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25-04-03 15:37:30

里屋的谢母已经听到了的声音,倏然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披衣下地,急匆匆地出来,口中嚷道:可是我儿回了?谢长庚脱下身上那件湿漉漉的蓑衣,递给朝着自己跑来的阿猫,随即跨入门槛,朝着母亲快步走去。

秋菊接了个空,见阿猫高高兴兴地抱着蓑衣,得意地看着自己,脸色一僵,厌恶地盯了眼她鼻子下挂出来的一缕鼻涕。

还不收起来!地上都湿了!万一老夫人走路滑倒!阿猫也不恼,吸溜了下鼻涕,笑嘻嘻地指着她的衣襟:你的领子……秋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领上还沾着几片瓜子壳,脸顿时涨得通红,急忙拍掉,抬眼,见阿猫一脸的幸灾乐祸,压低声骂道:你给我当心点!再故意装蠢使坏,看我日后哪天不割了你的烂鼻子!阿猫五六岁时染病,被弃在驿舍旁。

当时寒冬腊月,衣衫褴褛,蜷在雪地里,跟只猫儿似的,眼看就要冻死,谢父遇见不忍,把人捡回了家。

谢母埋怨了一番,也就将人养大,当家里多个粗使丫头。

阿猫脑子不大灵光,傻乎乎的,小时大约鼻子也冻坏了,天气一变就流鼻涕。

从前流得更加厉害,今年夫人过来后,给她看病,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慢慢调理,虽没除根儿,但比起往年,已是好了许多。

她也不怕秋菊,嗤笑了一声,嘀咕道:爷一回来,就往脸上擦胭脂呐,跟猴子屁股似的,可好看了……秋菊横眉怒目,又要上来拧她耳朵。

阿猫擤了下鼻涕,朝她一甩。

秋菊脸色一变,慌忙后退。

阿猫哼了一声,翘起下巴,紧紧抱着蓑衣,转身跑了。

秋菊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这个蠢丫头给千刀万剐了才解气。

耳里又听到里头传出谢母和谢长庚说话的声音,这才压下怒气,悄悄猫到门边,竖着耳朵听着。

谢长庚伸手扶住奔出来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

阿母,是我。

我回了。

谢母欣喜万分,抓住半年多没见的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嘴里不住地嘟囔他黑瘦了,又见他身上衣裳和脚上靴子都被雨水打湿了,喊道:秋菊!快进来伺候更衣!秋菊哎了一声,急忙走了进来,笑着说:爷,您快坐,我先给您脱鞋!说着蹲了下去,伸出了手。

谢长庚未动,只叫她替母亲屋里生个火盆。

秋菊咬了咬唇,慢慢地缩回了手,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阿母,天气冷了。

你身体怎样?谢长庚扶着母亲坐到床边。

我好着呢!你不要记挂!自己在外当心就好!谢母笑呵呵地说。

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她张望了下门外。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旁的声音。

那些州官,县官怎没跟你过来?莫非是战事不顺?谢母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身后都有众多地方官员同随的情景,见这回反常,不禁有点担心。

娘放心,战事顺利。

只是不想惊动外人,就自己先回了。

谢母松了口气。

这就好。

这就好。

庚儿,你饿了吧?看你都瘦成了这样!你先歇着,娘去给你做东西吃!谢母起身就要出去,被谢长庚拦住了,说不饿。

转头看了眼东厢的方向,迟疑了下,问道:阿母,新妇呢?方才路过东厢院前,里头好似一个人也无?谢母听儿子问及慕氏女,方才的满腔欢喜顿时没了,哼了一声:走了!半个月前就回娘家去了!我拦都拦不住!谢长庚一怔。

谢母大吐苦水。

儿啊,娘跟你说,这个新妇,实在是一言难尽,娘都不知该如何说她好了!你走之后,起头那段时日,她还算老实,早晚都会来看看我。

我自问也没亏待她,突然半个月前,好端端的竟给我脸色看,张口就说要回娘家去!娘劝她,说你也不是故意撇下她的,想来快要回了,让她再等等。

她油盐不进,当天就撂下我走了,把人也全都带了回去!想起当时的情景,谢母气还是不打一处来。

谢长庚想了下,问道:她可有说为何突然要回?谢母摇头:就是什么都不说!想走就走!才把我给气坏了!庚儿你说,有这样的儿媳吗?还不是仗着她娘家的势!我能怎样?只能让她走了!谢长庚眉头微蹙,没再说话。

谢母想了下,开始劝儿子。

罢了!你莫恼。

她要走就走,腿在她的身上,咱们拴不住,也不稀罕!娘跟你说啊,咱们另外有个好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神色。

她既然这样,我索性就把凤儿的事给说了。

也算她有自知之明,没说不好。

娘就想着等你回来,把凤儿给接进门吧。

谢长庚未应声。

谢母继续道:咱们家以前落魄,你爹不过是个驿丞,亏得戚家老爷有眼光,认定你日后会有出息,主动要和咱们结亲。

就这情分,咱们就要牢记一辈子的。

可惜亲事没成,我没那个儿媳福。

后来你犯了事,走了,也是多亏了戚家的照应,娘才能安稳度日,等到了儿你回来。

如今咱们起来了,戚家却不幸遭了难。

谢母叹了口气。

凤儿不容易。

那些年,你没有半点儿消息,死活不知,她一直把我当生母一样侍奉。

后来你回来了,说自己在外头已经定了亲事。

娘知道她对你的心意,没办法,问她愿不愿做小。

她一句不好都没说,当时就点头了。

这么好的女子,庚儿你可不能辜负!儿子依旧没作声。

谢母顿时不高兴了。

庚儿,你不会是娶了贵女,就看不上凤儿了吧?我跟你说,咱们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谢长庚微微一笑。

阿母息怒,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阿母既已和慕氏说了,等她回了,把人接来就是。

谢母这才高兴了些,只是对儿子的话,还是有点不满。

她说走就走,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婆母,更没有庚儿你,为何要等她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她要是一直不回,难道咱们就让凤儿这么等下去不成?谢长庚沉吟了下。

儿子过两天到那边走一趟,接她回吧。

谢母生气了。

不行!她嫁过来才半年多,就这样了!这都叫什么事?她自己走的,要回,也是她自己回!我不许你去接她!省得她蹬鼻子上脸,往后三天两头要回那边去!谢长庚耐心地说:这趟回来,儿子本就打算去一趟长沙国的。

老长沙王三年前去世之时,儿子人在凉州休屠城,没能回去奔丧。

这几年间,也是一直不得闲。

最近空了,应去拜祭,是我本分。

顺便再将人接回吧。

谢母听儿子这么说,方勉强道:罢了,那你早去早回,不要叫凤儿等得太久!她都等了你多少年了!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

谢长庚答应了。

谢母终于再次高兴起来,又要亲自去替儿子收拾东厢那间新房,被谢长庚拦了,说下人收拾就可,自己的东西也不多。

谢母忙高声差人。

秋菊端了个火盆子进来,放在屋角的炉上。

谢长庚过去,亲手拨好炭火,盖上盖,命她服侍好母亲,这才出了屋,回往东厢。

他走过游廊。

门窗上初春娶亲时贴上的双喜还在。

只是褪了红,又被斜风刮来的雨雾给浸湿了,皱巴巴地黏在一起。

一阵风过,忽从门上脱落,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谢长庚瞥了一眼,跨进新房的门槛。

随从已将他的随身行装送了进来。

阿猫和另个粗使丫头正忙着铺床擦桌,见他回了,叫了声爷。

谢长庚点了点头,站在一旁。

俩丫头收拾完屋子,要去解他行装归置衣物,被他拦了,道自己来。

两人向他躬了个身,退了出去。

谢长庚取出自己的衣物,打开柜门,一股幽幽暗香,立刻扑鼻而来,沁入肺腑。

他抬眼。

衣柜里装满了女子的衣物,满目的粉绫红罗、轻烟软雾。

角落里,静静地悬着一只刺绣蕙兰的精美香囊。

谢长庚的视线一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年初洞房之夜时的情景。

那时他才入房,刚下了新妇的盖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慕氏女的模样,门便被人拍响,道是朝廷急诏到了。

他匆匆而出,随即脱了喜服,拜别母亲,连夜离家。

走时是初春,今日回来,已是深秋。

此刻回忆新妇的模样,竟想不起来。

只记得红烛摇曳,她深深垂首,绿鬓如云。

恍惚间,好似瞥见了一片静默螓首,温柔似水。

谢长庚立了片刻,合上柜门,将自己的衣物随意搁在一边,听到走廊里传来阿猫一边哗哗扫地一边低声哼曲的声,迟疑了下,走到门边,唤了她一声。

阿猫丢下笤帚,跑到门口,探头进来,笑嘻嘻地说:爷,找我有事?谢长庚问她:夫人过门后,对我母亲侍奉可还周到?阿猫可喜欢那位从不嫌自己脏的来自长沙国的新妇了,一听,急忙走了进来,用力地点头:可周到了!天天大早就到老夫人屋前等着给老夫人梳头穿鞋呢!那她为何突然回去,你知不知道?阿猫两手一摊:夫人没告诉我呐……谢长庚沉吟了下,颔首:好了,没事了。

你忙去吧。

阿猫哦了一声,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吸溜了下鼻涕,忽然福至心灵。

爷,我知道了!可我不敢说,我怕你会骂我……她看着谢长庚,吞吞吐吐。

谢长庚道:无妨,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阿猫从小到大老做错事,惹老夫人生气,就骂她笨。

但爷的脾气好得很,从没骂过她。

爷小时候起,文章就顶好,才十岁,就考了头名的乡贡。

但街坊们背地里说,爷看起来是斯文人,实则杀人不眨眼。

他们都很怕他,阿猫却不怕。

又得了鼓励,胆子就大了,凑上来,小声地说:爷,你不在家时,我老听见老夫人在夫人跟前说戚二娘子的好。

就前些天,秋菊还在我们跟前说,要不是爷之前离了家,戚二娘子早就是爷的夫人了。

我生气,和她吵架,她揪我耳朵,我就跑去告诉了夫人。

夫人是不是生气了,这才走了?阿猫说完,见他没有说话,眉头微皱,仿佛不快,心里又不安起来,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爷……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往后我再也不敢多嘴了……你别生气……谢长庚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温声道:无事。

我知道了。

你去吧。

阿猫见他不怪,这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又说:爷,你什么时候早些去把夫人接回来呀!她人可好了,还帮我看病!我的鼻子已经好多啦!秋菊老是骂我烂鼻子,气死我了!谢长庚点了点头。

阿猫向他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长庚环顾了一圈新房,踱至南窗前,双手背后,望着窗外云霾低垂,秋雨霏霏,渐渐地出起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