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4-03 15:38:35

锦衾灿兮作者:蓬莱客晋江金牌推荐高积分VIP2017-06-30完结总点击数:1256222 总书评数:27296 当前被收藏数:22283 文章积分:520,114,304文案锦衾灿兮,得汝同眠,这样一个原本再简单不过的愿望,王的有生之年,如何才能实现。

……1.背景类周,周室为天子,下分封公侯伯子男等不同爵位的诸侯国,周室地位依旧为尊,但威信开始瓦解。

架空,不考。

2.主言情,苏文,女主穿越,男主非处。

3.不喜请弃。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搜索关键字:主角:玄姬,庚敖 ┃ 配角: ┃ 其它:=========================================☆、1.阿玄秋麦甫收,农事终于暂告结束,但世代居于秭国赤葭这块地里的农户们却依旧不得半刻的空闲。

男人进山樵猎,妇人在家捻麻纺织,就连稍大些的孩童也奔走于林田捡麦穗、寻野果,忙于为过冬做着准备。

虽忙忙碌碌时刻不能得闲,但只要能填饱肚皮,免于战祸,于寻常人看来,便是难求的清平日子了。

但这几日,这样的宁静却被打破了。

北方那片一望无际的广袤林野里,远处似有野火升腾,远远望去,升空的团团黑雾犹如云霓黑鸦鸦地笼罩着四野,伴随着隐隐的虎啸狼嗥,有战车擂鼓和士兵列阵的呐喊声随风传来,虽断断续续,距离听起来也极远,却依旧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可以想象,倘若靠的近了,这声浪当是何等的雷霆震耳。

今周室天子,御宇天下已经数百年了。

从前王室祲威盛容、天下太平的时候,天子照制每年进行四次田猎,为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众诸侯国则举行春秋两次田猎,势力强大的诸侯国,譬如晋楚,动辄出动千乘战车,人员数万,声威之浩大,可媲美战争。

而事实上,田猎在当下,既是王公贵族的娱乐活动,也是国君的讲武之礼,将野兽视为假想敌人,投入实战般的阵列,听金鼓进退围散,以此,检阅军队的阵列、骑射、驭驾、技击的作战能力。

秭国去周室都邑洛邑西南千里,被归入东夷、西戎、北狄、南蛮的蛮之属。

在周天子和中原正统诸侯国的眼里,连楚人也被视为南蛮,何况是西南的秭人?秭国就夹在西北穆国与南方楚国的中间,从前还能安生度日,但最近这几年,随着穆楚冲突渐起,每至春秋,甚至在冬夏,秭国人都能听到边境传来田猎响动,有时来自穆国的方向,有时来自楚国,每每田猎,声势无不浩大。

这样的田猎,目的也很明晰,不过是在向对方施以军事压力,或是借机刺探边情,你来我往。

作为一个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周天子视线受分封的西南附庸,秭国因天然的地理,夹在了穆楚两国的中间,日子过得可想而知,国君两边都不敢得罪。

哪边车乘大军开到边境田猎,国君必具礼派人赶去拜会,无不例外。

赤葭位于秭国北的边境,这一带山林丰茂,过了赤葭往北数十里的那片林地,便是穆国的地界。

今日这犹如大战的来自北方的响动,当是穆国的王公贵族又在举行秋狝了。

赤葭人虽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但穆人前来田猎的消息一传开,即便是再勇猛的猎手也立刻归家,不再入林野活动,家家闭门闩户,直到数日后,北边林子那头的响动终于彻底消失,隗龙也回来告诉村民,穆人已经离开了,人们才放下心,一面抱怨着,一面恢复往常的生活步调。

……穆人来边界田猎的那日,阿玄本是要入山的。

入山除了采药,另有一件事叫她挂心,耽搁了几日,终于可以出发了。

一早,她便带了简单行装出村。

一路行去,所遇的村民无不用敬畏的目光望着她。

她才不过十六岁,但在这一带人的眼中,她的身份非同寻常。

僰父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巫祝,她是僰父养大的女儿。

上古尧舜的时代,唯智慧者才能为巫,他们不但禳病去疾,而且被认为能够交通神祇、洞察天地、通达魂灵。

如今周王的王宫里,便设有专门掌管占筮的司巫。

各诸侯国下,虽也有不奉巫觋者,但依旧有不少国君崇巫,交战之前,必要请巫官占卜吉凶,举行祭礼。

僰父已经很老了,老的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他的年纪,赤葭人之所以敬重感激他,除了他那些传说里的能力,他还为人治病去疾。

阿玄继承了他的衣钵,虽然才十六岁,但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医士了,尤其最近这一年,僰父因为老迈,深居不大露面,那些求医问药的事,已由阿玄代替。

阿玄!行出村口,身后有踢踏追赶的脚步声,一个浑厚嗓音传来。

隗龙来了。

阿玄每月都要入山走林采药,对这一带的山林熟悉的如同自家后院了,但每次,只要她背着药篓出了村口经过隗龙家门前,隗龙必会现身送她一道进山,等采药完毕,再一道归来,从未落下过一次。

阿玄便停了脚步,转头看向隗龙:阿嬷身体还没痊愈,你留下照看她便是,我自己进山无妨。

阿母让我陪你去的。

隗龙话不多,一如平日,说完就拿了阿玄肩上那只装了工具和干粮清水的篓筐,自己背着,大步朝前走去,仿佛唯恐被她夺了回去似的。

隗龙是这一带最勇猛的猎手,箭法超群,力大无比。

三年前他才十七岁,有一回独自入山狩猎,因为走的远了,竟遇到一只成年的斑斓猛虎,最后靠他自己一人之力打死了猛虎,从此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阿玄望着他的背影,一笑,跟了上去。

她经常走的这一带山林,从未听说过有危险猛兽出没,但一旦入了山林,保不齐就会有什么意外,有隗龙同行,也是好的。

何况,她也习惯了他的同行陪伴。

隗龙起先走的很快,阿玄被远远地落在了他的身后,等出了村,两人走在那条被世代的樵夫和猎户踏出的野径上,他的脚步渐渐便放慢了,直到两人中间,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隗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阿玄平日话也不多,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路无话地朝前走去。

但是每当两人中间的距离渐渐拉大,隗龙便会再次放缓脚步等她走近。

日头渐渐升高,走了十几里的崎岖野路,阿玄感到有些热了,鼻尖微微沁出一层细汗。

她抬手擦了擦。

你口渴吗?隗龙仿佛脑后有眼,立刻停下脚步,转头问她,又去拿箩筐里的水罐。

不渴。

阿玄摆了摆手,笑道。

隗龙便默默地停在原地,望着她,直到阿玄上来了,两人自然地改为并排行走。

还没进入蔽日老林,秋日的一道丽阳,正从头顶那簇落了大半树叶的金黄冠盖中间筛了下来,洒在阿玄的面庞上,光影斑驳跳跃,她的双瞳宛若两粒曜黑流转的宝珠,目光愈发晶莹。

阿玄见隗龙扭头看了自己好几眼,似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隗龙迟疑了下,轻声道:你的病,真的治不好吗?阿玄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微微一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隗龙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发问不妥,慌忙解释:你莫误会,我不是说你难看。

你很好看,真的很好看!我没有骗你!他的面上露出后悔的神色,停下脚步费力地解释,见阿玄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更紧张了。

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以前好看,如今也好看!天上的云霞也比不过你!我刚才那么问,只是想知道,若你想治病,需要用到什么药,哪怕再难找,你只须告诉我就好,我会为你采来……我只是怕你难过。

他的脸庞涨得通红,终于嗫嚅着唇,再说不出话了。

是啊,十六岁的碧玉年华,又有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颜?何况,她曾是如此的美丽。

阿玄笑了,再次摸了摸覆在面庞上的那层粗糙皮肤:谢谢你,我知你出于好意,等哪日我若需要,我会告诉你的。

隗龙松了一口气,点头,脸依然有点红,不敢和阿玄对视。

前头不远就入老林子了,你跟紧点我,小心草丛里的蛇。

虽然这条路,两人已经一道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但他还是叮嘱了她一声,说完方转身朝前而去。

……阿玄曾经肤色玉曜,眉如月,眸如星,乌发如墨,生的极美,陌生人第一眼见到她,无不驻足,即便她人已走远,也依旧望她背影,恋恋不愿挪开目光。

她名玄,也是当初小时,僰父因她生的一头黑发曜丽,才起了这名的。

但是两年前,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楚王好色。

秭国在向楚王例行进贡的时候,被命送上美女十名。

秭国君不敢推拒,如数送去美人,楚王却不满收到的美人,称素来听闻秭地多美,如今不过索要区区十美,何以胡乱送来女子充数。

国小民弱,长久以来,也习惯了以附庸的地位在大国的倾轧间苟延残喘,秭国君无奈,只得命人重新在境内遴选美人。

随着阿玄慢慢长大,赤葭玄姑的美貌,闻名遐迩,王使有心带走玄姑,却又忌惮僰父之名。

说来也巧,阿玄那时忽就生了一场病,一夜之间,原本如玉的面容肌肤竟变的焦黄而粗粝,犹如附上了一层晦暗的皮壳,虽不至到丑极的地步,但原本的美貌顿失。

王使原本不信,亲眼查验过后,终于离去。

一晃两年过去了,阿玄至今仍是病后的那副容颜,再也没有恢复成原本的美丽容貌。

乡民都为阿玄感到惋惜。

但她每日依旧为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看病,偶尔也代替僰父为人占卜吉凶,对自己的容貌似浑不在意。

她无父无母,身世颇是奇怪。

十六年前,她尚在襁褓之中,不知被何人因何故放置在了一段中空的漂木之中,随了南下的秭水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赤葭野渡的一片芦苇丛中。

是隗龙的母亲隗嫫发现了她,将已奄奄一息的她抱了回来,送去僰父那里求救。

僰父救活了这个濒死的女婴,随后不知为何,凝视她许久后,出乎意料地将她留在了身边,抚养她长大。

☆、2.白鹿阿玄和隗龙入了密林。

头顶的光线渐渐变得昏暗。

虽然是深秋了,但老林子里的草丛依旧茂盛,随了两人的脚步声,不时现出一两只被惊动的獾或野兔的身影,它们在近旁飞快地逃开,如一道离弦的箭,还没来得及看清,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玄今天过来,并不急着去采药。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一只母鹿。

那只鹿,是她三年前入林采药偶然遇到的。

它是只没有成年的母幼鹿,竟然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

在赤葭人的图腾崇拜里,鹿是能带来祥瑞的用以祭拜的神物,他们猎杀野兽,却从不伤害鹿,至于白鹿更是传说中的灵物,从来没有人能亲眼见到过。

当时,那只白色幼鹿的腹部开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似是在搏斗中被对手用锋利的爪角划破了肚皮,血裹着肚肠,流了一地。

阿玄来到它面前的时候,它躺在地上,已经快要断气了。

它的四腿抽搐着,睁着一双仿佛充满了泪水的湿润大眼睛,用绝望而无助的目光看着她。

阿玄用尽全力,救活了这头小白鹿。

后来,这头白鹿就成了她在老林里的朋友。

白鹿并不群居,引她到过它自己的居穴。

她来林中采药的时候,它仿佛也能感知,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

虽然是只母鹿,但它成年之后,体型竟比寻常的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并且,它还长了一副丝毫不输雄鹿的美丽鹿角,配上通体宛如银雪的皮毛,罕见的神骏。

数月前,白鹿却忽然消失了,居穴附近也不见它的踪影。

这让阿玄感到有些惴惴,疑心它是否又遭遇了伤害,已经死去。

幸好只是虚惊,上月她入林,它终于再次露面了。

阿玄惊喜地发现,原来它怀孕了。

母鹿怀胎很辛苦,通常要七个月才足孕生产,阿玄心疼它,又担心前些天穆人那场声势空前浩大的田猎,所以今天一进林子,立刻找了过去。

……阿玄和隗龙来到白鹿的居穴,不见它的身影。

两人在附近寻了良久。

阿玄以叶哨呼唤,却始终不见白鹿现身。

阿玄未免怏怏。

但转念,想到或许怀孕的母鹿性情改变,出于保护腹内胎儿的天然母性,加上前几天受到那么大的阵仗的惊吓,去了另外更深僻的密林里另觅居穴也不定。

这样一想,才觉得舒心了些,见大半个白天过去了,匆匆采了些急需的药材,两人便循原路出林,行至树木疏阔一带,渐渐出林之时,隗龙忽然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头壳。

我的刀还忘在鹿洞里!白鹿喜吃板栗和野山楂。

刚才虽然没找到白鹿,但隗龙还是爬到树上,斫了许多白鹿够不到的长满肥美野栗和山楂的枝条,阿玄和他一起搬到鹿洞里,忙忙碌碌,离开前竟将腰刀忘在了那里。

铁器金贵,何况腰刀还是隗龙亡父留给他的遗物,阿玄让他回去取。

我先送你到前头不远的那户猎户家中歇脚,你等我,我取了就回来。

隗龙想了下,说道。

天色虽然很快就要黑了,但隗龙夜视目力过人,奔跑跳跃更是不在话下。

他独自去取,比她同行要快的多。

那户人家阿玄也认识。

从前采药归来有时会路过,讨一碗水喝,或者歇一歇脚。

她还曾帮猎户的小儿看过病,一家人对她很是感激。

阿玄点头。

隗龙送她到了猎户家中,叩开柴门说明缘故,猎户忙请阿玄入内。

猎户妻子生火造饭,几只粗糙陶碗盛出豆饭和藿羹。

因为阿玄的到来,又额外蒸了一块平日舍不得吃的风干兔肉。

家中别无精细食物可招待,慢待玄姑了。

猎户妻子请阿玄用饭,显得很是拘谨。

被万千庶民供养着的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和士大夫阶层钟鸣鼎食,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庶民们的日常饮食,通常不过就是如此。

阿玄向她道谢,洗了手,刚坐到地上的蒲席上,忽然柴门被人用力拍响,急促的砰砰声冲耳而入,焦急中又带了点凌驾于上的姿态。

猎户急忙应门。

来的似乎是个异地男子,在门外和猎户说了几句,接着,脚步声咚咚而近。

借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点天光,阿玄看到冲进来的是个中年汉子,身材壮硕,一脸的络腮也掩不住他面容的焦急之色。

你便是他所言的医士?他的一道锐利目光扫过阿玄,神色间飞快地掠过一丝疑虑。

她便是!猎户忙点头,我家小儿的病便是玄姑治愈的!你来的实在巧,正好她今日路过了我家,有事耽搁,你才得以遇到!汉子显得有些焦躁,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这一带人烟稀少,他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好容易找到了这一户人家,恰好又有自己急需的医士,便也管不了这么多,转向阿玄:你,快随我来!阿玄缓缓地站了起来:什么人,病情怎样?汉子粗声粗气:快些随我来就是了!我说也说不清,你去了就知道!财帛少不了你的!他又说了一句。

这中年男子虽一身庶民的打扮,但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种军人式的强悍命令意味。

他的腰间,还悬了把庶人绝对不可能持有的长剑。

就算她不去,他必定也会强行挟她而走,凭自己和猎户一家,断不可能抗拒。

阿玄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焦色显著,并非作假,想必确实是有人得了急病。

好在每次自己出门前,都会随身携带给人看病的药囊,就在篓筐里,便拿篓道:我随你去吧。

中年男子立刻劈手就夺过她的篓筐,催促:快走快走!猎户妻子忙道:你落脚哪里?容我男人和你们一道去吧,天黑了,她回来也方便。

汉子人已出去,指着停在柴门外的一匹高头骏马:一马如何乘的了三人?等看好了病,我再送她回来就是了,你怕什么?阿玄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被汉子腾空给挟在了肋下,旋风般地出了柴门,忽一下就被举上马背,人没坐稳,那汉子已翻身坐到了她的后面,挽缰叱了一声,骏马扬蹄便疾驰而去。

……阿玄被身后汉子载着在马背上疾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才放缓了速度。

似乎到了地方。

她被颠的头重脚轻,马匹刚一停,那汉子就挟她下了马。

她停了停,回过了神,环顾了一圈。

天此时已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满月,挂在东边的天际。

她其实已辨不清具体方位了,但依稀感觉,自己似乎被这汉子带到了临近穆国的地界。

前方一片空地上燃了堆篝火,篝火后搭着个类似行军用的简易毡帐,近旁停了数匹高头大马,一个似乎负责瞭望的男子正等得焦躁不堪,终于看到汉子现身,远远地疾步迎了上来。

医士可寻到了?便是她!汉子指了指阿玄。

病人哪位,症状如何……阿玄问对方,目光扫了眼正架于篝火上的一块大肉。

肉被火烤的吱吱作响,不断地往下滴着肥油。

在脂肪的助燃下,篝火里不断跃出蓝色和黄色的一簇一簇的小火苗。

她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顿住了。

月光清辉,篝火跳跃。

她清楚地看到,就在距离自己脚边不过数步之远的地上,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鹿头。

那是一只生着雪白皮毛的鹿头,它被人用利刃断了喉管,再从脖颈上无情地整个割了下来,下缘处的雪白皮毛上,沾染着斑斑的血迹;它头顶的那对巨大鹿角,如珊瑚般朝着上方的漆黑肆意地交织延伸着,勾勒出美丽的图案;它那双平日透出温驯灵慧目光的双眼,此刻依旧圆睁,正凝视着阿玄,仿佛透出淡淡的悲伤光芒。

阿玄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混合了烤肉香气的浓烈血腥味道。

她的胃腹原本空空,这一刻却忽然抽搐,紧紧扭缩成了一团。

她忍不住呕了出来。

……毡帐内燃着火杖,地上铺了一张茵褥,褥上仰面卧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面庞赤红的到了几乎就要渗出血丝的地步。

快救公子!祝叔弥将僵立在火堆前的阿玄强行推了进来,焦急万分,见她却一动不动,再次催促。

诸侯之子,方能称公子。

阿玄恍若未闻,盯着地上那个昏迷的男子。

你还站着做什么?祝叔弥性子本就急躁,见状勃然大怒,锵的一声拔出了剑。

公子危急,你再推三阻四,若是有个不好,我不但杀你,还要连你族人悉数抵命!阿玄闭了闭目,按捺下心中的悲伤愤怒和掉头而去的强烈冲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还是迈步来到那个年轻男子的身边,跪坐到他身侧,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扶他脉搏,随后叫人将那男子的衣裳解开。

这是一副精筋节骨的年轻躯体,充满了男性的力量之感,只是此刻,他全身皮肤下的条条血管却贲突而起,纵横交错,火光中看去,就如爬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青色蚯蚓,情状骇人。

公子到底是如何了?猎鹿回来,路上还好好的!祝叔弥手中的长剑坠地,额头不住地往外冒着冷汗,声音发颤。

阿玄未应,只从药囊的针包里取出一枚长针,从头部开始,认准体穴刺入,直到挑出血珠。

她忙碌了许久,那男子周身体肤下原本暴凸而起的血管仿佛得到了安抚,渐渐地平伏了下去。

终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

阿玄对上了一双如同染血的的赤红眼眸。

公子!公子!祝叔弥大喜,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在了他的身畔。

你总算醒了!你到底出了何事?男子并未应他,依旧盯着阿玄,目光一动不动,片刻后,仿佛感到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你出去吧。

我无事。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嗓音嘶哑。

祝叔弥虽还是不放心,但见他已经苏醒了,又命自己出去,瞥了眼他衣衫不整的样子,终还是应了一声。

好生替公子诊治,有重赏。

出去前,他叮嘱了阿玄一声。

比起方才的那种态度,这回恭敬了许多。

毡帐里剩下了阿玄和男子二人。

他依旧闭着眼睛,但阿玄能清楚地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十分粗重。

……就在片刻之前,庚敖还陷在昏迷里,灵台只残存了最后一缕清明。

但这缕清明唯一带给他的感觉,却是来自于那具血肉躯体的痛楚。

他的颅内如有针刺,而他浑身的血液成了一头来自地火深处的炽烈猛兽,它咆哮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肆意蹿走,没有方向,仿佛那尖牙利爪随时便能割裂困住了它的那层薄薄的血管皮肤,喷炸而出。

他正经受着他此生前所未曾有过的痛楚煎熬,而这煎熬的来源,只是因为那一股在猝然间喷向了他的滚烫鹿血。

……事情要从数日前的那场秋狝说起。

对于他来讲,秋狝能猎多少野兽,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操练士兵。

久不淬血,钝的便不只是戈戟,还有士兵的杀气。

秋狝进行的酣畅而淋漓,尔后顺利结束,按照预定,此刻他本应当和兴高采烈的士兵们一道,已经回了丘阳。

但是就在预备动身离开的那日清早,他改变了主意。

一头罕见的白鹿进入了他的视线。

发现它的时候,它站在远处一道高高的丘岗上。

初升的朝阳,正从丘岗后的荒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当那轮火球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染了一层瑰丽的色彩,它沐浴在朝阳里,一动不动地,仿佛正被这造化的神奇一幕给吸引住了。

这牲畜的四蹄修长,躯干健美,姿态高贵,尤其是头顶的一双巨大鹿角,折射着朝阳变幻的光晕,美丽异常。

他立刻就被打动了。

如此硕大的一头白色雄鹿,实属罕见,既然此行是为狝猎,它又恰巧自己撞了上来,不如顺道猎了它,将鹿首割下带回,倒也不失为一件值得收藏的战利品。

他当即命大队按照预定计划先行开拔,只留了亲随丁厚和成足二人,但将军祝叔弥却死活要和他同行,称此处边境,这几日的田猎,必定已经引起了楚国人的注目,绝不能叫他落单于此。

庚敖知道他一向固执,便也随了他的意思。

在庚敖想来,猎杀这头白鹿,应当不算难事,得手后再一道追上大队便是。

但他没有想到,白鹿竟极其警惕,没等他靠近,撒开四蹄已经跑的无影无踪。

庚敖追踪着它,此后数次得以靠近,却屡屡总是被它逃脱。

如此一个耽搁,数日转眼便过去了,这头白鹿总似就在前方的不远,他却始终不能得手。

他更被激出了必要猎到手的强烈念头。

终于就在今日,他再次追踪到了白鹿的踪迹。

几番交道下来,他知这头白鹿异常机敏,为了避免它再被惊走,命祝叔弥和丁厚成足等待,自己单独猎它。

一番迂回曲折,他终于追上,发出了一箭。

箭簇力透弓背,一箭就穿透了白鹿的脖颈,奔逃中的白鹿栽倒在地。

追它数日,终于得手,但在庚敖检视猎物的时候,才发现这头体型比寻常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又生就了一副大角的白鹿,竟是一只母鹿。

观它腹部微鼓,乳,头胀起,似还怀有胎孕,只是因为时日不久,加上它体型硕大,所以并不显腹。

他感到有些意外。

它被一箭贯喉,必是活不成了,但并未立刻死去,此刻只倒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呦呦哀鸣,声含痛楚。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它是头怀有孕身的母鹿,他应当不会追猎它的。

但是此刻,它已被射倒了。

庚敖略一沉吟,也就抽刀,一刀割断它的喉管,结果了它。

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他割断鹿喉的瞬间,一股滚烫的鹿血,从被割破了的口子里喷涌而出,笔直地溅在他的面门上,灌入了他的口鼻。

他下意识地吞咽下一口鹿血。

其腥其稠,远超他的想象。

白鹿既已气绝,他以唿哨唤祝叔弥等人前来。

他们围着白鹿啧啧称奇的时候,他到近旁的溪流边清洗脸上被喷溅上去的血污。

那时他便觉得腹内异常,从那口鹿血下去后,便暖洋洋地发热。

鹿血自然是样好东西,除养生健体,他也曾听说过,公族里有亏虚的男子,常以饮用刚刚割放而出的新鲜鹿血来助闺闱之兴,有时为求得一头精壮雄鹿,往往不惜千金。

他身后的不远之外,祝叔弥和丁厚成足几人,也正在谈论着没能集到鹿血,因他们赶来时,血已流失殆尽了。

他们自然不敢埋怨自己不等他们赶到再割鹿喉,但语气带了些惋惜。

他此刻腹内发热,应就是无意下去的那一口鹿血所致。

看来所闻倒也并非全是虚言。

只是他并不在意。

不过区区一口鹿血罢了,能将他如何。

何况,他更不是不能自制之人。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轻看了那一口鹿血。

这头被他杀死的非公非母,既雌又雄的诡异白鹿,如此快的便在他的身上施加了来自于它的报复。

回去的路上,他就已经感到非常不适了:腹内炙燥更甚,全身血液滚烫,如针一般地刺着他周身皮肤,又心跳如同擂鼓,热汗不停外冒。

但他不想让祝叔弥和两个随从看出端倪,忍着体内的不适之感,面上依旧若无其事。

回到驻地,因天近黄昏,决定先过一夜,明早再上路,他们便割下了鹿头,又剥皮架火烤肉。

他胸间却已气血翻涌,喉头阵阵发甜,几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不愿叫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他便起身,避入毡帐。

纵横于千乘万军里的他,最后竟还是败在了那一口鹿血之下。

鹿肉烤熟,祝叔弥入内唤请他,才发现他已晕厥,双目紧闭,浑身皮肤滚烫,如同烧起了火。

祝叔弥大惊失色,更不知他怎突然就晕厥不醒,眼看唤不醒他,情状危急,命丁厚成足原地守护,自己纵马入了秭国边境寻医。

便是如此,阿玄才被挟带到了这里。

……庚敖虽然苏醒了,之前身体里折磨着他的那种痛楚灼烧之感也渐渐地消去,但人依旧感到很不舒服,身体里的那种莫名炙燥,依旧在煎熬着他。

他实在不解,不过区区一口鹿血而已,何以竟就放倒了他。

身边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丑陋医女,应当就是在他昏迷的时候,祝叔弥从秭国找来的。

刚才苏醒的一刹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少女。

两人对视的时候,在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憎恶。

她必定猜到自己是穆国人了。

秭人不喜穆人,这也没什么奇怪,何况,她想必应是被祝叔弥给强行带来的。

故他也并不在意。

庚敖闭着眼睛,依旧躺在那里,让这少女在自己的身体上继续施针放血,偶能感觉到她手指不经意地碰触到自己滚烫的身体皮肤。

那种冰凉而柔嫩的触感,分外的清晰,如雪片轻沾于火,带着凉意,无声无息地融散入肤。

他感到十分舒适。

☆、3.王姬(修文!!)阿玄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面前这个男子的脸上。

这张面庞虽还是泛着醉酒般的醺红之色,但比起她刚到时所见的血色,此刻已经显得没那么骇人了。

他闭着双眼,低覆着一双睫毛,凭她在他的身体上施着针,毫不设防,如同睡了过去。

阿玄的神思,渐渐变得恍惚了起来,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刚才看到的一幕。

白鹿的头就那样被割了下来,孤零零的一只,放在了地上。

它再灵慧,于她再怎么特殊,在其余人的眼中,它不过就只是一头鹿,和那些被猎人们猎杀的野兽,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是不能释然,也做不到释然,心里再次涌出了一股浓重的悲伤和愤怒,捻着针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针头便偏了过去,斜斜深刺入了皮肌的深处,针尖抵骨,应力从中一下断成了两截。

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地从胸膛皮肤里冒了出来。

庚敖吃痛,一双剑眉微牵,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她的视线,见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自己,仿似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这般对视了片刻,庚敖微微皱了皱眉,不再望她,瞥了眼那枚还刺在自己胸前的断针,抬手拔了出来,坐起身,掩上衣襟道:我无事了,你可出。

阿玄却不动,只道:我来之前,你的随属曾许我金帛为赏,我不取,只索外间的鹿头鹿身。

庚敖一怔,转脸望她:为何?阿玄垂下了眼眸。

白鹿已被猎,她亦不能要猎它的人偿命,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是收它归土,免它那颗美丽头颅被人制为标本用以炫耀,更不愿它的肉身再成肉炙。

阿玄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望着他的深邃双目:外间那头被杀的白鹿,幼时曾为我所救。

我今日入林,本是为了寻它。

它已怀胎,原本明年春末,便可诞下幼鹿。

她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仿佛再次怔住,对上她的目光,迟疑了下,终于道:原来如此……它生就了一副雄角,我猎它时,倒不知它已怀胎……我可收回它?阿玄打断了他。

然。

他点了点头。

你若令有所求,只管道来,我必补偿于你。

他又道。

并无别求。

阿玄淡淡道。

帐门微动,忽被祝叔弥掀开,他那一颗生满了乱糟糟毛发的头颅探了进来,见庚敖已坐起了身,看似已经无恙,面露喜色,对着庚敖恭敬地道:公子大半日未进食了,糗粮恐难下咽,我可割取鹿腿嫩肉为炙,公子稍候便可。

庚敖迅速望了一眼阿玄,见她目光落于地上,神色淡漠,微咳一声:不必,我不食鹿肉,尔等也勿再动,将鹿头鹿身悉数存放,明日由她带去。

祝叔弥一愣,虽觉这道命令来的没头没脑,但公子既吩咐了,自也照办,望了一眼秭女,诺诺而出。

……半夜,阿玄身畔的那堆篝火已经熄灭,只剩零星的火星子在夜风中忽明忽灭。

深秋原野里的寒意,逼人而来。

那个穆公子虽然看起来无事了,但祝叔弥自然不会立刻就送她回去,要她再留下过了这一夜。

他们只有两顶毡帐,穆公子一顶,剩下的一顶,自然不会轮到让她这个地位低下,命贱若泥的平民来过夜。

阿玄便侧卧在铺了张兽皮的地上,用兽皮将自己的身体裹住,紧紧地蜷成一团,用以抵御慢慢浸渗入肌肤汗毛孔里的重重寒气。

她醒了很久,终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月光下的白鹿。

耳畔静悄悄的,只有轮到值夜的护卫成足在近旁来回走动时发出的轻微的窸窣脚步声。

对面那顶毡帐里忽然起了动静,庚敖现身在帐门口,成足看见了,急忙跑过来,庚敖似乎低声吩咐了他什么,他转头看了眼阿玄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公子吩咐,许你入他帐内过夜。

阿玄睁开眼睛:不必了。

成足一愣,仿佛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此为公子恩赐。

阿玄翻身背对。

庚敖听完成足回报,瞥了眼月光下那个背对着自己蜷成了一团的身影,放下帐门,躺了回去。

……那一口鹿血,性竟烈至如此地步,即便到了此刻,他依旧感到身体很是不适,某个部位始终无法得到纾解的那种胀痛,令他根本无法睡得着觉。

但方才他让成足传话许秭女入帐,倒不是要拿她纾缓不适。

此女貌陋自不必说,性子也不为他所喜。

便是裸,身呈献,他也绝不可能看上。

不过是在方才辗转之间,想到这秭女对自己也算有功,一时起了恻隐,这才许她入帐过夜。

没想到她竟不领情。

他知这秭女应是责怪自己杀了那头白鹿。

只是,他不过是误猎了一头畜牲而已,莫说本就是林间野物,便是真如她所言,乃她豢养,又能如何,杀都杀了,何至于引她如此的不满?庚敖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很快便释然了。

不过一乡鄙之女罢了,何须与她多计较。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忽略身体的不适,慢慢地调匀呼吸,想引自己入眠。

忽然,旷野的远处,仿佛隐隐地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连成了一片。

他很快就辨听出来,似有七八轻骑正纵队从国都丘阳的方向往这里而来。

田猎大军回师之前,他已告知过带队的白驷将军,自己一旦事毕,就会自行回往丘阳。

这才几日而已,国都里出了何事,竟会有轻骑这般漏夜赶来这里?他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蓦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翻身而起。

……来人是从丘阳赶到的信使。

阿玄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庚敖一行人迅速地上了马背,连毡帐也不收,立刻便朝北向疾驰而去。

如同一阵风,转眼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荒野夜色重重,从四面八方向她压了下来。

一阵夜风吹过,吹散她脚边的一团篝火余烬,她打了个寒噤,在原地茫然立了片刻,终于迈步,正要往帐子里走去,月色之下,一匹快马又迅速地驰了回来。

成足回来了。

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他如是说。

……阿玄后来才知道,那天的信使,带来了一个凶信。

穆国国君在去往朝觐周天子的途中,于毕地遇刺,身受重伤,提着一口气回来后,急召王弟庚敖归都。

……洛邑。

昏黄的残阳,斜照在通往王宫大朝之殿前的那条笔直的长长跸道上。

在四合民众仰望的远眺目光和遐想里,这座居于王城中央的王宫是那么的巍焕:高耸宽阔的百尺夯台、雄飞的檐宇、镂饰郁金的凌空巨栋,以及传说中皋门旁那需数名侍人合围才能抱住的高达数丈的丹楹……燕廷的一间宫室外,寺人和女使们在低垂的帐幔角落间屏息静候,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宫室里,一个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坐于一张卧榻之旁。

他已经这样坐了许久,眉睫低垂,目光落在对面的一扇透雕槅窗上。

有暮色正从槅窗里射入,照在他清秀而略显苍白的一张面庞之上,在他笔直的高挺鼻梁侧覆了一层暗影,将他身后的影子,也拉的愈发孤瘦了。

这个少年,便是周天子的儿子姬跃,卧病于榻的那个妇人是他的母亲息王后,息王后在睡梦中也眉头紧蹙,忽然不安地动了下,仿佛做了什么噩梦。

跃从冥想里回过神,靠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唤道:母后醒来!灵王后宫美女众多,但论容貌,无人可比年轻时候的息后,容可倾国,从前一度极受灵王的宠爱,如今虽年长色衰,灵王早有另宠,她又缠绵病榻许久,但面容里,依旧能看的出年轻时代的美貌痕迹。

息后挣脱了跃的手,胡乱在空中摸索,似要抓住什么似的。

姬跃再次握住息后的手,转头命寺人去唤太医。

息后终于醒来,慢慢地睁眼:跃,我方才又梦到你的王姊了……她若还活着,如今也当有十六岁了吧……母后放心,父王已遣使四处寻访,想必很快就有消息。

跃安慰着母亲。

但是息后仿佛没有听到,目光渐渐又迷离,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的女儿……她刚出生,头发便漆黑似墨,肌肤如同白雪……她身上还有一处花朵似的朱砂胎记……她是那么的美,又那般惹人怜爱……可是你父王却听信司巫的话,非说是她带来了灾祸,他要杀她……我不忍心,才将她悄悄地送出了王宫……她的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

跃,你要找回她!一定要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我总是梦见她的样子……眼泪从息后的眼眶中滚了出来。

她本已虚弱不堪,但是忽然间,身体里仿佛又被灌注入了新的力量,死死地用力抓住跃的手。

姬跃不断地安慰着息后,向她保证着。

息后终于慢慢平静了,再次陷入了昏睡。

跃望着病榻上母亲充满忧愁的脸容,眉头微锁。

他的父王如今虽然后悔了当年所为,如今已经遣使知照诸国,命国君助王室寻访当年的公主,只是,人海茫茫,即便他的王姊真的还活在人世,又能找的回来吗?☆、4.变故冬天过去,次年春又来了,阿玄再次入林,经过鹿冢前时,看到去年秋天她埋下的那个土包已经长满了萋萋芳草,她在鹿冢前驻足了片刻,除去冢包上的野草,回到赤葭,隗嫫正在村口翘首等待,看到阿玄和儿子的身影,匆匆迎了上来,告诉她一个消息。

国君来拜望僰父了。

阿玄听了,颇为惊讶。

荆楚一带的民众畏惧鬼神,崇尚巫觋,国君也不例外。

僰父是个很有名望的巫,秭王知道他,从前曾数次遣人来此,请他入宫掌管巫司,但均被僰父拒绝。

秭王虽不悦,但忌惮于他,并不敢勉强。

秭国不算大,但从国都来到这里,坐马车也要三两日,也不知道秭王到底何求,今日竟不辞劳苦亲自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拜望僰父。

阿玄便匆匆赶回家。

她和僰父住的庐舍距离村人的房子有些远,位于山脚之下,阿玄赶到,见庐舍外的空地上停了几辆马车,其中一辆朱盖四驷,装饰华丽,应该就是秭王的座车,车下站着骖乘和官员,村民不敢靠近,远远在旁围观。

阿玄知秭王此刻应在舍内和僰父会面,不敢贸然进去,和村民一样停在路边观望,片刻后,一个翠衣鲜冠的肥胖男子从庐舍里走了出来,他的面色阴沉,显得很是不快,登上了马车,车轮辚辚,卷起了一堆黄尘,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村民知这服饰华丽的肥胖男子便是国君,方才他一出来,便悉数跪拜于道边不敢抬头。

等一行马车离去了,方接二连三站了起来。

一生或许也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才得以见到国君容颜,村民有些激动,又感到好奇。

但平日对僰父敬畏有加,此刻也不敢贸然进去问询,看到阿玄回了,于是向她打听。

阿玄自不知内情,在村民的注视之下跨入了家门,放下药篓,来到僰父日常居住的北面玄屋,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僰父闭目盘膝坐于一张蒲席之上,面前的地上,撒了一副刚烧过的龟壳。

阿玄到他身畔,跪坐了下去。

僰父睁眼道:秭王向我问卦,我便烧了一卦,你看主凶主吉?阿玄低头,看着龟壳:问何事?战。

……龟甲背隆如天,腹平如地,正合天圆地方之说,龟也就被认为是天命灵物,殷商人起,便以炭火烧烤龟壳,用龟裂的纹路来预知吉凶兴衰。

阿玄只向僰父学医,但时日久了,耳濡目染,她慢慢也学了点占筮皮毛。

如何?僰父微笑问她。

阿玄仿佛知道了,片刻前秭王出来时为何面带不快。

我言战凶。

僰父说道。

……穆国那位去年继位的年轻的穆侯,认定王兄的遇刺身亡和楚人的谋划有关,而楚人对穆这个近邻之国的日渐崛起,也感到了莫大的威胁,连境之国积累多年的矛盾,终到了爆发之时,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场战争。

穆楚开战,夹在中间的秭王原本依旧可以保持他的中立,但楚王要借秭国的地利,于是遣使说秭王同战,允诺以三座城池、一车珠宝为谢。

珠宝倒在其次,那三座城池,对于秭王来说却是一份极大的诱惑,一旦获得,秭国将国力大增,从西南诸小国中脱颖而出。

秭王心动,再三考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将宝押在楚国身上。

穆国这个从西北的边塞苦寒之地脱化而出的邻国,它虽然也很可怕,如同一头盘踞在秭国头顶的虎狼,但在秭王看来,当世能与强大楚国相争的,只有晋国了。

所以这一战,他押楚人胜出,做了这个决定。

但他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身边那些巫司占出吉卦之后,他又想到了从前只听闻过名声的赤葭巫僰父,便不辞劳苦地赶了过来,恭敬地请他再为自己的这次出战卜上一卦。

僰父以龟壳卜卦,言凶。

秭王大为扫兴,心中不快,拂袖而去。

……义父,卦象既然兆凶,国君可会改变主意?阿玄问。

僰父缓缓摇头:他心中贪利,来此不过是为求个心安罢了,又岂会因我一卦而止?阿玄沉默了片刻。

义父,卦象是否真的能够预兆世事,断人吉凶?她终于问。

僰父一双因了年月沉积而变得浑浊的双目里,目光微微一动,看向她:你说呢?阿玄摇头:玄愚钝,实在不知。

僰父叹了一口气:阿玄,以你之慧,又岂不知天地玄妙,焉能凭一龟壳而妄断未知之吉凶福祸?战即是凶,凶便是战。

秭王为利所驱,如跳虎笼,我秭人从今往后,将再不复有安乐了。

说完缓缓闭目,良久不再发声。

阿玄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这个老人。

阿玄。

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你的容颜还是打算这样一直保持下去?倘若你想恢复原本的容貌,义父此刻便可为你解蛊。

三年前为了避开选美,僰父以一种神秘的蛊术封住了她原本姣好的容颜。

一夜之间,一层皮壳附生在了她原本的肌肤之上,宛若天生,她失了美貌,面容变得晦暗而粗糙。

阿玄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指尖感觉到了来自于皮肤的微微糙感。

是的,我还不想恢复。

她说道。

她说的是真心之言。

太过出众的一张皮囊,于她来说,未必就是件幸事,她其实早已经习惯戴着这样的一张面具。

这张面具,给了她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安全感。

她需要这种安全感。

僰父注视着她:但是我就快要死了,等我死后,我施在你身上的蛊术,于半年之内也就会随我之死而得以自解。

阿玄吃了一惊:义父!僰父微微一笑:无论上天赐你何等容貌,都是你的命定,福祸自有定数,你也不必过于执念。

至于我的将死,你更不必悲伤。

我已经活的够久了,也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义父……阿玄胸中涌出一阵酸楚,紧紧地抓住僰父那双枯槁的手。

这一年多来,她其实也看了出来,僰父的精力,一日比一日变的衰弱了,她心中无时不刻不是暗暗担忧。

我走之前,有一样东西要交还给你。

僰父起身,取来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半块玉珏。

玉珏色润,雕有对龙凤,从中剖成了两半,这是其中的一半。

你当早也听说过,你是随水漂到此处,被隗龙之母从水边抱到我面前的。

义父不知你的身世如何,更不知你的父母何以将你抛弃,只在你的随身之物中见到了这半枚玉珏,应当是你家人放置在你身边的。

你收起来吧。

僰父微笑着道。

阿玄定定地望着僰父,眼中渐渐有泪光闪烁。

义父……她声音哽咽,才唤一声,便喉头堵塞,再也说不出话了。

当日你被抱到义父面前时,已是奄奄一息,本以为救不活你,不想你的求生之念竟远超义父所想,最后还是活转了过来。

玄,记住,上天既垂怜于你,历大难而不死,则必有后用。

僰父说完,闭目如同养神,不再开口说话。

阿玄在他的身畔陪了一夜。

天将亮时,僰父去世。

……僰父虽叫她不必为他的离世而难过,但他的去世,对于阿玄来说,却是失去了长者和亲人。

至于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什么人,阿玄知道,她这一辈子,应该也是不会想去探寻,更不会有任何想要再回到他们身边的念头。

就在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便如僰父曾预言的那样,秭人遭到了一场灭顶灾难。

秭王终究还是没能抵住来自楚王开出的诱惑,加入了楚国的阵营,让出通道迎楚军入境,和穆国战于南郑。

但是没有想到,他们错误地估计了穆国的作战能力。

是役楚军大败,被迫后退,在穆**队的追击之下,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了五座城池,眼看就要逼近楚国国都丹阳,楚王一面抵御,一面火速派了使者赶往洛邑向周王请求援助,请周王出面干涉。

周王下诏,命穆侯结束战事,穆侯却继续又攻下了两座新的城池,一直打到距离楚国都城丹阳不过数百里的南陵,方作罢,随后才向周王禀告,称此战是为王兄复仇。

楚王唯恐都城丹阳也将不保,好在国境辽阔,被迫迁都郢,这一场穆楚之战,才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楚国可以用迁都的方法来避开穆人的锋芒,但秭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不过数天,整个秭地便被穆**队攻下。

秭王和王室全部被杀。

西南存在了数百年的秭国,就此灭亡,并入穆国。

不幸中的万幸,穆**队占下秭国后,除了杀掉秭王和一干王室成员,并未屠民。

但是,穆侯一声令下,发迁将近两万的秭民北上,迁居到人烟稀少的狄道,戍边屯田。

阿玄,就是这两万北迁之人中的一个。

☆、5.玉珏阿玄夹在不见头尾的蜿蜒队伍里,跋涉在这条去往陇西的路上,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支大约五千人的穆人军队。

军队也是去往陇西的,以替换那里的原有守军,所以他们这些俘隶,必须要跟上行军的步伐。

战争中获得的俘隶,是这个世界里最为卑贱的人口,地位如同牲口,遇到口粮缺乏,往往会被原地屠杀。

这一支迁徙的俘隶,白天被迫随了军队步调努力徒步前行,每人每天只发到维持不被饿死的最低限度的粝粮,晚上就在野地里露宿过夜。

大强度的体力消耗,加上天气渐渐变得炎热,不断开始有人倒毙在路上,尸体就被弃在荒野,沦为野兽的腹中之食。

她脚上的破鞋,是前几天从一个正好死在她边上的人的脚上扒下来的,并不合,每走一步路,就会蹭着磨出来的水泡,丝丝钻心的疼。

但比起那些赤脚走路的人,脚上还有双鞋能穿着,已经算是幸运了。

何况,疼久了,也就变成麻木。

趁着军队停下歇脚的短暂功夫,阿玄手心里握着原本贴身藏的那件东西,朝着路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她已经观察了几天,这个穆人军队里的低级军官还算厚道,从没见他挥鞭抽挞过走不动路的秭人。

此刻他正停在一辆装载辎重的车乘近旁,边上也没有旁人,是个很好的机会。

阿玄走了过去,向他恳求道:我阿母年迈体弱,又病倒了,实在走不动路,恳请施恩。

这军官是个什长,郑姓,手下管十名军士和一辆辎车,一听就摇头:我如何能帮的到你的忙?莫多事了,快些回去,不如趁这功夫歇歇脚,还要走半日方夜宿。

阿玄指辎车:求施恩,容我阿母上车,她实在走不动路了。

她摊开手心,露出那面还带着她体温的玉珏。

美玉在她的手心里,发出莹润的光。

那个什长的双眼定住了,久久无法挪开。

珏虽只有一半,但依旧是少见的美物,价值不菲。

军中治军颇严,他实是不敢私收。

只是对着这样的美玉,又难以拒绝,迟疑了片刻,转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留意,终是抵不住诱惑,迅速接了揣入怀里,压低声道:等天黑,将你阿母搬上车,我用粮草遮挡她。

他扫了眼阿玄脚上破履,又道:你若也走不动,一道同坐。

阿玄大喜,再三道谢。

……那郑姓什长果然守信。

当晚夜幕降临,队伍停下过夜,他将阿玄和隗嫫藏在了车上。

军中这种载运辎重的双轮车,车身宽大,阿玄和隗嫫坐在中间,四面以粮草遮挡,头顶覆盖草席,虽然空间狭窄,连转个身都困难,但比起靠着双腿行走,这样的待遇,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隗嫫的脚板烂的厉害,过了几天,阿玄又央求那郑姓什长从军医处取了些药膏。

这日入夜营宿,隗嫫流泪道:阿玄,我儿不在,我若不是有你,这一条命,早就已经没了,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穆楚之战爆发时,隗龙和村中青壮悉数被征入军伍,随后就没了消息,如今也不知道生死。

这一路,阿玄一直搀扶隗嫫同行。

隗嫫本就上了年纪,又记挂儿子,上路后不久便病倒,起先还能勉强跟得上队列,前些天,脚掌又溃烂浮肿,越走越慢。

原本她们行在了队列的中间,如今已经渐渐掉到了队尾。

隗嫫数次让阿玄不要管自己了,但十七年前的那一幕,阿玄却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当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了一个异世,成了一个躺在一截中空浮木中的奄奄一息的女婴,正在顺水漂流而下。

命运的河流,最后将她带到了那个名叫赤葭的地方。

小小的她无助地躺在浮木的凹槽里,身畔是高高的芦苇丛,她又冷又饿,四肢僵硬,浑身没有半点的力气,连啼哭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再次死去的时候,是面前这个善良的妇人来到水边,抱起了她。

隗龙离开前,曾将他的母亲托付给她。

即便没有隗龙的托付,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也绝不会弃这老妇人于不顾。

……阿姆待我一向如亲,我照应阿姆,本就是天经地义。

阿玄替她敷着药,低声说道。

隗嫫想到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道:也不知道我儿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阿玄心中黯然,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阿姆放心,阿兄临走前,你不是叫我为阿兄卜了一卦吗?卦象大吉,阿兄必无事。

隗嫫终于稍稍放心,道:是了!我都忘了!我儿一定无事。

阿玄微笑,帮她敷好了药,扶她躺在车中间空出来的那道夹层里,自己坐在她的脚边,为她揉着肿胀的双腿。

隗嫫慢慢地睡着了。

夜已经深了,旷野静悄悄的,阿玄背靠在身后的一只粮袋上,闭上眼睛,陷入了冥想。

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

据那郑什长讲,离天水郡,也就剩下七八天的路程了。

等过了天水,就是他们这些俘隶的终点狄道。

狄道接近豲戎,地域苦寒,除了一支穆人军队常年驻扎,人烟稀少。

他们这些人被发迁到那里,往后,男人自然戍边屯田,而女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配给士兵。

美貌自然受欢迎,若无美貌,壮实也是好的。

倘若两样都不占,譬如现在的她,那么到了狄道后,最大的可能,应该就是被胡乱许给残兵老兵了。

她睁眼,仰头望着头顶的星空。

夜幕深蓝,星汉灿烂。

这个世界残酷而阴暗,但头顶却是她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美。

她久久地仰望着这片深邃的仿佛能将自己吸进去的星空,心底的深处,再次慢慢地涌出了一丝孤独之感。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起了一阵杂乱脚步声,仿佛有人朝这方向行来。

阿玄回过神,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郑姓什长将她和隗嫫藏在辎车里,入夜停在最靠边的地方,好让她们下来方便。

又再三地叮嘱小心,不能被人发现。

阿玄自然也不想惹出什么麻烦。

本以为来人只是经过,却没有想到,脚步声最后停在了近旁,堆放在辎车外那几只藏住她和隗嫫的粮袋被拨开,一只火把探了进来,照出了几张士兵的脸。

……阿玄被带了过去,看到那郑姓什长被扒了上衣,和另外七八个同样光着背的军士一道绑在了马桩上,一溜地受着鞭刑。

皮鞭抽在他们的脊背上,发出清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夹杂着痛叫声,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每人再加二十鞭!看哪个还敢违反军纪聚众赌博!一个百夫长站在一旁,大声喝令。

噼噼啪啪的皮鞭落肉声又响了起来。

阿玄心中惴惴。

百夫长指挥施刑完毕,命人将那几个人带了下去,转头身,看了眼阿玄,抬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可是你的?阿玄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自己前些天贿赂给了郑姓什长的那面玉珏,只得承认。

百夫长道:这玉珏质美,你何来的这东西?他打量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莫非你和秭人王族有关系?穆人以军功封爵赐赏,倘若能捉到秭王族人,当是功劳一件。

阿玄心里更清楚,如果自己被认定是秭国王族中人,等着她的下场,恐怕更是悲惨,急忙道:我和秭国王族没半分的干系。

我不过一平民而已,此珏是我双亲所赐,只是双亲如今早已过世,他们当初如何得到,我实在不知。

百夫长盯着阿玄,我看你分明是在狡辩,我劝你还是如实道来,免得遭受皮肉之苦!阿玄无奈,又道:我所言字字为实。

我本就是一介平民,但能行医,去年贵国秋狝,我曾为一公子治病,当时公子身边有一人,名成足,不知军头知他名否?问他便可知晓。

百夫长一怔,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命人看着阿玄,自己转身匆匆走了。

阿玄等待了片刻,看见对面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方才离去的百夫长,边上的那个年轻男子,竟就是她刚才口中所提的成足!百夫长引成足到了近前,指着阿玄道:将军,便是她!成足出身于穆国的公族之家,小时起便是庚敖的武伴,此次奉命领军发往狄道,方才原本已经歇下了,听了百夫长的禀话,起身过来。

去年秋狝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如今还历历在目,那个秭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一个照面,他便认了出来,指着玉珏道:此物为你所有?阿玄道:从前确实是我所有。

成足迟疑了下。

方才百夫长来报,说巡夜时捉到军士八人暗地聚众赌博,拿了以军法处置,又从一个郑姓的什长那里缴了一面玉珏,追问来源,说是从一个秭女那里贿赂所得,百夫长疑心那个秭女是秭王族,秭女却不承认,还说出了去年秋狝时的事情,称认得自己。

他当时半信半疑,没想到竟真的是去年那个后来自己了奉穆侯之命去而复返送她回家的秭女!阿玄见他沉吟着,便道:将军莫误会,方才我提及去年之事,绝无半点邀功之念,只是军头不肯信我的辩解,我才无奈提及将军之名。

至于这玉,实在是我有一阿嬷,她年迈体弱,腿脚又不便行路,狄道路途迢迢,我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求了那郑姓什长借辎车搭载而行,将军若不信,我领你去看。

成足将珏递还。

不必了!军中少一个军医,你正可代替!☆、6.巨贾境况就这样戏剧性地发生了改变。

也算是因祸得福,阿玄的俘隶身份虽依旧如前,但待遇却好了不少。

成足不但允许阿玄和隗嫫以车代步,分配了干净的饮用水和精细口粮,还派她一顶毡帐,夜晚终于可以免于露宿之苦。

作为回报,阿玄尽职地充当着一个军医的角色。

她容貌平平,身材也去丰满甚远,讨一件军士的阔大长襦,腿扎行縢,脚穿浅履,再将长发绾成男式锥髻,以布巾扎,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引人注目之处,前来就医的军士虽知她是女子,听声音娇稚,但循声望人,看她一眼,无人会去打她的主意。

倒是见她看病仔细,处置伤口的动作也不像别的军医那样粗暴,都愿意来找她诊治。

除了穆人军士,力所能及的范围里,阿玄也替秭人医治。

她猜测成足应该知道的,但一直没人来阻止,想必得到过他的默许。

如此一晃七八天过去,这支由士兵和迁徙俘隶组成的数万人的队伍,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艰苦跋涉,终于靠近了天水。

天水是距离狄道最近的一个有着定居人口的城池,过了天水再往西,就是人烟稀渺的狄道了。

几百年前,穆国国君的祖先就是在这一带为周天子戍边牧马,经过多代先祖的经营和扩张,慢慢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蕞尔小国变成如今能与楚国相抗衡的国邦。

不仅如此,天水如今也是西北最大的商贸城池。

每天都有来自东方各国的商人,用驼马拉着一车一车的布帛、黍粟、山珍、海味,来到这里交易西戎的皮毛、马匹、奴隶。

前几日开始,随着距离天水越来越近,远处那条古道之上,不时就能看到商队的身影。

这日抵达了天水。

包括俘隶在内,队伍将在城外的旷野里整休一日,随后去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狄道。

虽名为整休,但对于阿玄来说,却更加忙碌。

一早起寻她诊治的军士就络绎不绝,虽然多是些因为长途跋涉导致的腿脚受伤之类的小毛病,但架不住人多,她忙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傍晚,才看完了最后一个就医的军士。

军营和俘隶的宿地是分开的。

阿玄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往俘隶的宿地,快走出军营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的前方传来号令官的一声大吼,似乎是在发号令,旗帜在风中舞动。

因为距离远,阿玄没听清楚到底在喊什么,但士兵们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本或坐或卧的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这骚动如同波浪,由远及近,迅速地传到了阿玄的近旁。

整个军营都变得沸腾了。

君上临,犒慰守军!阿玄听到近旁一个军士和伙伴接耳,面带欣色。

派去驻守狄道的守军长年孤悬边境,不但要备战西戎,还要经受苦寒气候,条件艰苦。

穆国去年刚继任的那位国君前些天亲自去狄道巡边,今日回天水,来到了军营,犒慰这一支即将要去戍边的军队。

百夫长高声喝令列队,转眼之间,军士们就列成了整齐的两排队列,左右相对而站,个个昂首挺胸,雄赳气昂,犹如下一刻就要出发作战。

阿玄起初有些茫然,驻足停在原地,抬眼看向前方。

十数匹骏马以纵队疾驰而来,停在了军营入口,马蹄翻起一阵黄尘,她看到成足随一男子从马上翻身而下,那男子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玄甲鹖冠,胁下佩剑,形貌伟岸,脚步矫健,下马后与成足似乎相谈着什么,两人快步往这方向走来。

衣甲簌簌摩擦声中,两旁的军士参拜,齐刷刷地单膝下跪,转眼之间,四周就只剩阿玄一人孤零零地矗在了道旁,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那男子似乎注意到了阿玄,抬眼,一道锐利目光扫了过来。

阿玄认了出来,这个正朝自己快步而来的穆国国君,竟就是去年在边境猎杀了白鹿的那个穆国公子!两人四目相对。

阿玄一身寻常军士的打扮,犹如男子。

对方显然并未认出她,神色淡漠。

或许他只是讶异于来自这个低等士兵对自己的无礼直视,双眉又微微一簇。

阿玄终于回过神,急忙低头,退到了路边,如身旁的军士那般向他见礼。

庚敖未再看她一眼,脚步更是没有丝毫的停顿,从她面前大步而过。

衣袂随他步伐翻动,拂出一丝轻风,撩动了阿玄面门上垂下的几丝鬓发。

成足经过阿玄的面前,飞快看她一眼,快步追上了庚敖,低声道:君上,方才那人,不知君上记得否,乃去岁君上于边境秋狝所遇的医女,前些日我在俘隶众中遇到了她,因军医不足,故提她出来充当,也算是尽她之用。

庚敖脚步一顿,终于停了下来,转头,目光再次扫向阿玄。

她低首敛眉。

他的视线在她侧颜上停留了片刻。

君上若觉不妥,明日我便叫她不必再来。

由你安排便是。

庚敖淡淡道了一句,随即收回目光,转头继续快步朝前而去。

君上,齐翚恰也在天水,得知君上亦来此,不胜欣喜,正在城中传舍里等候觐见君上。

成足又道。

齐翚家族本是息国人,姓姒,后迁居齐国,被人以齐冠名。

齐国商贸一向繁荣,齐翚家族数代从商,传到齐翚手上,经他翻云覆雨,不过数年之间,他便成为齐国巨贾,财富积累富可敌国,门下食客上千,被人冠以天下首富之名。

据说齐王也曾邀他入朝为士,却被齐翚以年轻德薄而婉拒,他每年都会亲自来天水一趟,当地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庚敖略一沉吟,道:如此,孤便去见他一见。

……周室立天下之初,各诸侯国便于道途和城池里设馆,供人长距离行旅中歇宿。

路上为驿舍,城中为宾馆,都城和重要城池里的宾馆则为传舍,专门接待各国来往使臣和贵宾。

各国为在外国臣宾面前彰显国力强盛,传舍无不修的富丽而堂皇,甚至有国力弱小的国君,自己居住的宫室已经多年未修低矮破败,但用来接待外国宾客的传舍,却修的高大华丽,气派如同大国王宫。

天水作为穆国重要的一个城池,城内的传舍却普普通通,虽高大而宽阔,却无堂皇装饰,丝毫没有特别显眼之处。

但是今晚,传舍里却来了两个当世的大人物。

一个是因穆楚一战声名迅速传遍天下诸侯之耳的穆国新君庚敖。

一个是富甲天下的东方巨贾,各国国君的座上之宾齐翚。

天还没黑,传舍里的甸人便点起每一个角落里的火把和烛杖,馆人亲自再一次巡视遍馆室,以确保隶人做好分派下去的每一件事情。

火光洞洞,庚敖坐主位,齐翚相对,两侧丛臣陪坐。

齐翚虽以巨富之身而名扬天下,其人却不过二十七八岁而已,修眉凤目,发以玉簪绾于顶,衣白色缯衫,广袖飘飘,风流倜傥,数尊酒后,放下手中的嵌错龙纹铜酒尊,笑道:我虽一向远在东夷,却也听闻君上之名,有心想拜会,苦于无人引荐,此次前来天水易些贱鄙资货,本未敢希冀得见君上面,未曾想此刻能与君上共饮,幸甚!我有一双宝物,愿献君上,以表尊慕。

说罢轻拍双掌。

先是两个隶人抬了一支高过人顶的玉灯入内,玉灯下雕了一条蟠龙,鳞甲上百,栩栩如生,龙口衔了一灯。

那隶人点亮了灯盏,只见蟠龙上的鳞甲竟游走而动,点点灯光随之闪耀,放射出的光芒如同星光漫射,撒满了屋室,蔚为奇观。

陪坐的丛臣见状,无不露出惊讶之色,啧啧称赞。

齐翚面露笑容:此为西域离支国之宝,我以重金求得……他望了眼对面那个始终面带微笑,却并无半点别样神色的年轻的穆侯,顿了一顿,又拍了一下双掌。

一对年轻女郎并肩入内,玉臂共捧一件色白如玉的裘衣。

女郎极其貌美,更难得两人竟生的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姐妹。

两女款款入内,跪在堂前。

君上请看,此裘看似寻常,实则有妙处,名吉光,入水不沉,入火不焦,世间罕见。

他说完,其中一个女郎起身,取了一支火烛凑向皮裘,烧了片刻,皮裘果然分毫未损。

又以水泼之,水滴纷纷滑落,皮裘丝毫不沾。

堂内众人再次交头接耳,发出惊叹的嗡嗡之声。

齐翚拱手道:不瞒君上,齐侯听闻我有此二宝,曾数次在我面前提及,言语间不无索要之意,均被我推脱了去。

我愿献给君上,请君上笑纳。

庚敖微微一笑:君既知孤,当也听说过,孤之穆国,不过一西北苦寒之邦,地贫瘠而民生艰,孤初初即位,怎能受用如此珍奇玩物?君之美物,孤可心向往,却不敢实受,还是请君收回。

齐翚微微一怔。

这两件东西,称珍奇异宝,并不为过。

他有心结交这个年轻的穆国国君,所以这趟出门特意带在了身边。

原本担心没有机会见面,倘若能够见面,他笃定必定能够打动国君的心。

却没有想到,竟然被拒了。

齐翚虽不到而立,自幼起却就随了家中商队走南闯北,历练非一般人能启及,被拒,心里虽失望,面上却没有表露半分,笑道:从前就听闻穆侯英才大略,今日有幸面君,果不欺我!说完再拍手掌,隶人和那一双美姝便各自带着宝物退了出去。

……阿玄回到住的地方。

成足派给她的那顶军帐,晚上除了她和隗嫫,还一同容了十几个年迈体弱的妇人,一下就变得挤了。

夜深,身边有妇人磨牙呻,吟,她久久无法入眠,渐渐觉得气闷,正想到帐外透一口气,忽听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秭玄!成足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玄霍然睁眼。

快出来!随我入城,有人发急症!阿玄撩开帐门出去。

成足立在月光下,说道。

☆、7.茅公阿玄出了宿地,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通体用黑色毡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辎车。

她略一迟疑,转头问成足:可否告知何人何症?去了便知!成足显得十分焦急,又不愿多说,只是催促着她。

阿玄便爬上了车。

成足一跃上车舆前方,叱了一声,驾着双马辎车便朝城池的方向疾驰而去。

野地的路面颠簸不平,他驾车速度又极快,阿玄坐在车舆之内,皮鞭抽在马背上发出的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人被颠的上下跳个不停,终于来到了城门前,那门吏似乎一直在等着,远远看到成足驾车折返,立刻开了城门放行。

辎车终于停在了一条宽阔的街道之上。

阿玄从车舆里出来,看见面前矗立了一座高大的屋宇,借着月光,门前横匾上依稀可以辨出天水馆三个篆字。

她被成足领着匆匆入内,并没有惊动多少人,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舍人的吏在候着,等行到一间屋前,舍人也被成足屏退,最后随他入了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内。

里面有个年约五十的老仆,形貌像是寺人,正在焦心如焚地来回走动着,一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立刻迎了上来压低声道:如何?视线落到了阿玄的身上:便是此人?目中尽是失望之色。

成足匆匆转头:君上突发头疾,医士无策,故叫你来!阿玄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

刚才来的路上,她便在猜测到底是什么人突发急症,竟能叫成足亲自驾车来接自己入城。

原来是穆国国君庚敖。

那就理所当然了。

只是,阿玄记得傍晚与他打了那个照面相遇的时候,那人看起来还是龙精龙壮的,丝毫没有半点不对。

你说他突发头疾,当时经过如何?虽然心里对那穆国国君不喜,但她还是往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询问。

成足立刻跟了上来:今夜君上夜宴宾客,亥时归,不久便发作了头疾,痛如刀绞,险些人事不知,唤了医士前来,无果,我想到了你,便接你来为君上诊治。

想起当时意外的一幕,此刻依旧心有余悸。

你须得尽心尽力,不可存半分懈怠。

他又强调。

阿玄看了他一眼。

我若能解他病痛,自会尽力。

她撩开了垂在面前的帷幔,转入内室。

内室四角皆燃明烛,果然,阿玄看到那个男子仰面卧在榻上,全然没了傍晚时看到的那种高高在上舍我其谁的霸气,此刻闭着双目,一动不动,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胸前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君上,你如何了!头可还疼的厉害?那个寺人疾步来到榻前,拿手中帕巾替那男子擦拭面额和脖颈上的汗,声音微微发颤。

君上,秭女带到了!请容她为君上再诊治一番!成足也说道。

阿玄看到榻上那男子的眼皮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接着睁开了眼睛。

他推开寺人正在替他拭汗的那只手,自己以手掌撑榻,慢慢地坐起了身。

我已无碍了,叫她退出去吧!君上!人既然到了,还是叫她替君上诊治吧,万一下回再……那寺人起先看似并不信任被成足带回的阿玄,但这样却又不放心了,在旁劝说着。

孤说了!孤已无碍!床上男子的声音蓦然提高,一个下榻便站起了身,赤脚立在地上。

不早了,明日一早要上路!茅公,成足,你二人也去歇下……话音未落,他的肩膀忽然微微一晃,声音顿住。

阿玄望着他。

他闭了闭眼睛,抬手紧紧地压住两边太阳穴。

刚才还站的顶天立地的一个大男人,竟往后一仰,咕咚一声,后脑勺实打实地撞在了坚硬的榻沿之上,身体跟着也慢慢地倒了下去。

君上!君上!茅公和成足两人大惊失色,抢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将他弄到了榻上。

快些!成足转头朝阿玄喊道。

阿玄急忙来到榻前,搭了把脉。

他脉息飞快,不过转眼功夫,额角就沁满了豆大的冷汗,皮肤冰冷,身体更是僵硬。

虽没有发出半点哼声,但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一道道地贲起,那张原本英俊的面庞,因痛苦而僵硬的到了近乎扭曲的地步。

阿玄知他正在咬牙,忙要了块布巾,折叠起来命他张嘴咬住后,取针往他头部穴位插入,慢慢捻着,随后又取出一只小布包,从里面倒出一些干燥的碎叶末子,在火上烤了片刻,化为黑色齑粉,轻轻吹入他的鼻腔。

片刻之后,听到他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原本强屈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呼吸也慢慢地恢复平稳了。

君上!老寺人一直在旁紧张地瞧着,靠过去轻声唤他。

庚敖脸色依旧有点憔悴,但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老寺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阿玄知他暂时应该是止住了头痛。

刚才她吹他鼻腔的那种叶末状的齑粉,是从前僰父用来替人治病的一种药剂,不但止痛,而且舒缓情绪,药效奇妙。

两个月前,秭人被迫离乡踏上北迁之路的时候,被允许携带部分随身之物,阿玄带的东西里,就有这一包叶末,因为其中一味草药极难采到,所以平时也不大舍得用。

其实她之所以被迫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熟悉的赤葭,踏入这颠沛流离的北迁苦旅,全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

本是不该将这珍贵异常的药用在他身上的。

只是方才情况有点特殊,她也来不及考虑太多的别的因素。

阿玄心里五味杂陈,默默地收拾东西。

庚敖转头望了阿玄一眼,似乎疲倦又袭来,再次闭上了眼睛。

老寺人替他轻轻擦汗,又为他盖被。

成足示意阿玄随自己出来,到了外间,两人站定,他看向阿玄,神色里带了微微的感激之色,低声问道:你可知君上为何突然头疾发作?阿玄道:国君到底因何突发头疾,我实在是不知。

且不瞒你,我只能替他暂时止痛,能做的也就如此而已。

成足一怔。

身后响起轻微脚步声,阿玄回头,见那个名为茅公的老寺人出来了。

你做的很好。

今夜不必回去了,就留在此处。

老寺人对着阿玄说道。

阿玄知他担心里头那个今夜再发头疾才要留下自己的。

也容不得她拒绝,便不作声。

另有一事,你须得牢牢记住,老寺人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语气也阴沉了,君上今夜突发头疾之事,你不可向外人透漏半句!阿玄微微一怔,联想到刚才成足亲自驾车来接自己,那辆辎车包的密不透风,且以庚敖国君之尊,一路进来,他的跟前除了这个老寺人,也不见别的什么人在服侍。

我的话,你可记住了?老寺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双目紧紧盯着她,目光迫人。

然。

阿玄应道。

老寺人端详她片刻,眼神方慢慢地转为柔和,微微颔首。

记住便好,他微笑道,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君上必定不会亏待于你。

……老寺人再次入了内室,看一眼依旧仰卧于榻的庚敖。

庚敖闭着双目,神色平静,似乎已经睡了,他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正要吹灭过亮的几盏烛火,忽听他道:今晚之事,不许泄露出去半分。

老寺人停下脚步,转身恭敬地道:君上放心,绝不会泄露半分。

秭女也已被我封口,我观她应当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庚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茅公年迈了,不复我幼时的壮年之力,此次西行颠沛,本不该让你同行,当留你在宫中才对。

今日你想必乏了,你去歇吧。

君上何出此言?只要君上不嫌茅公无用累赘,茅公便是翻身碎骨,也心甘情愿!老寺人迟疑了下,又道:君上莫嫌茅公多嘴,茅公也算看你长大,记得君上从小到大,身上莫说大灾大病,便连小病也是罕有,却不知今夜为何竟突发如此这般的暴烈头疾?不知君上平日可有感兆?若平日就有所不适,君上万万不可凭了一身年轻血气不当回事,更不可讳疾忌医。

君上之一体安康,关系我穆国国势,万万不可轻视。

庚敖心中一动。

今晚突然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场头疾,不仅老寺人和成足没有料想到,就是他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事实上,从去年秋狝之后,直到如今的这半年多时间里,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感到头疼了。

他记得很是清楚,第一次的身体不适,发生在秋狝三个月后的某天。

那时他已成为了穆国国君。

那日和廷臣议事,忽感到头颅内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痛感尖锐,但立刻就消失了。

当时他根本没有在意。

但不久,这种感觉再次来袭。

而且时间持续的比第一次要长些。

因为痛感尚在能够忍耐的范围之内,过后也无任何的异样,加上他新登国君之位,正筹谋和楚国一战,每日忙碌异常,当时也同样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自己疲累所致。

随后第三次,发生在大约两个多月前。

当时发作的时候,他正骑于马背上,险些坐不稳坠马而下,当时身边还有丞相伊贯,伊贯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异常,出言关切询问,被他掩饰了过去。

半年之内三次头疼,一次比一次痛感强烈,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好在疼痛短暂发作就又消失了,过后也无任何的异状,那时又忙于对楚收尾之战,所以同样也被他抛在了脑后。

直到这一次,今晚夜宴归来,突然之间,那种他已经不再陌生的针刺般的头痛就毫无预兆地再次袭向了他。

不像之前几次那样,短暂的疼痛过后就结束了,这一回,他竟痛的倒在了地上,恨不得以刀剖开脑颅,拔出扎在里面的一根一根正在刺他的针。

此刻疼痛终于过去了,他却也被老寺人的一番话给提醒,联想到之前经历过的数次类似境况,后背忽出了一层冷汗。

所幸今晚他只身处于内室,身旁只有老寺人茅公一人。

倘若今日这回病发,换成廷堂之上,当着穆国的那些公族和大夫们,他这般狼狈不堪,则威信何在?又倘若,被人知道短短半年之中,他就已经发作了数次不知来由的头疾,又如何抚定人心?那种针刺般的疼痛之感已经消失,但后脑勺却还疼的很。

他记得是自己后仰在床榻上磕了一下所致的。

当时的自己,竟屈服于疼痛,以致于对身体也失去了掌控力。

他这毫无征兆的头疾,到底是因何而来?……君上何妨明日在此多停一天。

迟一日回往国都,也是不迟。

忠心耿耿的老寺人劝他。

不必了,我甚好。

照原定行程,明日一早便走。

庚敖驱散心底的一层淡淡阴影,微笑道。

☆、8.回营这夜,阿玄睡在传舍内。

这是自从踏上北迁之旅后的这几个月中,她睡过的最为舒适的地方了。

身下不再是潮湿坚硬的地面,也没有蚊虫滋扰耳畔,但她却辗转难眠,闭着眼睛醒到了天亮。

她起身后,便留意到庚敖一行人似乎是要动身离开了,便站在庭前的一条通道侧等候。

果然,没片刻,茅公来了,命随行的传舍隶人递来一套女子衣物,吩咐道:你且换上衣裳,头脸收拾整齐,到大门外候着,稍后随我上路。

阿玄看了眼隶人手中的女子衣物:可否告知要带我去往何处?茅公吩咐完本已转身要走了,听她在身后发问,似乎略感惊讶,停下脚步,回过头,一双花白眉毛动了动。

叫你同行,你遵照便是,何来的疑问?瞥了她一眼,终还是道:回往国都路途尚有半月,我精力有些不济了,君上身边还少个服侍的人。

穆国君出行在外,身边怎可能缺她这么一个服侍的人,茅公话虽这么说,但言下之意,阿玄自然明白,必是怕他万一又发头疼之症,便道:我能服侍君上,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是北迁秭人里,有一年迈老媪需我照应,她虽非我生母,待我之情分却丝毫不逊生母,她年迈体弱,身旁更无别人可以依靠,此刻若我弃她于不顾,实在于心不忍……这好办,茅公打断了她的话,我吩咐人,代你好生照应她便是。

阿玄之前曾请求成足,等到了狄道后免她婚配,容她继续充当军医。

成足当时也答应了她。

阿玄有一种感觉,隗龙应当没有死。

既然得到了成足的应允,阿玄原本计划,等到了狄道,一边当军医照顾隗嫫,一边等着隗龙。

倘若隗龙真的还没死,他迟早一定会来狄道找她们的。

退一步说,即便如今没有隗嫫需她照顾,从她本心来讲,她也实在不愿被带去穆宫。

那种地方,比起苦寒狄道,或许更加吃人不吐骨头。

她迟疑着,既不应是,也未摇头。

茅公何等的眼力,眉头一皱,命身旁的隶人退下,语气变得不快了:你莫不识好歹!若不是看在你有一技之长,怎能有此好事落你头上?怎的,比起服侍君上,你倒更愿发往狄道充边?阿玄抬头,对上老寺人投向自己的两道审视目光,恭谨地道:怎会作如此想?只是有一事,我不敢瞒。

太宦您方才亦说了,全是因我之技,我才得以被择选服侍君上。

但不相瞒,我于医道其实不过粗通皮毛而已,平日也以医治疔疮体热居多,昨夜实属侥幸,且真正有所助力的,非我医技,乃我所用之药。

药是我义父生前所传,有止痛安神的奇效。

我可将方子连同剩余之药一并献上……昨夜那药的方子,你自然是要献上的,除此,你人也要同行!老寺人斩钉截铁。

不必多说了,这就去换衣裳,等着上路!话都说到了这地步,阿玄心知再无转圜余地,更不可能抗命,无可奈何,只好道:既如此,我听太宦安排就是了。

只是恳求太宦,务必叫人好生替我照料隗嫫……谁准你随孤同行?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阿玄回头,看见庚敖从身后走道的那个拐角处现身,旋即停住了脚步,两道目光淡淡地投向自己。

他长身鹤立,精神奕奕,无半点昨夜曾发病的迹象,盯了她片刻,目光转向老寺人。

孤何时说过,要你将她留孤身边?他问,语气平静,喜怒莫辨。

茅公忙到他近前,低声道:确实是老奴自作主张了。

因回去丘阳,路上还有些日子,老奴见这秭女手脚还算利索,便想着让她同行,一路也好替老奴搭把手……不必了,孤的身边,不缺她。

庚敖未再看阿玄一眼,迈步从她身边越过,行出去了十来步路,忽又停住,转头道:吩咐成足一声,至狄道后,她有任何诉求,一概满足便是。

说完大步而去,再未回头。

阿玄低头不语。

一旁茅公目送庚敖身影消失,方来到阿玄身旁,盯了她一眼,神色里交织着不快和无奈:罢了,君上既发话,你回去便是了。

将昨夜那药和方子留下。

阿玄松了口气,点头应允。

我实是不解,以你俘隶之身,有今日这样的机会,只要好生服侍君上,日后不定另有造化,你竟……茅公摇了摇头,拂袖而去。

……阿玄回了秭人宿地,隗嫫见她一夜不归,正在担心着,此刻她终于回了,十分欢喜不提。

当日,这支北迁的队伍便被驱策着继续上路了,再这样走个十来日,便是此行的目的地狄道。

昨日的短暂整休,并没有加快行进的速度。

或许是在路上走的太久,到了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已到了疲乏的临界,庞大的队伍拖拖拉拉,这个白天竟只行了统共三四十里的路,比平常还要慢上许多。

成足考虑到狄道的换防期限快要到了,便抽了一半军士疾行,以先期抵达,剩一半由自己领着继续监押秭人上路。

当夜,秭人和剩下的军士,宿在了一片旷野里。

阿玄支起毡帐过夜。

天气越发炎热,旷野里虫蛇遍地,尤其是毒蚊,更是疯狂袭人,今晚来求入帐过夜的人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连个多余的落脚之处都没有。

阿玄将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一个已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妇人,自己靠坐在帐外的地上过夜。

月渐上中天。

阿玄用衣服将头脸蒙住,以避开蚊虫的叮咬,渐渐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困意一下消散。

阿玄猛地睁开眼睛,扯下衣裳,看到一个黑色身影半蹲半跪在自己的面前。

她吓了一跳,坐直身体,那人轻轻嘘了一声。

阿玄,是我!阿玄立刻就认出了这声音。

她再熟悉不过了!阿兄!她惊喜万分,脱口而出,随即捂住了嘴,看了下四周。

野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的秭人。

远处,有负责看守的守夜穆人士兵手执长戈,三三两两地来回走动着。

隗龙注视着阿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闪动着欢喜的光芒。

阿玄,我母亲应还和你一起吧?我……阿玄示意他噤声,领他悄悄来到近旁一处避开瞭夜士兵视线的角落。

阿兄放心,阿姆还好,正在帐里睡着。

你怎突然到了这里?隗龙吁出一口气,便低声将自己此前的经历向阿玄说了一遍。

他被秭王强行征去参与那场对穆战争,战败随众被俘,随后被押往北方修筑抵御北狄的长城,因为记挂隗嫫和阿玄,想方设法于半道逃脱了出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赤葭,却发现家园不复存在,听闻有数万秭人被迁往狄道,便又追了上来,数日前追上了队伍,趁夜潜入,随后四处打听阿玄的消息,终于在今天得知了她的下落。

阿玄,我在路上,无时不刻都在担心你和阿母,此刻终于找到了你,我……隗龙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声音微微哽咽。

幸而有你一路扶持,否则阿母必定早就已经没了。

你的大恩大德,叫我如何回报才好……阿兄何处此言?阿玄道,阿姆如我亲母,你不在,我若还不看顾她,谁来看顾?阿玄,隗龙情不自禁,抬手紧紧地握住她两边肩膀,我再也不和你们分开了。

等我寻机会,我带你和阿母逃走,我们寻个清静的地方,我能养活你和阿母!傻阿兄,这天下,哪里又有什么真正清静的地方?阿玄微笑道,好在那个穆人将军已经答应了,等到了狄道,许我继续行医,不会勉强我婚配,到了那里,再慢慢想以后的事吧。

只是阿兄你……她忽然留意到隗龙一侧面颊上竟似活生生地少了一小块皮肉,有些吃惊。

阿兄,你的脸怎的了……她忽然明白了。

为了防止战争中俘获的被用以劳役的他国士兵逃走,战胜的一方,往往会他们的脸上打了用以辨认的烙印。

隗龙摸了摸脸,不以为意:无妨。

我怕被人认出,索性挖去了一小块皮肉,早已好了。

借着月光,阿玄又见他赤着一只脚,另脚上的那只草屐也破的露出了脚趾,想他死里逃生餐风宿露一路终于追到此处的艰难,心中感到微微酸楚。

阿兄,白天你若混在队伍里同行,小心不要惹人注意。

隗龙点头:我知道,我会小心。

就在此时,阿玄听到毡帐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仿佛有人高声在唤着自己,声音听起来带着焦急,和隗龙对视一眼,忙道:阿兄你自己小心,我去看看。

☆、9.穆侯之诺阿玄快步而归,看到地上躺了个人,边上有个汉子,神色焦灼万分。

睡在帐里的女人们都已被惊动,纷纷出来,附近的许多秭人也围了上来。

快救我兄弟!他方才被蛇所袭!汉子看到阿玄,厉声大喊。

阿玄从前并不认得这人,如今也只知他原本来自秭国的历地,被人称为历黑。

这一支被迫北迁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来自各地的秭人是散乱上路的,后来慢慢地,按照不同地域,内部也形成了几个团体,有时为了争夺下发的口粮,或是为了过夜能抢到一块相对更好些的地盘,来自不同地方的秭人会发生冲突。

通常这种冲突都是在秭人内部解决的,方式自然是弱肉强食,受了欺凌的秭人,也绝不敢因此而向穆国人请求帮助。

因一旦将这事捅到穆人的跟前,就意味着让自己和剩下的所有秭人都站在了敌对的立场。

在一个群体共处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这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如今在路上,有穆人军士在旁远远盯着,对方可能不敢做的太过火,但一旦到了狄道,没了时刻在旁的监管,到时会遇到什么样的报复,那就难讲了。

更何况,即便穆人出手干预秩序,最多也不过是将领头人捉去施加一顿鞭刑而已,过后,弱的一方暗地里可能还会遭到更多的报复性欺压。

上路已经两个月了,这些阿玄自然看在眼里。

赤葭人数少,且多是老弱妇孺,而历地人却仗着人数众多,这一路上,少不了欺凌赤葭人,赤葭人不敢如何,敢怒不敢言而已。

阿玄知这历黑是历地人的头子,平常对此人印象很是不好,但一码归一码,听到有人被蛇咬伤,别的也不及想,急忙蹲下去察看伤者。

方才这一阵骚动,已引来穆人的瞭守,一个什长手举火杖,带着一队军士匆匆赶到,因认得阿玄,便也没作声,只在一旁监督着。

火光之下,阿玄见地上那男子脸色乌青,口吐白沫,从脚踝被咬伤的部位开始,皮肉一路肿胀上去,整条小腿已经肿的如同发面馒头,急忙取刀割了十字挤压污血,却不知这人到底被什么毒蛇所伤,毒性竟如此剧烈,很快,便停了呼吸和心跳。

这人被送来的时机,本就已经晚了,刚被毒蛇咬伤时,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正确处置,加上她也没有能解蛇毒的灵药,遇到这样的惨剧,实在是无能为力。

见那男子已经气绝,只能停了下来,缓缓起身:他已去了,我救不活他。

历黑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再救一救!他们不是都说你是神医吗?阿玄道:倘若我能救,我一定救。

只是真的无能为力。

你胡说!汉子咆哮,两侧鼻翼不住地翕动,双目圆睁,分明是你不肯全力!隗嫫气道:我等都是秭人,你怎如此蛮不讲理?这一路我家阿玄不知替你们看了多少病痛,若是能救,她岂有不救之理?历黑带着愤恨的目光扫过阿玄身后的那顶毡帐,冷笑:恐怕你们早就不是秭人了!当我不知你们投靠了穆人?若非讨穆人的好,你们岂能有这帐包过夜?这什长本就不耐烦一路被秭人拖的越走越慢,厉声呵斥:不得闹事!死了就死了,快将死人抬走,全都散了!明日一早还要上路!见历黑还直挺挺站那里不动,大怒,解下鞭子,朝他夹头夹脑一鞭子抽了过去。

啪一声,历黑面脸和脖颈便多了一道鞭痕。

再敢闹事,全都绑了!历黑目露凶光,竟一把拽住鞭身,大吼道:族人都听好,穆人毁我家园,杀我兄弟,掠我妻女,如今又将我等千里迢迢发往狄道!我早听闻狄道不毛死地,便是去了,我等迟早也逃不过一个死字!不如趁着今日还有一口气在,和穆人拼了,不定还能博一条活路!说完夺了近旁一个军士手中的矛,一挺,便刺入了那军士的胸膛。

这历黑早有哗变打算,之前一路行来,暗地就不断和族人联络,商议伺机行事,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眼见就快到狄道了,本就感到焦灼,恰好今夜出了这样的事,穆人士兵又只有原来的一半,索性趁这机会铤而走险。

随他同来的历地秭人立刻呼应,将近百人团团围了上来,将毫无防备的什长连同随行的十来个士兵围住抢夺兵器,一阵搏杀,什长虽奋力想要突围,奈何事发突然,对方人数又太多,很快不敌,被砍杀在了地上。

阿玄被眼前发生的变故惊呆了。

秭人越聚越多,呼啸声四起,有的往穆人宿营的方向冲去,有的逃跑,还有的竟趁乱劫掠。

忽然看到一个面目凶陋,衣衫褴褛的男子抢夺一个女人的包袱,女人不从,被那男子一石头拍在地上,夺了包袱,又恶狠狠地朝自己这边走来,急忙扶起隗嫫,转身正要逃跑,侧旁一个黑影扑了出来。

隗龙一拳打翻了趁乱打劫的男子,转身抓住了阿玄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天亮时分,这场暴动,终还是以被镇压的结局而告终。

旷野里到处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这些尸体里,有秭人,有不幸遭了池鱼之殃的女人孩子,也有穆国的士兵。

昨夜之乱来的毫无征兆,留下的两千多穆人士兵做梦也没想到,眼看就快要到目的地了,秭人竟敢以武力反抗,加上一路长途跋涉,人人都感疲乏,除了那些被安排瞭守的士兵,其余大部分人都在酣眠。

就是在睡梦中,秭人冲入了他们的宿营地。

参与□□的秭人人数虽占了绝对优势,但终究都是些田夫,一旦训练有素的穆国士兵反应过来,迅速就展开了反击,最后虽然将□□镇压了下去,但损失也不可谓不轻。

据说,穆人光是百户长就死了好几个,士兵也被杀死数百,受伤的人数更是不少。

此刻,除了许多已死的,还有数百被确认是参与了昨夜暴动的秭人已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堆在旷野里等着行刑,剩下秭人男子中的青壮年也全部被驱赶到一起,有将近千人,同样以绳索捆住。

他们的命运,等着来自穆国国君的最后裁决。

隗龙就在其中之一。

白天过去,黑夜复来。

这一夜,没有人能睡得着觉。

旷野里的尸体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但昨夜的可怕一幕依旧历历在目。

隗嫫和许多与她一样的女人们,正在惶恐地等待着天亮。

因为天一亮,那道能够决定她们丈夫和儿子命运的裁决就会送到这里。

阿玄忙碌了一整夜,为那些受伤的穆国士兵包扎伤口,耳畔传来的穆国士兵的□□和咒骂秭人的声音让她感到心惊肉跳。

她已经去见过了成足,再三强调,隗龙并没有参与昨夜的暴动,更没有杀死过任何一个穆国士兵。

他只保护了自己和他母亲。

成足当时脸上满是血污,正在指挥士兵收拾遍地的尸体,用带了疲倦的口气对她说,为了防止类似情况再次发生,这支队伍里的所有秭人青壮都必须先行看管起来,等着君上的命令。

他让她等着消息。

……天亮了。

穆国君的命令被一匹快马带到。

国君在回往国都的路上惊闻消息,震怒,下令将所有青壮全部坑杀,以平穆人之怒。

旷野的平地里,烈风阵阵,秭人在身后无数弓箭的驱使之下,不得不挖着深坑。

一旦这个坑被挖成,等着他们的,就是被赶下去活埋的命运。

旷野里传来阵阵女人的哭泣之声,此起彼伏。

隗嫫还没来得及体会儿子归来的喜悦,转眼之间,便又遭受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晕厥了过去。

阿玄脸色苍白,心口狂跳,托人照看隗嫫,匆匆去寻成足。

前夜暴动,参与者大多是历地秭人,和他们并无干系!她再次强调。

成足对她一向颇为客气,见她又来求情,面露为难之色:非我不愿相帮,但君上之命,我不能不遵。

阿玄定了定神,望着成足:数日前,我离开天水城时,穆侯曾对太宦发话,命他传话给你,无论我有何诉求,一概满足。

将军应当知道穆侯有此诺吧?成足一怔,随即失笑,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你不会是要我违抗君上之命,赦免了这些人?阿玄摇头:将军误会了。

我有几分轻重,自己心知肚明,怎可能对将军提出这般的荒唐要求?我只请求将军暂缓执行命令,我想求见穆侯。

那日穆侯既然许诺过了,这样一个要求,应当不算僭乱吧?成足皱眉望着她,迟疑了片刻,终于道:也罢,我暂缓行事,再将此事报给君上便是。

阿玄再三向他道谢,回去后,安慰着苏醒后悲伤欲绝的隗嫫,自己亦是心乱如麻。

她怎会不明白,遇到了这样的事,出自旁人之口的那样一句仿佛随口而出的轻飘飘的许诺,又怎可能当的了真?不过是抱了最后的一丝侥幸,希望事情还能有最后的余地罢了。

……第二天的傍晚,成足带来了一个消息。

穆侯同意见她了。

阿玄坐上成足安排的一辆轺车,连夜上路追赶而去。

☆、10.一念因秭人生变一事的耽搁,庚敖那日离开天水城上路后也未行出去很远,此刻还停在天水往西百余里外的泷城之内。

阿玄在次日晚,赶到了泷城。

轺车上路轻便,颠簸的却十分厉害,接连颠簸了一天一夜,下车双脚刚踩在地上时,差点没站稳,顾不上疲乏,立刻入了泷城馆。

庚敖今夜就宿在此处。

她被舍人带到庚敖的住所。

此刻已经很晚了,泷城馆内黑漆漆的,只有前头的那片门窗里还透出灯火的影子。

舍人命她原地等候,自己入内通报,片刻后,阿玄看到一个人影随舍人慢慢晃了出来,认出是茅公,忙迎上去几步,向他行礼。

茅公停下脚步,道:君上尚在批阅报书,你且等等。

阿玄道:多谢太宦传话,我等着便是。

茅公也无其余多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入内。

舍人也走了,庭院里只剩下阿玄一人。

她立在阶下,等了许久,站的腿脚都发酸了,终于看到前方的那扇窗上仿佛有人影晃了一下。

阿玄睁大眼睛等着。

门内果然出来了一个隶人,通报她可入内了。

阿玄打起精神,理了理鬓发和衣裳,快步登上台阶,被带到了那间亮着灯火的屋子里,有一玄衣男子正坐于一张髹漆案后,案上堆放简牍,他右手握一笔,正悬腕在面前一张摊开的简牍上飞书,目光凝然。

正是穆侯庚敖。

阿玄向他行蓌拜之礼。

庚敖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只抬眼,视线从她低俯下去的面容上掠过,写完了一列字,才搁笔道:成足传书,说你要面见孤,何事?语气淡淡,声平无波。

阿玄在轺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方才又在庭院里等了良久,两腿本就发酸,此刻行这蓌拜之礼,双膝弯曲,半蹲半跪,未得到他回应,自己也不能站直身体,保持这姿势,比直接下跪还要吃力许多,勉强撑了片刻,双膝便控制不住微微地打起了颤,终于听他回应了,方慢慢地站直身体,抬眼对上了他投向自己的视线。

灯火微微跳跃,他的一张面容也和他的声音一样,肃然若石,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

阿玄定了定神,道:多谢君上允我面见机会,不胜感激。

数日前的深夜,宿地起了变乱,君上要杀那些伤了穆**士的暴动之人,我绝不敢多话。

我来求见君上,是恳请君上明辨是非,勿迁怒于无辜之人。

庚敖双眸落于阿玄脸上,瞧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神色如雪逢春,坚色瞬间消融,目光却隐隐透出刀锋般的锐利之色。

你言下之意,孤是非不辨,暴虐无道?我虽非穆人,从前对君上所知不多,从去岁君上于边境秋狝偶遇以来,算上今夜,总共也不过得见君上三次,但却知道,君上绝非昏暴之人,非但如此,君上心性坚定,意志宛若磐石,不可夺,更不是以暴虐取乐之人。

便是认定君上是这样的人,我才斗胆,敢恳请成足将军代我求见君上,言我所想。

庚敖似笑非笑:如你所言,你与孤总共不过寥寥数回碰面而已,你何以就敢对孤下这般的论断?以为奉承几句,孤便会改了主意?阿玄摇头。

我知君上心性坚定,是因为前两回见到君上,君上恰都处于病痛之中,身体僵屈,触之如岩。

我自小随义父行医,深知人体若僵屈到了如此地步,则疼痛几已达人体所能承受之极限了,以刀绞肉为譬也不为过。

我见多了略有病痛便呻,吟呼号之人,君上承受这般痛楚,意识却始终清晰,更未听君上发出过半句苦痛□□,凭此断定心性坚忍,远超常人,应当无错。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做这样的描述,又或许,是想起当时自己在她面前的狼狈模样,庚敖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的不自在的神色。

我知君上非以暴虐取乐之人,则来自去年秋狝之时,君上所猎的那头白鹿。

她想起那头白鹿,心里一阵发堵,很快压下情绪,继续道:我记得君上当时也曾向我解释,君上猎它之时,并不知它是怀有身孕的母鹿。

对畜如此,何况是人,故我也敢断言,君上绝非以暴虐取乐之人……庚敖动了动肩膀,微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说这些了!孤知你来意,只是孤告诉你,秭人以俘隶之身,竟敢暴动伤我穆人军士,罪不可赦,你多说也是无用!阿玄急道:君上请再听我一言,那夜暴动来的实在突然,当时人人惊恐,乱作了一团。

成足将军最清楚不过了,那夜参与暴动冲入军士宿地之人,多来自历地,和旁的秭人并无干系,不但如此,许多妇孺还遭了池鱼之殃,死伤也不在少数。

君上如今却要将全部秭人青壮一概坑杀,实在不合情理!庚敖冷冷哼了一声:你怎知其余秭人都是无辜之辈?据孤所知,这些人中的不少,都是在逃跑途中被抓回的,不少还有反抗。

阿玄跪了下去,双膝着地。

君上,我从小生活于与穆接壤的赤葭,我所知的那些赤葭人,从前只是普通的田夫和樵猎,一年到头艰辛维生,倘能遇到一个丰穰之年,于乡民来说就是上天垂怜,无不起社祭神,感恩戴德。

前夜事发之时,乱作一团,即便出逃,那也是出于恐惧,对君上您这个征服者的恐惧,对发迁狄道后的种种未知的恐惧。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即便有罪,也罪不至于坑杀。

庚敖注视着她。

君上,容我大胆揣测,君上之所以下令将全部秭人青壮坑杀,一为平愤,二为震慑,其三,或许也是为了免除日后类似的麻烦。

只是君上……阿玄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恩威并施,方是治人之道。

那夜我亲眼所见,无数秭人彻夜不眠,焦心等待来自君上的裁决,心中唯一所盼,不过是君上能留他们一条性命。

次日绝早,君上坑杀之令带到,四野哭声不绝,人人悲恸难当。

苍苍烝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坑杀容易,只是坑杀过后,君上留下的秭人,从此往后只会愈发怀念故土旧王,无论男女老幼,无人不视君上为敌。

君上何不将这迁发路上的所有秭人全部一并坑杀,以绝后患?庚敖两道剑眉微蹙,神色仿佛有些不悦。

君上杀参与暴动的秭人,此是立威,毫无可指责之处;赦罪不至死之人,此是施恩。

君上并非暴虐之人,何不施这恩德?于君上不过一句话,于万千秭人,却是生死大事,无人不对君上感恩戴德。

阿玄说完,低头下去,屏息等着来自座上那男人的反应。

庚敖盯了她半晌,忽冷冷地道:你说的好听,却以为孤不知,你此时此刻,恐怕正在腹诽于孤吧?阿玄一怔,抬起了头。

不知君上此言何意?我实在不解。

庚敖道:便如你方才所言,从前你们这些秭人,守着故土家园度日,如今国灭家亡,又被发往狄道,秭人岂不怨怪于孤?阿玄沉吟。

庚敖冷笑:无言可对?孤既灭了秭国,自然也不惧秭人之怨。

只是,我也告诉你,你们秭人,与其怨责于孤,倒不如怨秭国之王,竟背叛于孤,妄想分楚人一杯羹,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阿玄道:君上,秭王即便没有参与此次穆楚之战,依旧如从前立于中间之地,日后君上难道一直会容秭国安卧于侧?庚敖一怔,随即挑了挑眉:你此言何意?穆人先祖,最早不过偏居西北一隅,为周王牧马御边,连爵位都不曾获封,而今竟能与楚人一战,君上所图,恐怕远不止西北之地,而是要承先祖之志,将穆国之力东向渗入中原吧?远交近攻,穆楚地域相连,世代交恶,秭国恰又处于穆楚之中,君上岂能容秭王长久左右逢源?即便秭王不投楚人,日后秭国之地,也必落入君上之手。

周王无力维持公义,天下再无正义之战。

确如君上所言,要怪,只怪秭国羸弱不能自保,便如林中猛虎追肉,弱肉强食,无可避免,今日即便没有你穆侯,日后迟早也必有他人来攻。

蝼蚁烝民,卑贱如泥,唯一所盼,不过就是强者能秉持最后的一点人道公义。

阿玄眼眶微微湿润,极力忍住了。

故我今夜斗胆前来,恳请君上酌情处置暴动之事。

她说完,向座上的男子深深叩头下去,以额触地。

座上一直沉默,良久,阿玄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传来:出去吧。

阿玄默默起身,退了出去,行到门槛前时,身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就不问,孤最后如何决定?阿玄抬眼,见他端坐,目光笔直望着自己,便恭敬地道:无论是坑杀,或网开一面,我料君上必有自己的斟酌。

我为秭人所能传达的话,都已说了,一切都在君上的一念之间。

她向他再次行了一礼,正要转身出去,身后传来脚步声,老寺人茅公进来了。

方才他应该一直在门外听着。

只见他笑吟吟地站定,向庚敖弯腰道:君上,这秭女想留下服侍君上,君上意下如何?阿玄一愣,转头呆呆望着老寺人。

老寺人面上却丝毫不见异色,依旧望着庚敖笑道:老奴前几日于天水城时,也略略打听过,这秭女名玄,从前在赤葭,名声也算不错,我见她手脚也勤,不似滑头油脑之人,觉着留下也是可以的,君上以为如何?想留,她自己没嘴?庚敖低头,已在翻着一幅简牍,简片相撞,发出轻微的悦耳哗啦之声。

他的语调显得漫不经心。

茅公看向阿玄,朝她丢了个眼色。

阿玄终于回过了神儿,心里苦笑。

老寺人突然这样说话了,如此情境之下,她怎么可能再拒绝?只好顺着老寺人的口风,低声道:确实我有此意。

庚敖抬眼,瞥了她一下,对茅公道:你看着办吧。

语气淡淡。

茅公露出喜色,道:老奴明了。

不早了,君上也早些歇下,老奴先带她下去安置。

……阿玄跟着老寺人退了出来,心情有些郁闷,到了个稍远的角落,正要开口问,茅公已摆手道:不必多说了,前回你已惹怒君上,这回算你还聪明。

你留下,往后随我服侍君上!头顶悬着的灯笼皮里漾出一片昏光,照着老寺人两道生的杂乱的花白浓眉,眼睛被眉毛投下的影子所掩盖,面容顿显严厉。

阿玄知他还是没改之前的想法,无可奈何,只得应是。

茅公点了点头,语气又变得温和了。

我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他说道,方才你和君上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

君上既留下你,想必就会考虑你的所求。

你等着就是了。

和隗龙以及那些罪不至死却等着要被活埋的秭人的命运相比,自己往后的去留,此刻已经微不足道了。

阿玄一凛,恭敬地道:我明白了。

多谢太宦!老寺人嗯了一声:明日起便随我服侍君上吧,须用心。

阿玄应是。

☆、11.美人次日绝早便动身上路了,临行,阿玄看到一匹快马载着庚敖身边的一个斥候朝昨天自己来的方向疾驰而去,应当是给成足带去了消息。

尽管昨夜茅公的话,令阿玄感到放心了些,但在未确证前,她终究还是忐忑的——她自然不能面问庚敖,更不可能指望那人会主动告诉自己,今早那个发往天水方向的斥候到底带去了他怎样的一个决定。

深夜,终于抵达沿途的下一个馆舍,阿玄觑了个时机,拦住茅公打听。

茅公道:斥候今早已带去了君上之命,赦免死罪。

他说这话时,神色是愉快的。

阿玄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这世道,死很容易,随便生上一个小病就有可能死去,活下去却不容易。

只要隗龙能继续活下去,那就是件好事。

多谢太宦告知。

阿玄向他道谢,恭恭敬敬。

茅公一双花白眉毛微微动了动:不早了,服侍君上就寝吧。

……庚敖这趟出行,身边既没带姬妾,也没带多少服侍的隶人,以护卫居多,轻装便行。

阿玄观察了几天,发现此人既好伺候,也不好伺候。

说好伺候,是因为他为人似乎不算苛刻。

昨晚宿于馆舍,舍人进上膳食,其中一盘配菜,以芝荋(木耳)佐螺酱,大约是合了他胃口,他吃的不少,吃到最后,盘底却赫然出现了一只已被烹熟的肉虫。

舍人大惊失色,和庖厨下跪告饶,倒也没见他发多大的怒气,皱了皱眉,事情也就过去了。

说不好伺候,是因为他精力远比一般人旺盛,到了令阿玄惊讶的地步。

每到一城,不管多晚,他必见当地官员,会面往往持续到深夜,随后略睡上一两个时辰,天亮便又动身继续上路。

他自己无妨,次日照样精神抖擞,近身服侍的人却跟着受累。

此前一直是茅公在旁伺候,他体谅茅公,往往早早就让他去歇息了。

阿玄却没茅公那样的待遇。

必须要等到他合眼了,她才能躺下。

几个晚上过去,茅公似乎对阿玄终于感到放心了,将服侍就寝的事交给了她。

阿玄不敢怠慢。

只要他没躺下,她便等着伺候。

连睡觉也不得安生——她就睡在和他卧室相连的外间,随时要听他的传唤。

好在白天上路后的那段行程,她有时可以在颠簸的车里补个觉。

虽然日夜颠倒,令她颇感吃力,但只要想到数月之前,她还曾拖着被磨破了皮的双脚一步步地向北跋涉,这么一点事情,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个世代的人口密度相对稀少。

周王室下的许多诸侯国,都是由一个个以点状分布的城池而构成的。

有些小国,名为国,其实不过就只是几个城池而已。

出了城池和郊畿,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在城池和城池之间,则由四通八达的驰道相互连接,通常每隔五六十里,驰道上会设一处路馆,以供来往使臣宿息。

这个白天,因在路上耽搁了半日,此刻天已黑了,下一处的路馆却还遥遥在前,人困马乏,庚敖便命就地搭设帐幕过上一夜,等天亮再继续上路。

阿玄感到十分疲累了,却还跪坐着,肩背挺的笔直,一下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蒲扇。

摇了许久,手酸了,困意也袭来了,一双眼皮控制不住,慢慢地粘重起来。

在路上已这样走了七八天了。

茅公说,再走这么七八天,就能回到国都丘阳了。

毕竟上了点年纪,此刻又不早了,已经睡了下去。

庚敖的随卫们也分成几拨,有的先入帐就寝,有的在近旁瞭夜。

夏夜的旷野里,静悄悄的,帐幕帘缝里不时钻入几声忽远又似近的虫鸣声,愈发的催人困顿。

阿玄手里的蒲扇越摇越慢,终于停了下来,头往下一点,猛地一个激灵,惊醒,抬头飞快看了眼正坐在地席上翻阅着简牍的庚敖,见他依旧全神贯注,既无就此收了去睡的打算,也未觉察到自己的走神,忙打起精神,啪嗒啪嗒,再次摇扇为他打着凉风。

又片刻过去,摇扇声再次变得稀落,凉风也有一下,没一下。

庚敖的视线从手中的那卷简牍上挪开,眼角瞥了她一下。

烛光映出她额头上的一片细细汗光,她微微垂着眼皮,睫毛在眼睑下拖出两道圆弧形的暗影,一根一根,丝丝分明。

相对了几天,大约是习惯了,倒也没再觉得这张脸是如何的不堪入目了——就如同王宫里那些华服美人,再美的一张脸,看的多了,也同样没了任何的感觉。

甚至,这个秭女倘若不是脸庞皮肉粗糙黯黄,原本生的应该也还算是端正的。

鼻、唇,面型,都还过得去。

一把头发也算好的。

便如此刻,绾的松了些,便沿着肩膀斜斜地堕了些下来,又被烛火打了层光,看起来像是一匹厚实黑亮的光滑绸缎,摸一摸的话,手感想必甚是清凉。

尤其她的眼睛,其实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他到此刻,还记的去年秋狝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他恰从剧痛的昏迷中苏醒,睁开眼,映入了他瞳孔的,就是她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两丸晶莹宝珠,眸光灼灼若华,居高临下,用带了点厌恶似的目光俯视着他。

令他印象鲜明,至今如在眼前。

……见她困的越发厉害了,脑袋越垂越低,庚敖手中简牍一合,抛在了她膝前的地席上。

啪的突然一声,在这静谧的夏夜里,听起来倍加的脆亮。

阿玄一下被惊醒,抬头,见他坐在对面,两道目光冷冷地投向自己,忙打起精神,再次替他扇风。

罢了,睡去吧!他淡淡地道,大袖一拂,背对她便卧了下去。

……阿玄当然没有可以自己一个人睡觉的幕帐。

她卧在距帐帘门不远,那块他脚边的地方,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容下她。

躺下去后不久,黑暗中,她便听到他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说也奇怪,片刻前,她还困的坐着打扇就能差点睡过去,此刻真的叫她睡,她却又睡不着了。

他的呼吸声明明和她隔了至少数尺的距离,听起来却格外的近,如同就响在她的耳畔,不断地吹着她耳垂上的茸毛,吹来吹去,吹个不停。

帐内闷热,躺下去没片刻,浑身汗更多了。

她愈发心烦意乱,闭着眼睛,开始数他的呼吸。

一,二,三……她数到两百,非但没数来困意,反而惹出了内急。

小腹慢慢地涨了。

她屏住呼吸,侧耳又听了片刻,确定他已熟睡无疑,慢慢地从卧毡上爬了起来,摸索着幕帐角,蹑手蹑脚地猫了出来。

钻出帐帘,迎面一阵夜风,整个人凉爽了不少。

……阿玄向瞭夜守卫简单说了声,便朝不远处的一处土坡走去,藏在坡后,迅速解决了内急,转身来到了野河旁。

宿地傍水而起,数十丈外,便是这条野河。

满月高悬于顶,清辉曜洒若水,河面倒映了一片银光,夜风拂水,泛出粼粼一层微波。

阿玄蹲在水边,俯身撩水泼面,一阵清凉之感仿佛渗透入了毛孔,慢慢地入了肌肤的深处,感觉极是熨帖。

替那人打了一晚的扇,身上汗津津的。

阿玄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宿地,静悄悄无人,只有瞭夜卫兵几道模糊的身影。

她便沿着河边,又往前走了数十步路,停在一簇高及人腰的水苇丛边,蹲了下去,脱去外衣,洗去沾在身上肌肤的一层汗泥。

又濯了足,正要穿回外衣,忽然感动脸庞微微发痒。

阿玄起先并没在意,只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手却顺势一滑。

她顿住了。

那层她早已经习惯了的附在她脸上的如同第二层肌肤的面皮,仿佛熟透了的果子,毫无预兆就这样顺着她的手,从她的脸上整张自然地脱落而下了。

一阵夜风吹过,身畔苇草簌簌地响,阿玄感到面庞凉飕飕的。

她呆住了。

突然反应过来,再次摸了下脸。

触手柔嫩而光滑,犹如一只刚刚剥去了壳的蛋。

义父临走之前曾说过,在他去后半年之内,他施在她身上的异术就会自解。

义父去世后,她先是被发迁北上,再又到了庚敖的身边,中间一波三折,算时日,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五个月。

随着半年之期日渐逼近,阿玄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哪日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她该如何自处。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竟比原本预料的要快,猝不及防,说来就来了。

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早习惯了附着这张假面生活,此刻骤然没了假面,就如同没了能让自己躲藏的蜗壳。

面庞依旧凉飕飕的。

阿玄不死心,又抬手捏了捏。

另只手上的那张面皮,还在随风晃荡。

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身后渐渐传来窸窸窣窣踏着草丛的脚步声。

阿玄回头,看见一个男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月光照出了他的身形和面庞轮廓。

竟是庚敖。

阿玄吓的魂飞魄散,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几乎是出于本能,哗啦一声跳下了水,高声嚷道:你不要过来!我没穿衣裳!☆、12.本章补完月光如银瓶泄水而下,芦苇丛边的水面泛着涟漪的波光,她正背对着他,矮身于这片波光的的中央,只剩一段颈背还露在水面之上。

柔美的颈项线条,抹了层凝蜜似的雪白后背,**地泛着水光。

庚敖的视线,定了一定。

阿玄未敢回头,却听到他脚步继续踏草而来,仓皇又往前下了两步,本已安静的水面便裹着那片月光再次荡起了一圈一圈的银色涟漪,那涟漪便盖住了惊鸿一瞥的那爿雪背,只剩一段脖颈还露在水外。

庚敖脚步停住了。

你出来许久了,意欲为何?其实方才她从他脚边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去时,他便已经醒了。

许久不见她回来,又感到帐内闷热,便也出来了。

他环顾四周。

视线的尽头,荒野无垠,黑夜漫漫。

莫非你想伺机逃走?孤提醒你,你一个人,还是打消这主意为好!粼粼水面就在她下巴齐平处轻轻荡漾着,阿玄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随了水波漂浮起来,微微的头晕目眩。

知自己方才举止仓皇,恐再惹出他更多疑心,极力镇定道:君上误会了,只是方才闷热难当,出来透一口气而已,不期扰到君上,恳请移步,好容我一个方便。

庚敖盯着她那只一动不动的后脑勺。

直觉令他怀疑,她仿佛有事欺瞒于他。

这令他感到不悦,忽想逼她问个清楚,却碍于身份,这念头很快又打消了下去。

他压下心里涌出的怪异之感,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脚步声踏草而去,终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阿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岸边,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了。

她涉水上岸,坐在石边,手里捏着那张片刻前从她脸上揭落而下的旧日面皮,止不住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她已数年没见过自己原本的那张脸了,更不愿别人见到,尤其是在此刻这样的状况之下。

她盯着手里的那张旧面。

月光之下,它薄若蝉翼,却柔韧异常,整张完整,没有半点的毁损,如她面容轮廓的第二层肌肤。

阿玄并不知道义父当年是如何为自己造出这样一张假面的。

他从没教过她这神秘的巫术。

他曾说过,这种能力半为天赐,即便得到巫灵认可,对于人来说,拥有它也不一定是件幸事,因作为代价,被授者须以终身牺牲于巫灵,否则必遭反噬。

阿玄出神了良久,将它展平,试着小心地贴回在面庞之上。

令她欣喜的事情发生了。

这层假面碰触到她面庞肌肤,便如有了吸力,竟轻轻附了上去,只要不去揭它,贴合如同从前。

阿玄试了几回,均是如此,又惊又喜。

心中对义父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她耽搁的有些久了,再不回去,恐要惹他不快。

……幕帐门帘的缝隙里,隐隐透出烛火的光。

阿玄停住脚步,再次以双掌轻压两侧面庞,确定它完全服帖了,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掀帘而入。

庚敖背对着门帘侧卧,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

阿玄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正要熄灭烛火,看到他身体动了动,睁眼,转过头,看向自己。

虽然能够确定,那层假面贴合自己的脸,犹如再生肌肤,何况此刻烛火昏暗,绝不至于叫他能瞧出什么端倪,但见他两道目光投来,心里依然不可避免地忐忑,却不露痕迹地微微转脸,尽量隐没在烛火里,轻声道:扰了君上安眠,为我之过。

庚敖视线从她笼在暗影的面容上往下,停在自她外衣下露出一截的湿透了的裙裾上,单掌按地而起,穿上鞋履,掀帘便去了。

一阵风钻入,掠的烛火摇曳,帐内只剩她一人了。

阿玄一怔,心里并不确定他忽然出去,到底是余怒未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等了片刻,始终没见他回来,掀开帐门往外看了一眼,确定他一时应该不会回来了,忙借机换掉身上湿透了的衣裳。

他很迟才回来,径直灭了烛火便躺了下去。

阿玄依旧蜷在他的脚边,半睡半醒,直至天亮。

……次日东方微白,一众起身继续上路,一路无话,深夜入了枼城馆。

随着国都愈近,沿途城池的规模也变得大了起来。

枼城人口达十万,是个不小的城池,但因了一贯实行的严格宵禁,整座城内黑漆漆的,街头只有夜巡士兵列队而过的身影。

舍馆的一间屋内,透出昏黄灯火。

茅公正在浴房里为庚敖搓捏着后背,消除白天赶路的疲乏。

庚敖闭目趴在榻上,身未着衣,后腰处只松松覆了一块浴巾,露在外的身躯修长而劲拔。

此刻人虽安静俯卧,起伏的躯体线条却充满了呼之欲出般的力量。

路上虽多了阿玄,但君上沐浴这种事,仍由茅公亲自动手,他通穴位揉捏之法,一通下来,疲乏尽消。

平常这种时候,庚敖通常不会想什么,只要放松身体,排空脑袋便是了。

但此刻不知为何,亦或是许久没碰女人了,老寺人那双在他后背推捏挪移着的手,竟也让他慢慢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昨夜宿于野地时无意撞见的惊鸿一瞥。

月光之下,她袒露在外的那片后背,竟好看的到了令他定睛的地步。

他感到有些惊讶、亦是微微的好奇。

没有想到,平日被衣裳裹住的那具身体下竟藏了一副玲珑皮肉。

他微微地走了神。

君上……老寺人轻唤他翻身,未听他应,以为睡着了,便停手看了过去。

庚敖回过神,翻了个身。

老寺人瞥了眼他腰下,仿佛若有所悟,俯身到他耳畔低语:君上,今夜可要舍人唤个女侍过来?庚敖依旧闭着双目。

不必了。

他嘴唇微翕,淡淡地应了一声。

老寺人略一踌躇,又道:或者,老奴唤阿玄来伺候?……阿玄一手举着烛台,俯身对着屋里那面打磨的晶亮的铜镜,凑上去察看自己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地方。

从昨晚的意外惊吓开始,这个白天,她一直处于紧张之中,唯恐被人看出脸上的异样,更担心它突然滑落,时不时要伸手摸一下,以确定它还好好地附在自己的脸上。

终于等到天黑入城落脚在馆舍了,趁着茅公此刻正在服侍庚敖沐浴,阿玄仔细地检查。

或许因为它曾附在自己脸上一同生长了数年,如今即便剥落下来了,除了贴合的边缘有道非常淡的痕迹之外,整张脸看起来极其自然,和从前并无什么区别。

这点遗憾,问题应该不大。

除非如她此刻,用这么近的距离进行仔细观察,否则绝不至于发现。

阿玄对镜,又做了几个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

她终于安心了不少。

往后只要多加注意些,应该不至于出问题。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轻也不重。

太宦!阿玄立刻放下烛台,转过身迎了上去。

可是君上沐浴完毕,要我过去服侍了?她匆匆要出去。

茅公拦住了她。

阿玄,他望着她,语气温和,君上那里,往后不必你近身服侍了。

正好,你白日精神瞧着也有些不济,我吩咐舍人给你拨间空屋,你去歇了吧。

阿玄一怔,面带疑惑:太宦是说,往后君上身边,都不需我服侍了吗?茅公颔首,神色如常,心中其实也是不解。

……君上是先文公的次子。

四年前,他还是公子时,年满二十。

按照周礼,男子二十岁冠而列丈夫,可议婚姻,恰此时,先文公薨,他为君父守制三年。

去年守制满,先烈公再提公子敖的婚事,本已拟定联姻女方,正是晋国国君之女,对方亦有意嫁女入穆,不想还没议完亲,烈公在去往朝觐周王的途中,不幸竟遇刺身亡,临死传位于公子敖。

公子敖成为穆国新君,但婚事也再次被耽搁了,守制一年,算时日,至今也差不多了。

贵族于丧制,尤其禁止作乐这一条上,少不了阳奉阴违,但君上对先烈公却十分敬重。

茅公对他的这些近身之事,再清楚不过。

知他久未亲近女色,方才既起了异动,想着守制也差不多了,便提了那么一句。

也是他老糊涂了,被拒,想到这秭女就近在眼前,更便宜些,顺口又提了她。

只是他实在不知,如何这就惹恼君上至此地步。

方才那句话一出口,见他立时睁眼翻身而起,面露不快,吩咐往后不必让这秭女服侍他了。

茅公目光掠过阿玄的一张脸。

这么一个通医术,又能干细心的女子,生了如此一张难入人眼的脸,未免遗憾了。

若她容貌稍微再好些,至少能入君上的眼,日后不定能做个侍妾,想必她也会加倍尽心服侍君上,如此,万一君上再有个急症病发,也不至于像前回那样险些出了大事。

……太宦可是说,能放我回去了?阿玄依然不敢这么好的事会掉到自己的头上。

果然,茅公摇头:并非让你回去,只是君上那里,往后暂时无须你再近身服侍罢了,你还得随我同行。

阿玄感到淡淡失望。

转念一想,虽然依旧没法回去找隗龙,但不必再伺候那位穆国国君,于她正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在发生了昨夜一幕之后。

她微笑道:我明白了,多谢太宦传话。

☆、13.朱砂桃花茅公在阿玄这边传话完毕,回了庚敖的居屋,见他换了白色中衣,却手执一卷,依旧坐于灯火之前,目光落于简牍之上,神色凝然,也不敢再贸然提那秭女了,只走过去,将烛火挑了挑。

庚敖抬眼道:我稍息便就寝,你去歇了吧。

这时,舍人领了一隶人亲送夜间小食而至,正候于门外。

茅公道:老奴先服侍君上用餐。

过去开了门,接入食物。

出行在外不比王宫,饮食更是不敢松懈。

按照惯例,茅公先取小份各吃一口,再转呈到了庚敖的面前。

庚敖似乎胃口不佳,吃几口便放下了。

茅公便命隶人将食托收了去。

那隶人低头躬身,来到庚敖面前,收了置于案上的食托,再次躬身要退出时,一只手忽然伸到托盘底部,摸出一柄预先藏在托盘凹底下的利刃,寒光一闪,人便朝对面距离不过数尺的庚敖扑了过去。

这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半分的征兆,利刃划破了庚敖领口衣襟,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抓起案头一卷简牍,以牍为盾,生生地抵住了欺来的匕尖。

此刻距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寸之距。

哗啦一声,竹片碎裂,四下飞散。

那隶人见攻势被阻,一怔,随即再次扑上,庚敖却不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仰面往后倒去,同时抬起一腿,一脚重重踹了出去,正中隶人胸口,随了骨裂的轻微喀拉一声,隶人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地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茅公高呼刺客,很快,布在外的护卫涌入,立刻将那隶人控住。

庚敖从地上一跃而起,拔出佩剑,面带怒容,大步来到刺客面前,以剑尖指他咽喉,咬牙一字一字道:汝为何人所派?竟敢刺孤?他方才踹出去的那一脚,力道惊人,这刺客此刻蜷在地上,呼吸急促,嘴角不断地往外溢出血泡,身体抽搐,显然极是痛苦。

……阿玄本已经睡了下去,忽然听到那边出了事传唤自己,急忙穿了衣裳匆匆赶去,入内,被看到的一幕吓了一跳。

庚敖神色阴森无比,指着地上一个脸色发青,身着隶人服色的男子,冷冷道:你且救他性命,我有话要问。

阿玄不敢多问,到了地上那隶人的面前,让人将他身体展平,探摸他胸骨。

胸骨断了五根,其中两根应该倒插入肺,致命伤。

她摇了摇头:活不了了。

庚敖眯了眯眼:他还没死!孤让你救,你就救!语气不容辩驳。

阿玄盯了他一眼,想了下,命人压住这刺客的手脚,取银针入穴,片刻后,那人渐渐停了抽搐,面上的痛苦之色也缓了些。

阿玄又叫人将刺客牙关撬开,将他口中淤血清除,随后站起身,道:我救不了,能做的只是替他暂时止痛。

趁还有最后一口气在,你问便是。

她转身要走,地上那刺客却仿佛缓过了神,睁开眼睛,伸手竟一把抓住了阿玄的脚。

阿玄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人便摔在了地上。

那刺客抱住她,在地上滚了两圈,伸手一把够到方才脱手飞了出去的那把匕首,抵在了阿玄的脖颈上,嘶哑着声道:放我走!否则我便和她一道死,死的也不屈,算是有人作陪!庚敖肩膀微微一动,似要上前,又没动,目光盯着被制住了的阿玄。

刺客见他不应,一旁的护卫已提刀而上,手往下一沉,匕尖便刺入了阿玄的皮肤下,殷红的血冒了出来,染了一片衣襟。

阿玄痛的差点晕厥过去,脸色发白,双目紧闭,死死咬着牙关。

庚敖双眸寒光微微一动,抬手阻止了护卫,盯着地上那刺客,迈步朝他缓缓走了过来。

她不过一个俘隶而已,死活于孤何干?他冷冷地道,你若想活,不如说出是受何人指使,孤便饶你一死。

刺客望着庚敖,神色间夹杂着犹疑和绝望,呼吸越发急促,眼见他越走越近,嘶声道:你站住!好,孤站住了,你说便是。

庚敖微微一笑,话音未落,飞起一脚踢了过来,正中刺客手腕,他手中匕首被踢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庚敖上前一步,便将阿玄从那刺客手中抱起,早有护卫一拥而上,将刺客牢牢地摁在了地上。

刺客张嘴,急促地呼吸,如同一条失了水的鱼。

血又从他口中鼻腔中迅速地涌了出来。

茅公急忙逼问,那刺客却说说不出话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慢慢翻白,一动不动了。

茅公伸手探他鼻息,抬头道:刺客已死。

庚敖阴沉着脸,冷冷地道:拖出去吧。

抱着阿玄将她放在了自己的榻上,伸手解开了她的一片衣襟。

方才那一刀,就割在她锁骨下方数寸的胸口之上,划了道寸许长的伤口,血珠子还在不停地往外冒,染在一片玉白无暇的肌肤之上,触目惊心。

庚敖迅速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压在伤口上止血,视线无意往下,不自觉地一停。

就在她这侧的胸乳之上,衣襟半遮半掩下,他隐隐仿佛瞥到生了一朵形状宛若桃花的小小的朱砂痣。

位置,似乎恰好就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阿玄一双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忽地睁开眼睛,推开了他的手,自己压住伤口,随即掩上了衣襟。

只是一点皮肉伤,不重,我自己能处置。

她的唇色惨白,声音也微微发抖,但语气很是坚定。

庚敖一怔,见她始终垂着双眸没看自己,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终还是没有说,只皱了皱眉,转身快步而去。

……庚敖去了后,阿玄忍着痛,自己处置好伤口,便扶着墙慢慢回了屋。

她因了疼痛,这夜没睡好,整个馆舍里,也是一夜无人能眠。

去年烈公遇刺身亡,如今新继任国君的庚敖竟再次遇刺,而且,还是在穆国的过境之内!当夜,枼城令去而复返,将连同舍人在内的全部馆人都拘押了,连夜审讯。

阿玄自然不知道审讯结果,只是想来,应当也没审出什么名堂,次日早上路,庚敖神色冷漠,目光只在掠过阿玄时,在她身上停了一停,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显然,因为这场刺杀,庚敖一行人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但对阿玄并无什么影响。

甚至称的上是因祸得福,挨这飞来横祸般的一刀,倒换来了接下来数日路上的舒坦。

她独占一车,身下垫了软软的茵褥,因天气热,车舆内竟还有冰盒供她纳凉。

茅公给了她金疮药,叮嘱她好生养伤,若有任何需要,知照他一声便可。

阿玄颇有自知之明。

其实这么一点伤,确实不算严重,换来这样的待遇,已是那位穆侯的格外开恩了,她还能有什么别的要求?如此白天坐车,入夜随大队宿息,行了七八日,这天到了穆国的国都丘阳。

庚敖一入国都,立刻被闻讯赶到城门迎接的大队人马迎入王宫。

阿玄却没有随他一同入王宫,而是被茅公安排住在了距离王宫不远的传舍内,居于一间偏僻的位于西北角的屋子,一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

茅公对她说,往后她就住这里,可出传舍,但不允许离城。

☆、14.遗珠庚敖出国都近两个月,骤回,廷臣云集于前殿,议事直到戌时方散。

他往王寝行去。

应门的侧旁已站了一个紫衣寺人,似等待许久,张目四望,见他身影渐渐行来,眼睛一亮,躬身小碎步地到了近前,道:君上归安。

伯伊夫人知君上归,欣喜不已,设食为君上接风洗尘,着奴前来恭迎君上。

伯伊夫人便是先烈公的夫人,即庚敖兄嫂,出自穆国贵老世家,当今老丞相伊贯的长女,于五年前嫁烈公为正夫人。

烈公不幸薨了,庚敖出于敬,并未令她立时迁居,如今她依旧居于王宫后寝,王宫之人也如从前一样称她夫人。

紫衣寺人名叫鲁秀子,面容俊秀,口齿伶俐,是伯伊夫人身边的亲信。

他传完了话,便躬身不起,垂首等待。

庚敖略一沉吟,转身往后寝而去。

鲁秀子忙跟了上去。

……后寝内烛火通明,屋角一只鼎炉燃起密香,香气四散,如云似雾,缭绕在重重的帐幕中间。

伯伊夫人已梳洗换衣,坐于榻上,微微闭目。

她才二十六岁而已,烛火投在她的面容上,这张面容光润而鲜彩。

女御脚步声渐近,低声道:夫人,君上已至。

伯伊夫人睁开眼睛,下榻急忙迎了出去。

对面阶下,庚敖深衣赤履,玄冠玉缨,还是面见廷臣时的一身着衣,身后交织着夜色和王宫灯火,正大步拾级而上。

子游!伯伊夫人唤他的字,面带亲切的笑容。

阿嫂!庚敖快步跨上最后几道台阶,停在了伯伊夫人的面前,向她见了一礼。

阿嫂一直等敖,连自己也未进晚食,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阿嫂大可不必为敖如此费心。

伯伊夫人笑了:子游这话,阿嫂就不愿听了。

先君去了,如今整个大穆压于子游双肩。

前次子游伐楚归来,阿嫂本就想设宴为子游庆功,奈何子游未在宫中停留几日,便又出国都西行,一路必定少不了餐风宿露。

子游为我大穆,宵衣旰食,阿嫂居于王宫,日日锦衣玉食,心中岂能自安?不过餐饭而已,何来的费心。

庚敖摸了摸腹,道:正好我也饿了,多谢阿嫂。

伯伊夫人笑着将庚敖引入,二人分坐各一张食案之后,女御鱼贯而入,以各色食器进献酒食。

庚敖确实饿了,坐下后便取食,听伯伊夫人问:阿嫂听闻你在归来途中,于枼城遇刺?当时可有受到惊吓?庚敖抬头,见伯伊夫人目光投向自己,面带关切之色,便笑道:刺客当场被杀,我无事,阿嫂放心。

伯伊夫人双眉微蹙:子游,先君遇刺而去,留我一未亡人苟存于世,身边无可倚之人,阿嫂每每想起,心中便悲恸不已,前些时日,又惊闻子游你竟也遇刺,阿嫂当时彻夜未眠,担心不已,幸而随后得知你化险为夷,阿嫂一颗心才放了下去……庚敖道:多谢阿嫂关切,敖无事。

指使之人可有眉目了?莫非又是楚人所为?庚敖道:暂时还未得知,正在追查。

伯伊夫人咬牙道:若捉到暗地指使之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庚敖笑道:我知阿嫂一向待敖亲厚,敖拜谢。

伯伊夫人点头,叹息一声,眼角便流出了淡淡一缕绵色:子游你知阿嫂之心便可。

又道:瞧我,因了关切,只说些败兴之言。

为先王之祭,宫中禁乐已足一年。

阿嫂知你平日辛苦,特意排了一支新曲,以乐侑食,解子游路上风尘。

她轻拍双掌,便有一列彩衣舞女入内,礼毕,一道低垂于地的帐幔之后,传出一缕悠扬箫声。

这箫声起先如林中云雾初起,渐渐风过松枝,天女散下缤纷,盘旋登上云霄,最后收曲,风卷荷叶,荡出满湖微波,粼粼波光,渐行渐远。

舞女彩袖翻飞,宛若惊蝶,中间又有笙簧伴奏,只是无论这翩翩舞动的舞女还是那笙簧之声,都似在烘托箫乐,它无处不在,幽咽回旋,袅袅婷婷,丝丝入耳,直至最后消声,余音却还犹在耳畔盘旋,久久不散。

子游以为这箫声如何?一曲终了,伯伊夫人问。

庚敖微微一笑:行云流水,飘飘如绕云宫。

伯伊夫人笑道:子游果为知音之人,也不枉我阿妹特为子游归都所做的这支云宫曲。

说完看向方才箫声起处。

妱,出来吧,拜见君上。

帘幕微微波动,犹如风吹水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里出来一个手执玉箫的红衣少女,微微低头,朝庚敖行来,到他面前,行了一礼。

妱拜见君上,愿君上万岁无疆。

她生了一幅可人容貌,身姿袅娜,螓首低垂,玉面泛出一层娇羞红晕,烛火映照,极是动人。

庚敖视线在她面上扫了一眼,仿佛略微惊讶,看向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笑道:她便是我的阿妹,名妱,前些时日我染了场风寒,妱入宫来陪我,我病好后,舍不得放她回家,又留她在宫中多住了几日。

妱从前在家中,常从父兄口中听到对君上的美辞,知君上你卓伟不凡,气宇盖世,虽未能得见君上之面,却神交已久。

我恰又得知子游不日归,便叫妱为子游作了一曲,方才献丑,幸好子游不嫌她方才箫音刺耳,若是败了子游的兴,那便是妱的罪过了。

庚敖仿佛恍然,略抬了抬眉,微笑道:原来如此。

阿嫂用心了。

复看了眼少女。

很是不错。

他颔首道了一句。

君上夸赞你了,伯伊夫人笑,还不快上来,为君上敬上一尊?妱应了声是,将手中玉箫递给近旁一个女御,来到庚敖案前,取了一只彩凤双联杯,满酒后递了上去。

庚敖微微一笑,接过饮了。

妱不但通音律,在家中也勤习女事。

七月流火,合食牛鹿。

这小鹿之肉便是妱亲手所烹,以彘油制,极是鲜嫩……妱跪坐于庚敖案侧,以挑匕取了一片切割好的鹿肉,呈了上去,含羞道:君上若不弃,可品尝。

庚敖视线掠过身侧少女那张惹人怜爱的玉面,转而投到她手中挑匕里的那片鹿肉上。

鹿肉被切成精致的薄片,泛着油汪汪的绯红色,看起来润泽而可口。

少女用含羞带怯的期待目光,望着自己。

也不知怎的,便在这一刻,他的眼前却忽然浮出了另一双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眼眸,心里忽然感到被什么给顶了一下似的。

妱呈上了鹿肉,却等不到来自庚敖的回应。

她悄悄地抬起眼睛,望了一眼面前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的视线正定定地落在自己手中挑匕里的鹿肉上,神色看起来有点怪异。

妱吃不准他在想什么。

迟疑了下,回头看了眼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向她投了个眼色。

妱咬了咬唇,凝视着庚敖的一双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委屈之色,轻声唤道:君上……庚敖回过了神,朝她笑了笑。

孤不食鹿肉。

……庚敖离了后寝,路上,神思慢慢地转到了今日廷臣在他面前的那一番激烈争论上。

争论的焦点,就在于他接下来的婚姻之事。

一年之前,烈公在世之时,为他这个王弟择了晋侯之女联姻。

当时议亲只进行了一半,烈公便不幸身亡,婚事随后耽搁了下去。

一年之后的今日此时,晋公子颐正在前来丘阳的路上,之前他曾遣使说,此行是来拜烈公的周年祭。

拜周年祭自然是真的,但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显然是重议婚事。

他的妹妹,便是去年曾议亲的那位晋国君之女,至今还没出嫁,依旧在等着履行两国婚约。

当初烈公提出这桩婚事的时候,朝廷里并无人反对。

但如今,情况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今日的廷会上,老丞相伊贯始终未置一词,立在那里仿佛打起了瞌睡,但卿大夫们的意见,却分成了两派。

司徒周季为首的一派,认为晋侯昏庸,国内局面动荡,随时可能发生重大变化。

既然当初国君和晋国的婚约并未事实订立,如今完全不必再履行婚约。

而大夫荀轸等人却坚决反对,称穆晋两国向来有互为婚姻交好的传统,如今既与大国楚国交恶,量穆国之力,不可同时再和晋国离心,否则若是晋楚交好,于穆国大不利。

何况国君的这桩婚事,当初是烈公所提,烈公虽去,遗愿断不能悖。

两方朝臣,当着庚敖的面,争的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就差没有撸袖子打架了。

庚敖恼怒,当时拂袖而去。

……穆国王宫为庚敖高祖庄公时所修,至今已逾百年,因历代国君一贯倡简,反对奢靡,除做过些局部修缮,从无大兴土木,故不比别国王宫富丽堂皇,带着西北穆人特有的一种沉凝古朴之感。

庚敖穿过乌沉沉的应门,入了自己所居的王寝。

虽回宫才第一天,但等着他处置的简牍,堆积的已成了数座小山。

庚敖坐于日常阅简的案头之后,埋头处置政事。

茅公从堆积如山的简牍里翻出一册帛卷,呈了上来,道:君上,此为两个月前周王所下的朝书,君上览之。

庚敖头也未抬,只问了一句:可是在催问纳贡?作为周王室下的分封之国,每年纳贡,本是封国的职责所在。

但如今,周王室威信日益堕落,虽名依旧是天下共主,地位至高无上,但除了中原的一些传统小国依旧还按时分岁地向周王纳贡,像晋、齐、楚这些边缘地带的大国以及依附于诸大国的许多小国,渐渐开始减了上贡,甚至有的干脆就不纳贡了。

照周礼,距洛邑千里之外的分封国,国君最少三年一次亲入周室去朝觐周天子。

自己的兄长烈公,就是在去往朝觐周天子的路上遇刺身亡的,当时周王连个屁都没放,庚敖如今岂还会纳贡给他?似乎并非纳贡之事。

茅公道。

庚敖停下,挑了挑眉,接了过来展开,浏览了一番。

周王的朝书说,十七年前,王室有一王姬流落于外,周王思念成疾,欲寻王姬回宫,特命天下诸侯国倾力助王室寻找,若能找到,必定予以封赏。

信物便是一面玉珏。

朝书附带那面玉珏的图绘,上有半对雕龙凤,绘的十分精细,细节栩栩如生。

庚敖不过扫了一眼,将周王帛书丢在了案头上,嗤了一声:孤何来的空闲,替他寻这沧海遗珠?☆、15.西市四更,庚敖从理政的高室归内寝。

王寝里的女御都知道,君上不允她们入高室一步。

被茅公唤来等在内寝里的卢姬迎上来,服侍更衣。

毕,庚敖坐于榻侧,望着卢姬自褪衣裳。

绫罗纱衣渐次委地。

卢姬靠将上来,轻轻依偎入他怀中,仰面喃喃轻唤:君上……她声若呢喃,眼眸里脉脉含情,又流露出了些许仿似不敢诉说的委屈之意。

卢姬是卢国进献而来的美女,卢国公族之女。

卢国本是周室同姓分封之国,地处洛邑之西,从前是周天子用以拱卫王室的封国之一,奈何时移势易,周王威堕,卢国如今国小民弱,屡遭近旁诸国夹击,苦不堪言,遂投靠了地处卢国之西且日渐雄起的穆国。

五年前献上以貌美著称的卢姬。

文公一向喜爱次子,当时便给了庚敖为女御。

既为国君,勤政抚民自是他应担的职责,但暇时享用美人温柔,亦是权力所附的理所当然。

卢姬貌美,性柔媚,于床笫之事,亦极能投男子所好。

他久未近女色,便也冷落了她许久。

庚敖笑了笑,顺势便将她放倒在了榻上,视线落她胸间,一顿,眼前忽跃出了那日所见的一幕。

那秭女的身段,自比不上此刻卧于王榻之侧的女子丰腴,但盈盈娇致,却更有一种惹人想去怜爱的美态。

叫他印象深刻的,还有那处宛若桃花的胎记,似朱砂精心描绘,精致小小一朵,怒绽于玉白肌肤之上,似要与那两颗淡淡粉红的蕾尖斗艳。

虽不过匆匆一瞥,所见就被她以衣襟给遮掩住了,但当时的惊艳,却扑目而来,此刻想了起来,犹历历在目。

可惜了,天生一副绝品皮肉,也不知是否因了从前在秭地生活艰辛风吹日晒所致,面容却如此不堪相配。

面容还在其次,她的性子,更是令他不喜。

想起来就觉心中不快。

……卢姬双眸半睁半闭,眉目媚态横生。

庚敖盯着她的脸,心中忽发一个奇念。

倘若将她召来,命她侍寝,被他压于身下之时,不知她又将会是何等模样?难道还能保持住这一路上的不假辞色之态?念及此,他忽血气翻涌,恶念顿时大炽。

卢姬觉他暴胀,面颊潮红,喘息急促,却又悄悄睁开了眼睛,红唇附他耳畔,娇喘低声道:君上……今夜伯伊夫人可曾请君上过去?庚敖漫不经心唔了一声。

卢姬伸舌轻舐他耳根,吐气如兰,妾听闻,伊贯恐势力被削,想再以伊氏女入君上后宫,这才极力反对君上妻晋侯女。

君上若再以伊女为正妻,则日后伊氏之势,恐压君上一头……庚敖睁开眼睛,眸色瞬间转为冰冷。

你受何人指使,敢在孤面前说这话?卢姬一惊,随即摇头:并无人指使,只是妾随想而已……庚敖翻身而起,冷冷道:孤妻何人,此事能容你置喙?你当孤不知?荀轸从前暗中赠你夜明珠,便是要你在孤面前说这番话吧?伊氏、荀氏是穆国的两大贵老之族,家族子弟众多,身居要位,一向相互倾轧。

从庚敖登上国君之位开始,身为荀氏族老,荀轸自然不欲年轻国君再立伊氏之女为正妻,这才力主国君守约与晋国联姻。

又知卢姬与寻常女御有所不同,便暗中赠送夜明珠,让她伺机在国君耳畔吹风。

这是半年之前的事了。

卢姬此前一直没机会得亲近国君,今夜终于被召,喜不自胜,方才趁着男子情,欲勃发,知这是开口的最好时机,便如此这般说了出来。

她却没有想到,这事竟也被他知晓,只从前隐忍不发,见他两道冰冷目光投向自己,大惊失色,再不敢分辨,慌忙爬了起来,跪泣道:君上息怒!怪妾一时糊涂犯忌!君上罚妾便是。

如何罚,妾受之如饴!妾明日便将他所赠之珠交出!她又道,一时堕泪纷纷,梨花带雨。

庚敖盯着她,微微眯了眯眼。

他既赠你了,何必退回。

半晌,他淡淡道,眉宇间的那丝怒意也似渐渐消退。

卢姬一颗心方定了些,拭去泪痕,又爬回到他身后,身子贴上他后背,一双柔荑也慢慢攀回到他了的腰腹之上。

君上,不早了,妾服侍你睡下吧……她的声音带了点鼻音,又软又浓。

出。

卢姬一怔,仰脸看他,见他面容冷漠,片刻之前的情动模样已荡然无存,不敢悖逆,咬唇爬下了榻,匆匆穿回衣裳,低头出了内寝。

茅公入内,行至王榻之侧,见他闭目仰卧,神色索然,迟疑了下,低声问:君上,可要另召女御侍寝?庚敖道:不必,你去歇了吧。

茅公应是,转身退出,忽听身后声音又起:那个秭女,如何安置的?茅公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依旧闭目,方才那一句,似不过信口所问。

便道:老奴将她暂安置于传舍一偏院内。

庚敖唔了一声:令舍人监察,亦不得慢待。

茅公应了,再等片刻,未听他有吩咐,似已入睡,便轻手轻脚退出内寝。

……阿玄在传舍里暂时落脚下来,转眼便过去了五六日。

这些日,倘她外出,无人阻拦。

但阿玄也觉察到了,身后不远之处,必有一舍人跟随。

阿玄知这是为了防范她逃走。

她确实考虑过伺机潜逃,但很快就打消了主意。

就算她逃出了丘阳城,天下之大,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就是回狄道寻隗龙。

即便运气够好,让她能够搭上商队穿越路上的城池和荒野,最后安然抵达目的地,但这边倘若不放过她,又怎可能想不到她的去向?茅公之前强行带她同行的本意,自然是为了给庚敖治他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头疼之症。

此后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倘若没有意外,应该就是这样过下去了。

逃走并不现实,只能退而求其次。

隗龙母子,如今就是她在这世上所剩的最后亲人了。

她知道他们一定在挂念自己,就像自己时常挂念他们一样。

她想让隗龙知道她如今已平安抵达了丘阳,过的很好。

她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阿玄便寻舍人,说了自己的请求,请他转告茅公。

舍人此前曾得过茅公的吩咐,若这女子有事,便去王宫转告。

当日将消息传了过去。

过了几天,舍人笑容满面地来找阿玄,说恰有一批辎重不日发往天水,可为她带信过去。

阿玄大喜。

隗龙从前曾随阿玄习字,陆续也识了不少的字。

阿玄便写了一封告平安书,又想着那边冬日严寒,隗嫫若无冬衣御寒,怕熬不过去这个冬天,便想为她捎带一件寒衣。

她在传舍里饭食无忧,却身无分文。

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面她曾用以贿赂坐车的玉珏了。

阿玄拿了出来,翻看了片刻。

她想起前几日外出时,在城西曾见到过商队的影子。

商队来自各国,南货北易,说不定能收了这块玉珏。

……丘阳作穆国国都,至今已逾百年,人口繁衍,如今达数十万之众,街道喧闹,西市因汇聚各国商人,更是熙熙攘攘。

阿玄一路过去,站在角落里观察了片刻,朝一支操齐人口音的商队走去。

齐国商业繁荣,天下丝绸珠贝,十之七八都经由齐人之手流通,商人见多识广,或许有看中的,愿意收了这块玉珏。

阿玄寻到那支商队的头领,取出玉珏,递了上去。

头领接过,就着日头照了几下,道:我不诓你,你这玉珏,倘若成对,价值贵重。

如今只得一只,未免失双,我收了也无大用处……这东西,阿玄留着不过只是废物,若换成钱,也算是尽了其用,道:我知你所言不差。

只是你当也是识货之人,这玉质地绝美,也算罕物,何况我不出高价,你收了去,怎就不能盈利?那齐人踌躇了下,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正与人说话的白衣男子,叫阿玄稍候,走了过去,恭敬地道:主人,有一女子欲出这枚玉珏,质地上好,可惜不能成对,收不收?齐翚视线掠过玉珏,起先并不怎么在意,忽然目光定住,取过玉珏,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

他此次临出齐都之前,齐侯曾传他入宫,向他展示来自周王的一封朝书,因他走南行北,见多天下宝物,询问他从前是否见到过朝书中所绘的那面玉珏,知他未曾入眼过,又叮嘱了一声,说日后若是见到,便来禀告,因那持珏之人,极有可能便是周室王姬。

周王虽威信渐堕,但还是天下共主,九鼎之尊,地位摆在那里,诸侯能从竞求者中娶到王姬,依旧是件脸面贴金的事。

当时齐翚漫口应了,却并未上心,渐渐也忘记了此事,片刻前刚看到那面玉珏,只觉眼熟,接过仔细察看,才终于想了起来,应该就是那日在周王朝书中所见过的那面玉珏。

玉面上的龙凤雕纹精致异常,形状独特,以他眼力,绝不至于看错。

齐翚心里微微波动,立刻问道:人呢?头领指着阿玄:便是她了。

齐翚看了眼阿玄,朝她快步走来。

☆、16.交易(捉虫)阿玄在原地望着。

齐人将珏递到那个看似家主的白衣男子手上,男子接过,翻看了片刻,朝她走了过来。

他二十七八的年纪,姿容清俊,双目却炯炯有神,眼锋中透着干练。

此珏为汝所有?他面带微笑地发问,望着阿玄,双目一眨不眨。

阿玄点头:是。

男子道:是块好玉,我有意收下。

只是……他仿佛迟疑了。

何事,请讲无妨。

男子注视着阿玄:此玉,确为汝所有?他重复了一遍最初的问话,随即解释:非我多疑,我既收下,自要清楚来历。

阿玄道:放心,确为我所有……她略一迟疑,又道:实不相瞒,此珏是我小时随身之物,若非不得已,我本也不愿出手。

男子双目微微一闪: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

我收下,价钱几何?阿玄道:我见你是个爽快人,我也实说,我诚意出手,你若也诚心要,照你的估算,出个价便是。

男子道:这玉虽失双,但质地绝美,并非俗物。

你虽急于脱手,我却不能借机打压,我愿以一千圜钱易之,如何?穆国流通圜钱。

阿玄本只计划换上几百圜钱,没想到能易至千钱,自然欢喜,忙向他道谢。

一旁的商队头领笑道:你今日运气好,遇上了我家主人。

主人行商,向来讲求诚信仁义,你可知他为何人?阿玄看了一眼那男子。

我家主人,便是人称夜邑君的……某齐翚,一商人罢了。

男子打断了商队头领的话。

齐国巨贾齐翚之名,天下几无人不知,阿玄也听说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此人又如此年轻,未免惊讶,轻轻啊了一声,心里方才的那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难怪对方看中这玉,便愿出一千圜钱。

齐翚仗义疏财,与巨贾之名一同被人并称。

齐翚面上却并无半点得色,只笑道:如此便定了!命商队头领点出一千圜钱。

穆国里流通圜钱,以青铜铸,质地厚重,这数目的圜钱,重达几十斤。

齐翚看了眼阿玄:你落脚于何处?我着人送你回去,免得万一路上闪失。

阿玄正愁自己怎么扛这堆钱回去,十分感激,道:我暂落脚于传舍。

多谢相助。

齐翚扬了扬眉:如此巧,我恰也住传舍,正好一道回去。

……齐翚回到传舍,收起玉珏,立刻派人出去探听消息。

他的耳目随同他的商队遍布各国,不过数日之后,洛邑李鳅便将消息递了回来。

十七年前,息王后生了一个王姬。

在王姬出生前的几个月,西戎进犯瞿国,瞿伯向周天子求助。

周天子那时登位不久,依然怀着要在诸侯面前重树王室威严的雄心,于是一番号令,召集到了数**队,连同王师一道,由周天子亲自带着联军前去御敌。

未料应召而来的各**队临战相互推诿,战事结果一败涂地,天子颜面扫地,回朝途中,天相日食,接着洛邑一带又发生地震,洛水改道,国于是流言四起,非议不断。

周王惶恐不安,向王宫里的一个巫司占筮。

巫司说,卦象所兆,是新生王姬给周室招致了不祥。

周王迟疑着是否要以王姬献祭。

息王后闻讯,安排亲信带着还在襁褓里的王姬逃出洛邑,去往南方外祖所在的息国请求收容。

亲信带着王姬南下,渡过汉水,方知楚国趁着周王与西戎战时攻下了觊觎已久的息国,息国灭。

当时周王派来的人追赶而至,亲信又逃至嘉水之畔,眼见四面荒野,身后追兵又至,走投无路之时,江边恰漂来一段中空浮木,便下跪拜天祝祷,将息后留的一面玉珏贴身藏于小王姬衣内,放她入浮木,随水漂流而下,从此再不知下落。

十七年过去了,但息后始终放不下自己所生的那个王姬,每每提及,哭泣不已,周王也心生悔意,便再命宫中巫司占筮王姬生死。

十七年过去,宫中巫司早已易人,如今的巫司深得周王信任,起卦称,王姬似生又非生,似死又非死,生死难以定断,但当年那一场占筮却有误。

日食地震,并非王姬所致。

相反,王姬归,或许能为周室带来中兴之相。

周王如获至宝,当时便向天下诸侯广发朝书,命助力王室,寻找王姬。

……齐翚问:除此,周王宫中可探听到另外消息?李鳅道:周王下诏已小半年,陆续有不少称是持珏的女子被送去,然,均被证,并非王姬。

何以得证?除玉珏不符,寺人称,王姬身上似有天生胎记,极易辨认。

是何胎记?李鳅摇头:详细不得而知,只有王后燕寝女御才知。

齐翚命李鳅退出,沉吟。

李鳅之前,他已打听到,这持珏少女来自秭国,身份是俘隶,因通医道,被穆侯身边的老寺人茅公相中带至丘阳,只不知何故,尚未入宫为奴,暂被安置在传舍的偏僻院落里。

倘若她在西市的话并无虚假,玉珏确是她小时之物,凭她所持的这玉珏,应该就能断定,她有可能就是周王当年的那个王姬。

这少女不知为何,面容皮肤似是受损以致糙黄貌陋,但衣领掩盖下的脖颈肌肤却隐见玉雪之色,眸光美而灵动,许是因为面容衬托的缘故,令他更是印象深刻。

她年龄符合,又来自秭国,地理正位于嘉水下游。

他此刻自然无法验知这少女身上是否带有胎记,但凡此种种,结合起来,这可能性极大。

多年经商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有大利,一旦机会出现,哪怕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蚀不伤根基,便可图。

齐翚独自在屋内踱步良久,终于下了决心。

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他绝不可错过。

……次日,庚敖服皮弁外出,傍晚从丘阳城北的熊耳山归来,王驾远远路过传舍。

庚敖转头望了一眼,纵马疾驰而过,入王宫,留于宫中的茅公来禀,齐翚请求面君。

庚敖略感意外:孤先拒他复国之求,再拒他进宝,他怎又来。

可知何事?茅公道:未曾言,只求见君上。

庚敖略一沉吟,命传他入偏殿,随后更衣,至芷殿。

……齐翚家族本是息国贵族,十七年前,息被楚灭,从此他的父亲便为复国而四处奔走。

死了的息侯,本还是周王岳父,周王自然也想为息国主持公义,奈何与西戎一战,大伤颜面,天子发声,楚国置若罔闻,周王根本就组建不出能够痛打楚国一顿的王师,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

齐翚父亲后又联络各国诸侯,希冀能得到诸侯帮助得以复国,奈何楚国国力强大,重贿之下,虽勉强拉到几个支持的国家,却也不过以口头谴责为主,最后不了了之。

齐翚父亲死后,他便继承父亲遗志,为息国复国大业继续奔走。

齐侯虽待他如上宾,甚至邀他入朝为官,但齐侯却不肯为了一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的息国和楚国翻脸,恰穆国渐渐崛起,齐翚便将目光投向与楚国不和的穆国,希冀能借穆国之力得以复国。

他先是通过穆国大夫向庚敖进言,许以重利,但庚敖似乎兴趣不大。

齐翚并未放弃,这才有了之前于天水城内的献宝一面。

此刻他衣冠整齐,正静静等候于芷殿,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近,转头见庚敖至,以外臣身份向他施礼。

庚敖面带微笑:孤与你也不算初见。

汝夜邑君之名,天下何人不知?不必多礼,请坐。

齐翚谢坐,庚敖径直问事。

齐翚和面前这年轻君主打过数回交道,知他行事果决,自己亦不绕弯,道:东夷产鱼胶,我与东夷族有交往,可得上好鱼胶。

我愿以十车鱼胶进献君上。

在冷兵器的时代,弓箭是战场上重要的远距杀伤武器。

当世任何诸侯,但凡想要称霸,军备库内必定少不了弓箭。

制弓六材,干、角、筋、胶、丝、漆,以胶最为关键,它决定了整张弓的韧性和使用寿命。

不但如此,上好的胶,也不似其余五种材料随处可得,胶的最佳炼制原料便是黄鱼胶,而要获得足够的黄鱼胶,就必须进行大量的捕鱼。

齐国出良弓和神射手,便是借了地利之便,为垄断,更是严格限制鱼胶外流。

换句话说,鱼胶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

庚敖笑道:十车鱼胶,可造千把良弓,孤确实心动,然不知你所图为何?若依旧是息国之事,莫说十车,便是百车,孤也只能割爱。

齐翚亦笑:既已被君上拒,齐翚再厚颜十倍,也不敢再在君上面前重提旧事了。

此次这十车鱼胶,不过是想向君上要一个人罢了。

庚敖笑道:何人,竟值你以十车鱼胶换取?齐翚道:便是如今被安置在传舍里的那个名为阿玄的秭女。

庚敖目光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漫不经心:不过一个俘隶罢了,不知你看上她哪一点,愿以十车鱼胶换去?齐翚道:实不相瞒,我有一友人,父母早年路过荆楚之地,不慎走失幼妹,至今念念不忘,其妻更是思女成疾,日日泪面。

因我走南行北,友人便托我多加留意,代他寻访幼妹。

我既应允,便不敢怠慢,这些年来一直随路寻访,奈何始终没有消息。

也是巧了,此次我入丘阳,蒙许可亦落脚于传舍,前日无意间遇见那秭女,见她容貌竟与我那友人之母十分肖似,我震惊莫名,随后打听,方知她来自秭国,正合当年走失之荆楚,如此巧合,我疑心她便是友人当年走失之妹。

知这秭女乃太宦茅公带回丘阳,故贸然前来求见,愿以十车鱼胶换这秭女。

倘若真是我那友人之女,则我也算不负友人之托,心中大慰!庚敖微笑:莫说一个俘隶,便是十个,百个,你既在孤面前开口,孤原本自当送你,奈何她却不便。

齐翚一怔:君上可否告知缘由?庚敖道:亦不便相告。

齐翚心中惊讶不已。

据他所知,那老寺人茅公因在路上犯病,才将她一路带至丘阳,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之后,也不见如何看重她。

既如此,十车鱼胶,这穆侯何以竟不肯松口?他显然应当还不知这名为阿玄的女子的身份秘密。

他立刻道:再加百车鱼胶,足够君上造万柄良弓,如何?孤说了,不便。

庚敖眼睛都未眨一下。

齐翚迟疑着时,庚敖笑道:夜邑君可还有事?若无,孤却有事在身。

齐翚知此刻这场会话再无继续下去的可能,只能再另想办法,压下心中沮丧,起身告退。

齐翚一走,庚敖面上笑意顿时消失。

……阿玄以玉珏换钱后,当日去集市采购粗布和价格不菲的丝绵,回到传舍,埋头便做起冬衣。

她打算给隗龙和他母亲各做一件,忙碌了一天,次日傍晚,听到门外有人唤,开门,见舍人领了一个面生的寺人来了,说是奉太宦之命,召她入王宫。

☆、17.妫颐王宫燕乐之堂,今夜正举行一场宴礼。

丹地朱漆,烛杖四曜,火光照的嵌饰于中央那根巨大都柱之上的金釭闪闪发亮,主客分列东西席位,秩序俨然,豆内鱼肉佳肴,笾中干鲜瓜果,美酒溢满尊爵,旁有乐人击鼓敲钟,吹笙抚箫,钟鸣鼎食,一派华贵热闹的景象。

庚敖宴请的客人,便是白日抵达丘阳的晋公子妫颐。

穆晋上两代国君交好,晋公子远道而来,庚敖自然盛情款待,酒至微醺,命人张起大幅虎皮,射箭取乐,凡射中虎目者,满堂喝彩,陪饮三杯。

宾主酬酢间,夜宴尽欢,深夜方散,庚敖亲将妫颐送出王宫。

……妫颐回到传舍,虽路途劳顿,人此刻也是半醉,却丝毫没有睡意,与同行的大夫詹吉依旧相谈于内室。

詹吉面带失望之色,道:世子,此前我便打听到消息,穆国伊贯周季等人,心存私念,不欲穆侯与我晋国联姻。

方才夜宴之上,我数次试探,穆侯也无接话之意。

以婚姻缔好,恐怕不能抱过多希望。

妫颐由晋侯正夫人所出,天资聪颖,仪表出众,自小就被立世子,只是这些年来,晋侯宠爱宋子夫人,爱屋及乌,渐渐对妫颐不满,有意改立宋子夫人所生的公子产为世子,晋国内部又佞臣当道,妫颐举步维艰,幸有公族之人及大夫詹吉等支持,这才勉力维持现状。

他有一同母之妹,去年詹吉出使穆国,游说烈公,烈公亦有意支持妫颐,恰王弟公子敖适龄未娶,遂商议联姻。

妫颐本想以此借穆国之力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没想到烈公意外去世,议婚也被搁置,如今一年之后,穆国内部情况已经发生改变。

不必詹吉开口,他自己心中亦是清楚,穆国的新君庚敖,似乎对继续去年曾议过的那桩婚事,兴趣并不是很大。

他目光凝视着面前微微跳跃的一盏火苗,出神了片刻,缓缓地道:我既来了,再慢慢探他口风便是。

好在荀轸主张联姻,你私下里再去拜会于他,许之以利……倘若真不成,那也是上天使然,奈何!妫颐起身,拔出宝剑,手指抚触冰凉剑锋,长叹一声:晋国本位列诸侯之霸,奈何君父宠信奸佞,对我一味防范,如今国政纷乱,人心不齐,反观他国,西有穆国,东有东齐,汉水以南,皆是楚人之地,其余但凡还有一口血气,无不意图争霸中原。

我妫颐一人不得志事小,我只恨国将不国,先祖之雄壮基业,就此不复!说话之间,眉宇郁结。

詹吉忙宽慰他,忽此时,侍从入内,称齐翚前来拜访。

齐翚巨贾之身,又是齐侯入幕之宾,名满天下,从前他去晋国,妫颐曾与他会面,一怔:他怎也在丘阳?收剑入鞘,令随从请入。

随从诺,正要退出,又被妫颐叫住,整了整衣冠,亲自迎了出去,将齐翚请入内。

齐翚道:我知世子今日抵丘阳,想起从前与世子面于绛都,一见如故,故漏夜前来拜访,望世子恕我冒昧。

妫颐笑道:夜邑君亲来见我,荣幸之至,何来冒昧之说?二人寒暄过后,各自入座,叙了些旧,齐翚话题渐转:我听闻,穆国去年曾有意与贵国联姻,后因烈公之薨,耽搁了下来。

世子此番亲自入穆,一为烈公之祭,二来,想必也是为了联姻之事吧?联姻非我此行目的,妫颐笑道,若事成,为的也是不负烈公两国交好之愿,不成,亦无憾处。

齐翚道:怎的我却听闻,世子此行,所图便是要与穆国联姻,奈何不顺?妫颐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夜邑君此话怎讲?齐翚微微一笑:晋侯宠爱公子产,与诸多佞臣来往丛密,世子举步维艰,此事天下人皆知。

妫颐望了齐翚片刻,苦笑了下:夜邑君见我,便是为嘲我乎?齐翚神色转为肃穆,道:岂敢。

我与世子虽不过一面之交,然世子龙章凤姿,礼贤下士,风度令我折服。

若世子不弃,我愿为世子出谋划策,聊表寸心。

妫颐道:愿闻其详。

齐翚探手入襟,取出一块包裹了什物的丝帕,解开,露出一面玉珏,摊于案面。

世子请看,能否认出此为何物?妫颐就着烛火看了一眼:何物?数月之前,周王应也曾向贵国下诏,世子若见过诏书,则当认得此物。

妫颐目光一动,拿起玉珏,翻看了片刻,蓦地抬眼。

你从何处得来?齐翚将那日西市经过说了一遍。

妫颐目露讶色:依你之言,那个秭女便是周王王姬?极有可能便是,齐翚道,不瞒你说,今日我还曾入宫,以十车鱼胶向庚敖易这秭女,不想被他拒了。

莫非他知这秭女身份,这才拒你?齐翚出神片刻,忆及当时庚敖神色,缓缓摇头:我能断定,他还不知。

那他为何不肯做你这个人情?妫颐面露不解之色。

……何止妫颐,便是齐翚自己,直到此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据他搜集得来的消息,这名为玄的秭女,只是因了通医,才随庚敖被带入丘阳的。

庚敖年轻体健,应当不至于要她医治,极有可能是为了那个老寺人的缘故。

退一万步说,即便带她上路是为庚敖治病,应也只是他在路上偶然所染的疾病,如今回到国都,宫内自有医术高明的太医,这秭女并非必不可少——这一点,从她入丘阳后并未被带入宫,而是被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一事,就能推断的出来。

这个名为阿玄的少女,对于庚敖来说,是个有用、但并非必不可少的医女。

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所以他去见庚敖,才提出用十车鱼胶交换。

正常情况之下,庚敖应当没有理由不给他这么一个顺手人情的。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他竟然连想都没想,立即就拒绝了他。

也是因为太过意外,且他想要得到这少女的心情太过急迫,这才不假思索地又加了筹码。

如今想来,自己当时有些操之过急了。

但细细回忆当时会面时庚敖的细微神色变化,他更加疑惑。

既不知她王姬身份,那么,一个对于庚敖来说并非必不可少的容貌普通的俘隶医女,他何以竟毫不犹豫拒绝自己的条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应当还有他所不知的秘密。

正是他不知道的这个秘密,导致他做了一笔失算的生意,铩羽而归。

而且极有可能会因自己这个疏忽,令他接下来不能再与那少女轻易接触。

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即便是赌,他也要继续赌下去。

他便赌在庚敖发现那名为玄的少女的身份秘密之前,自己和晋世子颐达成一致,并付诸行动。

……不瞒世子,我尚未查知。

齐翚缓缓道。

妫颐注视着他:如此,夜邑君夜访于我,又将王姬之事告知于我,不知所图为何?齐翚道:我欲助世子大事。

愿闻详情。

妫颐目光微动。

我于半月之前至丘阳,停留至今,知为何?因我知世子不日便到,我欲在此等待世子,与世子面谈机宜。

数日前无意得知那少女身份,更觉上天助力。

待我与世子相谈完毕,我便派人动身前往洛邑,以世子之名觐周王,令周王知悉,乃是世子苦寻,终得知王姬下落,请周王遣使一道前来,迎奉王姬回宫。

我再倾我财力人脉,全力助世子尽早登晋国国君之位,世子亦向周王求亲,若得周王敕封,则世子名正言顺,晋国再无人可撼世子地位。

一桩背后血雨腥风之事,从他口中徐徐讲出,平淡如同白水。

如何?世子可愿与我一道,共图大事?齐翚说完,含笑望着妫颐。

妫颐盯着齐翚,烛火中身影凝然,良久,问:你助我,所图为何?待世子成就大事,助我复国。

妫颐略一迟疑:倘若那少女并非王姬,该当如何?即便不是,也无损失,何况玉在手中,从那少女口中,总能问出王姬下落。

妫颐长长呼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目,蓦地起身,再次拔剑,一剑斫下案面一角。

颐以此案起誓,事成定不食言,如违背,天谴我!……庚敖今夜亦饮了不少的酒,入内脚步微浮,茅公忙上来扶他,被他挡开,开口便问:可问过秭女的话?茅公道:问过了。

据她所言,她与齐翚并无深交。

只是数日前去西市卖玉,恰遇到齐翚商队,齐翚相中买下,除此无往来。

卖玉?庚敖眉头皱了皱。

是。

老奴问过了。

说是她出秭地时随身所带。

顿了一下,又解释:前些日,她曾托舍人问话,想给她如今在狄道的故人传信报个平安,舍人报至老奴这里,老奴想着此也为人之常情,何况她亦算是有功,便应许了。

她称狄道苦寒,想一并再捎带两件冬衣,故去西市易玉,这才识得齐翚。

庚敖眯了眯眼:齐翚亦落脚于传舍。

她与齐翚,真没有任何其余私下往来?茅公面露迟疑之色:这……老奴不敢断定。

老奴先前只命舍人在她外出时跟随,防范她私自出城,至于传舍之内的行动,确实并未多加留意。

是了,他忽想了起来,舍人曾言,那日齐翚与她一道归来,亲自送她回的屋。

庚敖半晌没出声了。

茅公在旁等了片刻,见他脸色醺红,又闻到一身的酒气,便道:不早了,君上不如更衣,安置了吧?庚敖和衣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茅公亲手为他脱靴,刚脱掉一只,忽听他问:她尚在宫里?茅公道:是。

若君上再无别事,明日一早便叫她回。

将她唤来。

茅公抬头望了一眼。

庚敖双目依旧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老奴这就去。

……阿玄起先被传入王宫,茅公问了一番她和齐翚交往有关的话后,也没说别的,只让她暂时等在一间偏室里。

阿玄莫名等了大半个晚上,直至此刻深夜,渐觉疲乏,见室内有榻,便和衣卧于榻上,闭目冥想之时,忽寺人来传,便起身,随寺人穿过曲折幽深的走道,最后来到一处看似内寝的宫室,停在檐廊下等待。

稍顷,茅公从内里出来,对阿玄道:君上传你。

好生服侍。

若问你话,如实回禀,不可隐瞒。

老寺人又低声叮嘱了一番,亲自带阿玄入内,停于一幅纁色巨幔之侧。

内室阔大,四角各一落地人高枝形烛架,每架高地错落地燃着数十支明烛,光亮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阿玄悄悄抬眼,见巨幔侧一张阔榻,锦衾绚烂,庚敖和衣仰卧于榻,一脚着履,悬于榻沿之侧,双目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18.酒色茅公退了出去,内室只剩阿玄一人对着榻上庚敖。

方才虽只匆匆一瞥,透过帷幄间隙,阿玄已看见他面庞纁红,鼻息里是蜂蜡充分燃烧散出的兰膏之馨,却又闻到其中混着一丝淡淡酒味,知他宴饮而归。

茅公出后,她起先未再看他,视线只投于地上,等着他发声,如此立了半晌,室内始终无声无息,不禁疑心他是否真的醉酒睡了过去,便悄悄再次看向床上那人,才抬起眼皮,恰撞到两道投向自己的视线。

庚敖依旧仰于榻,保持着阿玄起先所见的那般卧姿,只是双目却不知何时睁开了。

想必方才她垂眸静待之时,他一直便这样看着她了。

面庞无任何表情,双目泛出酒意,眸光看似混沌,却又泠泠带着寒意,两道冷隽目光,穿过帷幄,笔直投于她的脸上,也不知这样看她已经多久了。

阿玄丝毫不曾防备,说被他吓了一跳也不为过,心口倏地一跳,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却见他身体一动,人便从枕上翻身而起,坐在了榻侧,依旧一脚光赤,另脚整齐着履,瞧着不大相称,尤其在他身上尚未除去的严整的上衣下裳的衬托之下,更显头重脚轻之感。

有点……滑稽。

只是他自己却似乎分毫未觉,坐那里,腰身挺的笔直,冷冷地瞧着她。

阿玄视线不敢再盯他那只光脚看了,再次垂下眼皮,道:君上召我,不知何事?那人起先依旧未发声,片刻,阿玄才听他哼了一声:你与齐翚,私下到底有何不可告人之处?阿玄一愣,实在弄不懂,自己不过卖了块玉给那商人齐翚,怎就惹了不是,被召来这里,先是茅公问了她一通话,没完,又被叫到这里继续接受他的盘问。

她便道:我实不知君上何出此言。

先前我已向太宦一一言明,事无巨细,自问并无任何遗漏之处。

当真?他语气中的那股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阿玄纵是泥人,也有几分泥性,何况她本不是泥,从被迫北迁开始,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一路颠沛,一直隐忍,此刻终究还是按捺不下心中积压依旧的懑恨,抬起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道:否则呢?君上以为我和齐翚有何不可告人之处?庚敖似一怔,盯了她一眼,随即眉峰微耸:你若和他无私下交通,他何以会以百车鱼胶易你?语气已是咄咄。

此刻轮到阿玄发怔了,一定,迟疑了下:我不懂君上之意。

在孤面前,竟还狡辩!他顿了一顿,他今日见孤,称你许是他一故人之女弟,愿以十车鱼胶换你,孤未应,他又加至百车!他线条分明的下巴微微抬了抬:你与他若无不可告人之私,他何以出价至此?阿玄这下彻底呆住了,一时愣住。

庚敖呵呵一声冷笑:你还有何话可说?阿玄回过了神儿,忙道:我实在不知他为何要到你面前开口要我!除了那日西市遇到,我当真和他无任何干系,从前更未曾见面。

至于他说的故人女弟,绝非是我!她覆着假面,怎可能会是齐翚口中所谓的故人女弟?或许是他别有用心,或许是他真的误认了人,只有这两种可能。

庚敖狐疑地盯着她:当真?阿玄此刻半点也不想惹上什么别的麻烦。

立刻点头:绝无半句虚言!她的语气极其肯定,目光望着庚敖,没有半点的躲闪。

她的双眸漆黑,映照点点烛光,似夜空中的双星,闪耀着碎钻般的光芒。

庚敖注视她片刻,就在某一个短暂的瞬间,他心里闪过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他一定是花了眼,竟觉她双眸晶彩掩了这张脸的不是,入目顺眼了起来。

心中之前所有的怒气和疑虑,如春日积雪,随潺流一寸一寸消融,慢慢退了下去。

她应当没对自己隐瞒了,庚敖的直觉这般告诉他。

他需要怀疑的,只是齐翚和他隐藏起来的动机。

但这不急。

齐翚的目的是要她。

她是他的女奴,攥在他的手里,只要他不放,齐翚再长袖善舞,再富甲天下,又能在他的穆国里翻出什么样的浪头?庚敖心中终感到舒服不少,一放松,胃腹里的酒意便涌了上来,斜斜睨了她一眼,道:为孤更衣。

随之站起,依旧一脚赤着,一脚着履,似乎未站稳,身躯微微一晃,又定住了。

在王宫的后寝,更衣通常绝不仅仅只意味着更衣那么简单。

单纯地服侍他更衣安置,此前这一路,在那晚他莫名其妙不准自己近身之前,阿玄一直有在做,驾轻就熟,此刻一时也没想到别的,听他开口,只好到他面前,为他宽衣解带。

应是饮了酒醪的缘故,他整个人热烘烘的,连衣裳和腰间所佩的玉组似也染了他的体温,蔓延到阿玄不可避免碰触着他的指肤之上。

她不喜与他的这种体肤碰触,动作很是仔细,极轻,尽量不去沾碰他的裸肤。

她个头恰到他的下颌,庚敖微微低头,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秀发之上。

她的发丰厚,灯火中闪着曜黑的光泽,甚美,他看了片刻,鼻息里仿佛又钻进了一缕若有似无混合皂荚气味的少女体香,爽而清冽,甚宜人,如此,他的视线便又自然地顺着她发梢移到了耳垂之上。

庚敖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女子耳垂生的也颇是可爱。

肌白皙而幼嫩,覆一层细细的汗绒,如初春田野里新发的卷耳,娇嫩极了。

指尖忽微微发痒。

他竟想去捏一捏它,忍住了,视线又落到她那一段从衣领中露出的玉颈之上。

阿玄已替他褪下腰饰和外衣,抬手正继续解他中衣,忽听头顶声音说道:你要冬衣,和舍人说一声便是,何必去西市易玉?声音淡淡,似信口而出,辨不出喜怒。

阿玄尚未应答,听那声音跟着又道:你若想要回,孤可代你赎。

阿玄一怔,眼睫微微动了动,抬头,对上了他俯视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目光幽暗,瞳睛处各一点火光跳跃闪烁。

两人距离似乎过近了,阿玄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扑来的掺着酒气的炽热鼻息,忽微微紧张。

这种感觉,此前未曾有过。

她并未表露,只借着脱衣,不动声色地转到了他的背后,道:谢君上,只是不必了,不是什么重要物件。

庚敖慢吞吞地随她转身,一张泛着酒色的英俊面庞朝她凑了些过来。

你怕孤?语气竟带了丝轻薄意味,那酒气也更浓了。

阿玄后颈汗毛顿时倒竖,抬眼望着他,道:君上何意?我不解。

语气平淡,神色亦是无波。

他似乎有些扫兴,盯了她片刻,越过她,自己咕咚一声仰卧在了榻上,双手交于脑后为枕,闭着眼睛道:除履,净面。

阿玄暗松一口气,矮身替他除去另只脚上的袜履,转身要唤候在外的寺人送水入内,身后却窸窣一声,没有丝毫的防备,腰身便被一支坚实臂膀给箍住,那臂膀一收,她身子顺势往后仰,整个人失了重心,顿时倒在了身后那张榻上。

她大惊,下意识地要翻身坐起,被他一把摁了回去。

阿玄又挣扎,胸腹却一重,那男人竟抬起一侧膝盖压了上来,将她牢牢钉在榻上,如鹰踞于她的身侧,脸朝她一寸寸地压了下来。

阿玄睁大眼睛,骇然见他竟又伸出一手,端住了她的下巴,将她脸强行抬高。

孤尚且不鄙薄汝貌陋,汝何以竟作态至此?他的语气不快,酒气更是喷薄而出,直扑她的面门。

阿玄心跳加快,闭了闭目,极力忍住想将他那只手从自己下巴上拂去的冲动,再不敢乱动半分,僵着脖颈,听到自己声音发涩:不敢。

自知卑陋,从无半分他念。

庚敖泛红双目注视着她,片刻后,神色渐缓,视线转而在她脖颈下被衣襟掩住了的曲隆上停留片刻,眸色渐渐转至深浓,喉结动了一动,唇慢慢附她耳畔,低低地道:孤尝听闻,秭人于男女之事,颇多恣情。

汝从前尚在秭地之时,可曾有过情,事?他语气听起来似是漫不经心,一边说着,一只手掌已移至她胸前,慢慢解起了她的衣襟。

阿玄身子僵直,一颗心嘭嘭跳跃,他手掌覆罩于上,许也感觉到她那就要破胸而出的心跳,似是了悟,眸光微微一动,竟笑了,露出白森森一副齿,又附耳低语,如在宽慰于她。

莫怕,多些柔顺,孤会令你甚是快活。

☆、19.真颜温热鼻息随着他的耳语,吹在了她一侧的脖颈上,堆积的热气尚未散去,他竟然又探出舌尖舔她耳垂,含住,以齿轻轻舐了一下。

这种被湿热软体舔咬过的感觉,怪异至极,又酥,又麻……又有点恶心。

阿玄耳垂肌肤连同周围的一片脖颈,瞬间爆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哆嗦,从震惊中回过神,猛地抬手,抓住了那只已半探入自己衣襟的手掌,阻止它的动作。

庚敖微微一怔,张嘴停住,从她耳畔抬起脸。

阿玄整个人,此刻被一种压抑和紧张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

除了他带给她的压迫,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太近了。

她担心被他觉察到自己面容的异常,只能尽量不动声色地将脸朝向帷幄后的一片暗影里,希冀今夜能够全身而退。

非我不可吗?阿玄的尾音里,带着微微的颤音。

庚敖的目光,在她那张被帷幄暗影笼住的脸上梭巡了一下:何意?语调慵懒,略带沙哑。

阿玄命自己极力稳住。

我知君上此刻有纾解之需……应是酒水的刺激吧,今夜他和阿玄平常印象里的那人判若两人。

虽与他体肤中间依旧隔着数层衣物,但她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了来自于他张狂的勃发,他也丝毫不加遮掩。

他似是一怔,随即眉峰一耸,算是默认了。

阿玄尽量忽略此刻他施加在她身上的那种不适,对上他俯视自己的目光:倘若君上非我不可,不过一具肉躯,君上要去便是,我也无妨。

倘若并非非我不可,则我斗胆,念我数次曾为君上止痛除疾,请免我侍寝。

君上后寝美人如云,无论哪位,都远胜我千百倍。

庚敖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怎的,你不愿侍寝于孤?声音也变凉了,不复片刻前的愉悦。

阿玄道:侍寝于君上,原本并非当初太宦命我同行之缘由。

只是方才我也说了了,君上若瞧得上这块肉,非我不可,我也不敢拒。

并未想过如君上所言,从中得什么快活。

君上心怡便可。

阿玄松开了自己方才抓住他那只手腕的手,闭上了眼睛。

帷幄低垂,耳畔沉寂,听不到半点声息。

王榻内又闷又热。

他依旧压她身上,躯体沉重无比,阿玄如被一座大山压住,热汗不停地往外冒。

就在她感到似快要窒息的时候,身上压力骤然一轻。

他翻身,下了她。

阿玄如逢大赦,睁开眼睛,也没看他此刻神色如何,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如同落荒而逃,连松散开的衣襟也不及整理,掀开面前低垂的帷幄,匆匆便往室门而去,未料步伐太过急促,一足竟被摆动的帷幄缠住了,身体瞬间失了重心,一下摔在地上。

面上覆着的那张面皮,因方才浮汗不断,阿玄本就感到它有些松脱了,此刻骤然失控摔倒,扑地的一刻,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吃痛的手心和膝上,而是那张因了突然冲力从脸上骤然脱落,掉在了地上的面皮之上。

她大惊,立刻以袖遮挡,另手飞快拾起面皮,低头戴上,令它再次吸附于面,顾不得疼痛,随即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室门飞快而去。

终于快到门口,身后却忽地传来一个声音:站住。

阿玄听到他下榻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急忙抬手,再次以衣袖遮掩,犹如擦汗般地飞快按了按脸,以尽量固定假面。

庚敖已至,转到了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阿玄即便低头垂目,亦能感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紧张无比。

抬头。

他忽道。

阿玄心口微跳。

硬着头皮,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他的两道目光。

他神色古怪,盯着她的脸,目光锐利。

阿玄两腿开始发软,冷汗不住外冒。

他便这样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忽然抬手,朝她的脸伸了过来。

阿玄心跳如狂,下意识猛地后退了一步,面庞勘勘躲开了他的手,肩膀却被抓住了。

他五指如爪,将她牢牢钳住,一带,阿玄便扑到了他胸膛上,被他箍住了后腰。

阿玄挣扎,他猛地一收臂膀,低低喝了一声:抬起脸!阿玄停止了挣扎,脖颈僵硬,一动不动。

他另手便强行托起她的下巴。

阿玄被动地仰起了脸。

他的视线落到那张面皮和脖颈相连的下颌边缘,停留了片刻,手指在她面庞上轻轻搓了一搓,接着,慢慢地掀起了面皮的边缘。

阿玄已经没法阻挡,眼睁睁地看着他掀开了自己的假面。

起先他动作极缓,似乎还带着犹疑和不确信,但是,当那张犹如第二层肌肤的假面开始与真正肌肤清晰地剥离,就在刹那之间,他的神色微变,目光闪动,露出一丝惊骇之色。

他继续慢慢地掀着假面,从下往上。

她真正的模样,随着那张渐渐被掀开的假面,一寸一寸地露了出来。

至半,他仿佛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撕,那张伴了她长达数年之久的假面,彻底地从阿玄脸上被撕掉,捏在了他的手上,轻轻地晃荡。

这一切来的如此突然,阿玄惊呼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庚敖却不容她躲避,抓住阿玄手腕,强行拿开了她遮挡脸庞的手。

灯火照出一张无暇的面庞。

双眉青黛,琼鼻樱唇,肌肤玉白,娇嫩吹弹可破。

似曾相识的一张脸,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容颜,宛若一朵绝美娇兰,猝不及防地褪了青苍,盛绽于他的眼前。

庚敖死死盯着她的脸庞,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抬手,反复触她面庞,似要确定究竟哪张脸是真,哪张脸是假。

阿玄转头,避开了他的手。

他便又看自己手中还捏着的那张面皮,反复看了好几眼,目光中依旧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慢慢地,将它举至了她的面前。

此为何物?你究竟何人?竟如此欺瞒孤!他质问她,语气严厉。

阿玄膝窝软的如同棉花,心绪更是紊乱无比,闭了闭眼睛。

睁目!回孤的话!阿玄睁开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看起来已从片刻前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此刻双眸沉沉地盯着她。

阿玄压下心中涌出的沮丧,道:并无刻意欺瞒。

三年前秭王遴选女子送入楚宫,义父为我制了这假面以避祸。

我也早习惯了,故这些年一直戴着。

乡民只以为是我生病所致。

你若不信,可派人去打听,一问便知。

庚敖再盯了她片刻,神色终于渐渐缓和,看了眼手中的那张面皮,五指一收,便将它揉成了一团。

阿玄惊呼,伸手要夺回来,却迟了,那面皮已被他掷在地上。

阿玄急忙拣了回来,小心地展开,却发现它已被他揉的支离破碎,已经无法再用了。

阿玄心疼不已,忍着怒气,抬头道:你为何毁它?庚敖却不答,视线只落在她的脸上,目光幽幽,神色不定。

周围再次沉寂了下来,安静地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

阿玄渐渐被他看的心里发毛,迟疑了下,道:若无事,我先退下了……她往后慢慢地退了一步。

齐翚是否见过你的面容?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

阿玄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又提了那个齐国大商,一个错愕,方反应了过来,摇头道:未曾。

庚敖朝她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再次迫她扬起了脸。

当真?他盯着她,语气颇是古怪。

阿玄蹙了蹙眉:我为何骗你?方才我已告诉你了,三年前开始,我便一直以这假面示人。

我与他又无深交,我为何要以真容示他?庚敖道:他若未见你真容,何以会来我面前开口要你?阿玄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是吃惊,又感可笑,睁大了眼睛:你何指?你是说,我以容貌诱他?庚敖不语,目中怀疑之色,却是扑面而至。

阿玄只觉匪夷所思,忍气道:君上执意如此作想,我再多自辩亦是无用。

君上何不面问齐翚,究竟为何他要到君上面前索我?不早了,君上方才既容我退下,我便先退了。

她朝他一礼,后退了几步,转身匆匆要出去,腰身却一紧,低头,见被一手给掐住了。

阿玄回头,见他一张脸逼了过来:孤何时说过,容你退下了?侧旁灯架之上,烛火灼灼,映的他双眸亦是灼灼,混合着酒气的炽热鼻息扑面而来。

阿玄呼吸一滞,双脚悬空,人已被他打横抱起,朝着那张王榻而去。

孤自然并非非你不可,只是,今夜孤却偏要你侍寝!他将阿玄置于榻上,俯身,虎口捏她面颊,一字一字地道。

☆、20.何方美人阿玄被他掐的口角疼痛,却又不能出言。

穆人先祖最早迁至西北一隅,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几百年来,为生存,为地盘,为繁衍,凭着世代延续在骨血里的虎狼因子,和西戎大大小小无数部族不休征战,踏着枯骨和脓血,步步而来,方有了今日之穆国。

她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大朝时虽也如周礼之规范,头戴旒冕、足踏赤舄,但他却不是中原那些逸乐国的富贵王宫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他的骨血中,继承了穆人先祖的虎狼因子,天生一头猛兽。

据说他才十六岁时,就曾领兵征服绵诸戎人,直到现在,绵诸戎人依旧臣服于穆国,不敢起分毫异心。

就在方才,阿玄也曾想过,倘若今夜真的无法全身而退,那么就去学会承受。

她虽做不到能将屈辱变成享受,但应当也能最大限度地让自己顺利地度过这种经历。

但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却感到有些不确定了。

他朝她压迫而来的那张醺红面庞,咻咻的鼻息,以及唇角勾出的那种仿似混杂着兴奋和狞笑的表情,无不令她汗毛倒竖。

她感到了恐惧。

胸腹一凉,那是彻底失了最后一层的遮障。

她闭上眼睛,咬牙等待,但是片刻过去了,却始终没有料想中的发生。

她的一双长睫微微颤抖了一下,忍住胸腔间翻腾着的屈辱,睁开眼睛,却见他视线依旧落在她那一副玲珑躯上,双眼一眨不眨……他伸手,覆了下来,慢慢抚了数下……他掌心的指根处,有因常年执重剑而磨出的一层茧,甚是糙砺,蹭感更是强烈。

他低头,舔那朵朱砂桃花,又含弄粉蕾……肌肤上的鸡皮疙瘩,随了他的碰触,起了一层又一层。

他热汗滚滚,阿玄冷汗却不住地沁出。

她克制不住自己,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胸闷的几乎就要透不出气来。

在他仿佛开始试图劈破而入时,她再也忍耐不住了,奋尽全力,将他一把推开了。

两人身体因汗水而变得滑溜,他毫无防备,竟也被她给推了下去。

错愕之间,来自于她的这种在王榻上的无伤大雅的小小反抗,他似乎颇是喜欢,双目愈发烁烁,快活似的朝她呲牙一笑,如展翅鹰隼,朝她再次扑了过来。

方才是点心,此刻才是开始。

阿玄毛骨悚然,尖叫一声,翻滚躲避,身后便是榻沿,后背无所凭托,整个人摔落到了地上。

王榻不高,离地肘半,榻前又铺一张毳毛茵褥,掉上去并不疼痛,却不期身子卷住了榻前悬垂着的一面帷帐。

嘶啦——耳畔响起清脆一声裂帛之音,整幅巨大帐幔,如一道纁色瀑布,从高高的悬柱横梁上泻下,如云似雾,飘飘洒洒,将阿玄从头到脚地盖了个严严实实。

……穆侯兴奋地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似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着热汗。

于男女之事,他本从不会如今晚这般,急切渴望地如同回到了青涩少年的时代——事实上,他对于自己从前青涩少年时代的那段印象,如今也早已模糊不清了。

定是今夜饮酒过量,他才会醉醺到了如此地步。

看到她为躲闪自己不慎滚落掉下王榻,被帐幔盖住,如落入了困网的一只小兽,很是愉悦,一种不必他动手便惩罚了她的愉快。

他自不会留她一人在地,就在他要跟她下榻时,忽然,他感到一侧的太阳穴抽痛了一下,如被针刺。

这感觉他其实算不得陌生。

上几回头痛之症的发作之初,便是这般起兆。

他本应当有所警惕,但此刻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地褥上那团正努力想从帐幔堆里挣脱出来的活动着的人儿身上,浑未在意,赤脚跳下了榻,哈哈笑着,张狂得意,出手助她脱离那团困缠住她的帷帐。

她正趴在褥上,手足依旧被缠,一堆纁红织物里露出了一段白生生的小蛮腰,雪肌曜目,稍下桃臀对生两只圆涡,犹如美人玉面一双梨涡,可爱无比。

他的眼眸发涩,无法挪开,手掌情不自禁轻轻抚了上去,触手柔软细腻,如陷软玉,浑身血液再次贲涌,待抱她回榻,方才那股太阳穴内的抽痛忽再次袭来。

……阿玄手忙脚乱终于从帐幔堆里爬了出来,知庚敖就在身后,何敢停留,抓起地上自己方才被褪的一件衣裳,抱着跳了起来,一边匆匆套衣,一边奔向门口,至,喘息回头,见他并未追赶上来,却分腿立于榻前,身形僵硬,双手紧紧按着两侧太阳穴,眼目紧闭,面上露出痛楚之色。

阿玄一愣。

突然,他的痛楚似乎来的更加猛烈了,身体摇摇欲坠,竟不辨方向,如同喝醉酒似的,肩膀砰的撞上了侧旁那架落地连枝烛台,十数盏燃着的灯烛连同整个青铜灯架,顷刻间歪斜下来,砸在他的后背,咣当倒地。

他亦随灯架倒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抱着头颅,身体痛苦地蜷曲,身后一地,流满正在燃烧的熊熊灯油。

阿玄顿时明白了,他又犯了头痛之症。

她依旧惊魂未定,一颗心狂啄胸腔,几乎跃出喉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仰于地上,痛苦挣扎。

那滩流火,迅速朝他近旁一道垂地帐幔烧来,越逼越近,火苗跳跃,黄色火舌倏地卷燃帐幔,由下至上,整幅帐幔,哄的燃烧了起来。

阿玄顿了顿脚,高呼一声失火,恨恨地跑了回去,抓住他胳膊想将他从地上那滩火油旁拖开,偏他身躯沉重,她又手脚发软,足底一滑,非但没将他拖离,自己反摔在了他的身上,恰成骑坐之姿。

君上!身后纷沓脚步声至,阿玄抬头,看见茅公和几个寺人奔入。

烛架倒塌,火油满地,帐幔燃烧,跃跃火光映照之下,穆侯赤身仰面于地,身上跨坐一衣衫不整的美貌少女…………阿玄入内后,茅公方才便一直没离开,起先守于外,后隐隐听到内室里传出异样动静,便将原本候于外的几个寺人遣远,自己也退到檐廊之上,静待事毕。

未料片刻之前,先听内室里咣当一声,似有重物坠地,心中不安,想入内问个究竟,又疑心是否战况正烈,贸然恐将打搅穆侯好事,正迟疑间,忽听阿玄一声失火,吃了一惊,忙唤那几个寺人一道入内,万万没有想到,入目竟是这般的景象。

莫说寺人们瞪大眼睛,便是茅公,亦是震惊万分,视线落那少女身上,分明知她就是阿玄,却不知为何容颜大变,再看向被她压坐于地的庚敖,电光火石之间,心中便明白了。

并非什么香艳不可说之秘,而是穆侯头痛之疾又发作了。

……庚敖神志终于清明。

耳畔沉凝,他慢慢地睁开眼睛。

王寝走水,他被暂移至近旁的一间配室。

此刻天光未明,室内依旧掌着灯火,他看到茅公陪伺在他榻前,神色焦急,见他睁开眼睛,似松了一口气,探身轻声问他:君上可还好?庚敖闭了闭目。

那将他扼住的剜髓剔骨般的痛楚之感虽消失了,此刻他却依旧感到有些余疲。

他闭了闭目,倏地又睁开了眼睛,转头看了一眼室内。

空荡荡无人,并不见她。

茅公仿佛窥到他的所想,立即道:君上安顿后,老奴见她亦是疲乏不堪,便叫她去歇了。

庚敖不语。

茅公想起那令他印象深刻至极的她跨坐在他腰上的一幕,迟疑了下:君上若需她服侍,老奴着人将她唤来。

不必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种种,眼角微微一跳,语气却颇是冷淡。

茅公应是,又稍稍靠过来些,低声道:君上放心,头疾一事,老奴遮瞒了过去,无人会知。

只是王寝失火,闹出了些动静,怕是瞒不过去……庚敖唔了一声,闭上眼睛。

……前夜王寝失火,惊动穆宫,据说因穆侯新得了一美人,过于放纵所致。

当时情状之放荡,莫可言状,非但因了纵情声色引发失火,连穆侯体肤都被火油所燎,以致于当场晕厥,幸而无大碍,次日如常,于路寝(议事厅)面臣。

正值国君议大婚之际,王寝却发生了这样的内帏艳事。

没两天,消息不但传遍整个穆宫,连大夫们都有所耳闻。

公子敖少年之时,卿大夫们只知他允文允武。

十二岁被先文公送至掌天下周礼的鲁国泮宫专习六艺,通礼乐,精射御,知书数。

十六岁亲领兵征服绵诸,悍而勇猛,戎人望风披靡。

除了这些,从未听闻过过他和美人有关的逸闻。

后,公子敖先为文公守丧三年,继任国君,再为先烈公守孝一年,先后叠至四年,姬移居别宫,无半分越矩,为卿大夫们所称颂。

万万没有想到,值此时刻,却传出了这样的消息。

究竟何方美人,竟令一向克欲敬事的年轻国君做出如此放荡之举,以致置伤身于不顾?无人不奇,皆私下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