床练剑,那时候天都还没亮,大伙都还在做梦呢。
赵政年纪虽是只有九岁,但个头已经比巧心姑娘还要高了,人长得俊美大气不说,小小年纪还气度非凡,两个丫头在他面前也拘束规矩得很,女儿情态十足。
赵政从林子那边过来,巧意忙下了马车迎上前去,见赵政已经洗漱过了,面带愧色的行礼道,公子恕罪,奴婢来晚了。
赵政接过巧意递来的面巾擦了手道,无碍。
奴婢断没有起得比主子还晚的道理,搁别处只怕要挨一顿打,巧意见赵政丝毫不怪罪,心里欢喜,忙接着道,奴婢伺候公子用点饭食,过后便要起程了。
赵政应了一声,他骨子里流着秦人的血,没有当下士人那般诸多礼仪,并不多话,拿过饼子吃了,几口将羹汤喝完便上了马车,直爽利落半点没耽搁,大开大合的男子风范反倒让丫头红了脸了。
董慈瞧着巧意姑娘羞涩可人小鹿乱撞的模样,羡慕得挠心挠肝,心说做男人就是好,啥时候她也能享受一下这样的温香软玉啊!董慈就这么在东想西想中适应了车马劳顿的生活。
只是渐渐的她的心情就舒畅不起来了,车马走了十几天,离邯郸城越来越远,一路上遇到的村镇也贫困破落起来,与邯郸那等消金窟对比,完全成了两个世界。
逃荒逃难的流民随处可见。
越是临近秦赵边界,卖儿卖女的也就越多,乞丐地痞一窝一窝的四处横行,偶尔还能遇见被打死的小孩儿和老人,董慈看得心里发堵,焦躁不安却无处发泄。
董慈知道自己就只是个看电视的,只是现在看到惨烈悲戚的这一段了。
这么想也没能让董慈的心情好起来。
心情不好的也只有董慈一个,就连巧心巧意一路都是一切如常半点没挂碍,梅州还让人打死了几个尾随车马试图抢劫的流民,遇到病死在路上的死尸,能停下来挪开一些,不从上面直接撵着过,已经算是有闲心的了。
倒不是说别人狼心狗肺就她董慈心善仁慈,只是这乱世的惨处他们正亲身经历着,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长平之战以后赵国境内举国挂丧,家家都有嚎哭声,衣冠冢埋得到处都是,比起那种景况,死几个流民乞丐,似乎真的不算什么。
道理董慈明白,但她生活在连动物都得保护起来的太平年间,猝不及防见了这一场人间地狱,就恍恍惚惚缓不过气来。
史书里的记载寥寥数语一笔而过,这几百年却都是尸骸和鲜血堆积起来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距离稍微平稳一些的朝代,至少还有六七十年的时间,这中间还有几代人的血战和纷争……承受这些的不是诸侯王族也不是名将名士,而是这些惶惶度日的百姓们……董慈失魂落魄,浑浑噩噩精神恍惚,睁着眼睛却恍如参禅入定,昼夜不舍废寝忘食,几日过去后,脸变得越发蜡黄干瘪,身形也越来越瘦小,从内而外,无不透露出一股要变丧尸的势头。
巧意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嫌恶,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一掌就把正灵魂出窍的董慈戳翻在地,鄙视道,原先看着就膈眼睛,现在更不顺眼了,成日一副要死要活的哭丧样,赶紧醒醒神!董慈脑子里还在坐禅入定,耳边嗡嗡嗡的,从地上爬起来又规规矩矩坐好了,脸上一副犯傻的模样。
巧意气死了,跺跺脚道,等下午过了漳水,让老爷把你卖给人熬汤去!董慈心里哦哦了两声,心说这年头不好使唤或者身有残疾的奴隶,确实会被卖到一些食肆里去……不过漳水……漳水!董慈吓了一跳,忙从地上跳了起来,急急问,漳水?!意思是快要到漳水了?巧意给她吓了一跳,舒了口气,没好气的回道,不是快要,是已经到了,歇息一下再启程,下午就能到渡口了!啥?这真是晴天霹雳,让人猝不及防。
董慈往帘子外看了一眼,外面烈阳高照,已经是中午了,马车什么时候启程的她居然一点想不起来。
董慈忙摸了摸荷包,愕地想起什么,顿时刀割肉疼。
她昨晚恍惚间看见了一株小人参,怕破坏品相,就打算先藏在草丛里,想着等早上启程的时候再拿,结果早上醒来她恍恍惚惚上了个厕所,又恍恍惚惚上了马车,压根就没想这件事来!那可是个宝贝,能换不少钱的,董慈心里直滴血,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翻白眼昏过去。
巧意看了小奴隶一眼,心说眼睛会动了,想来是回过魂来了,舒了口气,搁下手里的茶壶,下马车走了。
董慈心里兵荒马乱了好一阵,连赵政什么时候上车来的都没发现,不过她也不知道赵政什么时候下的车就是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十几天的路程,怎么一眨眼就到漳水了,那前面这几天她到底在干嘛?过了漳水她就要单飞了,结果到现在她还没弄到钱!董慈转了转秀逗了的脑子,这才想起来她这几日都忙着自怨自艾,废寝忘食一点都没想起正事来。
董慈自我唾弃了两声。
就算飞机大炮能立马结束战争,她能造得出来么?就算做出毒[药能把战国七雄的王都毒死了,她还能毒死天下人不成?整天就幻想些有用没用的耽搁正事,想了这么多天,也没见她同庄子老人家一样,也悟出一片逍遥游来。
她的小人参!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董慈捏了捏荷包,在心里拿鞭子抽了自己几十遍,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连忙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干得连皮都翘起来了,为了作死废寝忘食到这个地步,她真是……七八天都是安安静静的马车里突然有了些动静。
赵政有些诧异地看了角落里的小奴隶一眼,实在是有点啼笑皆非。
他随手翻着的这卷竹简,是楚人屈平写的,里面‘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句话,与小奴隶这几日的表情十分相配。
听起来是有些匪夷所思,但他确实在他八岁的小奴隶脸上看到了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
除了吃饭,如厕,这小奴隶几乎就是坐着一动不动参禅悟道,神色恍惚两眼发直,随时一副即将羽化登仙的模样,连面饼和肉都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了。
现在又有点不一样了。
赵政听见了一声沧桑无奈的叹息声,接着小奴隶就从怀里摸出个面饼,双手捧着细细啃了起来。
赵政心想,庄生梦蝶,小奴隶这是修仙不成,从神仙梦里醒过来了罢。
董慈不知道赵政的想法,如果知道,她有一个更为贴切的词形容这种神功,大天[朝著名的邪教组织-法【轮】**。
好在她及时从邪教组织里脱离出来了。
董慈也不在意她在赵小政面前吃东西喝茶合不合理行不行,因为赵政是不挑剔这些事的。
车窗外渐渐的热闹起来,船工的号子声吆喝声越来越近,马车也停了下来。
车外巧意叩门道,公子下车了,要上船走水路了。
赵政下了车,董慈也下来了,巧意现在看见她就自动开启翻白眼模式,这次也不例外,而且还进步了,开始语言攻击,你不是成日缩在马车里孵蛋么?今天怎么舍得下来了?董慈刚刚突破了自我,把自己从糟粕的思想中解放出来,精神正好着,闻言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多时不见,这丫头漂亮了许多。
倒不是吹捧,仔细一看董慈才发现这丫头描了眉,薄施淡妆,看起来柔美明艳了许多,董慈心说这也是个纯天然原生态的大美女,忍不住看了又看,赞叹道,几日不见,巧意你漂亮了好多。
董慈一时间倒也没想起自己的称呼有点不妥,童音稚嫩,听起来就特别真诚,巧意有些愕然,随即脸上泛起绯红,待往董慈背后看了一眼,脸蛋儿就更红了,羞恼道,死丫头胡说什么!巧意说完,目光根本不敢往董慈这边看,咬咬下唇红着脸跑开了。
水灵的少女羞恼起来更是如清晨沾了露水的牡丹芙蓉,娇嫩明艳不可方物。
董慈看得两眼发直,目光随着巧意的背影对上梅州看过来的视线,神智陡然一清,忙回头去找自己的主子,原来赵小政就站在她身后,后面还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不知道来多久了,她挡着路了。
董慈忙让开一步,行礼道,公子,咱们上船罢。
9.告子曰食色性也两个少年跟在赵政身后,亦步亦趋毕恭毕敬的。
巧意见董慈正看着两个少年出神,就又凑了过来,哼了一声道,公子就是心善,一路留着你就算了,偏又捡了两个吃白饭的。
想来是前几日捡来的了。
董慈心里正纳闷赵政什么时候和心善搭边了,巧意就又开口了,表情是和对董慈如出一辙的鄙视嫌弃,一个惯偷,一个地痞,要不是看他们快被打死了,公子才懒得救他们呢。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的即将被打死的人,可是太多了。
董慈看了眼两个跟在赵政身后的少年,没接话,巧意也不介意,依然愤愤不平地道,公子还给赐了名,也不知走的什么运,原本就是两个必死的低贱人,现下倒是一翻身成伴读小厮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董慈看着巧意孩子气的脸,忍住笑道,公子在巧意眼里天下第一好,除了巧意,谁还敢说配得起三个字。
巧意先是一愣,接着脸色爆红,恨恨的跺了跺脚道,你这死丫头又胡说什么!下次再敢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巧意被言中了心事,嘴上强硬,脚步却慌得很,再不敢跟董慈掰扯什么,一转身就往前面的巧心追去了。
董慈看得想笑,见梅州他们已经上了码头,也忙收了玩乐的心思,跟了上去。
渡口上船只和艄公都不少。
梅州这一行人带着丫鬟家丁,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刚一上去艄公们就一窝围了过来,推推搡搡目光热切地高声吆喝,气氛一时间热闹无比。
贵人坐船么?来这边,这边船大,稳当!来小的家!来某家,某家走一趟,只收十个布币!董慈落在后头,恰好瞧见甲四得了梅州的示意,悄悄上了一艘暗红色的中型轻舟,不一会儿又回来,给梅州回了话,这才归在了队里面。
一行人上了夹板,艄公们还不死心,一直尾随在后。
这等事自是不用梅州开口,甲六乐呵呵笑道,对不住诸位,家主先前定了船,停靠在那边呢,这会儿正要走了。
艄公一听他们自己有船,大多都悻悻散开了,有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不乐意了,斜着眼朝甲六嗤笑道,自个的船?呵,那贵人可要注意了,咱们漳水有神灵,一个不高兴,任你再好的船也得被掀到河里去,到时候可别给河神献了祭,这么多人全做冤死鬼了!粗壮汉子这么一说,别的艄公也跟着附和道,是呀是呀,遇上水匪可了不得,客官可要注意了!甲六依旧笑呵呵的,也不回话,只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大家按顺序上船。
梅州准备的这艘船大小中等,看似一切随意,实则是早就安排好的,几人方才上了船,便有个青年人从厢房里出来,见是梅州,神色大喜地疾步上前相迎道,梅君果然守信,今日果真到漳水了……这青年二十余岁,宽袍广袖做寻常士子的模样打扮,生得眉目俊朗,蜂腰猿臂,双目炯炯看起来很是精神。
梅州眼里诧异一闪而过,却也快速走了几步,上台阶回礼道,劳嫪壮士久候,有劳了。
青年微微摇头,哪里哪里寒暄了两声,复又问,可是接得夫人公子了?梅州颔首,正要与嫪壮士引见。
恰逢夏香冬香两个丫头扶着赵姬过夹板上船来,董慈跟在最后,先前并没怎么注意,等听见梅州朝赵姬赵政引荐说此人姓嫪名毐时,嘴角就抽搐了一下。
嫪毐脚步往前动了动,接着又十分克制的停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赵姬脸上的面纱,眼里的惊喜喷薄欲出。
隔着面纱就能认出一个人的眉眼来,这可不是光看看画像听听传闻就能做到的。
董慈眼皮突突突跳起来,立马想起史书上说赵姬与嫪毐是同乡这个记载来。
姬这个字是专指美女用的,赵姬的美艳天下少有,当年也因为美名远播,这才会出现在吕不韦的府中,嫪毐与赵姬年纪相仿,又是同乡,当真认识赵姬也说不一定。
原来这厮这时候就已经被吕不韦收在门下了。
董慈脸正对着前方,犹豫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斜着眼睛朝那青年胯间瞟了一眼,可惜衣袍有些过分的宽松,她这匆匆一眼———压根什么也看不见!当然光天化日之下,她也不该希望能看见什么。
董慈唾弃了自己两声,忙挪正目光阿弥陀佛了两声,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了。
嫪毐告退之前还忍不住转头看了赵姬一眼,董慈努力回想了一下,心说嫪毐这次可能只是出来打个小酱油,毕竟离他出场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呢。
嫪毐告退以后,随从们脸色都有些古怪起来,似是不屑还是其他什么的,董慈统称为不待见。
梅州着四个女婢引着赵政赵姬去厢房歇息,待人走远了,这才叫了一个随从上前来问话,怎么请了他来接人了?那随从轻哼了一声,回禀道,主上原本是安排了薛子雅来接,结果这厮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私底下换掉了。
梅州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董慈落在最后,恰好听得这两句,心说梅大掌柜这还是头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喜恶来,想来嫪毐是真的很不得人心。
董慈想这大概跟嫪毐兄的职业有关系。
史料记载嫪毐为‘大阴人’,他以表演这项特殊的身体技能为生,并因此被收在了吕不韦门下。
吕不韦时常让嫪毐当众表演绝活,据说看的人还不算少数……想来大家也不像她这样是个正经人,不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董慈忍不住咂舌,春秋战国实在是个很神奇的时代。
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告子也曰‘食色性也’。
圣人是不会违反自然规律的,人们普遍认为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是人之本性。
有这样的认知文化做背景,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多了去了。
儿子继承父亲财产的同时,可以顺便把父亲的姬妾美人一起继承了。
君主国主心悦男子豢养男宠,朝臣是不怎么管的。
女子不怎么讲究贞洁,改嫁,再嫁,合情合理都是大家能想得通的。
家里来客人了,家主让妻子、妾室,甚至女儿陪客夜宿,才是真正的宾至如归。
诸如此类,多不甚数,看船上这些仆从的神色,就知道嫪毐当众表演绝活这件事,当真只是一件小事。
董慈落在最后,听先前那随从抱怨道,做优伶就做优伶,非得要跑来咱们中间窜事……梅州神色也是厌烦,吩咐道,勿要多言,主子明睿,断不会乱了方寸的。
那随从应了声是,梅州又嘱咐了两句,也进厢房歇息去了。
赵政赵姬的房间都在船尾,背靠背对着河,赵姬因是女眷,房间还要更靠里面一些。
董慈没有地方去,只能厚着脸皮跟进了赵政的房间,那两个叫秦真秦鸣的少年见她一路都与赵政同寝同食,对她比对梅州还客气三分,见她进来,两人还给她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退出去了。
里间传来哗哗的水声,赵政在里间洗漱。
董慈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船身随着水流一摇一晃,她这些日子没休息好,这么荡秋千似的摇了一小会儿,人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点着油灯烛火了,董慈爬起来看了眼外面,月亮高悬,已是夜半三更。
可这黑灯瞎火的,赵小政不睡觉去哪儿了?董慈忙爬起来去找人,外面海风肆虐,波浪一层叠一层的拍在船身上,风吹得船上的挂木咣当咣当的响,合着风吹帆布的砰砰声,她搞多大动静估计都惊不到别的人。
赵政正站在船尾的围栏边,估计是睡不着出来吹风的。
董慈心里松了口气,才想过去就见赵政转过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忽地一顿,脸色一变转而往另外一边快步走去了,董慈看了眼那厢房的位置,知道是赵姬的房间,正想回去接着睡觉,就见赵政一脚踹开了房门,咣当的巨响被淹没在海浪里,虽是不怎么明显,但也十分吓人。
莫不是赵姬出事了。
董慈吓了一跳,忙跟了过去,瞧见里面的情况,整个人就呆在了原地。
屋子里的两人显然也受到了惊吓,慌忙推搡间撞得桌子晃晃荡荡的,发出刺耳的声响。
是赵姬和嫪毐。
嫪毐一手抓着赵姬的手臂,一手横在赵姬的肩前,看起来是很亲密的姿势,但董慈估计赵姬是被摇摆的船身晃倒了,嫪毐伸手相扶了一把,毕竟真要卿卿我我,是没那心思摆这么扭曲的姿势造型的。
房间里点着烛火,赵政估计见着了嫪毐投在窗户上的人影,这才发现的。
再说赵姬向来谨慎,当真要搞事情,不可能出这种低级的纰漏。
果然赵姬白着脸颤着声开口解释了,政儿你怎么来了,烛火昏暗,方才母亲滑了一下,是嫪君扶了母亲一把,政儿你快谢谢他。
董慈以为赵小政会发飙,结果并没有,他停顿了一下,侧身朝同样神色慌乱的嫪毐行了个礼,声音低沉平静,多谢嫪义士。
嫪毐年纪不大不小,比赵政大许多,又比赵姬小几岁,赵政称呼他一声义士,这是把刻意他放在了同辈的位置上,他这几个字说完,赵姬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嫪毐连连摆手,口里说着不敢,他心里本就有鬼,经此一吓,脸色寡白额头上虚汗涔涔,半点不见白日的风仪了。
赵政身形挺拔,右手不自觉的握在腰间的短剑上,目光暗沉的盯着垂着脑袋的嫪毐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嫪兄与母亲同是阳泉人,乍见之下心生欢悦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今身处异国,我与母亲不好招待嫪兄,来日待我与母亲入了咸阳城,回禀了父亲,请他老人家设一桌酒席,合家再与你叙旧如何?嫪毐脸色寡白两腿发颤,听闻要嬴太子宴请他,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地回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的与夫人虽同为阳泉人士,但未曾交谈言语过,今日是恰巧得了些家乡的小食,想送于夫人一些,聊表心意。
嫪毐说着,又道,东西送到了,小的这就告退了。
嫪毐说完,也不等回话,手撑着地爬了起来,连滚带爬的滚出了厢房。
房间里一时沉寂了下来,凉风习习,风声鹤唳,董慈打了个寒颤。
赵政垂着眼睑,看也未看赵姬一眼,只行了个礼道,母亲好生休息,孩儿告退了。
赵姬白着脸点了点头,赵政拎起桌子上的布包,朝赵姬道,孩儿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阳泉的小食,东西孩儿就带走了。
赵政说完转身就走,董慈忙跟在他身后,她心里慌得很,连门也忘了给赵姬关,一路跟着赵政,绕到另一边,回厢房去了。
赵政进屋将那包吃食放在了桌子上,董慈关了门,连呼吸都轻了许多,胆战心惊的贴着墙边站好,只觉房间里的空间都窒息了。
赵政神色如常地在房间走了两步,似乎是不满厢房逼仄狭窄,忽地一脚就踹翻了面前的矮桌,桌子砰的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打在墙上,灰尘渣屑四起,赵政还嫌不解气,又踹翻了两张小案几,文书竹简顿时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
这厢房也是临时布置的,能踹的东西也不多,几下就被赵政给踹翻踹断了,过了好一会儿,赵政才停下来,胸膛起伏气息不稳,显然是气到极致了。
董慈后背紧紧贴着墙跟,心惊胆战之余,又有一丁点别的艰涩的感觉。
前路未明,一切都是未知,明明梅州已经说过了,嬴异人将韩国宫室之女韩云姬纳为美人,并育有一子嬴成蟜,已经六岁了,聪明伶俐,很得安国君的喜欢。
梅州特意出言提醒,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所以说让她穿成赵姬多好啊。
就算她当真想和同乡叙旧,也一定好好的投贴相请,而不是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对嬴异人心存怨恨失望,也看自己和儿子要活命的份上,小心谨慎,不给别人留下这些足以致命的把柄。
就算几十年以后,她真的想和嫪毐相守相恋,那也好好的先和过去告别,抛下荣华富贵,与嫪毐远走高飞……赵姬大抵从未将自己当做一个母亲看,不喜欢赵政,自然也不会替他考量什么了。
10.陛下不想跟我聊赵政靠在榻边坐下来,闭着眼睛,眉峰微蹙,一手揉着太阳穴,一只手臂撑在膝盖上,垂着的指尖正往下滴着血。
董慈脚虽然贴着墙根没动,脑袋却往前伸了伸,赵政脸色发白,薄唇紧闭,额头上还起了点青筋,他是个作息极其规律的人,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船头上吹风,十有八[九是真的会晕船了。
船身这么晃,海风这么大,没坐过船的人想不晕都难。
晕船晕车这种事,搁在后世一颗晕眩停就能药到病除。
董慈从阴影里挪出来,开始收拾屋子,断了腿的凳子桌子,全拖出去丢进河里了事,董慈又把那小包吃食裹着些碎瓷片全给扔了,她手脚干脆利落,不一会儿就把一地狼藉都收拾干净了。
始皇陛下的手指还在滴血呢,估计是方才被碎木屑划破的。
董慈洗干净了手,杵着扫帚在赵政面前晃了两圈,踌躇了半天才凑上前去道,晕船这个病我恰好会治,也不用吃药,就是在脑袋上按一按,要不要试试?说实话董慈还真有些心惊胆战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然赵小政现在还不是天子,但她在这种该躲得远远的时候凑上前来拔虎须,赵政当真撅起蹄子来,一用力就能把她踩成稀巴烂,还是不用负责的那种。
她这么英勇无敌的抢着当炮灰,就当是还赵小政那一饭之恩吧。
房间已经被整理好了,除了空荡一些,完全看不出他曾发过火,赵政听小奴隶问他是不是头晕,心里便笑了笑,连这小奴隶都能看出来,偏生他的母亲看不出来,连这个八岁小童都知道忌讳,偏生她的母亲不知。
赵政没反对,董慈就当他同意了,得寸进尺地咧了咧嘴笑道,那公子先躺下来。
董慈把扫帚扔到了一边,胸有成竹的凑了上来。
小仓鼠胆子大了不少。
赵政舒了口气,他也做不了什么,索性就依言躺了过去。
董慈先拿了酒和干净的布来。
赵小政掌心里的口子还挺深的,目测四厘米这么长,木屑还嵌在里面,血肉模糊,这孩子方才多生气可想而知。
认识这么久,这还是董慈头一次见赵政发火呢,怪稀奇的。
董慈用酒洗了刀子,又放在烛火上烧过,拉开赵小政的掌心,看了看伤口道,有点疼哈,你忍耐一下,木刺不挑出来会化脓,这非得要弄出来不可。
赵政嗯了一声,董慈小心的把木刺挑了出来,又用烈酒把伤口洗了,赵小政虽然疼得手臂紧绷,但一动也没动,连哼都没哼一声,董慈心里赞叹,心说这哪是一个九岁小孩该有的心智。
董慈把赵政的手掌包好,洗干净手了,这才挪到榻头道,我开始按摩了,力道重了你就说,有什么要求随便提。
得益于做奴婢的生活经历,董慈瘦归瘦,力气却不算小,按摩起来也没费多少劲儿。
外面波浪拍打的声音很大,风吹得人心神不宁,董慈觉得应该闲聊点什么,一边按摩一边随口道,白天我见两个小孩儿跟着公子,以后要做书童用么?还有比八岁的小孩称呼另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小孩更奇怪的事么?赵政睁眼看了小奴隶一眼,低声回道,放在身边做事的。
董慈哦了两声,又问,好点了么?赵政这次连眼睛都没睁了,低低嗯了一声,看着就不像想聊天的样子。
董慈也就不说话了,她对自己的手法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不到两刻钟的时间,赵政就睡熟了。
第二日巧意进来伺候赵政洗漱更衣,见厢房里空荡荡的,吓了一跳,拉着董慈问,这是怎么了?遭贼了?董慈忙摇头道,公子有些晕船,房间里桌椅摇摇晃晃的,他听了闹心,大半夜没睡着,让我把多余的东西扔河里了。
巧心也是个会晕船的,一上船就头晕眼花吐个不停,巧意照顾姐姐照顾了一晚上,知道晕船的苦处,闻言立马朝里间看去,低声问,那公子可还好?正说话间,赵政从里面出来了,巧意忙将水搁在了架子上,见赵政面色还好,这才放下心来。
董慈无事可做,呆在厢房也无聊,索性就出来了。
天刚亮不久,阳光正是明媚,董慈围着船只转来转去,打算乘着这个机会好好看看这艘楼船。
得益于建筑工人鲁班对木匠行业做出的伟大贡献,战国时期造船技艺有了很大提高,董慈对造船虽是没有研究,但仔细看,也还是看出了些门道来。
这只船航行轻陕,而且还雕刻华丽,同旁边不远不近跟着的那艘暗红色轻舟一样,也是风帆楼船,别说是载个人渡河了,就是出海航行都没问题。
史书上说‘齐景公游于海上,六月不归’,想来是确有其事。
梅州包的这艘船有两层,上面都是些小隔间,估计是用来临时存点东西的。
董慈饶有兴致地退远了几步,绕到船尾的角落疙瘩里,视线来来回回扫了几遍,果然发现了船尾舵!船尾舵、风帆、指南针并称为确保航船安全的三**宝,地位可想而知。
董慈想伸手摸摸这个古代版的导航装置,结果够不到,就往楼梯上爬了两凳,站得高,也看得远,董慈正想再上去点看看,就被楼梯下面一撮翠绿的颜色吸引了目光。
船上四不着边,能看见点绿色那可是真稀奇。
董慈霎时间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下了楼梯绕进去,弯腰把这丛细长的草叶摸了出来,甩了甩灰,拿到阳光下仔细看了起来。
董慈虽然没当成医生,这么多年却还留了点学医的后遗症,见到花花草草什么的,第一反应不是漂不漂亮好不好看,而是入不入药,什么习性,生产地哪里,功效如何。
董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叶子里面是红色,外面是绿色,倒也挺奇怪的。
植株细长,叶形椭圆,有汁。
这么念起来是有点耳熟,董慈好奇地把草凑到鼻尖上闻了闻,觉得有些发苦。
背红正绿,植株细长,叶形椭圆,形如小草,汁液发苦,有毒!董慈手一僵一抖,手里的草药差点没直接甩了出去,心说不可能罢!红背竹竿草!这可是濒危灭绝的国家三级保护植物!焉是焉了点,品相也不太好,但这种在医学博物馆里被供起来的精贵宝贝,她居然随随便便就捡了这么一大撮!董慈兴奋地拿者这撮草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宝贝得不行,心说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
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董慈拿着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心里疑窦丛生。
不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这草太稀奇了,红背竹竿草是一种很出名的草,因为它是天下第一毒箭毒木唯一的解药。
箭毒木有一个十分霸气的别名:见血封喉。
拉药的马车走的是陆路,而且全都是干货药材,这船上也没有大夫,红背竹竿草本身就有剧毒,也不可能当菜吃。
那它怎么会出现在船上的?董慈心里不安,便开始疑神疑鬼起来,走了几步总是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看,董慈忙念了几遍是错觉是错觉,将这撮催命草塞进袖子里,又在船尾绕了两圈,回房间去了。
11.跳下来我接住你箭毒木见血必封喉,哪怕只是一个小伤口,或者指甲里有点残留,抹到眼睛鼻子,人也是必死无疑。
照史书记载,赵小政这时候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董慈知道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但这种东西出现在船上本来就很不寻常,她随便跟赵小政提一提,小心点总是没错罢?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这会儿正是朝食的时间,董慈跑到船头的时候,赵政赵姬已经在长桌前坐定了,梅州正陪着闲聊。
董慈环视了一周,梅州,巧心巧意,还有几个家仆也都在,主子仆人分成两桌,董慈也看不出谁好谁坏。
吃饭向来没董慈什么事,平常她也不会跟过来,这次却是站在赵政身后不走了。
赵姬神色有些不悦,另一桌的巧意见她跟屁虫一样贴在赵政背后,眉毛立马挑得老高,呀了一声道,你怎么出来了,你还需要吃饭呀?董慈心里有事,闻言也就是笑笑,她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了,历史记载的明明白白,秦始皇卒于四十九岁,她根本不用这么紧张,不管这次是不是真的有人下毒,赵政总归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但董慈还是决定赖着不走了,赵政这孩子在细枝末节上十分宽宏大量,就算最后真的只是闹剧一场,赵政也没那闲心拿她怎么样。
这么想着,董慈底气就足了许多,对赵姬梅州不太好的脸色视而不见了。
这时候吃饭还是分而食之,几人虽是围坐在一起,但食物是分到各人盘子里的,赵姬的头一个送上来,一份鱼肉,一份羹汤,还有两份小菜,一个馒头,看起来搭配得当,卖相爽口诱人。
董慈死皮赖脸的站在赵政侧后方,身体几乎和赵政的叠在了一起。
甲六是负责做饭食的家丁,赵姬梅州的饭食也是他亲自端上来的,他见董慈也在,脚步顿了一下,就拿了个馒头递到了她面前,笑道,看你可怜,赏你一个吃。
这些护卫就不是会可怜人的人。
董慈笑了笑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闻到了一股极其细微的苦味,苦中带着微微的酸气,很特别的味道,真的是箭毒木。
要把箭毒木的汁液融到馒头里,适度均匀得恰到好处,即不被人发现又能毒死人,厨师怎么可能不需要红背竹竿草呢。
董慈心里骇然,嘴角咧开扯出了两声笑,把馒头塞进袖子里,秉着呼吸声朝甲六道,谢谢甲六叔儿!甲六脚步一顿,奇道,你怎么不吃?赵政的饭食也被端上来了,份例和赵姬的一样。
董慈心里着急,很想直接跳起来说饭菜有毒,但这明显不行,敌友不明,如果这一船的人都想置赵政于死地,那她现在跳出来,只会让大家死的更快更惨烈。
赵政被腰侧细微的触感戳的浑身一僵,未及细想却立刻分辨出了两个字,有毒。
甲六的问话不可不答,董慈正想找个借口挡回去,那边巧意就扭头打趣道,六叔你可随她了,死丫头哪回在外面吃过东西的,有好的她还不拿回被窝里躲着吃?甲六呵呵笑起来,憨厚老实,又给董慈递了一个面饼子,董慈机械的回了句谢谢六叔。
赵政并未斥责她,也没有回头询问,想来是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董慈舒了口气,拿着馒头转头立马跑回了厢房。
她又不吃馒头,想在那儿装死逃过一劫是不可能了。
董慈后背都是湿汗,几步就跑回了厢房,遇上了秦鸣,忙问道,你去哪里?秦鸣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想来是因为董慈从不与他们多话的缘故,听董慈这么问,便也规规矩矩行礼答道,正要叫秦真过去吃饭呢。
董慈忙把人拉进房间,急急道,公子有事情吩咐,饭你待会儿再吃。
外面除了河水浪花声和风帆的摆动声什么也听不见,董慈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研究到底哪里出了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
董慈飞快地朝秦鸣吩咐道,公子让你去船腹看看,想办法将里面的小船放出一条来,尽量大一点的,靠着船边等着,事情紧急,公子马上就要用。
董慈语气急促,神色焦急,秦鸣知晓事态严重,当下也未多说什么,直接领了吩咐做事去了。
情况简直糟透了。
不远处那艘黑红色的轻舟靠得越来越近。
董慈能看见那艘船夹板上站了六七个人,两两站在一起,一人背上背着箭,一人手里擎着烧红的火把。
这一切都是有人细心谋划好的。
杀完人再放一把火,船烧个干净,人死得透透的不说,连渣都会被水流冲走,往后就算有心人想查,也无从查起了。
秦国公子归途中罹难于水匪,尸骨无存,可真是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两只船并列一处,一块夹板从那艘黑红的货船上搭了过来,砰的一声震得船身都晃了晃,接着就是密集的脚步声,有人从这边跑过去了。
看穿着多半都是护卫,董慈能认出来的面孔有六个,甲四和甲六都在其中,其余都是船上派来接应的人。
董慈用砚台捣药,将捣稀的药汁冲了一桶水,度秒如年的等着那块夹板收回去。
好在那群人动作迅速,没让董慈等太久,不过一口水的工夫,过板就收了回去,董慈忙拎着桶猫着腰过到船檐那边,贴着栏板往船头跑。
带着烟火味的箭羽破空而来,钉在船身上,木制的船身顿时滋滋滋烧了起来,董慈心里越发着急,赶过去的时候,饭桌前躺倒了一地,已经没人清醒着了。
赵政也在其中,董慈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探了探赵政的鼻息,见他虽是脸色铁青,人还有气,也顾不得想这死孩子是怎么中毒的,忙舀了一勺草汁水给他喂下去了。
见血封喉这种药能让心脏停跳,发作迅速,但解药见效也快,董慈数了一分钟,见赵政还未醒来,便又再喂了一勺。
赵政咳嗽了两声,从昏迷中醒过来了,董慈紧绷的心神陡然松懈下来,手抖得不行几乎连勺子都拿不住了。
董慈心跳砰砰砰的浑身都是冷汗,耳膜鼓噪几乎没瘫倒在地上,要是赵小政当真出了事……那往后就是另一个往后,说不定没有往后了。
赵政环顾了一周,当即低声道,这船很快就要沉了,得把船腹里的小船弄出来,先把秦真秦鸣救醒。
董慈一边给秦真喂解药,一边急急道,秦鸣去弄船了,他一个人可能推不动,你先过去帮忙,先把船弄出来再说。
找不到船,她就算把所有人的毒都解了,也一样得抱团淹死在河里。
船上烟火味越来越重,烈火熊熊,船尾被烧掉了大半截,船身也渐渐倾斜起来,用不了多久,船就得被烧沉了。
赵政知道干系,当下也不耽搁,看了那艘黑红的轻舟一眼,借着桌椅的遮掩,疾步往船背后去了。
那艘暗红色的轻舟很快就开远了,是往秦国的方向。
董慈先救醒了秦真,好在叛徒太多,除了四个婢女,赵姬赵政,梅州,就只剩下了三个人,秦真动作也麻利,两人一起就把人全都救醒了,也没花太多段时间。
梅州死死的盯着那艘走远的轻舟楼船,手指抠在桅杆上,紧紧咬着牙关,呼吸急促,忽地身体晃了晃,闷咳了两声,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巧心巧意原本正搂在一起流泪,见此状况惊呼了一声,连滚带爬的爬过来扶住梅州,泪如雨下,爹爹你怎么了,爹爹……巧心巧意还待说什么,梅州摆摆手喘息道,为父无碍,逃命要紧,贼人已经收船走人了,咱们听秦真的,赶紧走!巧心巧意春香冬香慌忙抹干净了眼泪,赵姬也踉跄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梅州指挥着大家按顺序往船背后走去。
火越烧越旺,时不时有烧烂的残渣从船上掉下来,巧心不小心被木块砸了一下,没受伤,人却当场被吓得大哭起来,被巧意一掌给捂住了,春香冬香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脚步又急又乱,若不是害怕被贼人听见再杀回来,只怕也要失声痛哭了。
几人赶到船尾的时候,逃生的小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董慈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在了地上。
赵政秦鸣放下了两条船来,这船一只能容下六七人,两只已经足够了,船艄正拴在大船的桅杆上,手一松就能和大船彻底脱离开。
梅州护着赵姬上了船,接着是秦真,巧心巧意,护卫家丁,然后是冬香春香。
董慈落在了最后,倒不是梅州故意不给她上,实在是从船上跳下去足足有两三米高,大人们看着倒没什么,可是她现在才有豆丁那么大,这看起来实在太高了……好吧,她承认自己是有点恐高,虽然这也算不上太高……董慈腿软心慌,正想闭着眼睛跳下去,就听赵政朝她道,你别怕,跳下来我接住你。
董慈本也是要跳的,听了这话心说是了,她这是在河上,她还会水,大不了掉进水里再爬上来,这么点高度,她又还是个小孩身体,总不可能跳一下就跺成残废罢?董慈死死闭着眼睛往下一纵,心里嗷嗷嗷啊啊啊的直尖叫,心说要对不住诸位了,她头晕眼花脚底发软,是决计站不稳的,这船估计得被她砸得翻过来。
董慈心里嗷嗷嗷尖叫了半天,紧紧闭着眼睛等着痛感袭来,结果稳稳当当一点事没有,她被人的手臂箍住了!董慈睁开眼睛一看,赵小政当真接住她了!她这是安全着陆了!耳边沉稳有力的心跳让她紧缩的心慢慢舒展开来。
董慈老脸一红,接着浑身都发起热来,忙往外挣了挣,蹬了蹬脚想要下去,挣扎间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好好长长身体了!她八岁了也就半米多一点,长得又干瘪消瘦,被赵政箍在怀里,就像抱娃娃似的,要知道她都二十五岁了!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抱她!董慈蹬腿蹬脚挣扎得更厉害了,心里不住呐喊,小屁孩快把你姑奶奶放下来!赵政总算有了点眼色,将董慈放在了地上。
董慈舒了口气赶紧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手掌在脸侧扇了扇风,心说真是要命,虽然是形势所逼,但她这是得到了始皇陛下的拥抱了么?!回去她又可以写一篇作文了,题目叫《我和始皇帝的第一次拥抱》。
这感觉还挺激动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荀卿老人家抱一抱,不……能握握手就行。
如果愿望能成真……董慈嘿嘿笑了两声,心说《我和荀子握过手》这件事,她能说一辈子了。
12.便宜哥哥这件事来时那条船不一会儿就沉了下去,熊熊烈火之后是一阵刺鼻的浓烟,一行人皆是心有余悸,巧心巧意又忍不住哭泣起来,梅州低声呵斥,哭什么!几个丫头嗫嗫收了声,神情惶然泪眼婆娑,这一天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梅州一撩衣袍在赵姬赵政面前跪了下来,伏地叩首道,臣下有负太子重托,识人不清,累夫人公子遭此大劫,罪该万死!这是奇耻大辱,梅州双拳紧握跪伏在地上,双眼恨得发红,这招一箭双雕他看得分明,有人想乘此机会连他也一锅端了,里面还有他两个女儿………不管是谁,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赵姬毕竟在邯郸过过一段担心受怕的日子,见过的风浪多一些,缓了一会儿气,脸虽然还白着,人却镇静了许多,闻言忙伸手虚扶梅州,哑着声音道,此事也不怪你,快起来罢!梅州摇摇头,转而朝赵政叩了三首,郑重道,梅某这条命是公子救的,往后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某唯公子马首是瞻,还望公子不弃,受某这三拜。
梅州心意拳拳,当真在地上拜了又拜,董慈看在眼里,心说梅州这衷心表得及时,他这么一说,两人就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罪一起受,仇当然也一起报了。
赵政盯着那艘沉船出了一会儿神,脸色晦暗不明,听梅州这么说,便让他先起来,一招不成必有后招……赵政顿了顿,吩咐道,晚间上了岸,速让人往咸阳送信,将此事禀明父王,前路艰险,我等先去上党郡,等父王的回信到了,再做起程的打算。
梅州应了声是,赵政不再发话,船上的气氛就凝滞下来。
董慈瞧了瞧天色,视线一转却对上了一双热切得发亮的眼睛,是那个叫秦真的少年。
这小伙子把她当成了救命恩人,从一醒来就十分激动,现在看着她的眼睛亮得发光,估计就等着机会感谢她呢。
被人当成救命恩人,说真的,这感觉还真不赖。
董慈心情很不错,虽然说施恩不图报,但看着别人知恩图报,还是很开心的嘛,再说这小伙子做起事来有条有理,又分得清轻重缓急,听说武力值也特别高……说实话赵政挑人的眼光真没得说。
董慈对秦真印象很好,便十分友好的朝他笑了笑。
两人有了短暂的互动,秦真就更激动了,先朝赵政行了礼道,禀主子,属下可否与……这位姑娘说几句话。
秦真说的这位姑娘,指的就是董慈了。
大丫这名字就是李南子胡乱起的,也不算个正名,船上也没人叫她名字。
董慈想着心里雀跃,说起来她完全可以重新给自己起一个名字,董慈这两个字太过僵硬死板了,也不好听,与她丰富的内心、貌美的皮囊一点不匹配!不过起名字是一件大事,不可操之过急,还是等她去了临淄再做打算罢。
董慈在这神游天外,那边秦真朝她看过来了,请问姑娘你是哪里人?这少年神色激动,眼里的热切浓得董慈觉得如果可以,他已经冲过来拉住自己的手了。
董慈想笑,心说这小伙子感谢就感谢,问地址做什么,难道还想给她寄土特产不成?看小伙子这一副乍见失散姐妹的激动样。
真是个淳朴的少年。
董慈忍住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董慈就是嘴欠说了玩的,没想到秦真当真了。
船不大,中间又隔着赵政,秦真想凑到董慈这边却过不来,他激动的坐直了身体,热泪盈眶不说,手臂也跟着比划了起来,对对对,你就是阳阳对不对?!董慈愣了一下,这才体会到事情的严肃性,忙收敛了玩闹的心思,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道,抱歉,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方才我是乱说的……少年根本不相信,董慈摸了摸脸,说实话她也十分怀疑这壳子到底是不是李南子亲生的,但路上随便遇到一个就是自己的亲人,那也太狗血了,又不是演电视。
只是秦真的表情不像作假,似乎是真的有亲人走失了。
董慈站起来,郑重的朝秦真道,哪里人母亲也没说过,但我自小就长在邯郸城,父亲早亡,也没听母亲说有旁的亲人。
秦真失魂落魄地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脱口道,那你怎么知道‘戈贡’这种毒的?戈贡就是箭毒木的别名,是傣语。
董慈脑袋一懵,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也脱口问,你是哀牢人?勐泐人?哀牢和勐泐都是同一个地方的古用语,指的就是后世的西双版纳。
箭毒木这东西,专门生长在热带雨林,大天[朝除了海南岛的某些地方,就只有西双版纳有。
海南在秦朝以后才被列入版图,相比之下,小伙子来自内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可是云贵高原的人怎么跑来北边了!这时候云南还自成一国,古滇国自己跟自己玩,还不太跟其他七国来往的。
董慈目光纠结的往秦真身上扫了几眼,这半大小伙果然长得体格健壮,据说他被赵政相救的时候,正被二十几个人围着殴打呢,快被打死了都没求饶,对方也伤亡惨重,赵政当时把人捞出来还花了不少钱。
傣族人民能歌善舞,就是不知道这半大小伙子跳起舞来怎么样……董慈脑子里自动播放月光下的凤尾竹,柠檬干巴丝,菠萝紫米饭,香茅草烤鱼的图片和香气也跟着冒了出来……嘴巴里分泌出了无数的唾液,董慈忙揉了揉干瘪的肚子,心说不能再想了,折磨死人了。
秦真却又高兴起来,清秀的眉眼都笑开了来,对董慈说,那你定然也是我们的族人,我和弟弟是小时候被人骗出山的,那你呢?傣族人民很团结,凝聚力强,董慈敢肯定,她要真答应下来,这小伙子真会拿她当自己人看,而且是特别铁石的那种。
但假的就是假的,这等不利于民族团结的缺德事,她还是少干点为妙。
董慈这么想着,便摇摇头道,我并不是哀牢人,只是偶然知道戈贡这种毒罢了。
少年眼里热切的光就熄灭了下去,董慈回想起这一整件事,心里一突,顾不得其他,忙问道,你知道此毒,那为何还会中毒?秦真挠了挠头道,戈贡与红背草多半都会放在一起,我翻遍了整艘船却找不到红背草,见公子毒发,无药可解,我就自己吃了一口,这才中毒的。
董慈听得心里一突,脚一软跌坐在了船上,心里的后怕一阵一阵涌上来。
她相信历史一定没错,但前提是没有意外干扰它,该捡到那撮红背竹竿草的人是秦真,救起赵政的那个人也是秦真。
可她先看见了红背草,还把它捡起来了……要是她仗着历史记载袖手旁观……或者是根本没认出解药随手就丢了……董慈冷汗涔涔,手足冰凉,赵政是历史长河里的关键人物,功至千秋,不能出一点差错,这样的人却差点被她害死了。
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这次她侥幸过关,可真是该好好感谢老天爷。
董慈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说她最好还是早点离开,等赵政三十八岁完成了统一大业再回来,她本就不该在这里,若当真惹出什么事来,后果不堪设想。
董慈想离开的决心从没有现在这么郑重过。
秦真又忍不住小声问,你真的不是哀牢人么?董慈有了计划,心里的不安和后怕消散了些,她对秦真觉得很抱歉。
秦真原本对赵政有救命之恩。
赵政对救命恩人如何,看他肯亲自接她下船就知道了。
对上层人来说,奴隶就是奴隶,肮脏下贱,所以她下不来船,梅州赵姬两个大人都是干看着,只有赵政,只有赵政不拘身份血统,开口说接住她。
这是一件小事,但也不是一件小事,至起码对秦真来说不是,他被剥夺了一个被赵政信任重用的机会。
这是一个好少年,因为救命之恩,便愿随主子一同赴死,这看起来傻气又无意义,但这样的人,后世又有几个?董慈见秦真眼里满是期待,忍不住脱口道,我不是哀牢人,但无父母亲人,若是哥哥不嫌弃,我便与哥哥结为兄妹,往后相扶相持,相互照应,可以么?话出口董慈自己也是一呆,她张了张嘴才想说什么补救回来,就见少年原本暗淡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秦真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兴奋的道,这样好,这样好,你知道这么多我家乡的事,肯定也是有缘,我原本有一个弟弟,现在又有一个妹妹了。
他的笑容真诚而充满活力,董慈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起来,心里说了声罢了,等她完成任务也是二十几年以后了,介时再想办法跟他解释了。
董慈与秦真坐在船尾自顾自说话,梅州赵姬都十分不悦,但赵政没开口,两人也没说什么,等听到她两人就这么结成了异姓兄妹,连梅州都颇为意外的看了过来。
秦真脸上的笑遮也遮不住,从衣衫里拉出一根细线,将脖子里的一个挂坠褪了下来,递给董慈道,这个给妹妹,这是我跟随阿达第一次打到的猎物,是颗狼牙,送给妹妹。
秦真脸上眼里都是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的样子,是真的拿她当亲妹妹看。
董慈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真挚热诚的人,心里真的很感动,忙在身上摸了摸,可惜她身无长物,是真的穷到爪哇岛了……不知道互送礼物是不是傣族人民的风俗传统,但她现在不拿出点东西来,万一伤了这个便宜哥哥的心怎么办。
董慈摸了摸脖子,老脸红了红,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坠子解下来递了过去道,这个给哥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虽然是有点寒碜敷衍,但有总比没有的好,只能往后再寻些有意义的补上了。
赵政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的听着,听到听着就觉得哥哥这称呼有些刺耳。
再者认亲就认亲,送什么礼物。
赵政坐在中间,顺手把小奴隶递过来的挂坠接了过来,指尖勾着丝线漫不经心的晃了晃,心说两颗被打下来的乳牙,也不是什么好回忆,偏生这小奴隶宝贝似的穿起来挂在脖子里,想来是没钱买饰品的缘故罢?小奴隶是他的奴隶,要送点东西给别人,他出点钱也无可厚非。
赵政从袖子里摸出了钱袋,递给董慈,温和的笑了笑道,你这东西戴在身上不怎么吉利,你与秦真既然投缘,岂可敷衍了事,秦真喜欢短兵剑,你往后见到了,给他寻来就是了。
董慈也不知这时候有什么忌讳,仔细想想拿两颗自己的牙齿送人确实是怪怪的,又不是象牙,董慈忙朝赵小政投去感激的一笑,对秦真道,那哥哥等等,我过后给哥哥打一柄君子剑!秦真哈哈笑了两声道,也不要什么君子剑,等妹妹长大了,给哥哥做身衣服,做几双袜子就成……赵政指尖一顿,复又道,秦真你不必担心没有衣服穿,等到了咸阳,我便让人给你和秦鸣做上十几二十身,让你每月天天换着穿,不带重样的,如何?秦真忙摇头说他穿不了那么多。
董慈看着赵政脸上温和的笑,心里直咂舌,赵政这孩子对自己人可真是好很多,语气温和不说,今天对秦真笑的次数也不少。
董慈揪了揪自己还打着补丁的衣服,心说啥时候男神也能说做十几二十身衣服,让她天天换着穿……赵政想,奴隶是主人的私产,没有奴隶会给自己的主人以外的人做衣服,他的奴隶当然也不能例外。
13.色令智昏美人恩地极高,与天为党,古曰上党。
这是《国策地名考》里对上党郡的记载。
上党地区地高势险,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赵、魏、韩三家分晋之后,上党郡也被分成了三分,成了三国兵力对阵的最前沿,后经长平之战,韩上党已经归入秦国的版图了。
梅州等人下船以后,入的正是韩上党的郡府州潞州。
上党东倚太行山脉,西屏太岳山,乃是山水雄奇之地,又是通往东南方向的交通要道,因此这地方虽是常有兵祸,却依然富饶繁华,街道上走卒贩夫,商队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各式各类的商品琳琅满目,吆喝声嬉闹声不绝于耳,每条街上都热闹非凡。
这地方虽是比不上邯郸那等都城大市底蕴深,但也别有另一番昌盛之气,梅州跟在赵政后头,边走边感慨道,这宝地何时能尽归国中……董慈闻言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赵政,心里背书一样念道,秦始皇第一十年。
秦始皇第十一年,大将王翦取九城,至此赵、魏、韩三家所分上党之地,尽数归于秦地。
赵政没接梅州的话,只吩咐道,派人去给此郡太守、都尉、监御史各送一封信,便说秦国公子政至此,让他们速来迎见。
秦国向来惜才,国君礼贤下士,出门都是轻车简行,不讲究阵仗排场,赵政这样让地方大员前来接见,是很张狂跋扈的举动。
梅州闻言也愣了一下,却也未多说什么,当下便写了文简,着人送信去了。
梅州略想了想,朝赵政恍然笑道,是了,合该这样,公子夫人大大方方进了城,来了他上党郡,已经知会过了郡守,倘若真在这儿出了事,这一城之官都脱不了干系。
他们一行人下了船,头几天还没什么动静,今日接近潞州城的时候就有人尾随了,跟了一早上,直接跟进了潞州城,一路上多眼杂,对方估计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一直没见动手,倒是梅州的信送出去没多久,这些小尾巴很快不见了。
赵小政这是猜到要对付他的人是谁了,上党这地方历史地位特殊,董慈多少了解一点,秦国接手韩上党以后,处于稳定地方政局的考虑,除却监察史和统军的都尉,其余投降的官员仍配原职,韩上党郡的郡守,正是韩夫人的亲弟弟韩行。
赵政赵姬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他们的地盘上,韩夫人为力证清白,不但不能动手,还得出兵出力好吃好喝的伺候好人,否则当真出了什么差池,她就是有一百张嘴,那也是解释不清楚的。
这大约就是对方想在上岸之前就弄死赵政赵姬的缘故。
吾家男神初长成,董慈想,三十八岁以前,陛下就没有搞不定的事,她还是站远一些,别妨碍男神打江山了。
公子政入了潞州城,又送了信,郡守必然来接,董慈想趁机就走。
她光棍一个,要走这便走了,只除了秦真。
她得知会秦真一声,万一秦真以为他又走失一个妹妹,那还不知道这少年要难过成什么样子。
秦真这孩子已经将他对弟弟的思念和热情全部嫁接到了她身上了。
除却完成赵政交代的事之外,其余时间秦真都开着妹控模式,由于捡了这么一个便宜哥哥,董慈终于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秦真擅打猎,一路上他猎来的食物总会分成两份,一份是给主子兄弟的,一份是给妹妹的。
顺手猎到狐皮虎皮,换成钱,就给妹妹买吃的买穿的,好吃的野果甜食摘回来都是妹妹的,原本和他好得穿一条裤子的难兄难弟秦鸣同志,也彻底失宠了。
秦真走着走着,又问董慈道,妹妹累不累,要不要哥哥背你走。
又来了,又来了,今天都问了三十遍了……董慈揪了揪身上干净柔软的新衣服,瞅了眼比她高出三个头的秦真,心里犹豫要不要满足一下妹控兄长极其想背一下妹妹的强烈愿望……说真的,人形轿子她还真没享受过,连生病的时候都没有!听说很舒服,那要不要试试?这念头真可怕,董慈狠狠打了个寒颤,心里咆哮道,董慈你快醒醒,别堕落了!你已经是二十五岁的慈姐了!董慈忙摇头表示自己是个大人了,能自己走,巧意看得眼红,凑上来揪了揪董慈的新衣,把董慈拉到一边咬耳朵道,你这丫头倒是好运气,看你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这哥哥不如让给我算了。
自从下了船,巧意脾气好了不少,也不像之前那般嫌弃人了,尤其是董慈帮忙打晕了一只在她房间里乱窜的仓鼠后,这丫头都会给她送吃的了。
就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嘛,董慈心里想笑,反驳道,不行,哥哥什么的,你就别想了。
这样的哥哥别说一个,来一打她也不嫌多好吗?要知道在她眼明手快,用一手湿毛巾把那只长相还可以的小仓鼠拍晕以后,所有人都嫌弃她了,赵姬梅州巧心巧意春香冬香看她如看屎壳郎。
连赵小政都目光古怪的看了看小老鼠又看了她半响,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只有举着扫帚正准备灭鼠的秦真摸摸她的头表扬妹妹好厉害!走这边!快撞到人家了你都。
巧意拉了董慈一把,嗤笑道,你今天就魂不守舍的,哪里是高兴的样子。
这丫头眼睛还挺毒,董慈摇头失笑,她走神是因为她打算一会儿就出发,她得偷偷摸摸走,肯定不能告诉秦真,怎么才能让这个便宜哥哥别操心她的事,就成了个问题。
董慈看了眼旁边的少年,头发都快愁白了。
几人说话间就到客舍了,梅州身上带了不少珠宝财物,把一整家客舍都包了下来,一行人都是风尘仆仆,需要洗漱修养一番,秦鸣领着巧心出去采买衣物用品,春香冬香伺候着赵姬梳洗更衣,秦真则是跟在赵政身边听候吩咐。
董慈几次都有机会跟秦真说,却不知该怎么说,进了客舍后就这么心不在焉欲言又止的跟在秦真后面瞎转悠,跟屁虫一样的亦步亦趋,秦鸣买了东西回来,一看她这傻样就乐了起来,你们这亲到底是认对了,我看你们比亲兄妹还亲,看这跟前跟后难分难舍的。
董慈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傻事,城墙厚的脸皮难得有些发烫,心说她还是不纠结了,等会儿写封信留给秦真算了。
秦真搁下手里的包袱转过身来,弯腰一把就将董慈举了起来,并且举过了头顶,仰头哈哈笑道,我妹妹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很喜欢哥哥的对不对?董慈被吓了一跳!天呐!她居然被人举高高了!天呐!她该有什么反应才是正常的反应!!!!!董慈脸色涨得通红,蹬腿蹬脚怒目而视,快把我放下来!这成何体统,正经点!快放我下来!秦真秦鸣都哈哈笑起来,秦真还嫌不过瘾,双手一颠一颠的,跟抛毛毛狗似的,一边颠一边道,妹妹你太瘦小了,哥哥我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你拎起来,哈哈,好玩么?亲我已经认识得很深刻了,不用你特意提醒了,董慈心里吐了三升血,她的恐高症快要被二货哥哥治好了!秦真终于玩够了,在发现门口有人的时候。
秦真秦鸣见是赵政洗漱完出来了,这才停了笑,把董慈放下来,给赵政行了礼,笑嘻嘻的也换洗衣物去了。
赵政已经换洗好了,一身黑色深衣袍服,玄铁色镶边,方领直背,宽袍大袖,配着他本就线条分明的轮廓,庄严肃穆扑面而来。
这美男子的雏形是看一眼就少一眼,董慈看着看着眼睛就发直了起来,嘴巴里念念有词。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刀刻斧凿,为人也,岩岩若孤松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将崩。
配合着小奴隶垂涎三尺的目光,这长长的一段溢美之词,说的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赵政伸手在小奴隶的脑门上敲了一下,目光森寒似笑非笑。
董慈呀的一声倒退了两步,揉着脑门醒过神来,对上赵政冰凉如深井的目光,十分没志气的讪笑了两声,转身跑了。
赵政也没管她,咸阳的回信已经送到了,赵政拆了封袋,里面是嬴异人亲笔写的竹简,除了惯常的问候,还有一封国君下的诏书。
诏书的大意是令上党守军护送公子政回朝。
嬴异人的私信里说上党郡守韩行是他舅舅,定会护得他的周全,让他勿要忧心,安心回咸阳就是。
赵政将诏书装好,随手将信件丢在了案几上,想来这位韩夫人手段了得,他的父王不但没起疑,还十分信任。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等回了咸阳,见一见就知道了。
14.养不熟的白眼狼董慈没有等太久,时过中午,郡守韩行、统兵都尉杨云世、监御史张昌三人领着上党一众官员来见赵政,把赵姬赵政母子接进了郡守府。
董慈把信塞到秦真的行李里,瞅着赵政秦真忙着应付官员,找机会跑了。
她跑得很顺利,而且她敢打赌,今天一整天,梅州都没工夫理会她,能不能发现她跑了还是个问题。
钱她也有,就是前几天赵小政给她的钱袋子,里面有不少钱,要是她省着点花,足够她花上一年半载的了。
赵政应付完官员回了住处,见秦真神色焦急跑来询问,就知道他的小奴隶是真的跑了。
主子心情不太好,秦鸣拼命朝秦真使眼色,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秦真冲进来就十分棒槌地问,主子有没有看见属下的妹妹,她不见了!小奴隶魂不守舍了一整天,不可能就这么撂下秦真走了。
赵政压下心里突如其来的暴躁,定了定神朝秦真道,你去住处翻一翻,她定是给你留了信件,找到了立刻过来回禀。
秦真呀了一声,忙回屋子找东西去了。
房间里就剩了秦鸣,赵政想了想问道,她跑了有半日,以你现在的能力,可能探出踪迹么?秦鸣毫不犹豫的点头说能。
他自小以偷盗为生,手艺纯熟以后就不怎么朝路人下手了,挑的‘金子’基本都是大鱼,这些有钱人出门在外多有防范,他有时候尾随十天半月才有机会下手,贼的鼻子比旁人都灵,性子又油滑,知道从哪里能探听到消息,打听个跑了半日的人,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虽然他这半月一心一意的跟着主子做事,没再出手过,但看家的本领都还在,对方又是个八岁小孩,把人抓回来也不费什么力。
秦鸣有些迟疑地问,是要把丫头抓回来么?倘若真是要把人抓回来,秦鸣还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劝两句。
赵政自然是想把人抓回来,但不是现在。
这是一个机会,一则可以看看小奴隶的来历和目的,二来那韩行领着一众官员给他孝敬了不少钱,他可以乘机做点事。
赵政拿定主意,开口道,你即刻就出发,找到人以后暗地里跟着就是。
赵政说着起身朝秦鸣走了几步,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另外你带着一笔钱去,沿途收留些有才之人,不拘泥身份,尤其是同你这般擅长探听消息的斥候,觉得合适做驿传址的地点,你也可斟酌行事……此事事关重大,秦鸣你能力可及否?这是真正的做事了。
秦鸣听得呆在了原地,回过神来以后激动不已,立马跪地叩首道,主子放心,属下定然将主子交代的事情办好!赵政让他起来,声音低沉,此事你私下去办,对外只说去抓逃奴即可。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接着秦真进来了。
秦鸣勉强压下心里的激动和兴奋,起来站到一边,他武功差了秦真一大截,平日里帮不上什么忙,现在接了这项重要的任务,只恨不得现在就飞奔而去,立马做出一份大事业才好!秦真拿着竹简进来,高兴的朝赵政回禀道,原来妹妹大名叫董慈,主子派她去做什么事,稳妥么……秦真也知道自己这么问不太好,挠了挠头道,妹妹年纪太小了,在外面也不知道安不安全,能不能把事情做好。
主子吩咐的事是下属能质疑的么?秦鸣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心说主子收了这么个直心眼的属下,也不知是好是坏是喜是忧。
董慈,董慈。
赵政念了两遍,并没有想起董这个姓氏有什么特别之处。
赵政将竹简接过来看了,上面的字虽然谈不上风骨大家,却也周正漂亮。
董慈,董慈……赵政指尖在末尾的两个字上轻轻滑过,带起丝丝异样,董慈,董慈,这两个字倒也适合她。
想来他很快就能知道,他的小奴隶是哪里人,来为何,去为何了。
赵政收了竹简,对秦真道,我派她回家乡去了一趟,有事要办,秦鸣随后也去,消息随时都能传回来,你不用担心。
秦鸣也朝秦真道,放心罢,有你兄弟跟着呢。
秦真长长舒了口气,朝秦鸣道,秦鸣你放心去,主子的安危交给我,你可要照顾好妹妹,她年纪太小了,在外面你要多护着她。
秦鸣见秦真一幅恨不得自己跟过去的模样,心里无奈又想笑,秦真说什么全都点头应下了。
董慈确实没拿抓捕逃奴当回事。
梅州本就打算将她发卖了,进了咸阳城几人的事更多,哪有功夫浪费人力物力来抓捕她。
董慈想清楚这些,就跑得大摇大摆心安理得,出了潞洲城就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战国这片沃土上,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浪得都快飞起来了。
董慈自以为安全妥当,却不知道没到一个月,她的行踪就都传到赵政耳朵里了。
赵政刚从学社下学,就听下人来报,说是来了个叫王青的人,是秦鸣的同乡。
赵政让秦真把人领进来,他看了秦鸣的亲笔信,知道秦鸣推荐的这个青年人曾在他国做过斥候,探听消息很有一套,便打算将此人留下,随口问了几句,你跟在秦鸣身边半月有余,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来人名叫王青,他父亲原先在卫国做斥候,他从小跟着耳濡目染跟着学了很多,四年前卫国被魏所灭,他父亲也跟着失踪了,他在外四处游荡,直到遇见秦鸣,这才结束了漂泊流浪的日子。
王青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回话道,小的是跟着秦主事监视董姑娘。
王青见赵政点头让他接着说,便接着道,董姑娘原本打听的都是去临淄的路线,也一直是这么走的,结果路过晋阳的时候听人说起蜀地太守李冰,知道李太守正在家乡探亲,就停留在了晋阳,在李府附近徘徊了几天,等李太守启程回蜀地,姑娘就跟着走了,小的们也就跟到了蜀地。
王青觉得自己能说的东西其实很多,那位姑娘确实很古怪,但因为古怪的事太多了,他反而不知道该说哪一件了。
赵政听得蹙眉,问道,她一路上吃什么,住什么地方?王青自己想起来也有些忍俊不禁,他见主子问的细,心里的忐忑少了许多,也就细细说来,董姑娘先前还有点钱,一开始是住客栈,吃还吃点当地的美食小吃,入了晋阳城钱袋就丢了,她听了李太守的事十分激动,走路不小心踢烂了小乞丐的饭碗,被小乞丐拉着要索赔,不赔就不给她走,董姑娘无法,就陪那小乞丐蹲在地上讨饭要钱,她唱什么要饭歌,惹得路人哈哈笑,倒是要到了许多钱币,全给了那小乞丐才得以脱身。
赵政听得有些出神,呆在他身边不好么,做什么非得要跑出去受罪。
王青接着道,后来就好一些,董姑娘医术了得,路过汉中时遇到个老丈昏倒在地上,她给人救活了,那老丈是个有钱人,给了她不少钱,她也顺路卖些药材什么的,雇了张马车,跟在李太守的车马后面,一直跟到了蜀地。
蜀地离晋阳有千里之远,她年纪小,性子又软和,一路只怕也是吃了不少苦头,赵政心里生了些许烦躁,有点想直接派人将这只烦人的窜山鼠捉回来算了,他也不探听她什么来历了,把人拘在眼皮子底下,又能翻出多大浪来。
赵政蹙眉问,能看出她去蜀地做什么么?15.人不叛逆枉少年王青神色纠结,心说这是他二十年来跟踪过最为古怪的目标了,姑娘随李太守到了湔堋,当时李太守发文书招工匠伙计,姑娘就去了,听太守府的人说,姑娘算术十分了得,还懂些水工坝事,去了湔堋每日就起早贪黑的跟着帮忙,李太守很喜欢姑娘,都打算留姑娘做孙媳了。
这几日学社里正讲着秦国纪年,秦昭襄王纪年已经讲完了,王青提起湔堋,赵政就想起是有这么一件事。
秦昭襄王五十一年,蜀地太守李冰上奏请治水,意图将阔水一分为二,朝廷里投了不少钱,时至今日已经有五年的光景了。
赵政翻看了桌子上的舆图和地州志,湔堋就在阔水边上,阔水涨落迅猛,水势湍急,是有名的地上悬江,雨季时洪水泛滥一片汪洋,一至旱灾又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湔堋治水的事赵政也了解一些,若真能修成此工事,那蜀地可真要翻天覆地了,赵政沉吟问,修得如何了?王青回道,属下来时,已经快大成了。
此地此时若谋划得当,蜀地有大利图之。
赵政在书房了里踱了两步,复又摆袖坐下来,提笔给秦鸣写信。
王青把知道的都说了,赵政将信封好,递给王青吩咐道,信亲自给秦鸣送去,往后秦鸣有旁的事要做,盯人这件事交在你手上,也勿要对旁人说起,她是我的人,若有性命之忧,你们便暗中相助,旁的时候她要做什么随她的意就是了,你们只管跟着,不必插手。
王青听明白赵政这是打算用他了,心里大喜,忙叩首谢道,主子放心,属下晓得。
董慈在湔堋停留了一年。
湔堋这名字很难念,宋代以后它有了一个后人更为熟知的名字——都江堰。
都江堰这三个字后面,有一长串念出来让人脊背发麻的名号和头衔:世界文化遗产,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单位,活的水利工程博物馆,全世界年代最久、唯一存留、仍然在使用、以无坝引水为特征的大型水利工程。
它也并不是空有头衔。
都江堰造就了成都平原,将一个旱涝之地变成了沃野千里富庶繁荣的天府之国。
它是真正的利至千秋,万代受益,直至两千多年以后,都江堰依然还灌溉滋养着万顷良田,说它造福华夏,称奇世界一点都不为过。
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府粮仓数以千年。
若没有蜀地的粮仓和赋税做后盾,赵小政的有生之年,还不知能不能一统天下呢。
董慈站在这条形如鱼嘴的人工小岛上,对前方正看着石像的老爷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怎么样的事!董慈每次见到老人家都尽量忍着不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是各种歌功颂德,好在这一天不用等太久,百姓们很快就能享受到都江堰带来的万般好处,用不了多长时间,蜀地就会竖起很多李冰的雕像,建起祭奠供奉李冰的庙宇,香火绵延世世代代。
老爷子用长尺测量了一下水深,呵呵笑道,枯水不淹足,洪水不过肩,这工事费尽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得有用才行啊。
何止是有用,董慈仰头看着这位伟大的水利工程师,胸腔里真是有千言万语要喷涌而出,可她不过一个九岁小童,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憋气的站在一边,用目光表达崇敬之情了。
老爷子年至五荀,因为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身上少了许多为官者的富贵气,又加上常年和百姓工匠混在一起,老爷子态度自然亲和得很,除了做事的时候特别认真严谨,素日里就是个精神奕奕乐呵呵的长者,人很好相处,走到哪里,都有百姓跟他打招呼说话。
背后跟着的一众官员估计是有同样的隐忧,没一个站出来安慰安慰老人家,董慈左看了看,右看了看,忍不住十分逾越地拉了拉老人家的衣袖,忍着激动道,前辈你很厉害的。
是非功过,历史自有论断,李冰大大功至千秋。
董慈左手握住右手,忍不住咧嘴笑开来,她居然拉到了李冰大大的衣袖,也算是穿越福利多……兴许是董慈眼里的崇拜特别真诚,李冰闻言就哈哈笑了起来,眉间的忧色散了不少,转身道,事已至此,忧心无用,走,工事建成,阿慈的功劳也不小,咱们回家去,让你婶娘给你炖肉吃!李冰这么说,跟着他身后的一众官员也看向豆丁大的小女童,纷纷笑道,咱们蜀地这么小的孩子都能给治水出工出力,何惧那旱涝之灾。
董慈被夸得尴尬无比,她哪里出什么力,都江堰修了这么多年,凝聚了数不清的智慧和劳动,能让她在这看着,她已经受用无穷了,都江堰可称之为奇迹,而她有幸见证了奇迹诞生的这一刻。
因势利导,人定胜天。
都江堰源远流长,告诉董慈的,就是这个道理。
连带着自己身上遥不可及的任务,董慈也觉得不那么难了,这一年她想得很多,也理出了一条思路。
复活精神文化,除了保持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的风气氛围之外,她还可以将那些已经存在却失传了的文献保留下来。
前一项她现在做不了,但她可以把后面这一项能做的先做了。
保存下古书文献,她不一定非得要等到起义军火烧秦宫,在此之前还有五十几年的时间,她可以做很多事。
眼前就摆着个可行的机会。
都江堰建成以后千年屹立不倒,保存完整,她若是在此处埋一些古籍文献,也定然能随都江堰一起流传后世。
这是一个实现性很大的法子,董慈很快就付诸行动了。
董慈找书肆定了一套《吴子兵法》,一套《赵奢论税》,吴子兵法里面有两卷是孤本,书肆不外卖,还是董慈自己抄录的。
装书简的盒子是董慈用掺了糯米汁的三合土制成的,加糯米提高黏性这一招,赵小政修长城就有用,这年头也不怎么稀奇,董慈还勉强记得三合土的配比,实验了几天,也就鼓搞出来了。
竹简董慈也用桐油泡过了,防腐放潮防虫她尽量一步做到位,不出意外这些竹简就能保存下来,她也不需要保存几千年,只要能存到纸张发明以后,介时流传的广了,再传至后世不成问题。
这件事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董慈都是夜半三更才摸出去干活的。
两套完整的古书若是落在纸上也没多厚一本,可现在是刻在竹简上的,就有些分量了,董慈虽然又痴长了一岁,但埋完书也累了个半死,等她把《赵奢论税》也埋完,六七天也就过去了。
董慈去找李冰告别。
老爷子很热情的让她留下来当自己的孙媳,但是老爷子的孙子李思明明显跟他不是一条心,当场就张大了嘴巴,脸色寡白无声的表达了自己的震惊和不乐意,董慈看在眼里,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想出个拒绝的理由,她得替母亲李南子守孝三年。
李思明长相好,学识为人都不错,平日里见过的窈窕淑女多,看不上董慈这个干瘪的黄毛丫头很正常。
当然董慈拒绝的原因也不是因为这个,虽然李思明那见鬼的表情是挺扎心。
董慈忍不住看了李思明一眼,见小伙子十分慌乱的别开了视线,就在心里十分包容地笑笑说,小伙子你还太年轻,年轻人就是叛逆不懂事儿,有时候长辈给你挑的媳妇才是好媳妇,等你老了以后,你就懂了。
当然琢磨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人不叛逆枉少年,董慈很快回过神来。
16.主子你是没听见这就要告辞了,董慈临出门,心里忽然一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郑重的朝李冰行礼道,前辈您治水的手段了得,何不让二郎叔把这些经验技术记录下来,著书立说,可以当传家宝不说,还能给世人做参考借鉴,以后惠泽更多的百姓子孙,岂不是乐事一件?若是董慈没记错,后世并未留下李冰父子的任何著作,有可能没写,也有可能是写了,但失传了。
李冰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拂须哈哈笑起来,阿慈说的有理,这还真是乐事一件!老爷子这是答应啦,董慈心里松了口气,给老爷子道了谢,这就要出发去临淄了。
李思明秉持着君子风范,把董慈送到了门口,又拜托车夫一路多费心,说了些一定要把人安安全全送至临淄诸如此类的话,还单独给董慈塞了个钱袋子,说是让她在路上多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董慈心里感慨,除了不愿意娶她之外,李思明也是个进退有度贴心细致的好小伙了。
董慈朝李家人表示了感谢,离开蜀地启程去临淄,这期间她路过河南登封,找到了那颗至少能存活四千五百年的华夏第一柏——将军柏。
这是一颗活着的文物,就算这时候还是战国,它也是一颗两千多年的高龄老树了。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相隔两千多年,在同一个地方看见同一样活着的东西,那感觉是很震撼的,董慈站在这棵老祖宗面前,发痴就发了大半夜。
柏树其实有三颗,将军柏这名字还是汉武帝起的,董慈围着三颗华盖之木转了两圈,趁机又好好的观赏了一番,虽然夜黑风高,她也看不出什么美不美的就是了。
董慈怕伤了这棵高龄老树的根系,隔了足够远的距离才敢挖,这地方现在还是人家山庄的后花园,董慈怕被狗追,也不敢弄出多大动静,在院门外足足围了好几天才找着机会下手,其间各种胆战心惊手忙脚乱,简直比做贼还辛苦。
这次她埋的是上古三坟之一的《神农本草经》,其余一本《皇帝内经》问世的年代不可考,至少董慈走过的这些地方占时还没有,她也还未听人提起过,另一本《伏羲八卦》不是董慈擅长的领域,她无法鉴定真假,只能先放一放了。
董慈用竹片给自己做了一个长宽约二十厘米的本子,每一处埋书的地址,书名,时间,数量,她都标记得清清楚楚,看着本子上的数目一点一点的增长,董慈就劲头十足,虽然离目标还很远,但也算有个盼头了。
董慈就这么一路走着,天南地北四处晃悠,等晃荡到临淄的城门下,已经是四个月以后了。
四个月的时间一过,王青就带着最后一个土箱子来见赵政了。
董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万无一失的宝贝盒子,就这么全部堆在了赵政的案几上。
骑马射箭,诗书礼仪,文治武功,赵政不但要把过往十年间该学的东西补回来,还跟着嬴异人听政议事,秦鸣那边的是也渐渐有了些规模,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这些土箱子都是这半年时间里陆陆续续送来的,又轻易不能打开,索性就堆到了一边,今日王青亲自来了,才把这些土箱子都拿了出来。
王青烧煮锤砸,废了不少力气才把密封的土箱子破开来。
里面都是一些文书竹简,赵政全部翻了一遍,大部分都是些传世名著,个别他没看过的,也都听说过,里面有两册用的是前朝文字。
赵政还未说话,王青便行礼回禀道,董姑娘本事了得,属下已经找工匠看过了,装书简的这个箱子很坚固,比咱们城墙的基石还坚固,那老匠人一直追着属下问个不停,想来这工艺还真是个新东西。
赵政听着这夸赞,脑子里就浮现出那张瘦黄的小脸来,心说整天搞些稀奇古怪的事,四处奔波,那张干瘪的脸估计也圆润不起来。
王青接着道,董姑娘十分刻苦好学,有时候三更半夜了还点着灯背书,一卷书来来回回背无数遍,有时候连乐谱棋谱剑谱秘籍也背,遇上看不懂的还拉着街上的老先生问来问去,主子您是没听见,属下是佩服了……赵政点点桌子上的竹简,打断问,这些是怎么回事?王青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还是一脸茫然纠结的回禀道,属下也看不明白,只是姑娘埋书的地点似乎都是特定的,在阳城的时候就非得要埋在人家后花园里,那家人养了狗,姑娘头一次摸进去被当成贼追了几条街,结果姑娘也不换地方,硬是在那家人外面蹲守了五天五夜,找着机会把那狗药晕了,这才把东西埋进去,她埋了还得将花园恢复原样,每每都要折腾一晚上。
在深山寺庙里的,花的时间就更多了,爬上爬下辛苦不说,还是荒郊野岭,遇到豺狼野兽蛇鼠虫蚁的时候也多,总之,董姑娘看起来很专注,似乎是一门心思非得这么做不可。
王青又捡着说了一些,大概意思就是原因企图都看不出,就看出董姑娘很认真很严肃,煞费苦心吃尽苦头也要把书埋好了。
赵政先只是听着,听着听着眼皮就跳了起来,连带手里的竹简都有些烫手了,又想着他过几日就打算把人弄回咸阳城,眼皮就跳得更厉害了。
赵政指了指桌上的书简,问王青道,能把这些恢复原样么?王青愣了一下,摇头道,姑娘每次都是三更半夜做事情,属下也看不清这箱子是怎么做出来的,再者,姑娘去的地方天南地北,箱子的外观又都差不多,属下也分不清这些文书哪卷搁哪里了。
赵政:……他是不是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有生之年赵政第一次问自己。
赵政蹙着眉想事情,王青有些拿不定主意,迟疑问,那以后姑娘再埋,咱们还挖不挖了?小奴隶估计会非常生气。
赵政看了眼手里的竹简,抄录的那些一笔一划写的认认真真,很难挑出错来,也不知道她究竟意欲何为。
事已至此,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赵政看了一眼王青道,小心点,别被她察觉了。
王青点头应下,赵政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拿起这么些书简细细看了起来。
咸阳宫里珍藏的文献比市井里流传的毕竟要正规许多,又有官员专门负责修正校核,小奴隶准备的这些,多看几遍倒也不是挑不出错处,赵政想了想,提笔将错处勾出来,指正就写在一边。
17.一件不得了的事齐国的都城临淄,先后作为姜齐和田齐的国都长达六百三十年。
《战国策.齐策》里这样描述临淄富裕繁华的景象,‘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趾高气扬。
’很繁华,但繁华也有繁华的坏处——物价高花销大不说,贼也特别多。
当然丢钱的不是董慈,她之前已经长过记性了,现在是很警觉的。
董慈正坐在悦来酒楼里吃饭,她一个人占了二楼靠边的一桌,坐这里可以将楼下的大堂看得一清二楚。
店小二原本是不让董慈坐这里的,但看她出手阔绰拿金叶子砸人,就以为她是哪家的富公子偷偷跑出来玩的,劝了几句没劝动,拿了钱,也就下楼上菜去了。
董慈倒不是真的财大气粗,只是这悦来酒楼就在稷下,离学宫特别近,时常会有学子过来吃饭聊天,她人进不去学宫,急得挠心挠肺,一时间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好多花点钱,先来这里过过眼瘾了。
反正这酒楼的饭菜也挺好吃,钱花的也不亏。
除了寻常的食客之外,楼下有两波人很显眼,确切地说是一波人和一个人,都是着同样款式的白袍,只袍角上的绣色和配饰有些微不同,是稷下学宫学子们特有的统一服饰。
右手边的那桌有五六个人,几乎都是二十几岁上下,虽是着了同样款式的衣衫,但衣料刺绣就考究许多,腰间的挂玉莹润剔透,冠发的横簪也是美玉名品,各自背后都跟了个书童小厮,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另外单独的一人就显得朴素平凡了许多,名字叫郑否之,董慈听旁边那桌两个青年这么喊他的。
郑否之三十岁上下,他一人一桌,饭是吃完了,正要结账的时候,钱袋没有了。
掌柜的脸色很不好看,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眼睛往那桌学子身上一扫,视线再转回来,语气都带上鄙视和不屑了,咄咄逼人,没钱?没钱吃什么饭!还说是学宫的学子呢,别丢了咱们学宫的脸!郑否之十分窘迫,开口我了两声,却什么也说不出,连解释都解释不利落,脸色涨得越发通红,如立针毡,几乎要被逼到绝境了。
董慈站得高,看得远,明白这掌柜的分明是看菜下碟,打头阵给人当狗腿子来了。
董慈朝那桌子小年青看去,果然几个都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脸,里面有一个倒是有点不一样,年纪也稍小些,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面如冠玉,俊雅无匹,通泰温和,浑身都透出一股清贵之气来。
他只是闲适自然的喝着自己的茶,别说是搭救,是真的连看也没看他的同窗一眼了。
想来这个郑否之,在学宫里很不得人心啊。
这就有意思了,董慈削尖了脑袋都想进学宫里去,不想刚瞌睡,就有人递了个枕头过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董慈扬声道,这位公子的钱,我替他付了!堂下倏然一静,目光皆往上看来,董慈扬了扬下颌,说实话,虽然她目的不纯,但拔刀相助挥金如土的感觉,是真的很爽!董慈拿了包袱下了楼,疾步走到郑否之的桌子旁,抓了一把银贝搁在上面,笑眯眯的朝掌柜道,这些够了么?够自然是够了,掌柜百般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一脸兔崽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不快点死一边去的欠抽样。
董慈也未管另外那桌学子灼灼的目光,拉着郑否之的衣袖,直接把人拉出酒楼了。
郑否之出了酒楼,十分郑重的董慈行了礼,目露感激,多……谢小友相救,否之……感激不尽。
这个人口吃,说话是有点停顿磕巴,却并没有方才酒楼里表现的那么糟,刚刚他可是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的。
董慈眨了眨眼睛,朝郑否之问道,你需要书童么?郑否之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面有愧色,惭愧,愚兄囊中羞涩,并……没有书童。
董慈还未说话,郑否之又有些费力的接着道,不……过小友放心……待愚兄回了学宫,定将……定将银钱取来……还给小友。
董慈耐心的听他说完,纠结了一会儿,四处看了看,跳上了旁边的高台,平视着郑否之道,我是个大夫,你若是不觉得唐突的话,可否张开嘴巴给我看看。
人命关天,搁往常董慈是不敢称呼自己为大夫的,因为她学医半途而废,并没有多少临床经验,中药的剂量掌握不好,她也不敢胡乱治人,但口吃这个病,按照以往的统计和惯例,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不需要吃药的。
问题是她现在只有九岁,说自己是大夫,别人怎么会信她。
董慈心里准备了许多说辞,准备加足马力推销自己。
郑否之却只是愣了愣,就依言张开了嘴巴。
他面色很平静,眼里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想来是被大夫看过很多次了,但他又不拒绝治疗,这就说明他本身是一个很冷静乐观的人。
要知道在春秋战国,合纵连横,评文论道,文人士子就是靠舌头吃饭的,口吃结巴甚至会背上不详的骂名,郑否之作为一个文士,又没有一张利落的嘴巴,日子难过理所当然,他现在还能这么平静的对待此事,已经很难得了。
遇到这样的病人,是医生的福分。
声带没问题,董慈又伸手在他的脑部按了按,边按便道,我先问你几个问题,是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郑否之没有一丁点不耐,也没有觉得董慈的动作很失礼,反而是朝董慈安抚性的笑了笑,大约意思就是治不好也不用担心。
董慈问道,你家里面的长辈有没有跟你一样的?郑否之摇了摇头,排除了遗传性语言功能失调的可能性,董慈又问,你几岁开始这样的,记得么?郑否之点点头,开口道,九岁。
董慈心里大喜,又问,那一年你有没有生过什么大病,特别严重的那种。
郑否之想了想,也是摇头,董慈从高台上跳下来,眨了眨眼睛想,面前这个年青人,有八成是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不过就算她判断错误,是真的生理病变导致神经异常,她也可以让他经过一系列的医学训练,改善结巴这种症状,更何况,郑否之口吃程度并不严重,只要持之以恒,就算光靠练习,也会有所好转的。
董慈思量的时间有点长,郑否之朝她笑了笑,又摆了摆手,道,没关系。
这青年有种过分的聪明和豁达,董慈笑了笑,坦白道,我恰好会治这种病,你要不要试一试。
郑否之也笑了笑问,但……小友……有条件?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董慈忍不住笑道,是的,我说我就是想扮作你的书童,进学宫里见识见识,你相信么?郑否之眼里也有了笑意,比划道,小友……没有恶意。
事情就这么定了,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董慈既然承诺了要给人治病,当下也没耽搁,重新找了家酒楼,要了个安静清幽的房间,让店家沏了壶茶送过来,两人就面对面坐下来。
董慈倒了杯茶,推到郑否之面前,茶杯上雾气缭绕,气氛宁静安和。
虽然董慈百分之八十能确定郑否之的口吃不是病理性的,但还是将口、唇、舌、正确的发音吐字练习方式先教给了他,首先,你必须得相信口吃这种病能治好,其次,一定要持之以恒,我相信你能做到。
这个人非常聪明,举一反三,而且记忆力出众,又十分能沉得住气,好像他在做的事就跟吃饭喝茶一样,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半点不见慌乱、欣喜或者其他什么正常病人该有的情绪。
董慈盯着他练习了十几遍,确认每一遍都准确无误,这才道,每日晨起和睡前都要练习,练习多长时间你自己定,状态好可多练,状态不好,就少练,适度就行。
郑否之点头应下,董慈倒了杯茶,随意问,你还记得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么?郑否之愣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
董慈笑了笑,把茶杯推到他面前,轻声道,有的,你仔细想想,一定有一件事,让你印象深刻的,只是许多年过去了,时间太久了,你忘记了,想一想,还是能想起来的。
郑否之先是想了想,又摇头,比划道,从前……的事不重要。
董慈说,你说的对,从前的事不重要,但所有的事都是从从前来的,你再想想,我们的记忆从来不会真正遗忘什么,它们只是会储藏在那里,努力翻一翻,还是能翻出来的。
郑否之陷入了沉思,嘴唇动了动,半响才道,有一件事我记得。
董慈鼓励他接着着说,这是一个很配合的病人,这很难得,通常来说,这样的人是不太容易敞开自己心扉的,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
郑否之想喝茶,但董慈对他摇了摇头,没让他喝。
郑否之只好放弃喝茶的打算,双手握住温热的茶杯,继续陷入了沉思。
那天是他的父王过寿,他和哥哥们给父王送寿礼。
当时人很多,父王,父王的夫人美人们,哥哥弟弟们,朝里的大臣们,还有家眷们,还有别国的使臣,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坐在台阶下。
使节就说让他们国家的公子一起来比比学识六艺,论道背书。
哥哥弟弟们都很厉害,顺顺利利的完成了。
父王很骄傲,很高兴,乐得哈哈大笑,十分欢悦得脸。
最后一个轮到他了,他抽到了背书。
比起哥哥们的骑射武功,论政论道,背书实在太简单了,他平时也背很多,先生都夸过他聪明伶俐,他一定背得出。
同他一起的小公子先背了,背完后就得意洋洋的看着他。
他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管子的文章他不但会背,而且还会解析。
但是不行,他一开口就磕磕绊绊……他结结巴巴的背出了两句,下面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喁喁私语,他记得的,父王的脸色很不好,他努力想记起来,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的,最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嘴巴也忘记动了,只知道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台上台下那些人神色各异的脸,耳边是轰轰的耳鸣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最终也没背完,连一半都没背到。
使节出来说话,但父王更生气了。
父王很生气,哥哥们也很生气,他给大家丢脸了,他给王室丢脸了。
董慈很认真的听完了,稚嫩的童音轻轻透进了低沉的气氛中,闲适又随意,你这些年重新看过管子这本书么?郑否之还陷在回忆里,情绪很低落,垂着头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又回到那个孤立无助,难堪又失望的境地,没有。
董慈又道,那你现在背一遍,你可以的。
郑否之晃了下神,低声背了起来。
时间大概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管子这本书,算起来还是比较长的,董慈认真的听了。
郑否之背得很流畅,一点都不磕巴,背着背着双眼通红,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竟是掉下泪来了,过了一会儿又想通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他足足背了三遍,声音越来越顺滑,如银瓶乍破水滴玉石,清越明朗,竟是十分好听。
董慈听得心情复杂,有些事后来想想,就只是一件小事,但在当时,也许就是一件让你觉得比天塌下来更为恐怖的事。
在别人眼里,它也许就只是一件小事,一件别人觉得你至如今还记挂着都是很莫名其妙难以理解的事,但对你来说,对当时的你来说,它就是很重要。
郑否之的父母,看起来并不是合格的父母。
董慈耐心的等着郑否之平静下来,甚至连茶水也不喝了,只静静的坐着想事情,并没有打扰他。
面前这个青年人,君候公室之子,有口吃之症,三十岁上下,出现在稷下学宫。
姓郑名否之,他是韩非子。
董慈懵在了原地。
这个人是韩非子!让赵小政说出‘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韩非子!天呐!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刚刚居然如此大不敬地按了韩非子的脑袋!这个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政论家和散文家!这颗金贵的脑袋……她刚刚居然很没分寸的按来按去……18.晚辈就想当书童郑否之起身向董慈行礼,严肃又郑重,还请问小友之名,小友的恩义,韩非定当结草报恩。
一个伟人巨匠说要对你结草报恩,这冲击不可谓不大,董慈头晕叨叨的,只想翻白眼直接晕过去算了。
但那是不可以的,因为翻白眼是一项很失礼的举动。
而且,思想家就是思想家,心结解的这么快,一眨眼说话就这么流畅利索了,果然不愧是思想界的大家泰斗。
董慈努力让自己正常点,努力让自己像刚才那样自然而然地和韩大大说话,我……姓董名慈,您不必言谢,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遇见您,都会如此的—许是有了才华的特效加持,董慈觉得韩非子的五官都更英俊了,身形也更有气度了。
董慈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盲目崇拜要不得,得赶紧回过魂来。
不是,董慈又晃了晃脑袋,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韩非子虽然不善言辞,但文章写得非常漂亮,《孤愤》《五蠹》等等经典著作,写得洋洋洒洒词锋犀利,论理透辟,生动、形象又准确,说服力特别强,读起来让人拍案叫绝相见恨晚。
别的尚且不说,就语言文学方面,韩非子就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家,他把大天[朝的论辩类文章推向了巅峰极致,他写的文章构思精巧,语言幽默,平实中自有奇妙,每每能警策世人,是实实在在把文章做成了一门艺术。
韩非子文章能写这么好,不能排除有他不善言辞的原因在里面……董慈浑身都打了激灵,万一韩非子因为口齿变好了,往后对文章学问一事放松懈怠……别的思想精髓不用说,螳螂捕蝉自相矛盾守株待兔等等经典的寓言故事,但凡消失了一个,也是了不得的事!那可是义务教育教科书里的必修课,必背文,少了一个都不行!董慈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忙站直身体,肃着脸厉声道,你若想结草报恩,现在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董慈翻脸如此之快,韩非子愣了一下,点头道,恩人但说无妨。
这件事很严肃,绝对不能开玩笑。
董慈强压着包括因为身高差等等产生的仰望感,表现得十分色厉内荏,我治好你的口疾,但你不可轻易与人做口舌之争……除非有性命之忧,否则你不可用口舌论文辨道……大人你能做到么?这要求很奇怪,也很苛刻,韩非不解又愕然。
但士人重诺,他方才已经答应过了,因此虽是心有疑惑,却也行礼应道,即是恩人的要求,韩非听了便是。
这下她折上八十年寿也不为过了。
董慈心里发虚,脸上努力绷出威严的神色,却收效甚微,她又觉得万一韩非子口疾治好以后,不但文章能写得一样好,又能言善辩,那这些即将产生的言论对辩,岂不是有变成经典的可能?!想想言辞犀利的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与其他学派弟子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辩和论道,那得有多精彩啊!万一韩非子灵感来了,却不能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她不让他说话,岂不是扼杀了天才的另一种创作形式?要知道很多精彩的故事都是在辩论对话中产生的,比如说庄子与惠施的论鱼观鱼之乐,六祖慧能与僧人的风动帆动心动论……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的哲学思想,都是在言语辩论中偶然得来的……董慈要疯了,又拿出了二十分的色厉内荏地补充道,这样也不行!你灵感来了的时候,该说就说,但不可沉迷于此,知道了么?董慈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精神错乱了,眨眼间简直操碎了心。
董慈心说不行了,她太乱了,她得找个地方静一静先,这个事情当真开不得玩笑。
董慈头突突突地疼,强打起精神朝韩非子问道,晚辈以后能给您当书童么?她态度阴晴不定,翻脸如翻书,这下又十分尊敬的样子,饶是韩非子素来泰然,也有些哭笑不得,书童不敢当,恩人医术了得,韩非愿为恩人引荐入学宫。
董慈摇头,她这下是非得要跟在韩非子身边当书童了,方便随时监视他的创作状态,董慈想清楚了,便道,晚辈就是想当书童……董慈生怕韩非子大大拒绝,忙接着道,您若是同意了,那晚辈明天下午就来学宫门口找您可以么?世外高人总是有些奇怪的癖好,韩非子也未再推辞,点头应下了。
董慈在这边操碎了心,韩非回了学宫,立马就去见了自己的老师荀况,行过礼了以后,就开门见山地问,弟子请教老师,可知‘灵感’二字是何意?荀况听他言语正常,惊喜得抚须而笑,声音舒朗开怀,汝竟是大好了,这是好事,当浮一大白!韩非思想政见虽与老师不同,但素日里两人关系比旁人还亲近些,韩非知道老师是真心替他高兴,便也笑应道,韩非亦以为然也。
荀况见自己的弟子与往日大为不同,想了想便叮嘱敲打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你本不善言辞,于文章学问上就比旁人更能抱元守一……荀况见弟子听得认真,抚须接着道,你天分悟性极佳,现在口疾之症是好了,但往后更是要守住本心,学问上不能有松懈怠慢,也不能妄逞口舌之能,病治好了本是件好事,莫要变成坏事了。
韩非浑身一震,随后恭敬的行礼应下,恍然道,原来是这般意思……荀况见弟子神色有异,便询问了两句,韩非回过神,将今日的事细细说来,等说到董慈颠三倒四的言语,还有古怪扭曲的表情时,就忍不住摇头笑道,恩人小小年纪,却与老师的教诲相投,怎奈弟子愚笨,当时竟是没理会到他的好意,惭愧。
荀况频频点头,回想着韩非说的话,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这小友倒也有趣,替你考虑了个周全,你可莫要辜负恩人的心意才好。
韩非自是牢记了老师的教诲,倒也没再纠缠灵感二字了。
韩非子解了心里的迷惑,董慈这里却是一惊接着一乍,她一回客舍就懵了。
秦鸣?秦鸣怎么会在这里!董慈转头左右看了看,见确实有许多红色紫色的服装和饰物,这才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真的是秦鸣,那怎么办?要跑么?喔,不,已经来不及跑了。
秦鸣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样,见了她就几步迎上前来,根本没给董慈反应的时间,可找着妹妹了!真是太好了!董慈的表情有惊无喜,秦鸣全当看不见,语气十分熟络,妹妹这些年可还好,看起来跟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男孩子十五六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秦鸣也拔高了不少,约莫是跟在赵小政身边做事的缘故,看年纪虽还是个少年人,但周身一点不见青涩,举手投足沉稳老练得很,行事做派有点像梅州。
就只有一年半而已,称不上这些年。
董慈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拿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压压惊,问道,秦真还好么?秦鸣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正要跟妹妹说呢,秦真要娶妻成家,想请妹妹回去一趟——成亲?董慈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念一想这时候男子基本十五六岁就成亲,算起来秦真秦鸣还真到该成亲的年纪了。
可这年纪也太小了,在后世可还是个没长大的初中生呢。
董慈忍不住咂舌,她还真的必须要回去一趟才行,一来成亲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十分不吉利,二来成亲是人生大事,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哥哥成亲,董慈作为妹妹,自然是要去的。
董慈有些纠结,见荀卿老人家的事忍忍几个月倒也没什么干系,但韩非子前辈那边的事耽误不得,人生轨迹是很奇特的,有时候只是一步之差,等再回过头来看,也许就南辕北辙了。
韩非子在文坛、思想、政治界都是很重要的人物,不能出任何差错。
董慈朝秦鸣问,明日出发可以么?董慈这么问,意思就是同意了。
秦鸣不用上其他非常手段,心里大喜,点头应道,妹妹有事尽管去安排,咱们明日一早再上路不迟。
董慈也没跟他客气,嗯了一声道,那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董慈要去找韩非,就折回了稷下。
稷下学宫董慈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只是怎么把韩非叫出来就成了个问题。
现在正值下午,也不是饭点,学宫的门关着,安静肃穆。
稷下学宫地位特殊,在学子的眼里和圣地也没什么分别,董慈眼里亦是如此,或者说,她因为来自后世,感触又要更深刻一些。
稷下学宫与古希腊柏拉图创建的雅典学院大致同期,同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学院,但算起来稷下学宫比雅典学院规模浩大数倍、也繁盛数倍,它的规模之大,聚集的人才之多,实实在在是当下的世界第一。
董慈没有上去敲门。
毕竟这是孟子、鲁仲连、孙子孙膑、屈原、庄子、荀子等等诸多先哲前辈曾待过的地方,是圣贤清净之地,董慈不想上前喧哗。
她想等遇着见一个学子,再请他帮忙给韩非子传个信就好。
董慈没等多一会儿,就有马车在学宫门口停了下来。
有个白袍的年轻学子从马车上下来。
董慈看着来人,心说这世上果然有那种一出现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目光的人。
天边明月,雪岭之松,这少年面如冠玉,清隽泰然,闲云信步之间,优雅得理所当然,高贵得漫不经心。
是晨间酒楼里的那个出众少年。
这美男子美得与凡人有点距离,董慈有点发花痴,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让他帮帮忙,就见美少年看了过来,脚步一顿,就转身走了过来。
董慈忙回头看了看,见背后没旁人,这才又扭回脑袋来,美少年当真朝她走来了。
静距离观看更是高清无[码,美玉无瑕,董慈鉴定完毕。
人总是容易对美的事物心生好感,董慈就朝他十分友善的笑笑问,公子有事么?少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郑否之随祭酒去了安平,明日一早才可回,你若找他有事,明日再来罢。
声音也清清洌洌的,当真是得天独宠的人物,董慈道了谢,见少年转身就要走了,便叫住他问,可否劳烦公子稍等,帮我送封信给郑否之。
少年停下脚步,点了点头,董慈舒了口气,学宫旁多的是书肆,董慈借了笔墨,给韩非子写了个简短的口信,卷起来交给了少年,多谢公子了。
少年也不多话,只点点头,拿着竹简进学宫里去了。
19.他想碰,就碰了董慈给秦真和未来的嫂子准备好礼物后,就开始琢磨怎么跟赵小政交代自己逃跑这件事。
说实话,她跑的时候还真没想过秦真要成亲这回事,在她看来大家都很小,成亲还遥远,而且就算真的成亲,她想去看,也只会偷偷的跑回去看一眼。
可现在秦鸣千里迢迢跑来临淄了,只怕赵小政本来就想把逃奴抓回去,顺手就用了秦真成亲的理由。
秦鸣来的时候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若是她不识时务的穷折腾,这一路只怕有得受。
至于赵小政是如何知道她在临淄的,董慈是连想都懒得想了,陛下连天下都能统一,找个逃奴算什么。
董慈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又翻了回来,东想西想的,一晚上没个好眠。
次日天还不亮,一行人就启程了。
董慈这么配合听话,秦鸣简直是又欢喜又忐忑,欢喜是因为不用多费心思力气,忐忑得戒备又加深了几分。
董慈看着围在马车外神情肃穆的彪形大汉,就意味深长的朝秦鸣笑了笑。
她这高深莫测意味不明的眼神很有杀伤力,秦鸣连笑脸都快挂不住了,暗自朝护卫们使了眼色,让他们警醒着点,又朝董慈笑道,路途遥远,山匪横行,就多请了几个护卫,这些大哥长得是扎眼了些,但身手一等一的好,妹妹见谅一个。
董慈压下心里的笑意,一本正经的眨了眨眼道,哦,我还以为秦鸣你是怕我跑了,所以才找人看着我呢,原来我也没那么重要。
这话要他怎么答?!秦鸣不自觉的挺直了背,脸都笑僵了,妹妹说笑了。
少年好定力。
董慈心里笑得直打跌,也不再逗他了,伸了个懒腰就上了车,她昨夜想东想西,夜半三更才有点睡意,这马车四不透风,也看不见外面的风景,董慈索性就去了榻上,躺下来就开始补眠了。
董慈心里坦荡,一路悠哉悠哉,秦鸣却自个把自个折腾了个半死,越是临近咸阳,神色就越是紧绷,每日只青黑着眼圈埋头赶路,盯董慈盯得越来越紧了。
除了董慈,一行人都是风尘仆仆精神疲乏,董慈估量着脚程,用过饭就随口问了秦鸣一句,咱们是不是快到咸阳城了?秦鸣正吃着面饼子,闻言立马抬起头来,如临大敌,警惕戒备地道,下午就能进城,晚上就能入宫。
他说完连面饼子也不吃了,直接一把揣在怀里装好,起身扬声道,启程了,这一路悍匪多,大家都警醒着点,未时进城!董慈:…………皇城周围,哪里来的悍匪,不要命了么?她真的很想解释解释她真的不打算搞事情,但想想说了只会起反作用,也就随他了。
进了城秦鸣没有送她去秦真那里,反倒是直接驶到了宫门前,董慈看在眼里,心说真的是赵小政要抓她,真是一点惊喜都没有!不过一来她身上还背着救命恩人的名号,二来赵政真要弄死她,直接在临淄弄死就行,没必要千里迢迢跑回咸阳来。
董慈这么想着,又淡定了。
她这副变幻莫测的神色落在秦鸣眼里,又有了另一番必须和主子报备的解释。
马车是不能进宫的。
进宫之前秦鸣交代了不可抬头,董慈也就压下了心里的好奇和激动,她暂时也走不了,要围观以后有的是时间围观。
进了宫秦鸣才彻底松了口气,对董慈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又恢复了之前的热忱,妹妹先回禀了主子,秦真成亲的日子定在这个月十三,不着急,主子在王上那边,妹妹先在书房等一等。
秦鸣说完便出去了,留董慈一个人呆在书房里。
秦国人举国尚黑,性子又利落大气,房屋建筑的摆设与布置,与齐赵两国十分不同。
尤其是赵政的书房,沉闷肃穆,空旷又高远,架子上的文简摆放得整整齐齐,有张矮几上搁着笔墨竹简,这屋子里别说金银器物,就是书画玉石摆件,也是一个都没有的,这就是个真正的书房,简简单单没有一丝冗余。
董慈看得直摇头,照这样看嬴政就不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也不知统一六国以后,穷奢极欲是为的那般。
董慈漫无目的的神游天外,从窗户里透过来的风从鼻尖掠过,董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很细微,若有若无,但董慈鼓搞了一年半,对这个味道太熟悉了,不用仔细分辨都知道这味道确实是桐油。
董慈右眼皮开始跳,漆这种东西在战国很常见,桐油也常见,但桐油这时候就不是用来涂家具的,而且这书房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董慈心里莫名的不安一阵高过一阵,忍不住细细辨别起来,围着案几绕了一圈,目光落在案几下的一个木盒上了。
董慈想到了一个可能,但又觉得是天方夜谭,不可能罢,万一只是打翻了油灯?陛下这么刻苦勤勉,晚上定要点灯熬夜,打翻点油灯可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灯油味和桐油味还是有分别的,桐油气味独特,跟别的油都不同,她不可能闻错。
董慈觉得自己有高血压脑淤血的前兆,头晕目赤,忙念了两声淡定淡定,一把就把木盒子捞出来了。
董慈把书简拿出来,刚打开就是眼前一黑,等再仔细辨认过,确认这是她亲手抄录的吴子兵法,脑子里就轰的炸开了,真的是她埋着的宝贝!董慈身形晃了晃,吸了口气忙去木盒里看,董慈这才想念两句还好还好只有两卷,余光就瞥见了另外一边还有个一样的木盒。
…………《神农本草经》《吴子兵法》《乐经》《赵奢论税》《墨子十八篇之机关术》《伏羲八卦》……董慈拿出自己的小本子,绷着神经一册一册的查点,等查完最后一册,已经确认了,全部都在这里了,无一幸免。
血都涌到脑门上了,董慈抖着手把这些竹简又装了回去,她好想咬人!见过公子。
董慈耳鸣脑胀,隐约间听见门卫说见过公子,就猛地抬起了头,是赵政来了。
赵政进来的时候,还以为小奴隶要冲上来咬他了,虽然被人用那种目光看着,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但赵政不以为意,他只知道他的心情还不错。
董慈是真的想咬人!可对方是秦始皇,是她从心里一直很喜欢很佩服的人!再说她的身份就是奴隶,奴隶跑出去做出这么奇怪的事,在别人眼里跟神经病没什么分别,好奇想探究探究也无可厚非。
这没关系,她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还有大把的时间机会,找机会想办法,再把这些找地方藏起来就是了。
可还是好气呀!似乎有个尖细的声音在说什么,董慈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眼前彻底黑了,恍惚间一头就栽倒在地上,脑袋似乎磕到案几,竹简哗哗哗掉下来,她觉得有点疼,随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赵政见流了血,几步上前探了鼻息,转身朝跟在后头的阉人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太医!那宫人被吓得不轻,忙连滚带爬的滚出去了,赵政本想叫人把小奴隶抱起来,看了一圈索性自己将人抱起来,环顾了一周不知放哪里好,抱着人疾步往卧房去了。
刚赶进来的秦鸣一见这模样,心里骇然,半响才回过神来,忙也跟了上去。
赵政并未觉得将人放在自己床上有何不妥,宫人们却个个神色大变,跟在赵政身边的宫人叫兴平,欲言又止了半天,也不敢开口说什么,踌躇了两下,小步跑出去,催太医去了。
人本来就丑,现在这幅苍白无色的样子就更丑了,原本就只有那双清湛湛的眼睛还算能看,现在也闭上了。
赵政心生烦闷,朝磨磨蹭蹭的太医蹙眉问,到底怎么样了!太医低声回禀道,回禀公子,这位姑娘并无大碍,伤口不大,血也止住了,就是一时气血攻心,这才昏迷不醒的。
赵政摆袖道,煎了药端上来,都下去罢。
卧房里安静下来,赵政看着床上的人出了一会儿神,看着看着心里就慢慢平静了下来,再一看小奴隶被包起来的脑袋,就有点想笑,气成这样,想来是真的废了不少力气。
赵政伸手捏了捏小奴隶的脸,心说也不知道跑出去做什么,长大了一岁,身形也没怎么长,肉也没怎么长,得偿所愿顺心随意,不是该过得很舒心么?天色暗了,兴平轻手轻脚的进来点了烛火油灯,垂着的眼角瞧见床榻边的情形,心里又惊又骇,也不敢相扰,又等了两刻钟,这才上前轻声问,公子可要传饭?赵政平日里少有闲暇,寻常用完晚饭也是要去书房的,今晚却不怎么想动,就挥手吩咐道,让人送些肉食来,要一些鱼肉,加点新鲜的时菜,你去盯着点,等人醒了,再做好送上来。
这是个新鲜的主子,尤其还是位姑娘,兴平也不敢深想,腰弯得更低,领着吩咐出去了。
赵政也不嫌无聊,碰了碰小奴隶细细的手臂,轻轻捏了捏,太细了,一捏就断,也不知挖那么多坑要费多少劲,不过她挖坑是挺厉害的……身体也软软轻轻的,九岁了,身形却比同龄人小太多,想来钱都花在笔墨竹简上,睡不好吃不好的,能长好才奇怪。
手上也有茧子,以后也不知养不养的好……摸起来还不如外面洒水扫地的粗使婢女,赵政漫不经心的想着,当然他也不会去摸那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就是了……赵政有些无聊,这种无聊又很有耐心。
他有点想小奴隶快点醒来,因为他有点饿了。
又想她不醒来也可以,因为他不太想动,也不怎么想说话。
董慈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察觉到她的手指尖被人握在手心里,被人时不时捏捏碰碰,偶尔指腹相贴,那温热的温度顺着指尖透过来,她想不察觉都难。
但这触碰很漫不经心,就像来人只是在走神,手里正捏着什么玩具一般,互动得十分不走心。
董慈睁开眼睛,借着橘黄的烛光看清了来人,是赵政。
赵政靠坐在床榻边,正出神的想着什么,右手正握着她的爪子把玩。
虽然是无意识的当玩具,但这可是拉手唉!董慈把手抽了出来,又闭上了眼睛,她是不能对伟大的始皇帝生气,但她掉血掉的厉害,暂时还复活不回来,还不想说话。
赵政回过神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人是他的人,他想碰,就碰了。
小奴隶闭着眼睛不肯看他。
赵政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要质问她为什么逃跑,不要吓唬她逃奴要乱棍打死,也不质问她什么来历为什么叫董慈,也不要质问她为什么欺骗家主……那些事以后再问,他现在不想问。
赵政看着小奴隶绷着的脸,凑近了些,声音又低又沉,隐隐带着些笑意,生气了?20.陛下说要带我玩董慈闭着眼睛姿势标准的躺在床上,就想起一件事来。
如果她是个六几年的红[卫兵,而且很幸运的有机会和主席握握手,那么她会很担心自己的手心里是不是有汗,握起来会不会让主席很不舒服……诸如此类。
这种骨灰级粉丝的思想和境界,估计是连本人都不太懂的。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
她还是没什么精神,但对着这样的赵政,却是连气也生不起来了。
陛下今天似乎特别有耐心,她不睁开眼睛,他先是点了点她的脑袋让她别生气了,接着又肆无忌惮的直接来扒拉她的眼皮,企图用外力干扰她,这么幼稚的举动由经天纬地的始皇帝陛下做出来,显得格外的行云流水理所当然。
陛下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啊。
董慈心里悠悠叹了口气,放弃地睁开了眼睛,偏头看向陛下道,我没有生气,就是有点头疼,也没有精神,我再躺一下可以么?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们之前也没有多熟,按道理分开了一年多,再见面只会更陌生,但赵小政不是,不但没有生疏感,还更熟稔,想来是因为一直有人监视的缘故。
这一年半的时间,一直有人跟着她,而且应该是身手特别好的人,不止一个。
她倒没察觉到丝毫不自在,但这也太浪费了。
想到此董慈躺不住了,猛地就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纠结地看向赵政问,公子是不是觉得我有大才?听听这大言不惭的口气。
赵政头一次觉得自己有无话可说的时候,但见小奴隶紧张看着他,便开口道,你的老师可能比较有才。
如果说董慈从小到大二十五年只有一个老师的话,那这个老师确实是挺有才的。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这件事非得要说清楚才行。
董慈挪近了一些,看着赵小政无奈又认真地说,您听我说,我真的不骗您,我只是书读得多,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才干,我背后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老师,我就是单纯的喜欢读书而已,您……我真的不会骗你,你相信我……董慈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难道要她直接说,陛下我不是高人背后也没有高人,您要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浪费资源,因为我一定以及肯定帮不上什么忙么。
董慈摇摇头道,要说做事的能力,十个我都比不上秦鸣,我不是开玩笑的。
董慈说的是真话,除了她不能插手历史的轨迹外,她也确实没什么才能没什么天分。
这不是她妄自菲薄,她接受的教育是让她学到了很多东西,但她是学习,不是钻研和创造,所以有用的没用的,不管说起什么,她似乎都懂一点,但就是懂一点而已,她并不精通,更别说创造和变通了。
说到底,她就是一个典型的庸才,在机会如此之多的后世,她尚且只能做到衣食无忧,在兵荒马乱的这里,她又怎么可能突然能大显身手翻云覆雨呢?重活几次,也未必能提高她有限的智商。
有可能连情商都不能。
董慈并没有说的很清楚,但赵政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一些。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似乎就是这样。
赵政静静的看着正出神的小奴隶,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开了视线,从床榻上下来,踱步到矮几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问,你确定你真的不会骗我?董慈一听这话心里就突突突跳起来,忙掀被子起来了,她找不到鞋袜,就赤着脚下了床,跑到案几旁给赵政添茶,知道赵小政这是要追问她逃跑的事了,把茶水递给赵小政,表忠心道,我对公子的忠心天地可鉴,我当然不会骗你。
赵政目光在那双赤脚上转了一圈,将手里的竹片搁在了案几上,指尖在上面点了点淡声道,那这个是怎么回事,欺瞒家主受极刑,逃奴处罪棍棒打死,窝藏逃奴的商肆百姓,同罪论处……我听秦鸣说,你路上还想跑?董慈一看这卖身契,心里就直抽抽,我哪有…秦鸣他那是太紧张了…这件事解释了也没用,董慈索性放弃了,转而道,奴契的事,我重新写一张可行?赵政不接话,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名字是怎么回事?陛下脸色不太好,董慈是真怕自己要落得个乱棍打死的下场,忙拿笔墨刷刷刷写了起来,边写边道,我就是觉得李丫这名字不好听,就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怎么样,董慈这个名字好听么?赵政掀眼皮扫了小奴隶一眼,指头在案几上扣了两下,示意她快点写,并且道,不好听。
赵政就是个没有生活情趣的人,看看这简洁通黑的卧房就知道了,跟这样的人聊天,你就不能期待三句话以后还有得聊。
董慈也不纠结,埋头写了八个字,敬献吾主赵政—董慈。
董慈将竹片恭敬的递到赵政面前,不怎么抱希望地道,公子我对你的心日月可表,其实根本用不到这个,而且这东西没什么用的。
赵政只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朝候在门边的兴平示意,让他把饭菜送进来。
董慈当然知道有用,现在对她没用,那是因为一来她年纪太小,二来是赵小政没花心思在这上面。
等她再大一些,其他六国不好说,在秦国她绝对是寸步难行,秦国法律严苛,连商鞅自己都感慨作茧自缚,她没有通天遁地的本事,又能逃到哪里去。
兴平一进门见董慈赤着脚就想说话,抬头对上了赵政的目光又硬生生压了回去,忙弯腰行礼,让婢女把饭食摆好,自己退出卧房去了。
赵政不怎么爱说话,董慈就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教,垂着头认真吃饭,等吃完发现赵政碗里的鱼肉几乎没动,就很想劝劝他,鱼肉营养丰富,好孩子不应该挑食。
当然董慈是不会没事自己找抽的,所以也就是看看,赵政却将那一蛊鱼肉推了过来,吩咐道,吃干净。
董慈勉为其难地接过来,眉开眼笑地吃完了。
兴平送了两身衣服鞋袜来,一男一女两套的样式,是给董慈的,就搁在床榻边。
赵政净了手,起身要出去,董慈忙跟了两步,那公子,我明天可以出宫去找秦真么?赵政嗯了一声,走至门口复又停下来,回身道,明日相国相请,银叶山庄宴请群臣,你是想出宫,还是想跟我一起去?董慈没领会到陛下这是想带她一起玩,她的注意力都被相国这两个字吸引了。
现在是嬴异人当政,相国说的自然是吕不韦。
21.其乐融融[二更]吕不韦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但并不妨碍他是一个优秀的商人、思想家、政治家。
《吕氏春秋》这本书价值不菲,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
这样的高官重臣,平日里她是绝对见不到的,董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赵政又看了她一眼,蹙眉道,先去把袜子穿上,衣服也穿好了。
这时候在房间里基本是只着袜子的,有些严肃的场合,君臣见面连袜子都不能穿,董慈很不习惯这样,容易着凉不说,走路还不稳当。
赵小政一发话,兴平立马就捧着袜子过来,董慈接过来穿好,顺便把鞋子也穿好了。
董慈不习惯这么早睡,就乐颠颠的跟着赵政到了书房,兴平给他们送了茶,就轻轻关门出去了。
她的那些竹简还摆在矮几上,董慈觉得心脏有点抽抽的疼,就看也懒得多看一眼,去旁边的架子上,把她还没背完的《乐经》抽了出来,她打算让自己完全沉浸进知识的海洋里,传承古籍的事,还是等她缓缓神,过后再说罢。
身边有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也不怎么讨厌。
赵政见董慈自己拿了卷文书坐下来,便未再管她,开始处理秦鸣送来的信报。
驿传点现在有了点规模,暗地里也开始做买卖消息的生意,蜀地的农耕今年也的确有了起色,低价买进的大片土地也收成颇丰,想来用不了多久,有关蜀地丰收的奏报,很快就能传进咸阳城里了。
赵政处理完手上的事,搁下笔朝正看得十分艰难的董慈唤道,过来。
《乐经》是六经之一,先秦以后就失传了,是一本很重要的音乐典籍,董慈在音乐这方面可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解的基础知识也少,因此不管是理解还是背诵,做起来就格外费劲。
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沉浸进知识的海洋,赵政一叫她,她就听见了。
董慈也实在看不下去,就绕过案几,坐到了赵政身边。
赵政将木盒子里的竹简拿出来,摊到董慈面前,指点道,勾过的这些都有问题,笔误、语误,错误都有,你若是想当宝贝藏起来,还是好好对一对再说。
不可能!董慈心里一突,忙把竹简拿过来,仔细核对了,和她背得的一模一样。
只是等她看了赵政做的注解,又觉得换成赵政的修改后更为通顺有理,顿时连冷汗都下来了,连翻了几册都是这样,还有两个是年份记载有误……一卷虽是只有三五处,但对后世考古的人来说,一丁点信息的错误,都会把结论推向另外的方向。
赵政看着小奴隶突然就寡白凝重的脸色,想了想开口问,你埋这些是为了做什么?董慈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了,好心办坏事说的就是她了。
可她在埋之前确实考究了无数遍,有时候怕抄录的范本不准确,还特意跑到临县去,百分之百确认过核对上了,她才会定下来,否则要是闭着眼睛埋,她本子上记录的就不是现在这个数了。
可赵政说的也有道理,这些民间流传的文献,抄录来抄录去,都不知道哪个是真是假了。
那怎么办?照这样说她根本不知道哪些文简才是准确的。
董慈合上手里的竹简,喃喃回道,我埋这个是要传给后人看的……所以不能出差错。
赵政不明白,迟疑问,传给你的后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想得太远了。
远得赵政觉得他该给自己的小奴隶请一个看疯魔症的太医了。
董慈并没有注意到赵政看她如同看神经病一般的眼神,听他这么说,就反驳道,当然不是,是要留给后世的千千万万人看的!赵政:…………这听起来更糟糕,尧舜禹只怕都没替老天爷操过这份闲心。
赵政本来是想说两句的,又想想小奴隶忧国忧民也不止这一回,见这小奴隶竟是着急上火失魂落魄得两眼发红,莫名又觉得有些古怪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手一伸就把人抱来了腿上。
赵政把人圈进怀里,手点在竹简上,笑道,民间的文简都是人传人,一个个抄录的,本就不怎么准,你抄了错的,自然也是错的了。
赵政顿了顿,又接着道,你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温热的鼻息喷在耳侧,沉稳的心跳就贴在她的后背,董慈一时间也顾不得文简的事,呆了一下就冲老天爷翻了个白眼,心说她以前向老天爷许愿要投成陛下身边的藏獒犬,这愿望现在是实现了。
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赵小政把她当成了一个有温度,能说话并且听话的玩具狗,想捏就捏,想抱就抱……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董慈晃了晃脑袋,转头问,那宫里的文简我能抄录么?她仰着头,赵政就把下颌搁在她头顶摩挲了两下,星星点点的笑意倾泻而出,暖得与始皇帝的名号十分不匹配,董慈脸一热,忙挣扎着要下去,心说天哪,这老爹抱着女儿看书习字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真是吓死人了!爹爹爹爹,这个字怎么念……哦爹爹看看哈,宝贝这个字念爹哈,爹爹的爹,记住了么宝贝……董慈被自己这贴切意境的想象雷了个仰倒,忙挣扎着下来,转到案几的另一边,坐到赵小政的对面来,开口道,爹爹—话出口董慈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忙改口道,公——公子,我能跟你商量个事么?赵政眼里的笑意不见了,看了董慈好一会儿,才问,你方才叫我什么……赵小政的声音特别轻,轻得董慈后脖颈发凉。
董慈心一沉沉到了谷底,心说完了完了,死字怎么写的,她算是知道了!董慈强忍住想要转身就跑的冲动,干巴巴的解释道,这个,公子你也知道,奴婢从小就没有父亲,所以……所以公子刚刚你是听错了。
赵政原本也没生气,不过是看着受了惊又不敢跑的小老鼠好玩,就逗了她两下。
小奴隶身上古怪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样。
赵政听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就放过了她,转而说了正事,以后你想做这些事自可以去做,想去稷下学宫也不是不行,往后我不派人跟着你,不过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每月写成信送来咸阳即可,听明白了么?不过是个稀奇点的癖好,赵政觉得养一养也无妨,想要什么文简,可以送信来咸阳,我自会安排人送一份准确的给你。
董慈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的点头应下,心说今日陛下心情果然很好,这么好说话,简直仁善了!这样做的效果和有人跟着也没什么分别,不过董慈一点不介意,能让她去稷下学宫就好,至于送信什么的,她又不会杀人放火,也不怕被人知道。
兴平进来提醒赵政该歇息了,董慈原本还不想睡,想接着把这些改正过的文简都抄好,结果赵小政不允许,直接动手把她拎出了书房,勒令她睡觉去了。
22.君者赐,臣不辞早上才用过朝食,吕不韦派马车来接人了。
董慈扮成宫人随从的样子,和兴平一起,跟赵小政去银叶山庄。
银叶山庄是吕不韦自己建的庄子,地皮还是嬴异人赏给他的,现在山庄建好了,吕不韦乘兴就请国君过来游玩,群臣也请了一些,主要是作陪,赵政作为国君的嫡长子,自然是要去的。
能请得动一国之君,秦国上下,也独独有吕不韦这一人了。
兴平嘱咐了董慈几句,大概意思就是去了少说话别做事,乖乖跟着赵政别乱跑,也别东张西望就行。
厉害关系董慈自然晓得,兴平说的时候她也就一一应下了。
这里不比后世,法度森严,等级贵贱分明,尤其是在君王大臣前面,更是要诸事小心,最好就是别说话,也别多事,安安分分跟着赵小政,看一看,见识见识就可以了。
董慈本来是这么打算,也准备这么老老实实奉行到底的,只是有时候事与愿违。
马车走了有差不多快一个时辰才停下来,董慈跟着赵政下了马车。
吕不韦请的人不少,董慈一下车就见对面也站着不少人,车马奴仆簇拥着三五个年轻人,华服美玉恣意潇洒,看起来贵气非常,今日能来此地赴宴的,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只是似乎来者不善,站在最前面的俊面青年看见了赵政,眉梢顿时挑得老高,他语调不高,眼里的不屑却丝毫不掩,嗤道,尔等人怎么来了。
尔这个字,在这个年代比直呼其名还无礼,董慈心里才想这人阴阳怪气地做什么,兴平就在旁边低声提点了,快低下头,这是正卿家的嫡子,游辛友……招惹不得……正卿也不是大到顶天的爵,何以嚣张至此,董慈听得蹙眉,兴平又低低补了一句,他是夏太后的外甥,很得势,不好招惹。
董慈这下知道这人是谁了,夏太后与韩美人同是韩国的公室之女,嬴成蟜又是在跟前看着长大的,于公于私,夏太后都不可能喜欢赵政这个亲孙子的。
和在漳水上下毒谋害相比,鼠辈之徒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还真是不够看的,并不值得挂心。
赵政神色如常,并不放在心上,董慈心里却很不高兴,掀着眼皮看了这狗仗人势的小人一眼,心说驴蒙虎皮,难怪籍籍无名,鼠辈尔尔。
游辛友微微抬着下颌,抱手而立,一副拿鼻孔看天的欠抽样,赵政却并未理会,连眼皮也没掀一下,抬脚就上了台阶,领着董慈兴平往正门走去。
游辛友见他们要走,扬声讥讽道,也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听闻赵姬与相国有旧,难怪相国要对你格外关照用心了!董慈脸色骤然大变。
游辛友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一时间喁喁私语哗然四起,可十几二十人竟是无一人出声制止,一干人交头接耳目光放肆,竟是没半点将一国公子放在眼里,董慈一一看过,心沉至谷底,当下便从赵政背后站出来,喝斥道,竖子放肆!董慈脸色冰寒,也不等众人反应,开口就厉声喝道,无状竖子!君国血脉也是你等相鼠之辈能非议的!公子政貌肖国君,形似秦昭王,尔等怀疑公子政血统不正,莫不是连先帝与昭襄王的来历也要揣测分辨一番!皇城之内昭襄王英灵之下,你口出狂言满口喷粪!好大的胆子!董慈既然开口骂了,自然是捡着痛处骂,她的声音又尖又厉,虽是童音稚嫩,却目射寒光,怒意滔天掷地有声,如当头棒喝,字字分明锤击在众人心上,枉议先帝明君,就算给他们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抄家灭族的!一行人果然面色大变,游辛友脸色寡白,张嘴欲分辩,董慈哪里会给他开口的机会,面如寒冰的厉声喝道,蛇蛇硕言搬弄是非,非议造谣是为无礼!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亏你为正卿公爵之子,简直是有眼无珠人如粪墙!忠孝信义礼义廉耻你占了哪一样,公爵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血脉正统这种流言绝对不能放任,董慈口出恶语只是想彻底遏制它,骂着骂着却是真生起气来,只她话音刚落,气还未喘平,就听见了一阵舒朗的哈哈大笑声,笑声越来越近,众人回过神来皆是脸色大变,连赵政都微微变了脸,来人不是相国吕不韦,就是国君嬴异人。
众人口里唤着见过大王见过相国,慌慌乱乱垂首跪了一地,兴平正手忙脚乱地想将董慈扯跪下来,那边众人就簇拥着国君过来了。
都起来罢,不必多礼。
董慈一看嬴异人的样貌,心里就更生气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赵政是谁的儿子,偏有人拿赵姬生事,分明是想借此混淆视听,彻底将赵政踩到沟底去!嬴异人是个很温和平顺的人,但就算如此,也盖不住他是秦家人的血脉。
高大,俊美,眉眼立体深邃,常年富足的生活虽是将他刚硬的轮廓软化了几分,五官却还是能看出赵政的样子。
秦国人本来自身条件就偏高大硬朗,又加上商鞅变法之后举国尚武,秦国的男子长相气质普遍都比较刚硬粗犷,纵然是皇宫王室有各地的娇柔美女混合了基因,也只会让子嗣后代的五官面貌显得更俊美更精细,秦家人的血脉在那里,又岂是说两句,就能改变得了的。
历史诚不欺我也。
董慈看向嬴异人身旁一身官府的中年男子,个子中等,长相雍容,面容温和细白,是另一种儒雅贵气,自是相国吕不韦。
史书诚不欺我也。
董慈心想,秦汉之后那些想在血统子嗣上做文章的卑鄙小人们,第一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有关秦国人外貌特征的记载,第二该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嬴异人就算与吕不韦好得穿一条裤子,上同一个女人,他还能分辨不出赵政是谁的孩子么?他是性子温和不假,但不是人傻,赵姬本就是他从吕不韦那里讨要来的女子,事关皇室血脉,孩子生出来了,他还能连孩子爹是谁都不确认清楚了。
往后退一万步,就算嬴异人糊涂得脑残脑失忆,夏太后与华阳太后可都不是吃素的,这两个正愁没借口把赵政从嫡长子的位置上拉下来,真要有这么大个漏洞在,哪还轮得到游辛友来耍嘴皮子功夫,真是好笑!董慈正心绪不平,嬴异人朝她乐呵呵地招手道,你这小儿嘴巴也太毒了,寡人常闻利嘴杀人,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
嬴异人说的是游辛友,估计是被骂了又没来得及还口,又见国君过来了,半是怒半是慌,气急攻心,喷了一口血,直挺挺的倒地不起了。
孬种怂货,董慈看都懒得看一眼,这如同苍蝇屎一样不干正事的人生,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脏了眼睛!嬴异人素来温和,却也容不得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当下便吩咐跟着的宫人道,将这造谣生事的竖子送回游方中那里去,跟他说寡人不想闹出人命,该怎么做,让他自己掂量掂量。
不想闹出人命,意思就是可免死罪。
董慈听嬴异人的意思,知道这位国君是个明白人,心里就安定了许多,三人成虎,流言传多了,指不定哪天就成真的了。
成王败寇,历史向来都是留给成功的人写的,那些仇恨赵政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摸黑他的机会的。
这时候一年均算每月大概29天零几个小时,十二个月就是大概354天,就算后世的预产期十个月约280天不算特别准确,也不可能超出七十几八十天去,在医学如此发达的现代,超过两周就得立马催生,怀胎十二月,在医疗技术落后得连剖腹产都做不了的战国年间,赵姬当真能生下来,并且生下来赵政还活着,倒真可能是生了个哪吒了!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生子政。
这里的‘大期’指的就是十二个月。
知有身,知有孕至起码也得两个月,加起来也就是十四个月……这么拙劣生硬的强行黑,拿出来连她都替祖先很不好意思。
董慈气血往脑门上涌,头脑发昏,被旁边的兴平捅了捅,这才回过神来,是嬴异人在和她说话。
嬴异人也没怪她走神,反倒是乐呵呵地笑道,你这小儿有胆气,寡人就赏你百金,你可受得?君者赐,臣不辞,董慈知道这个道理,便大大方方行礼接下了,谢王上。
嬴异人赏完,吕不韦又拂须笑道,这小孩明德通理,臣下也表表心意,赏他五十金,也给他撑个场面。
董慈这一下子翻身成了有钱人,也没有多高兴,她也看得明白,咸阳城里各方势力复杂,牵扯太多,嬴异人不想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对着来,不好真将人给打杀了,就可劲的抬举她,把她抬举得越高,别人的脸也就越疼。
毕竟事关皇室血脉,动辄就是血流成河的事。
董慈成了牙尖嘴利的众矢之的,但这对她来说无所谓,总之,往后是不敢有人再拿赵姬、拿血脉说事了。
23.正应当年少相陪嬴异人唤赵政上前说话,安抚了几句,询问了些功课政务,站在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与吕不韦先一步进庄子里去。
董慈落在后头,恰好将这一幕收进眼里,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嬴异人是没什么大志向,却并不糊涂昏庸,在嫡长子应有的尊重和体面面前,他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的。
只是这些尊重和体面里,有几分是父对子的亲昵爱护,就不得而知了。
赵政平静得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只是步伐缓了下来,渐渐就落在后头了。
董慈知道他心情不好,就安安静静的跟着,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离众人越来越远,一路走进了庄子,渐渐竟是只有他们三个人了。
董慈知道赵政为什么心情不好。
血脉子嗣这件事,谁都可以分辨两句,独独赵政不能,他一旦开口争辩,旁人不但不会信,还会以为他是心虚了恼羞成怒了。
一国公子与人做口舌之争,吵输了情况更糟,吵赢了也未必上乘。
赵政领着两人走了另外一条路,他走得很慢,路过一个四方亭时,就停了下来。
兴平惯会看眉高眼低,见状就往回走了几步,很自觉下了台阶,远远的候着了。
董慈估量着赵政是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就打算学兴平机灵点站远些,只她还未转身,赵政就开口了,你知道么,前两个月父王差点就立了成蟜为储君。
董慈吓了一跳,忙一边回头四处看,一边去拉扯赵政的衣袖,示意他不能说了。
赵政垂头看她,似乎是觉得这样低着脑袋和她说话不方便,忽地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董慈还未及反应,就稳稳当当坐在亭子边的栏杆上了。
这真是突如其来一点预兆都没有,董慈连尖叫都来不及尖叫。
背后就是一片泛舟湖,董慈怕掉进水里去,忙手忙脚乱地抓住赵政的衣袖坐稳了,确认自己安全了,这才平视着赵政轻声道,你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那等谄上骄下之人,不值得费心的。
赵政却自顾自说道,他差点就成了储君,不过我的人在朝上拿礼教伦常明里暗里敲打了一番,父王也自知不妥当,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事关储君之位,妄自揣摩圣意乃是大忌,董慈听得胆战心惊,赵政这些话要是传出去,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更何况他还是局中之人!董慈忙伸手去掩赵政的嘴,急急道,别说了,你冷静点呀!她这替天下人都要操心上火的模样是挺好笑的,赵政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握住董慈还压在他唇上的手,顺势就在那温热的指尖上轻咬了一口,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董慈一想赵政最终还是被立为了储君,也稍稍放松了些,舒了口气小声道,王上他是明白人,放心罢。
赵政说的这件事,董慈也知道一些,嬴成蟜去了一趟韩国,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两座小城来,是他的舅舅,韩国的国君韩桓惠王韩然送给他的。
这次送得还不算多,史书上记载嬴成蟜有一次做使节出使韩国,不费吹灰之力就带回了百里的土地,百里的土地,有些小诸侯国都未必有百里的土地。
如今嬴成蟜不过八岁小童,去韩国那就是去走亲戚的,韩桓惠王却白白送土地给秦国,明眼人就知道这是另有所图了。
只是人心都是长偏的,嬴异人见自己儿子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两座城池,心情舒悦,当时就把嬴成蟜夸得飞上了天,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爱子心切,又有韩美人吹着枕边风,心思浮动那是难免的事。
秦国到现在还未立储君,由不得旁人不多想。
她总不能说:陛下我知道一年后你一定能当上秦王,因为你爸爸就要死了。
这话说了谁信呀,董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赵政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地问,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吕相国的儿子。
果然只要是个人,都没办法忍受别人骂自己是野种的,尤其这个人还是赵政。
少年心里估计都想将姓游的车裂分尸碎尸万段了,这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喜怒不定心思难辨,只能说明他正压抑着,压抑着暴虐和愤怒,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用科学知识来解释赵小政估计也听不懂,董慈纠结着怎么措辞才能安慰道这头随时会爆发的雄狮,眨了眨眼睛道,这么说罢,如果我是个姑娘的事传到王上太后赵姬的耳朵里,立马就会有人来给我检查身体了,虽然我只有九岁,你只有十一岁。
王上是挺信任相国的,但一码归一码。
董慈晃了晃脑袋,接着道,你要是吕不韦的儿子,只有一种可能。
董慈停顿了一下,见赵政薄唇微抿,就眨了眨眼睛笑道,除非你父王与吕相国两情相悦喜结连理,而你则是从吕相国肚子里爬出来的……否则你父王是如何做到如此心无芥蒂的,世上就没有能在这件事上宽宏大量的人,你父王一没有宽宏大量的条件,二不需要如此的委屈自己,所以,除非你父王和吕相是一对……我只是开个玩笑,可别转头就把我卖了……赵政失笑,心里那些几欲破空而出又无处发泄的情绪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消散开来,是啊,蝼蚁鼠辈,他何须花费心思,他要谁死,谁就得死,迟早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不管是失笑还是什么笑,总归是笑了,董慈看着赵政的神色,正想舒口气,就见赵政又凑近了些,低声问,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我见吕相国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两人本来就离得近,现下是连鼻尖额头都碰到一起了,董慈脸上泛起热,实在是距离陛下太近了她很不适应啊,她可是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她还能和始皇陛下咬耳朵!这冲击也太大了些,董慈伸手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鼻尖,心说自己不会这么没志气要流鼻血罢?董慈挠了一下才知道是陛下被风吹过来的发丝,实在忍不住,忙偏头轻轻打了个喷嚏,这才有脑子回陛下的话,他当然分不清了,他又不认识我……赵政半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又放松了些,半响才拉开了些距离,将还在犯傻的董慈从栏杆上抱下来,松了手道,罢了,就没指望你说的是真话,不是就不是罢,走了。
赵政说完转身快步出了亭子,兴平正朝这边看过来,神色焦急,似乎是有人过来请了。
谎话是最不容易记住的,时隔一年多,董慈哪里还能记得自己曾说过她是吕不韦的人,见赵政出亭子走了,也不再烧脑细胞费心琢磨,忙跟了上去。
24.正经还是不正经董慈跟着赵政进到水榭厅堂的时候,群臣基本都坐定了,不一会儿吕不韦引着嬴异人进来,宴会就算开始了。
吕不韦此次请的都是文臣,秦王嬴异人坐在最上首,往下一左一右是公子政和相国吕不韦,董慈因方才的事情,嬴异人还赐了杯酒给她,准许她跪坐在赵政的身边添茶伺候。
这恩赏已经超出寻常规格不知几倍了,暗地里落在赵政身上的目光又多了不少。
矮几上放了不少珍馐美食,不过都是准备给赵政的,她也只能干看着。
吕不韦请人来玩乐的,除了美食美酒,当然免不了要安排些娱乐活动。
董慈有幸听了一场击瓮叩缶弹筝博髀的音乐会。
有秦国的筝乐,周王室雅乐,几首质朴不事雕琢的秦地歌谣,外加一些燕赵齐各地的女乐歌舞,堪称一场音乐盛典了。
这是先辈们欣赏喜欢的音乐。
董慈只恨不得自己像贝多芬莫扎特一样,可以一听就能把意境、曲谱、技法都领会出来,只她在这方面一点悟性也无,二十几年除了会唱个国歌,别的还没有一首能唱准音的,配字幕都拯救不了她,以前跟朋友一起去玩,伴奏完了半分钟,她才能把结尾唱完,全程完整但也是全程走音,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朋友们惊愕之后捧腹大笑的情形,后来她是再也不敢献丑了。
董慈悠悠叹了一口气,心说青葱岁月一去不复返,在这里听音乐,要是睡着了,说不定都得被叉出去砍头的!兴平低低咳嗽了一声,董慈身体晃了晃,脑子还没怎么清醒过来,人就立马坐直了,好在君王大臣们都沉浸在粗狂大气的筝乐里,并没有人注意这边,董慈松了一口气,忙又凝神静气集中精力地听起来。
自商鞅变法以来,秦人的日子都过得很紧绷,懒散当犯罪论处,因此上至国君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平日里都不怎么玩乐,即使是国君,拿出一整天的时间玩也是极少见的。
机会不多,吕不韦自然是好好安排了一翻,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安排的这些歌舞也有人专门排练设计过,大臣们不说,连两侧立着的奴仆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半响都回不了神。
吕不韦抚须一笑,朝上首的嬴异人道,禀大王,臣下府上有一人,身怀绝技,可要传此人上来给大王献艺?吕不韦这么说了,嬴异人又怎么会扫兴,乐呵呵颔首道,即是身怀绝技,寡人当然要见识见识。
吕不韦哈哈一笑,朝身边的贴身随从吩咐了两句,这随从一挥手,候在两侧斟酒的侍婢侍女们就安静有序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声音,董慈心里一跳,再一看朝臣里有几个年轻的正相互挤眉弄眼窃窃私语,顿时是有点激动又有点难为情。
激动的是她即将看见这曾载入史册的一幕,文字重现成情景,感觉还是挺震撼的,难为情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一会儿是看一眼还是看两眼,毕竟这壳子也还是女孩子,看多了,听起来总归有点不正经!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但毕竟挺伤风化的,就算是后世,也万万没有这样公诸于众,大家一起来评头论足的……不过她前后年纪加起来三十几岁的老姑姑了,对待这样的事就应该淡定点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活了三十几年,还不允许她看一次小黄片么?董慈精神恍惚地挣扎在正经与不正经的泥澡里,最终选择了不正经。
两个仆从引着一个俊面青年进来,果然就是嫪毐,一年多没见,他也成熟了许多,风仪更甚从前。
嫪毐垂首弯腰,小步上前,伏地叩首唱喏道,草民嫪毐,见过大王。
单看外形嫪毐也算是有样有貌,嬴异人看了眼嫪毐身旁的桐车,也没有多问,只示意他起来。
吕不韦见嬴异人兴致不是很高,就拂须笑道,王上等着,这伶人定能让王上大吃一惊!嬴异人听吕不韦这么说,倒也来了点兴致,微微颔了颔首,吕不韦便示意嫪毐可以开始了。
嫪毐神色自然,半点不见慌乱,朝嬴异人吕不韦和周围的大臣们纷纷行了礼,解了青铜带勾,抽了腰带就开始脱衣服!董慈尴尬之余心里还有点隐秘的小激动,眼睛瞪得大大的精神抖擞,和方才昏昏欲睡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这么明显的变化,连立在后头的兴平都看得眉眼抽搐,更勿论就坐在她旁边的赵政了。
赵政看得蹙眉,原先对着梅州家那两个女子两眼发直就罢了,现在这副垂涎三尺的模样,只怕这里所有人的目光加起来还不如她来得热烈,就没见过这么好色,还是个女童……赵政低声警告道,闭上眼睛。
嫪毐这就脱得只剩下内袍汗衫了,董慈有些犹豫纠结,并不打算听赵小政的话,这情形千古难得一见,机会来的时候就要立马抓住,错过就没有了。
厅堂里气氛热烈了起来,此番是家宴,嬴异人脾气好心情也不错,秦国人性子豪爽粗狂,又都是些近臣,说了是玩乐,就当真玩乐了,时间久了也就放开了许多,也不讲究那些君君臣臣的道道,见嫪毐脱了衣衫系在腰间,还嫌脱的不够快,不一会儿就开始起哄了,脱快点呀,别磨磨唧唧的!嫪毐也很大方,面带笑容从容自在,哄笑声更是此起彼伏,气氛霎时间就热烈了起来。
董慈装没听见,赵政心说这是不打算听话,也半点没将他放在眼里,赵政手一伸就盖在了董慈的眼睛上,一压一带,就把董慈的脑袋按来了自己腿上。
看什么,别的男子也是她能看的么?赵政手掌在董慈因为惊吓紧紧闭着的眼睛上碰了碰,垂头寒着脸警告道,现在就出去,在泛舟亭等着,让我知道你不听话,这双眼睛就不用要了。
厅堂里的人注意力都被嫪毐吸引了,董慈挣扎着想起来,嘴里嘟囔了两声快放开,到底是不敢闹出多大动静。
真是人善被人欺呀!董慈心里有苦难言,别说是肉肉了,她连肉香都还没闻到好么?拼力道董慈哪里是赵政的对手,她又不敢下嘴在始皇帝的手腕上啃一口,只好在心里愤愤骂了两声小屁孩不尊老爱幼,她一个老姑奶奶,看一看就怎么了!看一看当然会怎么样,否则吕不韦让那些侍女婢女都下去做什么。
赵政在董慈的后颈上捏了一下,寒着脸低声道,听话。
她要不听话,赵小政估计是打算捏死她了,董慈不满的挣扎了两下,泄气地点了点头,不看就不看了,我这不是没看过好奇么?快放开我,我起来出去了,怎么样,是不是衣服已经脱完了,车滚起来了么……听动静是吵吵闹闹的,喧哗声都要把房顶掀起来了,董慈背对着厅堂爬起来,赵小政脸色冰寒,目光有结冰三尺的趋势,董慈也没那个胆子转头围观,只得十分艳羡的看了兴平一眼,慢吞吞从侧门出去了。
厅堂外有侍卫守着,董慈也不敢探头探脑,只好乖乖去了泛舟亭。
泛舟亭就是早上她和赵政呆过的四方亭,这里离水榭也很近,只是路要窄一些,青石板路两边草木郁郁葱葱的,周围没人,董慈就在栏杆边靠着廊柱拉长腿坐下来,闭着眼睛开始享受夏日和风了。
不过董慈也没偷闲多久,有凌乱的脚步声靠得越来越近,是有人往这边来了。
董慈忙把腿放下来,睁开眼看清那人的面容倒是愣了一下,随后想前后也有一盏茶的工夫了……董慈倒没时间纠结别的,因为她遇上的是一个喝醉的人。
酒香扑鼻,嫪毐手上拎了个酒壶,目光迷离脚步凌乱,脸上是酒后特有的潮红,想来是酒劲上来了。
通常遇到醉鬼就要小心些,遇到酒品不好的,莫名其妙冲上来揍你一顿都有可能。
当然另外还有一种,半醉不醉,没有醉得特别彻底,又管不住自己,借着酒劲要发酒疯的。
显然嫪毐兄就是最后这一种。
董慈先是秉着呼吸一动不动当人形盆景,嫪兄显然还有点意识,见状嗤笑了一声道,女扮男装?小爷碰过的女人数十百,你这点道行,也就骗骗赵政那个野种子了。
董慈不打算与这疯狗计较,看出他醉得不彻底,站起来就往外跑,结果才跑了五步就被一直黏湿的大手一把揪住头发扯了回去,力道之大疼得她当场就龇出声来了。
董慈回头怒目而视,这男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用的却是揪头发这样的下三滥,她简直无话可说了!董慈也不跟他多费口舌,乘势跨上前一步,猛地抬起右脚,快如闪电的踢向嫪毐揪着她头发的腕间,嫪毐猝不及防受了她这一招干脆利落的裙里脚,惨叫一声就松了手,董慈心如擂鼓,头皮生疼也没空揉,转身就亭子外面跑!还是个泼辣的妞!嫪毐狞笑了一声,暴喝一声就从后面扑了过来,董慈想呼救,又怕当真引了人来,她的身份是奴隶,嫪毐却是吕不韦门下的白身门客,他方才又得了嬴异人的赏,万一被人发现她二人在此纠缠,她下场当真难说。
董慈躲过了一击,却被嫪毐抓住了手腕,喝醉酒的人力气也大得出奇,董慈被甩得撞在了廊柱上,脑门估计都青了!董慈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一个历史人物打起来,再说要打那也要和英雄打,有空和这屎壳郎一般的小人纠缠不清浪费时间,她还不如跟郑国修郑国渠去!董慈一边抬手招架一边伺机逃跑,只是这亭子两面环水,嫪毐又人高马大,她一时间还真没办法。
嫪毐却是追红了眼,脸色胀得更红,满嘴污言秽语,你这小奴有点味道,跟着赵政小儿有什么意思,不如跟我回去,保准你有享不完的乐!董慈对他知根知底,听这话差点没气昏了过去,心里发狠,手腕一番一转,抓住嫪毐的衣袖顺势向后引,一招太极推手就打算拉着嫪毐一起跳到湖里去。
阳泉处内陆,董慈就赌嫪毐是只旱鸭子!只董慈还未跃出栏杆,就被人一手捞了回来,接着只听一声惨叫哀嚎,手臂还和她缠在一起的嫪毐就砰的一声撞到廊柱滚在了地上,力道之大撞得栈道都抖震晃动了起来,董慈喘着气仰头看,是赵政来了!25.合则聚不合则散赵政与嫪毐天生就是宿敌,但这只是单方面的,跳梁小丑偶尔能蹦跶两下,成不了什么气候。
嫪毐并不是一个匹配的对手,他那点冲上头来的酒意被赵政两脚就踢散了,酒意散了,胆子也就没有了,酒水混合着血吐出来,嫪毐躺在地上闷咳了很久才冷汗淋淋的停下来,他手捂着肚子低低呻[吟,连惨叫都不敢叫大声了。
嫪毐的酒想来是彻底醒了,求饶求得干脆利落,当下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跪着朝赵政行了几步,不住磕头道,小的罪该万死,万不该得了大王的赐酒就得意忘形,冲撞了公子,求公子饶命,求公子饶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以言语侮辱一国公子这件事,在口里打了个转,就变成冲撞了。
亭子边有仆从说见过相国,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估计是吕不韦听见动静过来了。
董慈看着走近了的吕不韦和大臣们,就有些明白嫪毐这样的跳梁小丑为什么能活好几集了。
因为他聪明。
一来赵政贵为一国公子,因一个奴隶与优伶计较本身就很可笑,二来这里是吕不韦的地盘,吕相国权势滔天,深得王上信赖,谁会轻易惹怒他,尤其公子政势单力薄,在咸阳毫无根基,就算他真的冲撞了又如何,赵政怎么着也要卖吕相国一个面子。
嫪毐虽是跪着求饶,董慈却没有错过他抬头间眼里的喜色和放松。
董慈是懒得看他惺惺作态了。
吕不韦瞧见这情形先是一愣,随后朝亭子里的奴仆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几个奴仆哪里敢答,嗫嗫行礼不说话,本就弓着的腰弯得更低了。
赵政除了胸膛还有微微的起伏,是完全看不出方才的震怒之色了,语气也十分平静,旁的不值一提,不过嫪毐不事劳作,却得赏酒赏银,饮酒吃肉日子过得比士人还好上三分,百姓将士们劳苦耕战日日不怠,尚且未得半丝半缕铢两分寸,百姓军士不如戏子彾人,相国身居高位,凡事还是有个度的好。
宠溺小人耽于玩乐。
这帽子绝对能扣得人翻不了身,董慈看着吕不韦和朝臣的神色,在心里给赵政狠狠的点了一个赞,嫪毐之技实在上不得台面,谏臣们不想着劝诫君王,反倒是一同作乐寻欢,赵政这么说了,吕不韦就算再不甘,也不会做得太放肆。
只是事实的发展超出了董慈的想象,吕不韦闻言神色肃穆起来,竟是当场就给赵政行了一个隆重正事的稽首礼,回禀道,是臣下失仪了。
旁边跟着的大臣也是脸色发红面有愧色,相互看了看,便一同朝赵政行礼道,臣等有罪。
这惭愧之色真假不难分辨,董慈看在眼里,心里震惊感慨之余,就想起一段记载来。
荀子他老人家几年前曾入函谷关来过咸阳城。
史料记载应候曾问过荀子:入秦有何见。
荀子的应答里有这么一段话: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
这是说秦地百姓们质朴醇厚,勤劳纯正的。
里面还有一段描述是有关秦国官吏的,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耳;不比周,不党朋,惆然莫不明通而公也……这意思就是说,荀子到了秦国大小城镇的官府,那里官员都是严肃认真的样子,无不谦恭俭朴、敦厚谨慎、忠诚守信;进入秦国的国都,那里的士大夫走出自己的家门就进入公家的衙门,没有私下的事物,不相互勾结,不拉党结派,卓然超群,大家都明智通达,廉洁奉公。
荀子最后还有一句总结的话,治之至也,秦类之矣。
意思就是说:政治的最高境界,差不多就是秦国这个样子了。
荀子是儒家先哲圣人,与孟子齐名,他本身恃才傲物,又是儒学的大家巨匠,轻易不夸人,来了一趟秦国,却对以法家治国的秦国赞不绝口,董慈看着面前这些面带愧色沉默不安的朝廷重臣们,觉得荀子老人家说的政治清明,她似乎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些。
有教无类,这是一个崩塌的时代,但这也是一个道高于势的时代,今日就算换一个樵夫百姓来说这些话,只怕嬴异人与吕不韦都会听上一听。
这年间把国君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的大有人在,孟子活着的时候曾把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邹穆公、鲁平公挨个当面教训了一遍,这些国君未必个个都是明君,也未必赞同孟子的学说理论,却不谋而合的给了文化人足够的礼遇和尊重,因为孟子说的有道理,因此这些一国之君虽是被讥讽挖苦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却从没有谁拍桌子生气过。
可这些风骨和氛围,先秦之后就没有了,君王权贵享乐理所应当,群臣百姓不但不能说,还要挖空了心思投其所好,偶尔百里挑一有个不惧君威的就成了名臣流芳百世,可多的还是那些没好下场的九十九。
时间久了,谁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时代不是一个时代了。
孟子死了一千多年,明太[祖朱元璋因为他文章里有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给他发了一个赐死令,这老头要是活到今天,吾必定让他死矣。
朱元璋对这句文字的意见,不是用嘴说说就算了的,时隔一千多年,这位明朝的开国皇帝,下令罢免孟子配享孔庙,并且删除《孟子》原文八十五条。
这听起来是挺搞笑的,却不是特例,诸如此类的事历朝历代比比皆是,朝代更迭社会进步,有些东西是进步了,但有些东西就消失了。
一叶知秋,管窥全豹,董慈能在吕不韦和嬴异人身上看出来,这些风骨还没有完全消失,她有幸见识到了。
赵政的话会很快传到嬴异人耳朵里。
董慈心说如果她没料错的话,嬴异人不但不会怀恨在心,反倒会收了玩乐的心思,这点愧疚不安,大概能让他励精图治上好一段日子了。
董慈猜的没错,不一会儿就有个宫人上来回禀吕不韦,说国君还有旁的事要做,已经起驾回宫了。
果然如此啊……董慈听见奴仆的话,连眼睛里都涌出了一股热意,心里不住道,庄襄王虽然没什么建树,没什么野心,但他也是一个品格端正的好国君。
这只是一件小事,可这也许就是这个时代的精髓之处。
她有幸见到了。
董慈一时之间心潮浮动,沉溺其中久久都不能回神。
赵政未再言语,兴平拉了拉还在发痴的董慈,抓着轻一脚重一脚的董慈跟在赵政后头,三人就出了亭子。
兴平见她恍恍惚惚的,就开口安慰道,姑娘别怕,现在已经安全了,那嫪毐是翻身不能了。
翻身……嫪毐当然能翻身,而且还能翻得特别漂亮,因为他身怀的绝技,现在还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功效来。
绝技……董慈脑子里想起了方才赵政踢人的一幕,脚步猛然一顿,忙使劲回忆了一会儿,越想越是不安。
她好像是记得有一脚嫪毐横飞出去,撞在了栏杆上,当时嫪毐惨叫得很是凄厉,嫪毐似乎还往腿间捂了捂……该不会撞坏了罢,嫪毐只有一个,要真是撞坏了,那以后要发生的历史怎么办?这件事还跟她有关系,万一真的坏了,她这算不算改变历史了?方才怎么就只顾着解气,也没注意到底是不是撞到了……董慈一时间也顾不得喝鸡汤,欲言又止地跟在赵政身边走了好一段路,越是回想越是觉得可疑,心里就越发不安。
除却死了以后的身后事,嫪毐之乱算是嬴政一生中最大的危机,这一切的起源都挂在他天赋异禀上。
万一他提前变成了太监……董慈东想西想,实在是不知道是希望嫪毐出事好,还是不出事好……理智上嫪毐现在是不能出事的。
赵政察觉她神色有异,目光在她青肿的脑门上停顿了一下,脚步慢了一些,忍一忍,回了宫让太医来看看。
手腕和额头是有点火辣刺痛,不过并不严重,董慈摇摇头,有些迟疑地朝赵政问,那个……嫪毐的……那个……还好么?这年头也不用那个来指代一些不好言明的事物和东西,董慈问的含糊不清言辞闪烁,赵政一时间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赵政虽说心性成熟,但毕竟还不到知事的时候,没往这方面想实属正常,董慈哑然无语,倒是跟在赵政侧后方的兴平估计是懂了,因为他先是一愣,接着面色扭曲的看了董慈一眼,再抬脚哎哟了一声,差点没被台阶绊了个狗吃[屎。
这不是猥琐不猥琐的问题,董慈纠结的想,要没事还好,有事她还得帮嫪毐请个大夫不成?别搞笑了。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董慈纠结地问,就是那个,嫪毐的蛋蛋还好么?赵政停下脚步,垂头看着她,眉头蹙得越来越深,约莫是以为她被吓傻了正胡言乱语呢,董慈愁眉苦脸地接着道,我刚才看他捂着腿哭,眼泪都下来了,他那个恶心人的宝贝估计是撞在栏杆上了。
兴平绝倒,忙伸手拉了拉董慈的衣袖,急急道,快走罢姑娘,天都黑了,再不走晚了~他这个阉人方才是替嫪毐都疼了一下,不过这是一个小姑娘该挂心的事么,再说你看见就看见了,还非得要问出来做什么!虽然蛋蛋这个词比较贴切,但他已经不想知道,自家主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了。
26.怎么,你嫌弃我?赵政原本是不怎么明白,见兴平双手无意识的掩在身前,又听了董慈的话,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了。
更何况他根本不迟钝。
托赵姬的福,他在这方面懂得比同龄人更多,他原本是想暗地里将此人处理掉,但现在他不打算这样做了。
赵政看向自己的小奴隶,心说他方才何必在意什么名声噱头,不过蝼蚁鼠辈,他就算当场把人踢死了,朝臣又能如何,没有这些朝臣的支持,他一样能当上太子,不过多花些时间力气罢了。
赵政暗自喘息了一声,平了平情绪,看向董慈,并未开口问什么,只回道,没事,只是碰到了一下,后面嫪兄不是不疼了么,要真是伤得严重,他哪里还爬得起来,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兴平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他跟了赵政一年多,自己伺候的主子什么脾性多少也能感知一二,听了赵政的话顿时脊背发寒,他想去拉鼻青脸肿还一无所知的董姑娘一下,脚却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只颤着心站着干着急,暗暗祈祷董慈能说出句人话来,免得当真有什么事,他这池鱼也要跟着遭殃。
董慈觉得赵政说得有道理,那嫪毐以此为生,要真有事,岂不是要急死,哪里还能有心思耍小聪明。
看样子定然是没事了。
董慈一时间五味陈杂,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什么的,私心里她希望陛下这一生都完完美美的,永远都不要出现这些别人强加上来的污点和瑕疵,她希望他一直是万人敬仰的秦始皇,而不是被人茶余饭后嘲笑探究的谈资。
只是历史就是历史,她并不想改变历史。
董慈心情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就朝赵政笑了笑以结束这个话题,她情绪低落,一时间就忘了尊卑,叹了口气,精神恍惚地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了。
赵政心里强压着的暴戾被这一笑彻底勾了出来,手一伸就握住董慈的手臂把人扯了回来。
董慈惊呼了一声跌了回来,赵政力道大得出气,又恰好捏在她青紫的手腕间,恍惚间似乎还听到了骨骼错动的咯吱声,疼得眼泪立马就扑簌簌掉下来了!原来伤了手腕也能这么疼!赵政还捏着她的手腕不放,董慈一边吸气一边忙道,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能重新说一遍么。
董慈以为是赵政跟她说什么,她没听见,不过她走神也不是一两次,以前也没见赵小政发火呀!赵政不为所动,董慈忙动了动手臂道,你先放开,我手腕方才就肿了,你捏到肿的地方了。
董慈本来是比较耐疼的,只是这伤上加伤,火辣辣钻心的疼,她眼泪就控制不住稀里哗啦流下来了。
赵政呼吸一滞,心里那股欲毁天灭地的怒气突然就消散了许多,收紧的掌心也不由松了松,垂头看见细瘦的手臂上又添了一圈指印,迟疑了半响,到底是松开手了,心说他现在不跟她计较,这件事便放一放。
赵政这么想,话出口就成了另一番景象,你走错了,正门在这边。
董慈一看果然是走反了,忙有些丢脸的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笑道,哦哦,真的走错了,走罢走罢。
董慈心下懊恼,毕竟还没有哪个奴隶敢在主人面前走神的,她这样子要搁在别人那里,只怕死过几百次了。
不过赵小政不悦归不悦,到底也不会拿她怎么样,赵政不太纠结这些琐碎的小事,看她和秦真能一直我我我的自称就知道了。
秦始皇是性子暴虐,但都是针对外人,董慈现在摸清了这一点,已经不是很怕这个少年版的赵政了。
赵政站着不动,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晦暗不明,董慈有心想给他赔罪,眨了眨眼睛就绕到他背后,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推他的后背,嘻嘻笑道,走了走了,天黑了,肚子该饿了,咱们快些回宫罢。
赵政被推得往前踉跄了一步,他心里仅剩的那点怒意不知为何也彻底散干净了,连放肆这两个象征性的呵斥都没有,看着正从自己背后探出来鼻青脸肿却还嬉皮笑脸的脑袋,又生出另外一种郁卒憋闷来。
赵政心说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她,烦人又愚蠢的惹事精。
赵政不再理她,自己先一步往正门走去了。
董慈看着赵小政大步流星的背影,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遭受到了嫌弃和鄙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头道道,只得放弃似的揉了揉干瘪的肚子,朝兴平道,肚子饿死了,咱们要不要在城里买点东西吃吃再回去。
兴平不搭话,董慈挠了挠头,又接着道,说起来咸阳城里都有些什么好吃的,我初来乍到,还什么都不知道哩。
兴平擦了擦额头的汗,小步跟上,心说姑娘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第一你不知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第二你不知道那嫪毐兄的蛋蛋本来是没事,现在有事了。
马车也是吕不韦准备的,他们出去的时候,吕不韦正候在门边,见赵政出来,便几步迎了上来行礼,言语行动间比晨间恭敬不少,今日得公子提醒免成大错,臣下感激不尽,臣恭送公子。
赵政点头回道,吕相勿怪赵政鲁莽,且留步。
吕不韦得了回应,慈和的脸上喜色一闪而过,又恭恭敬敬的朝赵政行了稽首礼道,恭送公子。
吕不韦虽为臣,却是嬴异人倚重的肱骨大臣,又是个年长者,赵政一个没封侯爵的公子,自然是不好让他立门相送,只让他留步。
吕不韦拂须笑了笑,也未再讲求那些寒暄虚礼,自己领着仆人先进去了。
兴平先上了马车拉了帘子,就算有台凳,这马车对董慈来说也还是有点高,她手又受了伤,董慈正想叫兴平拉她一把,就被人非常不客气的提着后衣领拎上了马车,她还没来得及蹬手蹬脚表示抗议,就稳稳落在大马车的车板上了,接着赵政也上了马车,看也未曾看她一眼,自己先进去了。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赵政这小屁孩是真的嫌弃她。
董慈摸了摸自己的脸,凑到兴平面前问,我的脑门是不是鼓得特别严重,像外星人。
兴平不知道什么叫外星人,但这姑娘鼻青脸肿,旧伤加新伤,是挺丑的。
兴平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姑娘还是进去坐好罢,车要走了。
车马是吕不韦准备的,赶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拉着缰绳束着马,就等着主子开口说走了。
董慈觉得今天所有人都有些怪怪的,包括兴平,兴平你不进去么,外面风大,又不用你赶车。
兴平就没见过废话这么多的姑娘,说起来他和她虽然同是奴隶,但完全不是同一级别的,主子就在里面,他们俩在这闲聊,是不是放肆了些,这与他小心谨慎的性子十分不符,早晚要倒霉,兴平心里苦水一层一层冒上来,还得开口回话,老奴喜欢吹风,坐在外面舒服。
说实话董慈也有点不想进去,赵小政拉长了个脸,分明是不想看见她,她现在进去岂不是自找没趣,还不如就在外面坐着,可以看看咸阳城的街景也不错。
兴平一人精,哪里能看不出董慈在想什么,心里唤了声祖宗,赶紧在车板上坐下来,和车夫平分了位置,摆明了不想搭理她。
兴平也嫌弃她了。
董慈茫然地摸了摸脑门,心说莫不是毁容了罢,她还等着长成大美女,然后让巧意和李思明大吃一惊呢。
这么一想,董慈觉得伤口都火辣辣的疼起来,警铃大作,忙进了马车,想找个镜子先看看再说,要是口子太大,她还得提前找到祛疤的药材,否则留疤就真毁容了。
这车马是给男子准备的,干净明了,简单大方,一眼能看到底,董慈看没有,也就只能作罢了。
董慈正用左手一点点试探着仗量下伤口的尺寸,手却被赵政拉了下来,胡乱摸什么。
伤口肯定是不能摸,董慈只是摸摸没伤到的地方剩多少嘛,好像还挺严重的,董慈忙跪坐到赵政对面,指了指自己的脑门问,看样子伤得很重啊,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看起来特别惨。
赵政定定看了董慈一眼,心说自己跟个小孩生什么气,舒了口气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道,不是惨。
他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想到董慈能有什么反应,压下唇角要勾起来的笑,接着道,是傻,蠢,丑。
董慈刚裂开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心说她跟个没情趣的小屁孩聊什么天,和赵小政聊天,自来不会超过三句话。
董慈精神怏怏地坐到了一边,揉了揉饿得干瘪的肚子,心说宝贝你再忍耐一下,再等娘亲一个时辰,娘亲就拿点好吃的喂饱你。
赵政听见了咕咕叫的声音,开口唤道,过来坐好。
对待始皇帝的吩咐,董慈向来是言听计从,更何况紧紧地团结在领导的周围,向来都会有肉吃,这次也没错。
赵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麦饼子,推到了她面前,还有两个小蜜枣。
董慈惊喜地看着面前的麦饼子,拿起来剥了叶壳闻了闻,香气诱人不说,还有点温热温热的,董慈喜得眉开眼笑,捏着面饼子啃了一口,见里面还带了肉馅,更觉美味,细细咀嚼道,你哪里来的,我正要饿死了!说起来赵政一直记得给她拿吃的,虽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她每次都很感动好吗!赵政就闲闲散散地靠着车柱看着她吃,随口回道,方才趁乱抓的。
董慈嘿嘿一笑,吃了几口觉得不那么饿了,见赵政一直看着她吃,出于客气,就举着面饼子往前伸了伸,随口问了一句,你方才没吃么,要吃么?她坐在赵政对面,两人之间就隔了个小矮几,手一伸都能伸到对方后背去,赵政看着举到面前的面饼,鬼使神差就低头在上面咬了一口,吃完了,这才开口道,给别人吃自己吃过的东西是很失礼的,往后不要这样了。
见鬼了!董慈晃了晃手里缺了一个弯月牙的肉馅麦饼,心说她不是做梦罢,两个人吃了同一块饼子,就算是和她特别亲密的好朋友,这件事也从来没有过。
虽然这个人是她喜爱的秦始皇大大,但真的让她很难做啊!董慈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手上的面饼子,心说她说她吃饱了可以么?赵政指尖一顿,看了董慈一会儿,缓缓开口问,怎么,你嫌弃我?27.特别特别的幼稚谁敢嫌弃始皇陛下。
而且就算看出来别人嫌弃你了,不是该视而不见佯装不知么,哪有这么棒槌地直接问出来的,搞得人很下不来台,她现在还非得要用和始皇帝吃同一块饼子来表忠心了,董慈嘴角抽搐,反驳道,你知道失礼,刚刚怎么还吃……还敢质疑他了。
赵政倒也没生气,掀眼皮看了饼子一眼,张口回道,因为我方才也没吃,肚子饿了。
董慈闻言嘿嘿一笑,将饼子又举到赵政面前,一副我很肉痛但依然让给你我是不是特别大方善良的表情,那给你吃罢。
赵政哪里会不知董慈在想什么,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探头又咬了一口,这次是将上次没咬到的地方也咬了个圆乎,语带警告,我吃了,你若真是敢嫌弃我,那可真是好胆子。
董慈:……威逼之下必有懦夫,董慈只好吃了……她想起了一句很经典的鸡汤,万事开头难,迈出一小步,成功一大步……放心大胆地咬上去,似乎也没什么嘛。
就是这副被欺负又不敢反抗的样子……赵政心里想笑,等董慈咬了一口后,就敲了敲矮几,命令道,递过来。
见鬼了!这是要干什么!董慈脑袋发懵,只好又递了过去。
赵政咬完示意她接着吃,董慈就又接着吃了,于是两人就这么安静诡异的你一口我一口、十分公平有序的把一整个饼子都吃完了。
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的……话说她为什么不掰下一半来分给赵小政,为什么非得要这样,简直没智商。
董慈还沉浸在自己是弱智的悲痛中,赵政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个小饼子,推到董慈面前,说道,还有一个,吃罢!还有一个方才为什么不拿出来!看样子分明也是肉馅麦饼,只不过尺寸小了一些罢了!董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又不敢直接质问秦始皇陛下,千言万语在喉咙里转两圈又落了回去,只得憋气道,我吃饱了。
哦。
赵政应了一声,看着气得脸色胀红的董慈,慢吞吞开口道,那怎么办,我也吃饱了,这饼子浪费了。
这下董慈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赵政是故意的了!不要嫌她傻!给她两百个心眼,她也想不到秦始皇是这样的秦始皇!不就是刚才走神了没搭理你么?记仇记到现在就不说了,这么幼稚的行为,跟陛下你英明神武的形象符合么?!不怕在后世万千粉丝心目中人设崩塌么?!董慈抓起桌上的两个小蜜枣,扔到嘴里咯嘣咯嘣脆的吃完了,抓起矮几上的面饼子,起身道,兴平还饿着肚子,我把这个面饼子给他去。
董慈说完当真出去了。
赵政看着晃动的门帘,握拳在嘴边咳了两声才没让自己笑出来,心说也让你气一回,让我自己一个人生气,显然是不怎么划算。
兴平和车夫就安静了很多,街市上人来人往,却是各走各的路,很少有人谈论说笑的,偶尔有人路过他们的马车,也是远远就避开了。
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董慈的呼吸这才顺畅了些。
董慈在兴平身边坐了下来,把面饼子递给他道,主子给你的,还热着,快吃罢。
董慈一边看车夫如何驾车,一边想,以后赵小政不忙的时候,她是绝对不要和他坐在一起了,因为赵小政一旦无聊起来,就特别特别的幼稚!董慈死皮赖脸的要坐下来,兴平也只敢在心里叹两口气,把饼子接了过来,心说主子哪里能想得起给他带吃的东西来。
第一,这世上就没有主子给奴隶拿东西吃的道理,第二,他也不是那个不怕死有勇气有能力站出来替主子辩驳的人。
这可是做给国君吃的饼子,吃了他也不亏。
兴平道了谢,吃了饼,回头往车里面瞄了一眼,往旁边给董慈挪了点位置,有些迟疑地压低声音问,公子还好么?董慈点头,他好着呢。
在董慈看来,赵政来这一趟很划算了。
得了个明德通理的好名声不说,还得了吕不韦的青眼,临走的时候吕不韦特意候在门边相送,显然是已经考量过一番了。
不过董慈倒觉得事情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吕不韦是个商人,商人不但会精打细算,想得也特别长远,他知道无论是秦国,还是他自己,都需要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不是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一族,也不是以夏太后为首的韩系一族,赵政背景干干净净,在这个时候恰好出现了,又比同龄人出挑了许多,吕不韦盯上他,那是早晚的事。
吕不韦还在观望之中。
董慈看着街道上忙忙碌碌匆匆而过的行人们,心说还缺了一把火,那把能将吕不韦和嬴异人的决心烧起来的熊熊烈火,算算日子,也应该要快了。
马车一到宫门口,就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年青人迎了上来,看见董慈的时候恭恭敬敬的朝她行了个礼,问好道,见过董姑娘。
董慈忙让开,青年朝她笑了笑,又朝从马车里下来的赵政行礼道,王青见过公子。
赵政让他起来,王青起身上前几步,凑到赵政身边低声道,主子,有要紧事。
赵政点头,去书房说。
赵政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了书房。
兴平忙使唤人去请了太医,又叫人烧了水给董慈洗漱,传了饭食,熬了药,里里外外忙得脚不沾地。
伤筋动骨一百天,董慈脑门上上了药,整个脑袋都被包圆了,手腕上更是肿得跟猪蹄一样,董慈晃了晃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腕,心说这时候要是有一瓶云南白药气雾剂,她哪里还需要养三个月。
三个月,三个月,现在快九月了,她岂不是要留在这里过年?留在这里三个月显然不太妥当,韩非子那边什么情况她也不知,董慈杵着脑袋想,等秦真成了亲,她还是早点过去的好。
董慈呆在月泉宫,吃了饭洗漱好,她手又不能用,抄书也抄不成,只好又拿出那本她无法征服的乐经来背,虽然合同里写得很明白,她回去以后会忘记所有的这一切,她记在脑子里的这些知识定然也保留不下来,但董慈还是不想放弃。
虽然这是无用功,但她也想好好背一遍,理解一遍,因为这些都是很宝贵的文献,是后世各行各业多少人但凡得到只言片语,都能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典籍,她能读到这么多,是老天爷不可多得的恩赐,有机会看,能看多少,她就看多少。
董慈在卧房里无所事事浪费光阴,赵政这边却是一直没安静过。
赵政坐在案几后面,面前的案几上散落着许多崭新的文简,王青秦鸣秦真杨越王松都在,几人都是做宫仆的着装打扮,挨个立在下首,等着赵政发话。
赵政思量了一会儿,指了指面前的拜帖,朝杨越问,依先生之见,相国这是什么意思。
赵政前脚才进了书房,后脚吕不韦的帖子就来了,是单独请他后日过府家宴的。
杨越回禀道,吕相国似有结交之意,此事可,只是这宴会现在是不能赴的。
杨越沉吟了一番,接着道,公子只说夫人身体不虞,需侍疾,不便玩乐,改日再登门拜访,先推了罢。
赵政点头,吕不韦权势滔天,在立储君这件事上是一把好用的利剑,却也是把难以掌控的利剑,一个不好,只怕反被掣肘其下。
他是想做太子,但他并不想做一个万事不管的傀儡王,如果吕不韦是想让他与父王一样,那吕不韦这个人,究竟该怎么用,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王青又禀报道,除了蜀地的太守李冰奉旨携万石军粮进城面君之外,上党河东郡王庆州也准备了万石军粮,来咸阳的日子也定下来了,九月十三启程,一路顺利的话,大概两个月就能到咸阳城了。
杨越与王松闻言对视一眼,眼里皆浮现了激动之色,杨越微微一拱手,朝赵政道,主子,这是一个好机会。
赵政颔首,却没有立刻下决定。
两个谋士对视一眼,看着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陷入沉思的赵政,心下拿不定主意,在他们看来这的确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只毕竟是阴谋诡计,见不得光,若是赵政不打算这么做,那还得另想其它办法。
只是时不待人,暗线送来的消息称国君的身体有恙,平日里看起来虽是精神奕奕没什么大碍,只容易发伤寒之症,每每来势汹汹,最近这一年越见频繁,并不是吉利之相。
立储之事耽误不得,还得早作打算,尤其他们根基不稳,华阳太后与夏太后虎视眈眈,越久只会越不利,杨越性子急,上前一步就想再劝,王松摇头制止了。
赵政脚步一顿,在舆图面前看了看,指尖在安邑峡谷关上点了两下,吩咐王青道,领人在这里守着,随时报送消息。
王青杨越等人听此言皆是大喜,安邑峡谷关是由河东郡府过函谷关的必经之路,也是离韩国边境距离最短的地方,峡谷关道路狭长,两侧山上丛林草木郁郁葱葱,若是在此设伏,就算对方长了翅膀,那也是飞不出去的。
王青等人行礼领命,赵政又吩咐秦真道,人需要多少你找王青要,怎么伏击选什么时机你看着安排,届时杨松去给你做个监军,事成以后立马报信安邑守军,挥师迎敌……秦真点头应下,赵政又嘱咐了两句,要将此事嫁祸于韩国,还得想办法做得逼真一些,撑到吕相发兵,如何,能做到么?秦真这一年多都在外练兵,已经见过些风浪了,这件事听起来容易,却也惊险万分,稍有差池行错一步,当真彻查出来,这么多人死还是轻松的。
秦真知晓轻重,当下便肃声叩首道,属下晓得。
万事皆定,一切只在等了。
秦鸣当斥候很有一套,做生意开驿传点买卖粮食军需也得心应手,听政务就一头雾水了,他站在一边认真听了半响,也没想明白,不由问,万一王上不信怎么办,他不信,自然不会发兵,这又要钱又要粮的跑到安邑去,万一不发兵,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了。
王青闻言就笑了起来,秦鸣你这是心疼钱了,放心罢,兄弟们知道你赚钱不容易,会省着点花的。
一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秦鸣也跟着笑,兄弟我这不是脑子不如两位谋臣策士灵活好用,想请二位提点提点么?杨越拂须颔首,笑着解释道,王上信不信没什么关碍,吕相国信就行。
这话秦鸣点头应下,谁都知道王上不太拿主意,只要不涉及根本,多半都要听吕相国的,可要是吕相国不信,或者说不愿意与韩国为敌,那岂不是一样没用。
杨越王松两人年长许多,这一年来跟秦鸣几个都很熟悉,闻言都摇头笑起来,你小子还是好好赚钱去罢,跟你解释也解释不通。
秦鸣听了也笑,胳膊肘撞了下旁边的秦真,揶揄道,先生说的对,我还不如像秦真一样,什么也不问,听令就是了。
一书房的人闻言都哈哈笑了起来,秦真也乐了,拍了拍秦鸣的肩背道,听主子的总没错,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秦鸣叹了口气,遂也不在这些政务上费神了。
秦鸣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不了解吕不韦这个人,吕不韦有自己的政治抱负,又急于表功,现在正缺一把刀,他既然缺,赵政就给他递一把。
这么好的一次机会,吕不韦若是放过了,他就不是吕不韦了。
王青又挑拣了一些事情禀报了,等几人商议完,天色已经黑了好一会儿了,王青等人都行礼退下了,秦真秦鸣留在最后,秦真朝赵政行礼道,主子,妹妹可是在宫中,属下可否见见她。
赵政抬头,看了眼难掩激动兴奋之色属下一眼,开口道,天色晚了,她约莫是睡下了,你明日启程前再进宫来见她。
秦鸣拉着秦真就想告退,心说明日启程前来见,就只能是见一见了,估计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秦真显然也算过这个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神色兴奋地道,现在还不算太晚,妹妹她以前就睡得晚,不会这么早睡的,主子让属下去见她罢,妹妹定然也想念我了。
赵政:……有这么一个属下,有时候是挺烦人的。
28.捡到金子的陛下秦真什么性子秦鸣再了解不过。
他这个兄弟身手好,做事认真性格执拗,听了吩咐就闷头干事,不多问不多说,平日板着个脸也确实有个要做将军的样,只是人也一根筋,一旦跟你亲近熟识起来,就半点不设防备,有什么说什么,特别的棒槌。
他对兄弟对主子都是一个样,你在这替他着急上火,使眼色使得眼抽筋,他倒还要转过头来问你眼睛怎么了疼不疼啊要不要请个巫医来看看。
大部分时候你觉得很贴心很感动,但有些时候你就想抽他!秦鸣现在就想抽他,没发现主子根本不喜欢你哥哥妹妹的瞎叫唤么。
秦鸣拉住自己的二傻子兄弟,苦口婆心地劝道,董姑娘今天在银叶山庄受了惊,很累了,你让她好好休息,明早再去见她也不迟。
秦真听了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又高兴起来,整张俊脸亮得能闪瞎狗眼睛,口里不住夸道,我听说了,妹妹很厉害,年纪这么小就这有胆气,懂的东西又多,是我我肯定说不出来……就是不知道妹妹人怎么样了,有没有长胖长大一些……赵政:…………指望他这个实心眼的属下能稍微揣摩下主子的心思,估计是不可能的了,赵政索性打断他开口道,董慈是我的人,你见她可以,不过离她远点,再让我看见你抱着她举来举去,动手动脚的,以后人你也不用见了。
我的人这三个字很强大,地方恶霸才这么干,公子的气度呢!秦鸣哑口无言,心说人家是兄妹,又是哀牢那边来的,不怎么讲究虚礼,两人年纪差别也大,亲近些在所难免,就算是主子,也不好直接规定属下不能抱抱自己的小妹妹罢?秦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到底还记得赵政是主子这件事,不乐意归不乐意,想说什么也憋了回去,闷闷不乐的应下了。
赵政看着自己垂头丧气的属下,顿了半响,勉强将‘她也不需要什么哥哥,以后不许哥哥妹妹的叫唤……’这句似乎特别残忍的话收了回去。
身为主子是可以为所欲为,但也不好太过分了。
赵政想,这件事暂且忍忍,忍无可忍的时候再说罢。
赵政转而朝秦鸣道,嫪毐的事你亲自去办,事情成了以后,再过来回禀。
秦鸣想起主子的吩咐,浑身都打了个冷颤,忙肃了神色点头应下,拉着自己的兄弟行礼告退了。
书房里就安静了下来,赵政把剩余的事物处理完了,这才起身去了卧房。
董慈这一整天是挺累的,研究乐经又费脑子,所以等赵政沐浴完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歪着脸趴在矮几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赵政见董慈的脸埋在竹简上,心说她也不嫌膈的慌,倒还知道歪着脑袋避开额头上的伤,想来是打算先趴着睡一会儿起来再接着看的。
赵政看了眼董慈脸下的文简,瞧见‘乐论本注’几个字,就知道这文简是什么了,《乐经》第一卷。
昨晚看了一晚上,今晚看了一晚上,竟还在第一卷打转,赵政点评道,蠢,蠢笨如牛。
兴平上前低声问,要不要把姑娘叫醒了去耳房睡?赵政熄了烛火,低声道,无妨,下去罢。
兴平得了令,示意门边候着的侍婢也退下了,自己轻轻把门关好,自己也出去了,这边暂且是不用人伺候了。
赵政弯腰把人抱了起来,见怀里的人没醒,环顾了一周,索性把人放到了自己的床上,自己也上了床。
赵政一摸董慈的头发还有些潮意,便伸手给她解了束发,董慈睡得很死,这么大动静她也就伸了伸腿,脸在床褥上蹭了蹭,就又沉沉睡了过去。
头发湿着就睡觉,明日醒来该头疼了。
赵政心情不错,就善心大发地用手指将董慈还未干透的发丝从脖颈里梳出来,理好铺到枕头上,想了想又拿过干的帕巾给她慢慢擦起来,一边擦一边想,老鼠不都是很警觉的么?看看这又蠢又傻的模样,什么时候被猫偷了去都不知道。
夜已经很深了,赵政把潮了的巾帕扔到了一边,自己也躺了下来,手一伸就将背对着他的董慈轻轻拖进了怀里,下颌搁在董慈头顶上摩挲了两下,见怀里的人只是嘟囔两声就没动静了,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心说又软又小,抱起来温温热热的,这么好欺负没脾气的小奴隶,他以后得防着一点,万一被狼叼去了怎么办?董慈这一觉睡得特别累,醒来的时候天早大亮了,她对发现自己在赵政床上这件事不是很惊讶,因为床上只有她一个人,赵政许是一夜未归。
董慈也没赖床,醒了就起了,因为她手和脑袋都受了伤,兴平就指了个小宫娥给她,小美女正给她洗脸的时候,赵政进来了。
宫娥们纷纷行礼,跪了一地,董慈不知道自己曾给男神陛下当了一晚上的长毛玩具狗,见他进来给他行礼唤了一声,见过公子。
都起来罢。
赵政将剑递给兴平,接过帕子净了手,见董慈正举着脸让那小宫娥给她擦,突然就来了兴致,朝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小婢女道,巾帕给我。
这小婢女叫玉珠,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赵政进来后这丫头就开始紧张了,力道又轻又小心,战战兢兢的生怕伺候不好人,听了赵政的话,连脸都白了,又不敢说话,颤巍巍将帕子双手递给了赵政,跪坐在一边,头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
董慈看得直叹气,心说赵小政在皇宫里这一年多也不知干了什么,宫人一个个都怕成这样,就连兴平也是蹑手蹑脚大气也不敢出,估计是被吓着了。
董慈实在是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事,因为赵小政这个人,是轻易不发火的。
赵小政今日又和以往有点不一样,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似乎有点朝气蓬勃的,有一分像个少年郎了。
董慈看得心里咂舌,年轻人就是好,熬了一夜精神奕奕不说,似乎连心情也特别好,不像她,睡了一晚上就跟鬼压床了似的,反倒越睡越累。
赵政拿了湿巾帕不走也不用,在董慈艳羡的目光中,一手固定着她的下颌,一手开始给她擦脸了!干什么?见鬼了!董慈脑袋发懵,始皇帝走基层体验生活来啦?!难不成昨晚是跟着王青捡金子去了,看看始皇帝陛下这轻快飞扬的心情,估计百年都难得一见!董慈懵在了原地,感受着脸上糙汉子特有的力道,心情真是特别复杂。
古往今来,谁体验过千古一帝秦始皇陛下的擦脸服务?虽然这位假业务员服务一点不到位,业务生疏半点也不知道对客户温柔以待,也不知道要对美女怜香惜玉些!可他是秦始皇呀!说出去谁信她!董慈感受着脸上几乎要把自己戳翻在地的力道,心说好样的,董慈你的地位有所上升,从玩具狗变成活物狗了。
幼稚幼稚,可怕,从她这次回来就这样了,莫不是始皇帝也有中二期,十二三岁,倒正是犯病的高峰期……董慈表情麻木地任由始皇陛下玩个够。
赵政避开伤口把她脸上擦了个遍,将巾帕扔回盆里道,秦真来了,在宫门外等着,你洗漱好去见他,他有要事在身,你别缠着他,见完立马回宫来。
秦真来啦?董慈惊喜地问了一声,自动忽略了赵小政后面的话,心说她本来就打算今天出宫去找这个便宜哥哥的,没想到他先来了!董慈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穿上鞋袜,跑去架子下把自己的小盒子拿出来,把她给秦真准备的礼物拿出来了。
是一把新铸造的匕首。
这把匕首从选矿材到铸造,都是她亲手做的,比这里寻常的短匕首要锋利刚硬许多,董慈还在匕身上刻了秦真两个字,也算是补上了之前欠着的礼物。
董慈拿了匕首,心里想着秦真见到这份礼物的表情,自己也高兴起来,朝赵政行了个礼道,那公子,我先去见哥哥了!董慈说完也不等回应,抓起宫牌就出月泉宫了。
赵政:…………养不熟的白眼狼。
兴平拿了个帖子和盒子进来,朝赵政行礼道,游正卿家的嫡子送来拜帖了,还送了份礼来,说是想给公子赔罪,午间请公子赴宴。
兴平脸色有点不好,时下士人讲究礼尚往来,光送了拜帖,找个由头推了就是,游家却连着送一份礼来,搞得世人皆知,主子不去,只怕隔天就有个倨傲无礼心胸狭隘的名头了。
这宴无好宴,还非去不可了。
赵政连帖子也没接,不甚在意地问,在什么地方?兴平忙打开拜帖,看了里面的内容脸都变了,东城女闾舍。
这游家倒是好算谋,请一国公子去女闾舍赴宴,分明是想将人架在火上烤了,兴平气愤道,这游家真是……赵政眼里寒意一闪而过,吩咐道,去备马车。
兴平也知此番非去不可,只得收了东西,去准备车马了。
29.英雄救美来一发董慈到宫门口的时候,秦鸣正陪秦真等着,一见她出来秦真脸上就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真挚热烈。
董慈心里也十分感动,她这个便宜哥哥是真的很挂念她,听秦鸣说秦真隔一段时间就来问她的消息,买了个宅子,还特意比照着富家女孩的规格给她布置了一个精致的小院子,还给她攒钱,说是有了钱,她以后不愁吃穿,也就不用天南地北千辛万苦地出去奔波了。
董慈才飞奔过去,秦真就一把把她举了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哈哈笑道,妹妹长高了,也变漂亮了!秦鸣仔细看了董慈一眼,眉眼抽搐,心说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这话女性朋友们都爱听,董慈也笑起来,拍了怕秦真的肩膀,也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哥哥也长高了,变得更俊了!秦鸣忙拉住秦真道,你快把人放下来好好说话,没见妹妹脑袋包着呢,你别晃她!秦真忙把董慈放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董慈的脑袋和手腕,俊面染了忧色和怒意,董慈知道他是担心了,忙解释道,就是磕碰了一下,太医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哥哥不用担心。
秦真神色缓了缓,又忍不住伸手在董慈脑袋上揉了揉,低声叹气道,阿慈受苦了,公子已经答应哥哥,以后不派阿慈出去做事了……秦鸣听得白眼直翻,心说傻兄弟,主子本来就要把人拘在身边,随口应了你一句,你还当真了!秦真还在说,兴高采烈的,阿慈以后搬来跟哥哥住,哥哥定然能将阿慈养得白白胖胖的。
董慈头点成了小鸡啄米,秦真顿时乐得找不着北了。
秦鸣有些同情地看着自己正做美梦的二傻子兄弟,等随从来催了,就开口道,好了好了,先去办正事要紧,等回来咱们再请妹妹好好聚聚。
秦真也知正事耽误不得,离别在即,忍不住又将董慈抱起来颠了颠,面有忧色,阿慈太瘦了,要多吃点好吃的,长胖一些才好。
董慈见他身穿铠甲,腰悬长剑,是真的有要事在身,忙将匕首递给他道,这个是妹妹给哥哥准备的礼物,哥哥带上当个防身的物件,妹妹祝哥哥一路顺风,旗开得胜!秦真惊喜地把匕首接过来,拔[出来试了两下,赞不绝口,好锋利的匕首!那边有随从时不时看过来,显然是等得着急了,秦鸣忙道,要出发了,这一去回来就安稳许多,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罢。
董慈点头,见有不少人等着,也不好相送,只朝秦真道,哥哥一路平安,我在咸阳等你回来接我回家。
秦真高高兴兴的走了,给董慈留了一大包他说的小玩意。
董慈回了月泉宫,就把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东西零零散散的铺了一矮几,董慈看得又好笑又感动,秦真这是当真把她当孩子了,什么泥人面人,玉簪手镯,铃铛手串,还有各地时兴的小玩意,品种繁多,看得她眼花缭乱,里面竟真的有一小包金叶子,还有一包银贝,装钱的袋子有点旧,想来是攒了有一段时间了。
董慈一手捏着一个可爱萌新的泥娃娃,一手握着一根羊脂玉簪,眼眶都有些发热了,说真的,两辈子两个世界,像这样对她好得掏心掏肺的,秦真还是头一个。
她来这里可真是一点都不亏,阴差阳错得了这么一个哥哥,也算是老天爷莫大的恩惠了。
董慈把脸埋进秦真给她准备的衣裙里,脑袋搁在上面翻过来又翻过去,心说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能嫁给秦真……别怪她大逆不道,说真的,要是秦真年纪大一点有个二十五六岁三十岁,又没有定亲,她都想倒追他啦!董慈长吁短叹地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见兴平进来了,这才去把自己装东西的小箱子拿出来,把这些礼物连着钱袋子一起装进去,她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豪,秦真给的这些钱她也用不上,倒是可以攒起来,以后可以给小侄女们添置嫁妆嘛!董慈拍了拍重了不少的盒子,心说以后她背着跑江湖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兴平脸色有点不太好,心不在焉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住朝宫门口张望,董慈不由问,出什么事了么?公子去哪里了,怎么没带你……兴平看了董慈一眼,心说主子去女闾的事也没藏着掖着,他说一说也无妨,董姑娘古里古怪的,说不定还真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兴平死那当活马医,全当自己找了个倾诉的对象,苦着脸朝董慈道,公子去女闾了。
董慈愣了一下,兴平也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跟一个女童说女闾的事,她能懂就怪了。
兴平倒是料错了,女闾的事,董慈还恰好就懂一些。
董慈蹙眉问,谁请去的?女闾就是妓院的意思,这种妓院又跟后世人了解的妓院有些不同,因为它是官办的。
女闾是妓院青楼的前身。
说起来可能让人有点难以接受,但历史上首次创办妓院的恰好是号称华夏第一相的贤臣之师管仲。
大天[朝的人可能没有一个不知道管仲的,每一个做官的都想朝管仲靠齐,他是春秋时期重要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在任期间大兴改革、富国强兵,励精图治一步一步将齐桓公推上了春秋五霸的位置。
微管仲,吾齐被发左衽矣。
孔子这样夸赞他,管仲辅佐齐桓公做诸侯霸主,一匡天下,要是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头散发,左开衣襟,成为蛮人统治下的老百姓了。
这一段话由孔圣人说出来,其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可就是这样一个彪炳史册的治世能臣,却成了大天[朝世世代代性服务行业供奉的保护神。
这多少让人有些难以接受,正因为这一条,管仲贤臣名将的名声之外,又背上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揣测和责难。
董慈一再提醒自己,莫要用后世人的眼光和习俗来看待两千多年前的人和事,当时当地,管仲采取的这项举措,确实是带有一定的经济政治目的。
这项措施带来的经济效益和政治效益先不说,光是它能流传后世历朝历代将近两千多年,就足以证明它在当时社会条件下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了。
管仲创立了女闾之后,其他国家争相效仿,秦国自然能也不例外。
秦国的女闾又有些不一样,秦国人不好玩乐,闲散懒惰之人动辄论罪处置,就算不是牢狱之灾,也要罚你上缴几幅铠甲盾牌什么的补充军需,因此这女闾舍在咸阳城的生意也就十分冷清,开设女闾的目的本就是给朝廷创收,士人们就算去了,也背着募捐军粮的名头,它有些不成文的规定和惯例,去了非得要扒下一层油皮来,没有些家底的人,轻易是不敢去的。
董慈蹙眉问,哪家请公子去的?董慈这模样分明是懂的,兴平心下有些诧异,忙回道,就是上次那个游正卿家的嫡子了……董慈眼皮跳了跳,见提起游家兴平脸色更难看,不由问,该不会是说想道歉,所以请来一聚,吃酒玩乐罢?兴平点了点头,董慈有些哭笑不得,这群混小子们哪里是来道歉的,分明是气不顺,找了个理由,想光明正大地削赵小政一顿罢了。
咸阳城里但凡知道点宫廷内[幕的,哪会不知赵政是个两袖清风的穷公子,秦国王室也没有骄纵子嗣的惯例,原先秦惠文王嬴驷还被赶去民间体验人间疾苦呢,赵政每月就领那么点银饷,养点人估计都捉襟见肘,哪来的钱财挥霍。
吕不韦前几个月刚刚把东周灭了,这段时间秦国上下也没什么战事,董慈想了想,又问兴平道,最近可是哪里又有天灾了。
董慈这么一说,兴平也恍然道,是定阳那边,三年大旱,百姓们颗粒无收,晨间杨谋士他们还都说要给那边捐点钱财物件什么的。
果真跟她想的一样,董慈忍不住啧了一声,姓游的这招可够损的,官员们是知道赵小政没钱,可百姓们不知道啊,在百姓眼里,赵政贵为一国公子,他都没钱,谁还有钱……人家送了份礼来诚心道歉,你不去那就是心胸狭隘了,去了不给灾区人民捐物捐粮,难免要落得吝啬寡义的名声……这游辛友背后莫不是有高人指点不成,凭他那二楞子的模样,估计还想不出这么合时宜的计谋来,董慈有些咂舌,这帮兔崽子,正事不干每日瞎琢磨这些阴人的诡计,要是肯像各家的老爹一样把心思花在治国安邦上,秦国也不会熬了两代就过气了。
现在却不是研究这些的时候,董慈定了定神,指了指墙边放着的箱子,起身朝兴平道,兴平拿上东西,咱们找公子去!30.财大了气也粗了兴平本就挂心主子, 当下也顾不得细想他一个阉人合不合适去女闾舍的问题了,抬了箱子跟在董慈后面出宫去了。
城东女闾并不难找,今日似乎也不同寻常的热闹,大白天的董慈在门外就听见了吵吵嚷嚷的吆喝声, 游辛友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尤为特别,董慈一听就把人分辨出来了。
女闾阁本就是供士人玩乐潇洒的地方, 修建得开阔辽远,中间是一个下沉带台阶的舞场, 可供乐女鼓乐起舞, 现下没有奏乐歌舞声,倒有个薄纱轻襦的女子跪坐其中,舞场外围满了人,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还有几个做仆人随从的模样打扮, 一面看着女子评头论足, 一面时不时的往楼上望去。
女子有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用白玉簪高高挽在脑后, 露出一截修长白净的脖颈来,她微微垂着头, 娴静素雅, 纵然不见眉眼, 端看这清丽脱俗的姿容仪态, 也是一枚一等一的大美女了。
董慈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游辛友, 赵政也在楼上,隔得太远了,董慈也分辨不出赵小政的神色如何,被人逼迫算计至此,想必陛下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政身边就跟了王青一个,比起游辛友呼朋唤友奴仆簇拥,显得势力尤其单薄,董慈忙领着兴平上了楼。
游辛友坐在矮几上,一手杵着膝盖,一脚蹬在走廊的围栏上,吊儿郎当一副二世祖的模样,说话倒是比之前客气婉转许多了,公子挑选的这位乐女甚是美丽,吾心悦之,愿出十镒买之,如何?十镒不是小数目,这已经是游辛友第三次看上赵政点的乐女了。
赵政自进来总共就点了三次,三次都被游辛友横插一杠子。
要是一个也点不到,今日赵政走出城东女闾这扇门,只怕咸阳城里立马就有了一个能娱乐大众的饭后谈资了。
下面渐渐有了些起哄声,王青有点憋不住,压低了声音朝赵政道,姓游的不就仗着公子出不起钱,想看公子的笑话么?钱咱们有的是,不如……赵政制止了他,不甚在意,不必跟他争一时之气,走的时候直接给定阳捐上十金,这两年父王太后也赏了不少东西,你拿去与人换了,凑一凑,也够了。
王青也明白赵政的意思,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手里有钱有人这件事,还是藏严实些比较好。
王青这边不发话,那边游辛友神色激动,问话的声音更高昂了,怎么样,公子政,难道这一个你也想拱手相让不成?游辛友嘴皮子一动,董慈就知道他要喷什么粪了,当下也不耽搁,从赵政背后冒出来,扬声道,定阳同袍乡亲们正处生死危难之中,我们公子愿出百金,敬上一点微薄之力!十金都不算小数目了,更何况百金!百金是什么数量,当前吕不韦贿赂赵国的朝中重臣,也不过尔尔了!更何况就算有钱,也不是拿来这么烧着玩的!满场哗然,游辛友怀疑自己听错了,脱口问,多少?百金!我家公子愿意出百金!董慈咧嘴一笑,底气十足地回应道,说真的,自上次在临淄的客舍里撒了一把钱之后,董慈就发现自己爱上了这股挥金如土的土豪劲!虽然看起来确实是挺暴发户挺没品位的,但这感觉简直爽翻了好么?果然这把金子撒下去,楼下都炸开了锅,连那名女子都不由自主扬起了头,一张绝色清丽的脸上有些动容之色,一双美目遥遥朝这边看了过来。
赵政看着昂首挺胸像母鸡一样站来他面前的董慈,好笑之余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心说她究竟知不知道一百金是多少钱,这么随随便便就扔了出去,之前不过几块银贝就心疼得眼抽筋,现在这算是财大了,气也粗了么?王青略一想就知道这些金子是哪里来的了,顿时长长舒了口气,朝董慈行礼笑道,多谢姑娘解围了!对面游辛友一仔细看,认出是董慈当下就变了脸,似乎又想起那日不堪的往事了,神色都冷了下来,董慈朝他咧嘴一笑,心说你不过一个正卿家的儿子,对秦国也不是有多少贡献,仗着夏太后的宠爱就敢为难始皇陛下,今天不让你好好受点教训,你就不知道始皇帝是招惹不得的!王青凑到董慈身边,低声道,姑娘将下面那位女子包下来,银钱回头属下再给姑娘补进去。
董慈也知这姑娘还是要下来比较好,帮人撒钱,尤其是帮陛下撒钱,她自然是一百个乐意了!董慈点头应下,精神奕奕地道,公子养了我这么久,也该到我报恩的时候了!要报恩也不是这种报法,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即可。
赵政本是想起身告辞,但看着眼前这只小老鼠意气风发眉飞色舞的模样,又想着此事给她闹一闹也无妨,便点头应下了。
赵政想着她一张嘴能把人气得吐血的本事,嘱咐道,最近多事之秋,适可而止,别闹得太过分了。
董慈应了一声,有了赵小政在后面撑腰,董慈的底气就足了许多。
那边游辛友似乎已经缓过气来,抬手压了压,等楼下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才开口道,开了场不可回头,公子财大气粗,再给定阳的百姓进些绵薄之力想必也不在话下!游辛友说着狠笑了一声,死死盯着董慈道,这位青娘姿容貌美舞艺超群,又是个识文断字的,公子不如买回去笔墨添香,也好过身边无人使唤,让这又丑又干瘪的黄毛丫头来跟前晃来晃。
赵政听了这话,漫不经心扫了眼堂下跪着的女子,心里就掂量比较了两下。
一,昨天晚上他已经仔细将他的小奴隶研究过一遍了,等他把人拘在身边好吃好喝好睡的养上几个月,长大之后这青娘连她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的。
二,董慈舞艺超不超群他不知道,但身为一个姑娘她的武艺勉强能看得过眼,两者相较,他更中意后者。
三,五十个识文断字的青娘,只怕都比不上一个董慈有学问。
四,董慈是有点丑,但他看都懒得看那女子一眼,相比之下,眼睛污点似乎也没什么。
无论拖出哪一条来比,他都没有为这女子花上半株钱的理由。
赵政想得开,董慈却是被又丑又干瘪这五个字刺激到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就算是事实,你也别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呀!好呀,要拼钱是么,她现在别的不多,就是钱多!董慈也跟着笑道,这姑娘是挺不错,我家公子年少英俊风仪不凡,正缺个美人相伴,我出三十镒!别的不怕,就怕你不上钩!游辛友闻言嘴角勾起笑,抱臂而立,旁边有个年轻的公子哥开口道,吾出一金!用一金买个家臣奴婢可谓天价!堂下喧闹声更甚,气氛越来越热烈,起哄声此起彼伏,加价呀!还有更高的么?快加价呀!董慈瞥了眼自己的小金库,脊背又挺了挺,心说还好还好带得多,她这可是头一次替男神陛下办事,要是办砸了,那岂不是给后世粉丝团丢脸了!不就是个姑娘么?她还非得要替男神包下来不可!五十金!这下游辛友的表情都变了,他纵然有权势,但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再多下去可就有些不妙了,好在他这些年从太后王上那里得了不少赏,这点钱还不至于出不起,六十金!董慈一听这小子的口气,就知道他快没钱了,心里嗤笑了一声,大声道,八十金!这钱总归要流进国库的口袋,反正也不亏,何况还能得这么个大美人!八十五金!九十金!九十五金!……九十六金!堂下之人更是兴奋得嗷嗷嗷直叫,不少呆在房间里的乐女舞女都出来了,好奇的掩着面指指点点,舍里面气氛更是热烈,喧哗声都要把房顶掀起来了,吆喝声不绝于耳,加呀加呀!再加她下去她可就没钱了,董慈后脑勺的汗都出来了,心说她是不是蠢,跟姓游的这傻子置什么气!董慈心里有些发虚,气势上却是半点不弱,学游辛友抬着下颌的拿鼻孔看人的模样,眼睛里流出挑衅的目光,游辛友这傻孩子果然不经激,脱口道,我出一百金!好家伙,这是死杠上了!董慈咂舌,正想着是不是再加一点,就听见赵政的低声警告了,好了,玩够了就回来。
赵政说完也不等董慈回话,起身朝游辛友道,既然游士子愿出一百金买这位乐女,君子不夺人所爱,游士子就请便,我还有课业,就先告辞了。
高!高明!赵政这话一出,游辛友的脸都变绿了,董慈哈哈笑了一声,跑到赵政身边,心说赵小政这招可是太毒了,他虽然是一分钱没出,但刚才的阵仗在那里,董慈出的钱也在那里,谁还敢编排他!董慈回头看了眼还僵站着面色发绿的游辛友,心里哈哈笑了几声,心说看敌人面带菜色内伤吐血,心情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啊!想跟陛下斗,小伙子你还嫩了些!31.你刚才在想什么游辛友说是请人去赴宴, 只他原本就不是请人来吃饭的,酒席压在了最后,现在赵政中途告辞,饭自然是吃不成了。
兴平和王青去管事那里交了银钱, 等几人从女闾舍里出来,朝食的时间早错过了。
王青对咸阳城也熟, 顺路就给赵政推荐了一家。
董慈随赵政坐一处,王青兴平单独坐的隔壁, 董慈知道在外面不能太随便了, 要去和兴平王青坐一处,被赵政制止了,我有话问你。
现下也不是吃饭的时间,掌柜的说要吃新鲜菜还得请厨子另做,要稍等片刻, 董慈闲着无聊, 索性就把装钱的盒子拿过来,开始清点自己的剩余财产了。
食舍一桌跟一桌之间都有隔断, 虽说是简陋点,但外面的人也看不见她在干什么, 董慈边数边应道, 公子是不是想问钱的事, 这个是王上和吕相国派人送来的, 吕相国还多给了五十金。
赵政原本就没什么要问的, 想了想便随口道, 年少英俊风仪不凡……美人相伴……这些事是谁教你的?这就不是一个女童该懂的事,也不是一个女孩子能说的话。
董慈觉得这很正常吧,虽说当时是话赶话,但她又没有撒谎,少年版的始皇帝本来就俊美之极,风仪不凡,否则宫里那些小宫娥们,为什么怕是怕得发抖,又要窥视脸红的。
他们下楼的时候,那个叫青娘的大美女,不还多看了他好几眼。
董慈看了赵小政一眼,十分不以为意地接话道,这话还用谁教么?我说的是事实……董慈说着嘿嘿一笑,接着道,类似这样的话我肚子里还有一长串,公子要听么?始皇帝三个字后面跟着的一长串溢美之词,董慈倒背如流,随便拎出几句来,那都是响当当的分量。
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政治家、改革家、战略家;首位完成华夏一统的铁腕政治人物;首次建立多民族的中央集权国家;古今中外第一个称皇帝的封建王朝君主;创建了统一的中国文明体系,北伐匈奴、南并越族……他的功绩数不胜数,人格魅力也独具一格。
在这个人才济济如满天星云时代,始皇帝独能凝聚人才开疆拓土,他用人不拘一格,而且一旦用了,就信任之极,爱才惜才到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得统六国却未对六国王室赶尽杀绝,终其一生,也未杀害过一个有功之臣,有这样人格魅力的君王,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事事石破天惊,他创建的新体制延续了几千年,结束了一个旧的时代,创建了一个新的时代……放眼世界,有类似功绩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这样的人大天[朝几千年也未必能有一个。
这样的人甚至不需要用言语夸赞,功功过过,他留给后人的东西,实实在在的放在那里,总会有人明白的……董慈心里热意涌动,胸腔里浓烈汹涌的情绪起起伏伏来回翻滚,久久不能平息。
她这是什么眼神……赵政有些艰难的移开了视线,仰头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凉茶透着冷意,让人很快清醒过来,赵政勉强将心里滚烫翻腾的热意压了下去,等再看董慈的时候,就冷静了许多。
董慈目光里的感情太浓太烈,赵政不会无知的以为,他对她的一饭之恩,就能让她感激到这种地步。
董慈看着他发傻也不止这一回了。
说她透过他想起了什么人还正常些。
要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赵政动点心思分辨一二,就知道他似乎成了某个人的替代品。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如果当真是这个原因,许多古怪的事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自小就对他掏心掏肺,米粒大的小女童,天热了操心他的衣衫旧不旧,天冷了操心他的被褥冷不冷,四五岁大的孩子每日忙进忙出,挖空心思就想让他日子好过一些。
他能看得出,那四年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吃尽量给他吃最好的,穿也尽量给他穿好的……危难之时拼死也要救他,对他言听计从,维护他的名誉到了在所不惜的地步……连他下杀手要她命的时候也不见怨恨,对他的容忍宽到了没有底线的程度。
她背后并没有人指使胁迫。
如此浓烈深厚的感情,究竟是给谁的?给谁也不可能是给他的。
赵政呼吸一滞,勉强压下心里陡然升起来的刺痛和烦闷,推了董慈一把,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想你呗。
董慈被赵小政从崇拜仰慕的滔滔江河里捞出来,魂也跟着回来了,忙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活动了下发麻的脊背,心有余悸,心道有关始皇帝陛下的一切是不能随便回想的,想得太多,她会发疯的。
想你呗。
如此简单的三个字,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
赵政心里翻滚的情绪还未压下去,从旁边陡然又升起一股甜蜜松快来,半是冰半是火,纠缠胶着毁天灭地,烧得他喉咙发干,狼狈之极。
到底是谁?谁拿走了这一份情深。
董慈见赵政的茶杯空了,忙又给他续了一杯,赵政端起来一口喝干了,克制地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眼里暗沉的火光一闪而过,看着董慈问,你说我少年英俊气度不凡,比之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嫪毐兄,如何?董慈闻言眉毛鼻子都挤在了一起,忍不住十分失礼的翻了两个白眼,难以忍受得脸都扭曲了,你怎么能把自己跟他放在一起,他给你提鞋都不配!董慈的表情不似不作假,她也不是会对他说谎的那个人……心里那股甜劲陡然就高涨了许多,有压倒一切理智破空而出的架势,赵政闷咳了一声,又问道,那你认识……或者是见过比我还气度不凡的人么?当然没有了!古往今来,论手腕,论人格,论功绩,谁比得上秦始皇,董慈想也不想就答道,当然没有了!上下几千年,这世上有谁能比得过你!赵政:…………过了头基本不可信的夸赞也是夸赞,尤其她恭维得语气笃定掷地有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神仙下凡了。
她这样简直不能让人好好说话。
跟一个嘴里抹了蜜又特别真诚的女人沟通,需要很大的自制力和毅力,赵政觉得自己不能再接着问了,这样只会让他更难堪狼狈。
虽然她的态度不似作假,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不合情理的,他要是相信,那就蠢透了。
赵政心里涌动的那股热意又凉了一些,连同那些莫名的烦躁和刺痛一起占时蛰伏了下来,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十年几十年乃至百年,他有的是时间,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赵政长长缓缓的舒了口气,见董慈将盒子盖起来,就随便找了个话头,转移心神道,你不是很心疼银钱么,怎么今日又撒了这么多。
董慈觉得赵政今天有点怪怪的,话好像有点多。
不过少年这几日似乎就没怎么正常过,董慈就没放在心上,闻言咧嘴笑了笑道,钱不就是用来花的,给公子花也不亏,嘿嘿,有钱难买我乐意。
赵政:……跟傻的人呆久了,他莫不是也沾染上了傻气不成,听什么都不正常了,赵政勉强压下又要浮动起来的心绪,敲了敲案几警告道,倒茶,哪里来这么多话,呱噪。
董慈被噎了一下,心说不是始皇大大您问,我才答的么?我认认真真答了,倒嫌我呱噪了。
董慈也只敢在心里诽腹两句,规规矩矩倒了茶,见赵政喝了,这才憋声憋气地嘟囔了两声,别人英雄救美还得以身相许呢,你还骂我。
对你的好都被狗肚子吃啦!董慈话出口差点没咬掉自己的舌头,好险把最后一句压了回去,心说她这就是给惯的,这才没几天,就无法无天了!董慈忙飞快地看了赵政一眼,见赵政脸色不太好,忙撑着矮几要爬起来,有些惴惴不安,心说今天这顿饭怎么感觉很不妙啊,公……子,我还是去和兴平他们一处吃好了。
英雄救美什么意思,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赵政自然知道。
赵政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他今日有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就如同现在。
高兴没有高兴的理由。
生气没有生气的兴头。
董慈的胆子已经肥到敢非议他不说,还敢不经过他的同意擅自做决定了。
赵政看向果真要起身的董慈,觉得自己有必要找机会竖一竖威严,她还是怕他点比较好,她轻松自在口无遮拦,就该轮到他手足无措了。
赵政于是沉着脸低声呵斥道,坐下。
陛下不高兴了。
孩子越大越难伺候,董慈只好长吁短叹地坐了回去,好歹饭菜这时候送上来了,有肉有菜,汤的卖相也特别好,香气诱人,董慈食指大动,忙眼巴巴去看赵政,等着他允许了,就准备开吃了。
赵政压着唇角想冒起来的笑意,点头道,吃罢。
饭菜是比照着赵政的分量送的,足够董慈吃撑了,这时候的人讲究细嚼慢咽,赵政的速度还算快的,董慈吃完了见赵小政面前的青菜完全没动过,就想劝他。
陛下刚刚还嫌她呱噪来着。
可是光吃荤才怎么行,董慈忍了忍没忍住,苦口婆心地劝道,公子,青菜还是要吃的,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挑食。
态度放肆不说,管得也太宽了些。
赵政不太想跟她说话,索性就随了她的心意,把碗碟里的青菜每种都吃了一点,见董慈刹时喜得眉开眼笑,心里那股无力感越来越重了。
等赵政吃完了,两人从隔间里出来,兴平和王青已经在旁边等着了,两人神色都十分古怪,看着他们俩欲言又止,行礼也行得生涩干巴。
当然他们的目光也不太敢落在赵政身上,所以是针对董慈的,董慈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脚步慢一些,落到兴平身边,低声问,怎么了,我的脸上有饭粒么?不太可能啊,她吃饭是有点快,但这可是经过学校教育修炼十几年的成就之一,快那也是优雅不出差错的快,董慈伸手在嘴边抹了一下,她就说没有嘛。
兴平听了董慈的话嘴角抽了抽,好心提点道,这家食舍的隔断是木做的,很薄。
很薄,所以姑娘你火辣奔放的话附近的人都听见了!所以若不是我们两个机灵的在你说出‘想你呗’三个字的时候立马清了场,只怕隔几天就有秦国公子政有龙阳之癖的传闻了!董慈回想了一遍,觉得自己并没有说谁的坏话,忙也哦哦了两声附和道,梨花木嘛,做厚了那得多少钱投进去………………兴平被噎了一下,脸上火辣的热意也消散了些,心说两小无猜天真烂漫,年轻人就是好,他也明白他为什么和这位董姑娘不是同一等级的奴隶了。
他除了没能力替主子排忧解难外,嘴巴笨想来也是原因之一。
毕竟像‘他给你提鞋也不配!’‘想你呗!’‘上下几千年,没有谁能比得过你风仪不凡的!’‘钱花在你身上我乐意!’之类的话,他就算背上一万遍,也说不得如此理直气壮真诚可信的!难怪王兄弟说跟着董姑娘能学到很多东西,兴平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又悟出了一点道理,听说董姑娘爱读书,想来多读书,确实是有不少好处。
多读书,总没有坏处。
32.我的属下都变了董慈不知道自己还在战国收割过两枚迷弟。
王青这个人从一开始见到她就特别客气, 时不时就给她行个礼问个好什么的,这时候的人讲究礼多人不怪,董慈只当自己借了赵小政的势,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所以等隔了几天兴平来请她相看的时候,董慈就很懵。
赵政这半月的时间特别忙, 时不时就领着王松杨越等人出宫去,很多时候兴平都不太方便跟着去, 留在宫里和董慈面对面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董慈整日都凝神静气地抄录校核典籍, 她现在是没那个胆子,否则咸阳城作为秦国和秦王朝的首都长达一百四十多年,是有很多地方可研究琢磨的。
到董慈来战国之前为止,咸阳已发掘的宫殿建筑基址有三座,里面出土的文物除了有罐、壶、盘、釜、铁削、铁剑、玉印章、玉璧、铜镜、铜带钩等, 还有保存相对完整的壁饰壁画, 她如果能把这些典籍埋在基址以下,或者刻录在游廊墙面上, 这些文献百分之九十能传承下去。
只是借她十个胆子,她现在也不敢在咸阳宫里乱挖乱埋的, 要走这一条线, 她至起码还需要等待几十年。
几十年……这年头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几, 就算她侥幸活了下来, 到那时也是五十九岁高龄了, 一个杵着拐杖的花甲老太太, 走路走快点都要喘三喘,董慈怀疑到那时候她还有力气阻止霸王烧宫殿么?这项附加任务算起来不是一般的艰巨。
董慈想象着自己杵着拐杖脚步蹒跚地站在宫门前,面对千军万马企图感化造反头子西楚霸王不要放火烧杀的情形。
迎接她的下场可能有两个:差一点的,霸王根本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她就被踩死了。
好一点的,能得到霸王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一句哪里来的疯婆子!她也就被叉出去砍死了。
简单粗暴,好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游戏结束。
很明显,此路不通,她还不如早点想办法,将咸阳宫里的典籍拷贝一份出来,只是这件事难度系数不比感化霸王低,该怎么做,还得好好掂量掂量。
姑娘?董姑娘?兴平给董慈倒了杯茶,很耐心地劝慰道,姑娘勿要忧心,主子请随蒙将军出兵的事,王上已经驳回了。
兴平把茶杯放到董慈面前,董慈回过神来,见兴平嘴上劝着,脸上却还一片忧色,分明是他自己担心,不由笑道,你不用担心,你家主子非比常人,他即是开口提了让蒙骜老将军领兵伐韩,蒙骜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番领兵出征,又是正义之师,必定要大胜而归……董慈虽然每日足不出户,但也知道这几日朝堂上出了一件大事。
河东郡郡守王庆州携万石军粮入咸阳面君,路过安邑峡谷关被武遂的守军劫了道,所幸安邑诸将及时出兵相救,王庆州与二十万石军粮这才逃过一劫。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咸阳城,秦国上下举国愤怒,嬴异人连夜发了两道诏令,一道送往安邑,着安邑守军严加戒备,护送王庆州和军粮入咸阳,一道召文官武将即刻上朝议事。
王庆州一见了嬴异人就哭天抹地地嚎起来,说原本是准备了十万石给戍边将士做军饷用的,启程之时又听闻定阳旱灾,勒紧腰带又凑了十万石,打算送与定阳的百姓们救急,上奏的文书还在路上,没想到刚出家门没多久,就在自家的地盘上给外贼劫了。
粮草军需和人虽然都没事,但谁能忍下这口气呀!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头发胡子白成一片,满面风霜,跪在地上哭得伤心愤慨,事关百姓军将的活命粮,朝臣们个个听得怒火熊熊,义愤填膺,这件事自然不能这么就算了。
吕不韦当场便跪请王上发兵伐韩,刻不容缓。
出兵讨伐一国,这不是小事,嬴异人当夜便召了群臣议事,随后又召了赵政,相询领兵出战之人,赵政直接提了老将蒙骜,第二日清晨赵政回月泉宫不久,蒙骜便点兵出城了。
董慈知道这就是那把能将赵政推上储君之位的火。
嬴异人夏太后偏爱幼子幼孙的那点私心,在国家大义之前不值一提。
韩国那边捅出这么大篓子,成蟜这边彻底熄了火,韩夫人夏太后也要消停一阵子,赵政干净清白没有外戚势力,嫡出身份,再加上他性格沉稳睿智,又能识人用人,等蒙骜的捷报传回咸阳城,只要有人提起个头,朝臣拥戴之下,只怕赵政立马就要被拱上太子之位。
董慈原本就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只是现在听兴平说起伐韩事件的导火索,就觉得整件事都透出古怪来。
就她所知道的历史资料里,韩桓惠王韩然这个人好安于现状,韩非子曾多次上书请求变法强国,都被他推拒了,韩然一来没有什么大志向,二来在经过长平之战以后,他没实力也没胆子敢这么横冲直撞地挑衅秦国。
出于对真实历史事件的好奇,董慈便开口问道,吕相国怎么就相信是韩遂守将所为了,动辄就是覆国的事,韩王不会这么蠢的。
兴平是个宫人进侍,平日消息虽然知道的多,却难得和人闲聊一回,听董慈问起,也就来了兴致,坐下来回道,劫道的人虽然伪装成了别过之人,但王郡守一口咬定就是武遂的将官,人他以前也交战过,咸阳城现在都传遍了,韩地宜阳武遂也受了旱灾,韩王这是饿疯了。
这前因后果可信又不可信。
董慈告诫自己莫要以历史印象来判断一个人一件事,战争发动方给出的理由向来只是个摆设,未必可信,她刨根问底也没什么意思。
想不通便也不想了,董慈转而朝兴平道,公子他非比常人,这些事自有他操心,咱们还是来聊聊,老叔你究竟找我相看什么?董慈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找我算命可是不准的。
兴平见董慈泰然得很,自知担心无用,也就将赵政的事放到了一边,闻言恭恭敬敬朝董慈行了个礼,郑重道,老奴请姑娘帮老奴看看,老奴适合读什么书。
董慈愕然失笑,相看面相姻缘命数,她还是头一次听人说相看自己适合读什么书的。
兴平见董慈当他开玩笑,不由又郑重地行了一次礼,面带憾色地道,王兄弟还有秦兄弟他们各有所长,跟在主子身边做事,老奴领着一样的米粮,却半点忙帮不上,王兄弟说让老奴来找董姑娘指点一二……兴平说着笑了笑,接着道,主子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老奴伺候,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找点事情做,也不算来人世间枉走这一遭。
这是找老师来了。
董慈听明白了兴平的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就她这半碗水,还能给人指点人生不成,王青这个大兄弟确实是古里古怪的。
兴平在宫奴里资历确实算是老的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董慈觉得这个汉纸的眼睛都明亮了起来,想必是因为对知识太渴望了的原因。
原来兴平是这样一个求知若渴的人,董慈心里火热火热的,泼冷水的话是彻底说不出口了。
谁会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勤奋好学的大龄青年哪!董慈忙放下手里的典籍,心说她就会读书,但许多有才的人不都是从读书开始的么?看看刺股苦读的苏秦大大,靠读书悟出了合纵连横之术,风光之时一人挂上六国相印……这虽然是个特例,但现在不试试,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知道总比不知道的好,你得知道这世上都有些什么东西,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董慈见兴平满含期待的看着她,一边高兴一边又觉得压力山大,这可是关乎一辈子的头等大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董慈当真肃了神色,认真思筹了起来。
兴平心思细腻,性格冷静稳重,察言观色为人处世都很有一套,诗书礼乐易这些都不太适合他,倒是诸子百家中被后世成为行为管理学的‘法家’,很适合他这样的人。
法家思想涉及的范围很广,里面囊括律法经济行政组织管理等诸多学科,可选的类别也很多。
董慈起身从赵政的书架上抽出了《管子》《商君传》两本书的第一卷,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天敌《乐经》给抽了出来,三卷竹简都交给了兴平,解释道,每本书先看一卷,第一卷总论,能让你知道这些书都是干什么的,你先看看你喜欢哪一个类别,喜欢咱们就接着往下看,不喜欢,就换另外的。
前两本还好,兴平翻看了两句就高高兴兴接了,等看到乐经,就朝董慈问,这个是做什么的,也要看么?兴平展开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头,董慈心说不好,忙极力劝道,乐嘛,就是教人快乐的。
音乐使人快乐,研究乐是一件快乐自己也快乐别人的事,怎么样,老叔,拿回去好好看看……很好看的。
兴平忙把竹简卷起来,还给了董慈道,老奴喜欢商君传,这个还给姑娘。
《乐经》只存在于先秦,后来就失传了,又是很重要的文献,可她发现秦国研究这个的人真不太多。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董慈尤不死心,朝兴平极力推荐道,孔子孔丘,老叔您知道么?孔子谁人不知,兴平点点头,孔子生而知之,圣人也。
董慈闻言心里一喜,觉得有希望了,就舒了一口气,笑道,对对对,就是他,孔子他老人家喜欢唱歌,这个《乐经》就是他修订的,怎么样,看看罢?说不定老叔你会感兴趣的。
兴平头摇成了拨浪鼓,还是算了罢,老奴对律法之类的比较中意,那个你还是自己看罢。
兴平说完当真抱着竹简去了另外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董慈推销失败,已经无话可说,…………33.不可以就不可以董慈知道赵小政近期会被立为储君,但没想到日子来得这么快。
嬴异人身体不适, 带病议朝了几天, 接着就病得卧床不起了。
嬴异人这一躺就是两天,缓过气来以后一时间感慨万千,恰逢文官武将也在, 当下便着吕不韦写了告令, 立公子政为太子, 立储祭祀的日子当时就选定好了, 就在蒙老将军得胜回朝的这一天。
立储向来都是关乎国运未来的大事, 涉及的礼仪祭祀也很多,嬴异人身体不适,朝纲大事就全权交在了吕不韦手上,赵政虽说年纪小尚未加冠,但许多需要国君亲自出席或者是过目的事物,就需要身为太子的赵政暂且代劳了。
近来各地多有战事灾荒,事务繁杂,朝臣忙得脚不沾地, 赵政作为一国储君, 纵然不用费心费力, 却也要一起跟着旁听政务, 臣议起事来不分白天黑夜,再加上寻常的课业、吕不韦交给他的朝堂政务, 赵政也忙, 有时吃睡都同嬴异人一处, 已经有三五天不曾回月泉宫了。
礼成过后方可昭告天下,月泉宫收到王令的时候,正是立储祭祀完成的这天,宫里上上下下都透出一股喜气轻快来,喜事当头,连平日里畏畏缩缩的小宫娥们脚步都松快了许多。
赵小政当太子是早晚的事,相比之下董慈就淡定了许多,陛下是要扫平六国做九州之主的人,当上太子只是人生中的第一步,精彩的剧集还在后头呢。
董慈正仔细研读管子第十篇,兴平满脸喜色兴匆匆地冲进来,等走近了见了她又猛地站住,恍然朝董慈行了一礼,惭愧道,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宠辱若惊,唉,老奴受教了。
兴平这么说着,舒了口气当真就从容淡定了许多,董慈还未来得及问怎么了,就见他哎呀了一声,又朝她行了个礼道,老奴找公子有要事,先退下了。
你家公子已经有四天没出现在月泉宫了。
董慈连一个字都来得及吐,兴平就干脆利落地转身出去了,还给她带上了门。
董慈感受着门一开一合带起的凉风,心说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老叔这一脸福至心灵顿悟的表情。
兴平找赵政确实是有要事禀报,只他因储君一事高兴过了头,听见的时一门心思就想着要找董慈聊一聊,一齐高兴高兴,接完王令直接就往书房冲,都忘了正事了。
兴平赶回厅堂的时候,赵政也刚刚从嬴异人那边回来没多久。
兴平朝赵政行了礼,挥手示意宫娥们下去,压低声音朝赵政禀告道,奸宄之人都揪出来了,人都绑着,关了两天两夜,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主子看这次要怎么处置?一年前月泉宫也清理过一次,当时只揪出了两三个,一顿打个半死,有命活着的全都放到外院做粗活去了。
赵政问,都是些什么人?兴平回道,近侍宫女有一个是华阳宫里的,一个是六英宫那边的,外边添茶倒水的,两个是……高泉宫那边的,剩下的长阳宫羽阳宫两宫各五人。
这一年来谁都想朝月泉宫塞人,不但空缺补上了,人数也多了不少,月泉宫里的侍婢宫娥仆从,就没几个是可信能用的。
华阳太后,夏太后,韩夫人……加上刚刚被封立为王后的他的母亲赵姬,内内外外倒是齐全,一个都没落下。
赵政没说话,兴平就耐心等着,等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踌躇迟疑地开口道,不如先搁一搁,主子方才被立为太子,也不好闹得太过。
现在不能用闹来说这件事,赵政心不在焉地想,之前是非忍者不可,现在也没了忍的必要。
只是他这个平日里谨小慎微的近侍,月半不见是有那么点变化了,放往常他就算有一百个想法,只怕也是不会说出口的。
赵政忽而问,你最近都跟着董慈读了些什么书?话头转得太快,兴平有些接不上趟,又被自家主子这一眼扫得有点惴惴不安,斟酌了一会儿,才回道,老奴挑了商君的律法……姑娘说主要看喜欢,喜欢哪门读哪门。
赵政就想起自己已经有四日没见过董慈了,当然前日半夜回来不算,夜半三更,她睡起来雷打打不动,要知道他来过才奇怪了。
赵政点了点头,起身要出去,兴平见他还穿着立储祭祀的正服,忙追了两步问道,公子要不要先更衣……赵政摇头,吩咐道,人都认清楚了,给个名头全部打死,明日清晨把这些尸体扔去宫门口,哪宫来的扔回哪宫门前,记得罪名越重越好。
赵政说得漫不经心,兴平却听得打了个寒颤,他本是打算劝两句,想想又算了,一来这事就得狠绝一些,免得后患无穷,二来太子政与公子政身份地位天差地别,打死些作恶的奴隶再正常不过了。
兴平领了命去做事,赵政就去了书房,油灯还亮着,能看见人影。
天也才黑没多久,临近书房赵政的脚步这才缓了下来。
董慈正点了油灯苦读《管子》,不是她想研究法家,实在是对着兴平她真有种师父对着大弟子的画面感。
兴平头一次研学这些文简,有些个生僻字他都还认不全,里面提到的典故也知之甚少,董慈以前是专门搞整理文献的工作,虽然知道的全一些,却也怕说错了误人子弟,兴平看了以后还把自己的理解和想法都写了下来,拿来给董慈看,半个月下来就堆起好大一摞来了。
兴平已经问过她好几次有什么指教指正了,她无奈之下已经答应明天就把批阅过的文简发还给他。
董慈有种人民教师修改作业的错觉。
这就更是不能出错了,董慈只得再花些心思,将她觉得还不妥当的地方先给研究透彻了。
赵政进来的时候董慈抬头应了一声,公子回来啦?小奴隶问完头又埋了下去,连礼都不行了,眼睛黏在文简上摘不下来的样子。
赵政也没生气,反倒走近了些,心说她整日躲在书房里,不知道外面的事也未可知。
董慈连头没抬,赵政心情不错,就走到董慈的案几前站定了,低头看着面前的小脑袋,开口问,你没听说外面的事么?油灯本来就不算亮,再加上一大团阴影罩下来,瞪再大也看不清,董慈揉揉眼睛抬起头来,见赵政穿着一身正黑的祭祀大礼服,俊美威严,风仪不凡,不由赞叹地笑道,恭喜公子,得偿所愿了。
董慈说着挪了挪油灯,掩着嘴巴打了个哈切,坐直了些,打起精神就又开始了,她今晚再看不完这些,批不出兴平的作业来,明天真是要丢尽人民教师的脸了。
赵政对着这一个黑黝黝的脑袋,心说自己是不是该生气了。
这真是半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赵政站了一会儿,心说罢了,他也是很忙的。
赵政索性走到自己的案几前坐了下来,开始处理事务。
只是今晚他原本就没打算要处理什么政务,这几日他人虽是没回月泉宫,但身边跟着王青杨越等人,有事能处理的也就处理了,这里剩下给他打发时间的事不多,支撑不了多一会儿,无事可做,时间漫长,赵政也就越发无聊。
赵政走到董慈的案几前又晃了两圈,不得不开口道,给我倒杯水来。
董慈好歹还记得自己是有主子的人,闻言忙起身去倒杯温水来,赵政喝完也不动,董慈有点摸不着陛下想干什么,又低头看了两句,抬头见赵小政还站在她面前,实在不好在站着的始皇陛下面前大刺刺地坐着,只好又起身,头疼地问,公子你是不是想休息,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赵政低头看了面前这张白净不少的脸好一会儿,摇头道,还不到我要睡觉的点。
董慈心说也是,始皇陛下的生活很规律,若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他起床睡觉的时间几乎是年年如一日,董慈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赵政见董慈点了点头就又拿起了文简,开口吩咐道,你去帮我把棋谱拿过来。
董慈看了眼陛下背后的架子,棋谱棋子棋盘都单独收在一格里,离陛下只有三步之遥,他转身跨一步手一伸说不定就拿到了。
不过谁让她是奴隶,他是秦始皇呢。
董慈只好起来把赵政惯常看的那卷棋谱拿了出来,顺便把棋盘棋子也给他铺好了。
董慈心说有得玩了,这下她该能好好做事了罢。
董慈是自己想太多了,等她坐下来的时候,赵小政说他今晚不想看这一卷,让她重新拿一卷。
董慈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心说这一盏茶的工夫都不到,她起来坐下都不知道几个回合了!他是不是故意的,像上次吃饼一样,故意折腾她!董慈心里有气,看向一身正统太子服英俊无匹的赵小政,咬咬牙,脸上挂起笑,温声细语地商量道,公子您有什么要的东西,一次说清楚也是可以的,我拿得动。
赵政看着明显憋着气的董慈,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拿起棋子落定了,这才看了掀眼皮看了董慈一眼,慢吞吞开口道,不可以。
不可以就不可以,陛下你这什么表情什么语气,我还以为陛下您还知道道歉这俩个字呢!董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正想着是不是在心里对始皇帝掀桌子发泄一下,就听门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接着就传来了规律的叩门声。
赵政开口道,进来。
是秦鸣来了。
秦鸣进来见董慈也在,就朝她也问了个好。
董慈回了一礼,心知他们是有事情要说,便打算起身退下了,卧房里还堆着一些兴平交上来的注解,回了卧房她也可以接着批阅就行。
只是她刚站起来,就听赵政吩咐道,你留在这里等着。
董慈只能留下来。
秦鸣见董慈也在,要出口的话就在肚子里绕了一圈,再开口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了,回禀主子,属下听闻那个嫪毐与人厮混被逮着了,那家主人告了官,嫪毐被处了腐刑,前两天给送进宫里去了。
秦鸣说着就将一卷文书递给了赵政。
赵政看完后还给了秦鸣道,烧了。
秦鸣点头应下,又交代了些别的事,退下了。
赵政接着自己跟自己下棋,秦鸣这一来一走不过几句话的工夫,董慈听得汗都要出来了。
不可能啊,嫪毐是有个被处腐刑的罪名,但那都是十几二十年以后的事了,怎么现在就腐刑了,他还能逃过两次腐刑不成?董慈哪里还有心思看什么管子,忙凑到赵政身边问道,公子,秦鸣说的是真的么?赵政连看也没看凑到面前的脑袋一眼,心说连他当上太子这件事都爱搭不理,现在听了那阉人的消息就激动成这样,不是说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么?董慈对嫪毐的嫌恶不加掩饰,赵政也看出来了,不过经过方才的事,他也不想她这么快如愿就是了。
赵政没听见,给自己落了一子,又给对家落了一子,四平八稳气定神闲。
始皇陛下脸上连个笑也没有,董慈只好耐着性子等着,挠心挠肝的等了好一会儿,见赵政兴致盎然没完没了,这才唤了一声,公子……赵政压着心里的笑意,看了董慈一眼,心说也不枉他这两个月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干瘦的身子总算有点起色了。
漂亮了许多,也有精神了许多。
34.陛下勿动手动脚诈令人以腐罪告之, 可事诈腐, 遂得侍太后。
董慈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吕不韦给嫪毐安了个罪名处腐刑,将人送进了宫侍奉赵姬。
事情的经过与秦鸣回禀的没多大差别, 时间却对不上。
现在异人还在世, 吕不韦和赵姬又不是疯了,敢做出这等事来,假若此事当真, 想必是吕不韦出于对门客的‘惜才’之心, 如法炮制暗中把人保下来了。
可这和董慈脑子里的时间轴相比就出现了偏差,她印象中嫪毐进宫大概是四五年以后的事, 而且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这件事的起因也跟吕不韦没有任何关系。
嫪毐可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再加上赵姬,两个三观跟常人不太一样的男女若是当真凑到了一起, 相处日久,定要闹出事情来。
多想也没有用,董慈心说她还是搞清楚事情的真假再说。
赵小政做事的时候向来都很认真,今晚尤其认真,连董慈狗腿地说要给他捏肩捶腿都正经地拒绝了, 陛下说他很忙,让她一个人一边玩去。
董慈哪里肯, 见坐在赵小政左边不行, 就绕到了右边, 人也凑得也越来越近,目光火辣企图吸引始皇陛下的注意力,反正下棋也就是玩乐,她偶尔妨碍一下下,也不影响陛下打江山。
不过收效甚微,董慈拎着茶壶晃了晃,努力寻找存在感,公子,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润润喉。
董慈说着当真就倒了一杯,满脸期待地看着赵小政,脸上只差没挂上求陛下临幸五个大字了。
小奴隶窸窸窣窣地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凑在身边挠心挠肺又不敢开口相扰的样子……是挺好笑的……赵政压下嘴角控制不住要起来的弧度,心说你急罢,总之我不急就是了。
和自己对弈虽然也能打发时间,不过赵政今晚又不是真的想下棋,觉得够了就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瓮里,起身走到案几后面,抽了卷兵说看起来。
董慈亦步亦趋地跟在头走来走去,赵政看了眼坠在身后的大尾巴,心说你早这样不就好了,现在知道献殷勤,晚了。
之前小奴隶怎么说的,嫌他烦企图把他赶回卧房休息去,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这句话这么快就轮到他说了,赵政压下心里的笑意,正着神色道,你若是困了就先回去睡,不必等我。
这句话听起来是有点耳熟,但董慈心里记挂着嫪毐的事,连文简都忙不得看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一个有记载的历史人物出现了偏差,代表着与这个人物相关的历史事件可能也会出现偏差,董慈挂心琢磨,睡得着就怪了。
不过陛下好歹是开口了,董慈终于找到了个能开口说话的机会,忙问道,公子,嫪毐是真的被处了腐刑么?真被送近宫里来了么?赵政现在已经不会为一个女童为何知道腐刑这件事感到稀奇了,小奴隶身上稀奇的事不是一两件,就算有一天小奴隶说她会上天,他大概也不会太诧异。
就是不知道她关心得这么细做什么,赵政看了董慈一眼,耐心十足,回道,这就不知道了。
董慈心说也是,刚才赵小政听到了多少,她就听到了多少,连她这位先知都搞不清楚,赵小政怎么会知道。
董慈正打算放弃始皇陛下这条线,就听陛下开口了,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让人查一查也无妨。
哈?董慈闻言简直惊喜了,她没人又没路子,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更不可靠,陛下肯举手帮个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始皇陛下对她还是很不错的嘛。
董慈长长舒了口气,见赵政展开了文简要看,忙又是倒水又是研墨,殷勤主动前所未有。
赵政看着忙前忙后对他半点怀疑也无的董慈,扪心自问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便开口道,你要是肯说你为何关心此事,我这便唤秦鸣来问一问,他说真的,必然就是真的了。
这要她怎么答,总不能说她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但现在这事不按既定轨迹走了,她得了解下情况,研究研究……说实话估计也没人信,董慈含混道,我就是有点担心,你看,他如果是诈腐,又被送来了宫里……以他那个德行,现在还好说,难保以后不出事。
原先赵姬只是夫人的时候嫪毐就企图凑上来,现在赵姬成了王后,人又恰好在宫里,他不动心思反倒要奇怪了。
董慈话说得含糊,赵政又岂会听不出来,异人身体不虞,不是长命之相,她说的以后,自然是赵姬独身以后……董慈这话虽是有大逆不道非议之嫌,但也是事实,赵姬什么人赵政心里清楚,这话是董慈来说,赵政一点生气的兴头都没有,反倒是觉得她一个小奴隶,整日操心着她不该操心的事,稀奇古怪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她要是去做官,只怕清正廉洁得不得了,往大了关心百姓疾苦,往小了关心家长里短,事事都要操心半点不嫌烦,当真做了官,只怕得民心的很,可惜了是个女子。
事关赵姬的事,他都未曾想这么远,小奴隶倒替他愁成了这样,赵政有些啼笑皆非,在董慈心口上点了点道,你这可是替我操碎了心,倒还要谢谢你了……他突如其来就伸手过来戳了两下,董慈作为一个成年老姑娘当真是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差点没伸手去揉胸口,心说陛下这是干什么!虽说她现在胸前一马平川,但也不是能随便乱戳的!好在她现在只是个扁平的女童,要是像巧意一样胸前鼓鼓的,在这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她岂不是非得要缠着嫁给他啦!董慈被自己这大不敬的脑补吓得大了个激灵,忙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心说自己还是去干正事罢,在这浪费她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生命,真是罪过罪过。
改天她真的要跟始皇陛下委婉的提一提了,说话就说话,他这说着说着动手动脚的脾气,可真是要改改了。
始皇陛下说话也算话,当下就唤了个宫人进来,让去请秦鸣了。
秦鸣听董慈问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头雾水,姑娘问这个做什么?赵政在董慈背后看了自己的属下一眼,开口道:她问你方才嫪毐的事是不是真的。
秦鸣是个聪明人,略经提点就明白了过来,笑着回道,自然是真的,嫪毐现在正在阳山养马呢,属下35.那一点都不好笑赵小政说元月朔日, 董慈就呆了一下。
元月朔日正月初一, 是始皇陛下的诞辰。
赵小政说的是面条。
董慈忍不住咂舌,看向赵小政道,你居然记得这个啊……正月初一这个日子很特殊, 很好记, 董慈每年这一天会给赵小政做一碗面,其实只是顺手的事,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这本就是一件无心插柳的小事, 董慈去了临淄后就抛之脑后了, 没想到赵政突然就提起了,他这么说显然是一直记在心上, 董慈知道这年代还没有面条, 她做的东西难免稀奇古怪了些,赵政记性好观察力也强,能记得一点也不稀奇。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那时候赵姬为逃亡躲避, 为避免赵政说漏嘴,给的年月都是假的,而且换个地方换一次,当时赵小政连自己几岁都搞不太清楚, 哪里能知道元月朔日就是自己的生辰, 偏偏他还记下了这点不同来……兴许是她做的面太好吃啦, 哈!董慈忍不住吸了口气, 心说不就是想吃个面么?陛下想吃, 这有什么难的,以她的手艺三下五除二就能完成!董慈一改方才被压迫的憋气样,干劲十足精神奕奕地朝赵小政保证道,那公子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能做好。
汉朝的面都还是面汤饼,挂面宋朝才出现,董慈心说她又不打算在外面做这个,给陛下一个人做做也无妨,今天不是生辰,不用做长寿面,她还可以把面条做得更美味些,以庆祝赵小政完美跨过人生第一步。
对的,就是庆祝。
董慈有点明白赵小政今天是怎么了。
因为得偿所愿,所以高兴了开心了。
他只怕从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就想过这一天了,并且一直为走到这一天做着准备和努力,试想一下,若不是他把自己养得这么优秀这么好,就算是嫡长子那又怎么样,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废掉他不成问题。
等了四年五年六年,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他要是宠辱不惊到丝毫不为之所动的地步,那才是奇怪,她还是觉得这样有血有肉的陛下比较好。
陛下的情绪藏得是挺深,不过还不是被她发现啦!董慈一边揉面,一边东想想西想想,看着手里被她搓圆揉扁的面,心里感慨无限,碎碎念道,面条啊面条,能让咱们伟大的始皇帝陛下知道你的存在,并且尝一尝你的味道,也算是你的福分,别的什么黄瓜茄子玉米土豆,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能遇见千古一帝秦始皇,你要是会做梦的话,估计做梦也要笑醒了……董慈满脑子都是芝麻豇豆,赵政倒没想那么多,他在想明日的事,宫中谒者走之前传了王令,韩国派来的使臣明日就到,嬴异人身体不适,着他和吕不韦一起接见。
董慈为了把面做得更柔韧美味些,就下了死力气,劳心又劳力,不一会儿整个人都气喘嘘嘘起来。
赵政见董慈站在灶台前卷着袖子认真地洒水揉面,忽然就觉得有些饿了,开口催促道,动作快点,我饿了。
董慈脑子里番茄菠菜番薯胡萝卜洋芋洋白菜正乖乖排着队依次跳上始皇陛下的菜盘子,葡萄干排在最后一个。
董慈正想着赵小政吃葡萄干嫌甜蹙眉的模样,耳朵里就钻进了这么刚硬的一句话,突兀得她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出个好歹来,刚刚堆起来的画面就随着她的表情一起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稀碎,有这么煞风景的人么,破坏气氛。
董慈偏头去看赵小政的表情,见陛下还是惯常的喜怒不形于色,心说她刚刚是不是大[麻吸多了,怎么会觉得气氛温馨美好和谐的,打脸又扎心。
这煞风景没情趣的人,你就别指望感动能超两秒钟。
董慈只好加快了动作,先把面拉好煮了,再用肉汤烩了新鲜的青菜,加了盐炸了点细肉酱浇上去,装盘配了点曼青丝竹笋丝,简单方便,卖相看起来清爽可口,香气也诱人,说实话,她做面的手艺也不必专业厨师差,要不是她吃过了晚饭,她都想给自己来一碗了。
赵政安安静静把面吃完了,董慈伺候他净了脸,手,这才忍不住问,怎么样,味道如何?赵政很喜欢,不喜欢他也不会一直记着,不过看着董慈两眼发光得意洋洋的模样,心说他要说了实话,小奴隶岂不是要乐得飞起来。
赵政压下心里的笑意,斟酌颔首道,尚可。
赵政说完就起身大步出了厨房。
董慈点点头,让赵小政说一句尚可可不简单,忙小步跑着跟上了赵政,绕到前面咧嘴笑道,公子你就直说很喜欢,好吃的不得了,我也不会很骄傲的。
赵政:…………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卧房,兴平准备了水,赵政洗漱好上了床坐了下来,董慈也洗干净了,心说这很尴尬啊,今晚看样子又不搞工作,两人又不是同一个阶级的人没什么共同话题,又不能唱歌跳舞娱乐娱乐,长夜漫漫到底要如何才能熬过赵小政睡点前的这一个多时辰?董慈心说要不搞点酒来喝喝,赵小政不知道,反正她酒量不行,一口闷倒正好呼呼大睡。
赵政命令董慈上了床,两人在床榻上面对面坐了下来,准备开始聊天了。
兴平出去后似乎连风声都小了,最怕气氛突然安静。
董慈正想问要不要喝点酒助助兴活跃活跃气氛,赵政就开口了,说话。
说什么?总不能问陛下今天天气怎么样罢。
董慈想了想,心说她要是能说出一个笑话,把始皇陛下逗笑了,这个笑话就会成为一个伟大光荣的笑话。
董慈轻咳了两声,那我给公子讲一个笑话。
赵政不置可否,或有或无地点了点头,这意思便是同意了。
董慈猜陛下可能不太知道笑话是什么意思,要找出一个合乎时代的笑话也很难,好在她书读得多,仔细翻一翻也不是没有。
董慈轻咳了两声,坐直了身体开讲了,公子你看蒙骜将军领兵打仗,排兵布阵所向披靡,天时地利人和都要面面俱到,其实以前打起仗来不是这样的。
赵政看了董慈一眼,搭在膝盖上的手臂动了动,示意她继续。
董慈见陛下有了点兴趣,精神一抖擞,接着道,以前跟现在不一样,以前打仗有讲究的,那时候我要打你,我还得先写封信给你,讲明打你的原因,告诉你出兵人数,然后咱们约好时间地点,开打之前我还得问问兄弟你摆好阵了没有,没摆好快点摆,咱们等着呢,等摆好了,就敲锣,敲了锣咱们就真的开打了。
赵政面色不变,纹丝不动,董慈心说这么好笑你都不笑,再来一个更猛的,有一次晋国与楚国交战,晋国兵败,别的士兵都逃跑了,有一辆晋国的战车停着不动,专门负责打他的楚国士兵追上来,就在晋国战车旁边停了下来。
楚国士兵下车来,围着晋国的战车绕了一圈问,兄弟,你咋了,你咋不跑了,你不跑我还怎么追你。
晋国士兵拍了拍自己的战车道,兄弟,我也想跑啊,可是车坏了,它不动,我也跑不了啊。
董慈说到此自己乐得哼哧哼哧的,眉飞色舞,殿下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么?董慈也不等赵政有反应,自己忍者笑意道,那个楚国战士上前绕着战车转了一圈说‘哦哦,兄弟你这车是坏了,不过我能修,等我帮你修好你再接着跑哈……’董慈乐得不停,这个楚国的战士当真把车修好了,然后上了自己的车,又开始追,车停了他就下来修,如此循环往复,等晋国士兵跑到五十步的时候,楚国战士就不追了,晋国战士下车来感谢说,‘谢谢你啊楚国的兄弟……’董慈抖着声音说完,补充道,哈哈,其实我猜这个晋国的兄弟想请楚国的兄弟回家串门吃饭嘛,哈哈,怎么样,好不好笑……有一种笑话叫讲给自己听的笑话。
董慈自己乐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服务的对象半点声息也无,房间里就她一个人扭曲得忽高忽低的笑声。
赵政正面色沉沉的看着她,董慈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气氛一度尴尬,董慈挠了挠脸,尴尬道,怎么啦,难道是我表达得不清楚,你听不懂啊……这也不是不可能,笑话也要看说的人,再好笑的笑话经过有的人的口,出来就冷冰冰冻死人了,只能娱乐了自己冷死了别人,保不齐她就是这种人。
赵政凝视着董慈笑得面色红润的脸,半响低声道,你胆子不小,竟敢质疑嘲笑周礼。
这帽子扣得可真大,前段时间吕不韦才领兵十万,执东周君而归,彻底将周朝灭了,现在倒拿周礼来吓唬她了……董慈现在皮实得很,不怎么怕赵小政,就伸了个懒腰道,公子夜深了,咱们睡觉罢。
赵政就看着她,也不说话,半响才又道,再讲一个。
董慈不想讲,讲笑话听众又不捧场,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睡觉,不过她刚刚在书房才长了一堑,是不敢明目张胆说不了,索性就讲了个很知名的冷笑话,有个香蕉走在路上,天太热,就把衣服脱了,结果它就滑到了。
董慈鸣金收鼓站起来准备下床去榻上睡觉了,就听见了一阵低沉磁厚好听的笑声,董慈呆了一下,心说这笑话搞笑死,她听过一百遍,没一遍能笑一笑,她一直没能理会精髓之处,现在领会了,因为它让伟大的始皇陛下笑出声了。
不管怎么样,这下高兴了罢,董慈正舒了口气,就听这个好听的声音问出了一句话,香蕉是什么?董慈绝倒,心说你都不知道香蕉是什么,那你笑什么,你不知道香蕉能知道香蕉皮么!董慈握了握拳头,磨了磨牙,连气都生不起来了,甘蕉,甘蕉!南边蜀地也有,说不定这次李太守就带着甘蕉给你进贡来了。
赵政看着董慈好一会儿,这才应了一声,哦。
那一点都不好笑。
董慈有力无气地摆摆手,心说跟赵小政聊天,还不如跟兴平辨道来得高兴,说起来秦真的亲事一推再推,好歹是定在了这个月,最近朝局平稳,估计能成了。
董慈要下床去,赵政开口道,你可以把文简搬来床上批阅,我现在还不想睡。
主子不能睡,她这个做奴婢的岂能睡,赵小政特意告诉她,明明白白就是这个意思了,董慈是个聪明人,她懂的。
以前董慈看有些帖子上有些妈妈很痛苦地抱怨熊孩子就是不肯乖乖睡觉,这苦处她倒是提前体验了一把。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董慈抬了个小案几搁在床上,把竹简摆在一边,就开始用朱笔批阅了起来。
只是董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白天研究古籍已经研究了一整天,晚上又跟赵小政斗智斗勇,批改文简得专心专注,费脑子得很,董慈改着改着就泛起困来,在头点了三五下以后,意识混沌脑子给这些律法搅成了一团浆糊,勉强又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是撑不住了,就转头迷瞪瞪地朝赵小政道,不行了,我太困了,我先趴一会儿,公子你先自己玩会儿,一刻钟,就一刻钟。
说一刻钟都是骗人的,她这一趴定然得趴到明早清晨了,董慈说完脑袋搁在案几上,就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赵政搁下手里的文书,看了眼外面的夜色,索性将董慈轻轻抱起来放平了躺好,见她闭着眼睛脑袋在被褥上拱来拱去想拱起个高点来,眼里就流出笑意来,她这么睡着也不舒服,赵政索性伸手将她的脑袋移到自己腿上放好,轻轻拍着她的手臂肩背,等人安安分分睡熟了,这才翻开案几上的文简批阅起来。
董慈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日清晨,醒来的时候赵小政已经练剑回来了。
董慈在赵小政床上醒来的次数已经很多了,她都麻木了,连案几都还搁在床上,旁边装着朱砂墨的墨台已经干空了,董慈随手翻了两卷,又将竹简全部翻了一遍,发现全部都已经批阅校核过了,董慈顿时高兴了,律法陛下比她精通多了,兴平可是有福气了!宫娥们正服侍赵政更衣换上常服,董慈忙下了床跑到赵政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笑道,谢谢公子,哈哈……赵政看了眼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董慈,开口道,别高兴得太早,我是有条件的。
董慈忙不迭的点头,赵政吩咐道,韩国派了个使臣过来,说是要在泾阳修一条利国利民的水渠,你即是懂水工坝事,便跟我去看看,此事事关重大,他若当真有实力,此事也当真有利可图,方可允之。
董慈闻言浑身一震,接着整个人都激动了,心说这个使臣肯定是郑国!蒙骜奉命帅军攻打韩国,势如破竹,连取成皋、巩等数城,董慈原本就算着郑国应该要来了,她还以为自己要下一次才能见到这位与李冰齐名的水利专家了,没想到他果真来!韩畏秦,遂派水工郑国入秦,献策修渠,以图消耗秦国人力,削弱秦国的军队。
这就是有名的‘疲秦之计’,主人公就是韩国使臣郑国!董慈压着心里的激动,忙点头道,好好好,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董慈想到李冰,忽然福至心灵,忙又问,公子,李太守不是要来面君了么?现在到哪里了。
赵政知道她与李冰认识,听她问倒也不奇怪,便回道,再有十日就能入咸阳城了。
这真是天公作美,董慈整个人都激动了,她有个设想!她认识李冰,今天再认识下郑国,然后她可以介绍两位伟大的水利工程师碰面,两人都是水利工程的巨匠泰斗,聚在一起交流研讨,一定是一场跨越国界的学术盛宴,就算不能创造出什么,但这情形光是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了。
赵政要出去,董慈忙跟上,拉了拉赵政的衣袖,压着激动问,公子,十日后你能不能把李冰引荐给郑国。
居然是直接就说出了这个使臣的名字。
赵政垂头看着激动之色溢于言表的董慈,问道,介绍他们认识做什么?董慈语速飞快,极力推销,公子想想,两位前辈凑在一起,一定能碰撞出许多火花,感觉一上来,指不定就能创造出什么了,水利工事都是利在千秋,万一当真有什么新发现,那可是造福全人类。
赵政:……………这理由当真大公无私,他无处辩驳。
36.我在秦朝修宫殿郑国千秋业, 百世功在农。
在见到郑国之前,董慈先见到了章台宫。
自西犬丘开始,在长达六百九十多年的秦国历史中, 历任秦王随着内部经济发展和政治形势走向, 不断地主动采取措施, 把都城从一开始的西犬丘一路向东迁移, 依次迁至秦邑、汧城、汧渭之会、平阳、庸城、泾阳、栎阳, 总共历经了九都八迁,直至秦孝公时期, 定都在了咸阳。
每一次迁都秦王们都会修建王宫, 而且都修得十分雄伟壮丽,早在秦穆公时期,就有人感慨过雍城宫殿的恢宏浩大,‘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 亦苦民矣。
’古都雍城尚且如此,更勿论强秦之后修筑的宫城咸阳宫了。
自秦孝公迁都咸阳开始营建咸阳宫,之后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除了内宫内政常用的宫殿外, 历届秦王还逐步扩建了兰池宫, 水景离宫,西北梁上的梁山宫, 北面甘泉宫, 上苑初宫等等, 这还是史书上有记载的,没能记载在册的还不知几繁多。
等嬴政统一六国之后,又相继修建了六国诸侯宫殿,宗庙、信宫、灵渠、驰道、兴乐宫等等。
加上未建成的阿旁宫,秦国乃至秦朝,前后在关中地区修建了离宫别馆三百多座,广义上来说,咸阳宫总面积可能相当于后世长安城的近百倍。
近百倍是什么概念,天[朝第一宫故宫乘上两千,大约就等于咸阳宫的占地面积了。
如此恢宏浩大的规模,说是空前绝后也毫不为过,抛开劳民伤财这一条,仔细看一看秦国宫殿的发展史,就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因为从秦穆公开始,到秦景公、秦厉公、秦献公、秦孝公,再到秦惠文王、秦昭襄王,乃至于最后的秦始皇嬴政,期间总共历经三十七位君王,其中九成以上的秦公秦王都对秦国有建树有贡献,甚至一大部分都是能载入史册、声威赫赫的明君。
这些一代接一代励精图治,一步步将秦国治理成六国谈之色变的强秦的秦王们,比之其他六国的国君,素日里吃穿用度也不见得有多奢华讲究,却个个都对修筑王城宫室抱有极大的热情,就连嬴家最为天真烂漫的昏君小皇帝胡亥,继位以后吃喝玩乐享受人生之余,也不忘记继承老爹的志愿接着修阿旁宫,翻修望夷宫兴乐宫等等。
虽然频繁迁都是修筑宫殿的原因之一,但纵观天[朝历朝历代,董慈还真没见过比这家子更热衷于修建王宫建筑的皇朝宫室。
除却短命得估计没来得及发挥家族爱好的安国君嬴柱,基本上其他每个秦王都喜欢占地盘。
有些宫殿修了一辈子也不一定住得上一回,说不定还没等建好人就挂了,可这些英明神武的秦王们却死活非得要占,非要修,这里踩踩占一片,那里踩踩占一汪,我不行了儿子接着建,儿子建了孙子再扩建,总之不管以后住不住吧,有条件先圈到脚底下霸占起来开心开心,旁的以后再说了。
光是圈个宫城也不算什么,秦王们还喜欢到处晃荡,除了本身就在外流亡过的秦献公嬴师隰、少年游历的秦惠文王嬴驷、游至洛阳客死异乡的秦武王嬴荡,连秦穆公秦孝公都在外面成月成月的晃荡过。
总之,英明神武的秦王们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有两个。
第一,把美好河山收入囊中;第二,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在这美好的河山上走一遭,然后告诉大家,这都是我的了。
这种稍显极端的爱好,到秦始皇嬴政统一天下以后,就被始皇陛下发展得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董慈对着咸阳宫正门,将秦国上下六百多年匆匆翻了一遍,心里是感慨万千,她正想象着始皇陛下扫清六国以后完全放飞的自我和爱好,旁边的陛下的声音就低低传进她的耳朵里了,端正有余,恢宏霸气不足,你莫要看呆了。
董慈乍然听了这一句,眼皮都突突突跳起来了,瞥了眼面前肃穆大气的咸阳宫正门,心里不住呐喊,这都还嫌不霸气,那要什么样的才霸气!陛下你这爱好太烧钱,秦国人民,尤其是尚未与秦人融合为一家的六国子民们,根本撑不起这么烧钱的爱好,陛下你醒醒呀!她是不是应该想办法赚点钱,有了足够多的钱,包养陛下这点爱好倒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就当为宫殿建筑行业做贡献了。
可是她要怎么赚钱,有什么办法能转到这么多钱么?兴平扯了正堆在钱眼里的董慈一把,把她扯回现实来了。
兴平和赵政都蹙眉一齐看着她,董慈脑袋发懵,心说疯了疯了,她刚刚都在想些什么。
董慈抬头看了看四周,见使臣和吕不韦都还没来,知道自己没惹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说一会儿可要打起精神来了,万一出了差错丢了秦国的脸,给赵小政惹麻烦不说,她可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嬴异人身体不适,无法接见使臣,出于礼节,秦国这边除了要开咸阳宫正门外,赵政和吕不韦还得在宫门口迎接,现在时日还早,吕不韦人还没到,董慈兴平随赵政一起等着。
赵政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董慈吁了口气,心说她刚刚疯了居然生出了那等疯狂可怕的念头,估计是最近跟赵小政走得太近的缘故,亲近了关系好了,很容就越界了。
仪仗和护卫远远站着,离他们有一定的距离,董慈有些精神不济,就随口回了一句,在想孔子的话。
这种时候也不忘记研究学问,兴平佩服地看了董慈一眼,抬头看了看天色,见还有些时辰,便开口问道,姑娘想孔圣人什么话,想得这么出神。
兴平一脸佩服,董慈心说老叔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不过赵小政也正蹙眉看着她,显然是等着她说话,董慈只好道,很有名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兴平顿时乐了起来,这话老奴也知道,听起来不像是好话,一概将女子与无德之人合在一起,有欠妥当。
董慈本就是有感而发,听兴平理解错了,见吕不韦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没来,便忍不住低声解释道,兴平你理解错了,孔子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兴平闻言愣了一下,顿时收了玩笑的心思,看向董慈,听她指正。
董慈见他要听,便接着解释道,西周春秋时候与现在不同,那时候宗法严格,为政为先者为君,之外为小人,孔子当时所说的小人,指的是小宗之人,并不是将女子和无德的人放在一起。
兴平恍然,面有愧色地道,老奴竟是信口开河了,愧对圣人。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董慈摇摇头,接着道,老人家的意思是说,女子和小宗之人都得依附君生活,这类人与君相处,容易失了本心,比如说我,公子若是对我太亲近,我就很放肆,很容易忘了自己的本分,公子若是太过疏远我,我又觉得难受了。
孔子这句话在这个特定背景的时代,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若是大家相处之时都能掌握一个度,嬴异人不要越界宠爱嬴成蟜韩夫人,只怕韩夫人和成蟜也难生非分之想。
兴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董慈心想法家的思想毕竟太过刚硬冰冷,他又不是专门研究理论的,做人为事,还是博取众家所长的好。
董慈想到此便又朝兴平道,天下哪一家理论皆有可取之处,哪一家理论皆有不足之处,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读书学理便不必拘泥于一家,有门派之见倒显浅薄,兴平你大可以集众家之所长,领悟理会,说不定还当真能寻到些有用的。
董慈这翻理论搁在这时候还比较新鲜,因为诸子百家,各为各家,儒法、儒墨、儒道之争都是跨世纪的大辩论,各执一词,很少会有人一脚踩几船,像荀子一样身为儒家巨匠,却教授出两位出色的法家弟子的情况世间也是独一份,并不多见,是以兴平一时间听的怔住了。
董慈正想让他不必着急,就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道,说得好!这声音分明是吕不韦。
董慈一呆,倒不是害怕被责难什么的,而是她忽然想起赞成集众家之所长的人,在秦国还有一个,那就是吕不韦!《吕氏春秋》这本书虽是以黄老学说为理论主体,却以名、法、墨、农、兵、阴阳家等诸多门派的思想学说为素材,熔诸子百家学说为一炉,博大精深,智慧非凡。
这本书是吕不韦专门为赵政写的,意图以此为大一统之后的意识形态,结果赵政弃之不顾,依然选择了法家。
这本书的价值就此埋没了,到了后世才逐渐被人挖掘出来,董慈想到此忍不住看了赵政一眼,却发现赵政亦是若有所思,并没有关注吕不韦的到来。
远处的仪仗护卫们悄无声息的跪了一地,显然是吕不韦见他们在讨论问题,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相扰。
这可说有礼,亦可说无礼。
吕不韦几步走上前来,朝赵政行礼,歉然道,还请太子勿怪,是臣下听这小友说得有趣新鲜,便想听她说完,故而失礼了。
赵政亦回了一礼,无妨。
吕不韦见是董慈,顿时拂须笑了起来,老夫记得你,没想到你不但骂人厉害,讲起学问来也是头头是道,好,小小年纪学识渊博,当赏!吕不韦这随地撒钱的性子,要搁在不了解他的士人眼里,只怕要笑话他商人出生满身都是铜臭味了,董慈却知道吕不韦是真心实意想要表扬她这个年轻人,他又不能赏她个官做做,只能赏银钱了。
吕不韦这个人有私心有抱负,但他的私心抱负都是以秦国的强大稳定为先,抛开一些私德上的事来说,他是一个让人很敬佩的政治家,董慈高高兴兴的接了赏,道谢道,谢过相国大人。
吕不韦果然笑得更开怀,颔首拂须道,老夫正准备招募文人食客,著书立说,小友学识好,不如到老夫府上做个门客,也帮老夫掌掌眼如何?吕不韦诚心相邀,神色不似作伪,董慈心里忍不住有点小激动,没想到她有一天还能在战国混碗饭吃,成为吕不韦手下的门客,围观《吕氏春秋》的著成。
可是她要去稷下学宫。
董慈发热的脑袋稍稍冷静了些,好在著书立说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准备,到时候她再来也不急。
董慈郑重地朝吕不韦行了个礼,大大方方笑道,那就多谢吕相国为董慈留一间房舍了,待董慈游学归来,必定上府叨扰相国。
吕不韦先是一愣,接着哈哈笑起来,不住点头赞赏道,好好好,小小年纪有这等决心和魄力,果然不同凡响,也罢,著书一事也要准备个三五年,介时老夫就等着小友学成归来。
董慈看着意气风发壮志酬筹的吕不韦,心里不住感慨,传奇人物不愧为传奇人物,身上的可取之处真是太多了!不远处有宫人将使臣至的消息一层一层的传递进来,吕不韦神色一正,朝赵政行礼道,公子在此稍后,老臣前去迎一迎韩使。
赵政点头应下,等吕不韦走远了,这才看向还在望着吕不韦长吁短叹的董慈,开口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董慈老脸一热,她刚才只顾着激动了,是真的没想起这茬来。
陛下问了,董慈也只能老实回道,我是公子的奴隶,刚刚忘了先征询公子的意见。
赵小政的目光似笑非笑的,董慈索性破罐子破摔,痞痞地笑道,方才不是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嘛,我勉强也算个女子,公子正人君子,嘿,就莫要与我计较了,哈哈。
赵政看着小奴隶一张精神奕奕发光的脸,心说得了赏识就这么高兴,看来是有个大志向的。
37.吾唯愿现世安好因此次接待的使臣并不是大国的高官贵族,是以不用群臣百官做陪, 郑国此番来意特殊, 赵政和吕不韦代嬴异人接见, 礼数也够了。
董慈也就见到了这位伟大卓越的水利工程师。
作为一个专家级的水利工程师,郑国显得非常年轻, 三十五六上下的年纪,身形中等偏上,样貌五官虽是平平,却双目炯炯精神奕奕,言语行动间爽快利落,不知是不是有才华加持的人都这样, 董慈虽然知道他是个超级大间谍,但依然觉得他坦坦荡荡气度非凡。
董慈猜大约是因为郑国真心喜爱治水,也是真心想在秦国修水渠的缘故。
郑国入了章台宫,也未跟赵政吕不韦多讲虚礼,开门见山直言道, 听闻秦国欲兴工事, 小民恰好擅治水,欲为秦关中之地修筑一条百里沟渠, 渠成之后,小民能保其灌泽万余倾,关中无凶年。
郑国一开口便踩住了秦国的痛处, 关中之地身为秦国的后方腹地, 土地却十分贫瘠干涸, 收成本就不好,每至灾年更是颗粒无收,早在秦昭襄王时期,就曾提过此事,只是苦于朝中无人,此事便只能作罢,郑国倘若当真有能力,这一次入秦,可谓雪中送炭了。
郑国胸有成竹,赵政知道他定然是有备而来。
只是这话说得也太满了些,饶是他事先便知郑国此行的目的,亦猜度到他可能当真有几分治水的才干,也不由摇头失笑,古有吴王夫差开凿邗沟,沟通江淮两地,然倾国覆也,先生如此说,胃口当真不小。
赵政话里的意思虽然不客气,语气表情却无丝毫轻慢责备,反倒像寻常宴会上的对话闲聊一般,毫无君臣之阂,他这带着笑意的话一出,连章台宫里空旷辽远的气氛都松快不少,郑国不由朝赵政行了一礼,也拂须笑了起来,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吾非吴王,秦王亦非吴王矣。
将秦王与亡国之君相提并论,郑国此言不可谓不大胆。
董慈却是听明白了老前辈的意思,一来吴王夫差修筑邗沟是为了北上争霸,而秦国本身就是冲着兴事农耕来的。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吴国修筑邗沟是真正的劳民伤财,因为它没有储备足够多的财力物力,继邗沟之后一步步将自己推向了亡国路,但强大的秦国不一样,一代代秦王不断的富国强兵,至如今,修筑点利国利民的水工坝事勉强还算游刃有余。
对象不一样,情况不一样,结果自然有所不同。
郑国的意思赵政明白,倘若关中之地当真能沃野千里,如蜀地一般为秦国再建一处粮仓,那便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喜之事了。
此事轻慢不得,赵政当下便起身给郑国回了一礼,郑重相托,还请先生细细说来,吾等洗耳恭听。
吕不韦亦是起身行礼,摇头笑道,先生口利,不韦佩服,还请先生相教强秦之计。
郑国眼里感慨羡然之色一闪而过,脸上踌躇满志的神情也收了收,起身避礼连声说不敢,他是个爽快人,当下也不耽搁,立马让随从将自己绘制的竹简抬了上来,吕不韦也着人摆了一副关中的舆图,几人便席地而坐,围在了案几前。
董慈看在眼里,心说史书上记载赵政很快便采纳了郑国的建议,这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果真就君臣相宜了。
董慈能想象得到历史上那个胖墩墩的韩桓惠王听到或者是想到这条疲秦之计时肉呼呼的脸上是如何惊喜的表情,只是他估计做梦也想不到,用不了几年的时间,这条疲秦之计就要变成强秦之计了,人家瞌睡你递个枕头,两家各取所需,倒也算皆大欢喜。
郑国手里握着一根木条,正语气轻快地在舆图上指点解说着,以泾水为源头,筑起石堰坝,截断泾水入渠,至高到低,在泾阳、三原、富平、白水等地的高位上逐一开河挖道,使其与冶、清、浊、沮四线支水相交贯通,接着再一路南下穿凿,自然顺遂,将整个关中之地网罗其中……郑国说着轻抚胡须,手里的木条在竹简上由西至东一路滑过,最终在了蒲城位置上点了点,眼里光芒大盛,语气难掩激动,此处为洛河,渠水尽入之,至此干渠华里三百,泾水灌泽关中,十五年之内,关中沃野千里,必能富庶一方!郑国说得简单易懂,有理有据,连董慈这个知情人都听得入了神,许是在修建过程中逐步调整过,郑国所述与后世成渠遗址有些微差别,但结果却正如郑国预见的一样,关中沃野千里,成了秦国除蜀地之外的另一个天府粮仓。
郑国见赵政吕不韦听得入神,便又将各处地势高差,水流水量乃至于关中之地的可取之处,都一一说明了,现下纵然暂且看不见成效,但他确实描出了一副沃野千里水流环通的宏图大愿,由不得人不心动。
赵政与吕不韦皆陷入了沉思,郑国不慌不忙的等着,神色坦然,董慈看着这位水利工程专业的老祖宗,除了震惊老前辈胆大的设想和精湛的技术之外,觉得老前辈胆气豪爽之余,还颇有些赤子之心。
事实上郑国渠至多也就修了十年,而且工事只至一半,便已经开始福泽泾水上游的百姓了。
老前辈却给了十五年,照一般的工事要求,这个年限也十分保守了。
十五年的时间毕竟不算短,至起码后世拉人投资理财的推销员是绝对不会这么直愣愣老老实实说清楚的,先不说这中间得源源不断投入多少人力财力,就说这工事连建设周期都这么长,有生之年能否赚回本钱还难说。
不过赵政和吕不韦竟然也未露出诧异失望之色,两人反倒是相视一看,神色郑重地相互点了点头。
赵政却想到了更多,地势既然是西高东低,也未必要等全线建成,只怕五六年的时间,这河渠便能逐步泽灌两岸的田地了。
郑国此人于治水上确实有几分才干,此事亦有利可图。
赵政起身朝郑国躬身行了一礼道,还请先生在咸阳盘桓两日,此事干系重大,且容我等与君王朝臣商议,还烦请先生将文简呈于朝上,明日我等定然有一个答复交代。
吕不韦面上亦有激动之色,也跟着起身行礼道,有劳先生。
吕不韦执掌相国印,总领秦国内政外务,再加上储君公子政的意见,他两人说可以,国力条件允许之下,这件事基本就已经定形了。
秦国什么情况郑国来之前大抵也了解过一些,闻言不由大喜,脸上的表情竟是比吕不韦赵政还要高兴三分,朝两人回了个大礼道,郑国必不辱秦王之命!时间一晃已然过了午间,吕不韦着谒者领着郑国先去行馆歇息,傍晚安排了简单的酒宴,这是接见使臣基本的礼仪,除却赵政、吕不韦之外,还会挑拣一些文臣作陪,这之前赵政吕不韦还得召文臣武将上朝议政,定然是顾不得董慈兴平的了。
赵政与吕不韦去见异人,董慈朝赵政示意过,便与兴平先一步回了月泉宫。
进了宫门以后董慈兴平两人都很懵,前院里正候着一大帮陌生的人,领头的有两个,一个面白虚胖的谒者兴平认识,一个一身侍婢宫装亦难掩倾国之色的大美女,两人都认识。
是那天和游辛友相争不过的彩头——那位叫青娘的大美女。
这位叫名舒的谒者跟兴平显然很熟,见兴平进来了,就笑吟吟上前来,略略一拱手道,可让老奴好等,太后听了些坊间传闻,把游家的小子叫来跟前臭骂了一顿,这不,青娘也给公子送来了,她一个婢子奴隶,能得公子的青眼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人兴平你收着,就安置在房里替公子添个茶倒个水,笔墨添香美人相伴也是个乐事,太后老人家的意思,你晓得的话,老奴就先去回太后的话了。
名舒说完也不等兴平回话,领着一大帮宫娥婆子,妖妖娆娆浩浩荡荡地出月泉宫走了。
董慈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兴平是气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心说好呀,暗地里的这才拔了扔回去,这才几天,倒还越发张狂了,光明正大把人塞进来了。
这可是个胆子大不怕死的,兴平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没显露什么,想了想便指了指董慈,朝青娘道,公子房里占时没了空缺,这是我们的小主子,你暂且先伺候着她好了。
董慈这还未从奶奶往未成年孙子房里塞美女的事件里回过神来,就无辜躺了一枪,又不好拆兴平的台,只好尴尬地站着,硬生生受了青娘一礼。
眉目顾盼神兮,柔美温婉,娉娉婷婷的,青娘行礼间并无多余的动作,却显得绰绰约约分外好看,这一身宫装分明也是一样的穿法,但在她身上,就显得特别娴静清雅,美不胜收,身形气质都太好,显然是个典型的衣架子。
兴平扯了一脸呆像的董慈去了书房,进了院子便朝董慈低声道,姑娘赶紧找个由头整治了她,这等奸宄之人,来者不善,不如乘着公子回来前处理掉,也免得公子见了烦心。
董慈全程痴呆,反手指了指自己,半响才问道,……怎么整治?兴平闻言笑出了声,姑娘你别怕,有公子在背后给咱们撑腰呢,老人家半点情面不讲,咱们索性也恶人做到底。
老人家指的便是夏太后了,赵小政刚当上储君没几天,年纪还不满十三岁,她一个老太太往孙子屋子里塞个美貌天仙的妹纸过来……不管是想让赵政陷于美人乡耽于玩乐,还是想做点别的什么,拿一国储君开玩笑,这手段实在不高明,倒像是赌气似的,董慈揉了揉发懵的太阳穴,朝兴平问道,你们之前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她老人家生气了。
到底也是一国太后了,但凡有点想法的,按道理应该做不出这等事来。
兴平这才想起宫里清理人的事董慈还不知道,便道,之前拔了几颗烂钉子,打死扔回她宫门口去了。
董慈:………………兴平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在书房里走了两圈,问董慈道,姑娘,可有想到什么好办法,他们乘公子不在,私自强闯进了月泉宫,明目张胆地往公子房里塞人,姑娘打算怎么处置?如果可以,她想拨打110。
兴平正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似乎是觉得她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董慈心说兴平对她是不是有些什么误会,她当然是知道钉子早拔早好,只是除非提刀当下就把人直接砍了,一时之间她能想到什么好办法……董慈只好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还是等公子来了再说罢。
…………兴平只好道,那姑娘再想想,老奴先去卧房那边看看,那姑娘一看就不怎么安分,还是盯紧点比较好。
董慈见兴平一脸失望之色,觉得自己身为人民教师的神格有一路下跌直至跌停的趋势,心里不由呐喊,兴平我不是万能的,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好好谋划谋划罢!拿捏个奴婢很常见的,董慈心说明早就让青娘给她梳头,然后她就说自己头发被扯掉了,接着就生气,然后就能把这姑娘打杀了事了。
董慈想出了一个办法,顿时舒了口气,看了看外面暖阳普照的天,心说赵小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可以先晒晒太阳好好睡一觉,这里白天睡觉跟犯罪没什么差别,平时可是没这等好机会的。
董慈让守在书房外的宫人随从全退到了外面去,自己找了卷竹简,拿着坐到了外面的石凳上,后背对着暖洋洋的日光,脑袋搁在石桌上,闭着眼睛就开始享受日光浴了。
太阳底下好睡觉,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董慈伸手挠了挠鼻尖,打了个喷嚏猛地支起了脑袋,有人来了,而且拿类似逗猫棒的东西逗她了!兴平还没这么不尊师重道,肯定是无聊的赵小政回来了!董慈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只是夕阳斜射,她还未看清来人的脸,就先看见了后头榆钱树枝上垂着一条黑色的阴影猛然射了出来,正对着面前人的后脖颈!董慈心下大骇,头脑昏昏沉沉几乎来不及反应那两声呲呲声究竟是不是幻觉,手一伸便往来人脖颈后头擒了过去,入手冰凉蠕动,董慈死死紧握着指尖,掌心收紧,也顾不得其他,捏着七寸便使劲往石桌上不住拍打,等察觉手里的蛇身不再扭动了,这才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反手把蛇远远扔开了,自己也离了地面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石桌!妈呀,呆在自己家里都有蛇!董慈死死盯着远处那条成人拇指粗足足有半米长的蛇,见它彻底不会动了,这才敢摸一把快滴到眼角上的汗,轻轻喘了一口气,夜晚凉风一吹,董慈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后背都被冷汗沁湿了。
背面棕黑色,头侧土黄色,体背棕褐,有灰白色方形斑块,咽喉部有小黑点,大天[朝十大毒蛇之一——五步蛇。
剧毒,在这个没有血清的年代,倘若被咬上一口,必死无疑。
董慈脸色寡白,慌忙去看身边的人,却发现不是赵小政,这人跟她一样站在石桌上,身形比赵小政小太多了。
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董慈甚至不用问他是谁,端看他与赵小政五分相似眉眼就知道了,成蟜。
董慈在他脖颈上碰了一圈,没发现伤口也没摸到毒液,这才放下心来,腿一软就瘫坐在了石桌上,说实话,要不是她和成蟜不熟,她都想抱着他好好尖叫一通以舒缓心里的恐惧和后怕了,蛇这种东西,尤其是毒蛇,真的太可怕了。
董慈甚至不想从石凳上下去,也不想在院子里多走一步,忙扬声唤道,来人,快来人!就说她为什么要把人都撵出去的,简直自作自虐。
董慈唤了几声没人应,正想扯开嗓门再叫两声,就听旁边成蟜说道,他们都被我骗跑了。
他童音稚嫩,带着微微的颤意,显然也被吓得不清,只是比之董慈,就镇定了许多,她是直接吓瘫在地上了。
成蟜蹲下来坐到了董慈身边,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董慈的背,安抚道,不怕了不怕了,蛇已经被你打跑了,谢谢你,你救了我,你真勇敢。
董慈顾不得琢磨被一个小孩夸赞勇敢是什么感受,忙朝前面的空地看去,空空如也,那该死的蛇果真不见了!董慈头皮发麻,更可怕的是她闻见了一丝混合了甜腥的苦涩味和血腥味,从成蟜身上传来的,很细微,如果不是因为两人凑巧坐得很近,她鼻子又特别灵,这么细微的味道根本就发现不了。
董慈心沉到了谷底,再也顾不得其他,忙拉着成蟜下了石桌就往卧房里跑,快跟我来!诱蛇药这种东西市面上十个有九个是假药,但还有一个是真的,若是她没猜错的话,那丝细微的涩苦味,应该是一种别地冬青,蛇莓里面还参杂了不知道什么类型的血液,可能还加有别有的东西,离诱蛇药已经很接近了。
换言之,成蟜现在就是一只会走动肥美可口的猎物,他必须得马上洗澡换衣服,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成蟜倒也乖,不挣扎也不多问,被董慈拉着跑进了正院。
兴平见了成蟜脸色微变,忙迎了出来行了礼,董慈来不及解释,气喘吁吁地朝兴平急道,兴平快准备干净的清水给成蟜沐浴,衣服鞋袜从头到脚全部都要换掉。
兴平见她神色焦急慌乱,当下也没问什么,忙唤了宫人来伺候,好在浴池里本就一直准备着活水,倒也是现成的,兴平便请着成蟜入内更衣去了。
董慈右手上滑腻腻冰凉的触感一直挥之不去,她到现在连擦汗都不想用右手了。
董慈在房间里仔细查了一遍,没再发现什么异样,这才让珠玉陪她一起洗了个澡,洗完紧绷的精神这才稍微松下来了些。
成蟜已经穿戴好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盘腿坐在案几边,挥舞着小木剑,成蟜胆子算大的,忘性也快,现在脸上一点异色也没有了。
董慈坐到他对面,问道,二公子来找大公子么,他去议朝了,估计要晚一些才会回来。
成蟜年纪小玩心重,见她坐下来,就把自己的小木马分了一匹给她,眼睛亮晶晶地笑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我听宫人说大兄身边有个很厉害的小宫人,年纪跟我差不多,我就想乘着大兄不在,过来找你玩,没想到大白天的,你居然敢睡觉。
董慈听闻成蟜是来找她的,心神顿时一乱,心说若不是她习过些武艺身手快,今日成蟜便要死在赵政的书房里了。
成蟜兴许以为她被吓坏了,想了想便学老夫子摇头叹息道,大白天睡觉,要是夫子在的话,定然要骂你了,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董慈知道成蟜是好意,只她精神不济,动辄人命关天的事,她实在笑不起来。
董慈勉强提了提神,朝成蟜道,今天太累了,我先让兴平送你回去,改日再和你一起玩可否?成蟜点点头起身,兴平自知怠慢不得,有心想问董慈几句又无法,只能先将成蟜先送回去。
高泉宫离月泉宫有点距离,兴平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董慈坐着发呆,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听得外面传来宫人们的行礼问安声,便猛地爬了起来,快步迎了出去。
是赵政回来了。
理智上告诉她赵政肯定没事,但董慈还是忍不住围着赵小政转了好几圈,被不甚其扰的赵小政拉到了身前。
事情赵政已经知道了,不管是一箭双雕还是一箭几雕,总之这是有人拿他不当一回事,做手脚做到他头上了。
赵政将董慈拉到身前,朝后面跟着的兴平秦鸣吩咐道,去查。
月泉宫中竟出现了剧毒之物,秦鸣与兴平面色亦是凝重发寒,两人领命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都往外院去了,烛火通明,今夜是不能好眠了。
赵政握住董慈冰凉的指尖,见她还要凑上来,便也不揽她,索性任由她围着细细辨别了一番,见她寡白着脸垫着脚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手一拎便把人抱了起来,笑道,好了好了,我身上没事,安心些。
耳边的心跳声沉稳有力,鼻尖干净清爽,只有丝丝点点若有若无的皂角味,并没有什么异样,董慈心里稍安,这算今日对她最大的安慰了。
董慈一惊一乍之下,身体也累,精神极其疲乏,并不怎么想动,脑袋索性就抵在赵小政的胸膛上一动不动,企图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
所幸一切安好。
这是被吓坏了罢。
赵政手臂紧了紧,下颌在董慈头顶上摩挲了两下,抱着董慈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掌心握住董慈冰凉的指尖,慢慢揉搓让她暖和起来,低声安抚道,没事了,成蟜没事,我也没事,现在不会有事,以后也不会有事,一切有我,安心些。
38.打死了,扔回去是啊,赵小政没事, 成蟜没事。
她两次参与了历史人物的生死, 一次事关赵政, 一次事关成蟜, 两次都惊险万分命在旦夕,结果却都化险为夷了。
这说明历史也不是这么容易改变的, 她应该淡定一些, 不必要动不动就这么惊慌失措的,事后害怕慌乱有什么用,往后行事更加小心注意才行。
道理是这么讲的, 董慈也是这么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但这种事防不胜防,她本就身在局中, 想把自己摘干净了作壁上观当个局外人, 谈何容易。
董慈长长叹了口气, 心说做人难,做一个能圆满完成任务的穿越者更难。
赵政听怀里的人小老太婆似的长长叹着气, 不由垂头在她耳边蹭了蹭,紧了紧手臂低声笑道,我听成蟜说你不是很神气么?三两下就把那条蛇拍晕了过去,听他说那蛇醒来一溜烟立马就跑了, 估计也是怕了你了, 只怕往后遇见你都得绕道走了, 呵。
赵小政低低哑哑的笑意混着温热的鼻息就在耳旁咫尺之间, 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董慈这才发现她又坐在陛下的腿上了,老脸顿时一热忙挣扎着要下去,心说她刚刚凑上来真的只是为了闻闻始皇陛下身上有没有药味,并没有诉委屈找安慰的意思,不过一条蛇而已,她是个成年人,还会怕这个不成!董慈自己把自己的胆子吹得南瓜那么大,挣扎着从赵政膝盖上下来了,走了两步忙又折了回来,朝赵政道,这一次和漳水那次十之八[九是同一伙人,往这个方向查查看,应该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药理知识说了赵政也听不懂,董慈只说对方手里有一个极其厉害的药理师,让赵小政平日吃食用度都要小心些。
赵政点头应下,此人倒是有些歪才怪才,找出来之后若能为我所用,倒也能免去一桩憾事。
能用则是友,是敌则杀之。
董慈听明白赵小政的意思,不由有些哭笑不得,生怕他掉以轻心,忙正了正神色表示自己没开玩笑,公子你别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不信你找机会问问秦真,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古滇哀牢那边一直以来都很神秘,苗疆、哀牢山、中甸、雪山雪域……从古至今哪一个拎出来都充满着传奇神秘的色彩,这地方又是闻名世界的植物王国,因为气候条件特殊的缘故,经常产出一些世上独一无二的解药和毒[药,从那里流出来整治人的手段也稀奇古怪,轻易沾染不得。
赵政自是知道事情的轻重,也未在多说些什么,恰逢秦鸣叩门进来禀报事情,便起身去书房了。
赵政出去没多一会儿,兴平回来了,董慈便把赵小政给他批阅过的文简全都抱给他,随口笑道,这都是公子给你指点的,有公子给你把关,可是比我强多了。
董慈这话也不是乱说,毕竟这年头读书习字是士人做的事,像她和兴平这样,顶着奴隶的身份能识得几个字,已经算是个中翘楚,奴隶里面拔尖的了。
更何况得了家主的指点,多半有另外一层意思在里面。
兴平闻言先是不敢置信,接过文简翻了翻见果然是自家主子的笔迹,顿时欣喜若狂了,抚摸着文简,三十几岁的老青年连眼眶都红了,激动得语无伦次,公子竟是愿意指点老奴,且如此尽心……公子如此大恩……兴平愿为公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董慈猜到了兴平可能会有点小激动,但没想到他会激动成这样,表忠心也不看看对象在不在,这不是白表了么?董慈看着神色激动的兴平,心里忍不住咂舌,她也尽心指点了,为何不见兴平感激涕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兴平你这样很伤人啊……董慈隐晦含蓄地提点道,老叔,我也愿意指点你的。
兴平许是太过激动,连平日里察言观色的本事都一起歇了菜罢了工,并没有理会出董慈的言外之意,只情不自禁地对着竹简抚摸了又抚摸,目光火热像是看自己的老情人一般,好半响了才稍稍平了平情绪朝董慈道,午间商量的事,姑娘莫要忘记了,老奴这就先回去把文简看了,公子即是对老奴寄予了厚望,老奴定不能辜负公子一片心意。
兴平说完便小心地抱起自己的宝贝文简出去了。
董慈:…………董慈晃到榻上躺了下来,拉过被子来把自己盖好,不住感慨道,陛下不愧是陛下,一出场就把她秒成了渣,看样子兴平今天晚上估计是连觉也睡不成了。
兴平确实是一夜没睡,但他也没忘记正事,一大早就过来卧房这边了,指挥着青娘伺候董慈洗漱。
董慈很少会规规矩矩坐下来好好看铜镜,今日这一看她就想起来她似乎很久没听见有人嫌她丑了。
董慈看了看自己白白细细的手,忙往铜镜前凑近了些,这铜镜打磨得很是光滑,清晰度高,一眼望去一目了然。
貌似有点以前小时候的模样了。
董慈伸手捏了捏脸上的肉,对着铜镜偏过来左看了看,偏过去右看了看,眨了眨眼睛就咧嘴笑开来,这几个月她吃得好也睡得好,原先干瘪的双颊上也长出肉来了,皮肤白皙细腻了许多不说,似乎连睫毛和头发都长好了许多,身高也长了一些,哈哈,可喜可贺!不过自己看自己始终自带美颜磨皮,并不十分可信,董慈忙朝兴平唤道,老叔你看看,我是不是变漂亮了。
兴平眉眼抽了抽,提醒她道,姑娘你不是还想出宫去见秦兄弟么?快些洗漱了,好早点出宫。
董慈是准备要出宫去,秦真定在这个月底成亲,还剩十来天的时间,日子离得很近了,她想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青娘上前来替董慈梳头,只是才撩起董慈的头发董慈就呀地一声捂着脖子跳了起来,并且还直接跳到了一边整个人都转了回来,她突如其来来了这么一出,倒把青娘和兴平吓了一跳。
兴平眉眼抽搐一脸你演技超级浮夸的表情。
董慈却无暇顾及他,因为这青娘先是一脸愕然地呆了一下,看了看董慈又垂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身形就是一晃,接着眼里浮出了屈辱的湿意泪光,显然是想茬了。
青娘一双美目里的莹莹泪珠挂在眼睑上,似乎稍稍一动金豆豆就要掉下来,董慈头皮发麻,脑袋里一片空白,忙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地急急解释道,这个,青娘姑娘你别多想,我只是昨天刚碰了蛇心里留了点阴影没好全,方才一个不注意,被你的手吓了一跳,我没别的意思……许是方才刚碰过凉水的缘故,青娘的手确实是又凉又滑,她方才猝不及防之下确实被吓了一跳,只是此时见这姑娘盈盈美目里泪光点点,顿时觉得太自己小题大做了,大白天的屋子里,她瞎紧张些什么!青娘眼里的泪水垂落下来,雨打芭蕉一般扑漱漱的,董慈忙又道了一次歉,目光交错间接收到兴平看她如神经病一样的眼神,复又想起两人昨日不还商量怎么把这姑娘弄死的么?…………都要弄死人家了,还倒什么歉……董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尴尬地站在了原地,青娘见状便屈膝向董慈行了一礼,垂着泪出去了。
董慈:………………其实她想说,擒贼先想办法擒王,青娘就是个小棋子,打倒一个青娘,后面还有无数个青娘站起来,打完她,还得接着往下打,多累啊!兴平还看着董慈发愣,心说刚刚究竟怎么回事,他怎么就看不懂了,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董慈讪笑了两声,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句,方才照镜子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美貌震住了,我压根就没想起这正事来……董慈一瞬间就下定决定不插手这件事了,便又开口道,杀鸡焉用牛刀,我的才华能力用来对付一个小婢女,岂不是大材小用,这件事我可不管了,哈哈,兴平你自己看着办罢。
董慈说完舒了口气,抓起自己的小包袱转身就出了月泉宫,她还是出宫去见见秦真去,宫里这些事,天塌下来有赵小政顶着呢。
赵政一回宫就见院子里跪着个婢女,他也未曾理会,进了门见兴平正守在房间里,便随口问了一句,门边那个是怎么回事。
从窗户里望去便能看见那婢女正跪在烈日底下,一张绝色的脸上满是汗湿,脸色苍白泪眼婆娑更有另外一番楚楚动人的美态,兴平心里冷笑了一声,别开眼朝赵政回禀道,说是方才不小心冒犯了姑娘,正罚跪呢。
赵政看了兴平一眼,兴平脸一热,忙收了收表情,接着道,是夏太后那边送来的人,公子您看怎么处置?这几日朝上有事,倒不好闹得太过,让她好好跪着别起来,膝盖废了再扔到外院去。
赵政拿了架台上的佩剑,想了想又吩咐了一句,往后这些事你拿不准的便直接报来我这里,这些人别往董慈身边放,也勿要拿这些事去叨扰她,她的时间不是用在这上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