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多添了两壶酒。
店里这会儿就张显和账房先生两人,最近没什么生意,他们打烊的早,不过申时,两人便已开始坐在小桌旁喝酒吃米。
张显一杯接着一杯的闷头喝酒,不如账房先生吃的精细,嚼嚼花生米又喝喝酒。
我今早见你出门,原是不想让你出去的。
账房先生忽然说道。
正给自己倒酒的张显感到不解,为何?账房先生愣了下,眼珠左右转转,想来回道:你出门前我替你算了卦,空亡大凶,百事不可为,凡事不成,有牢狱之灾。
嚯,这头回儿听的。
原是个能人。
张显新鲜,于是两手撑着向前伸过身子,先生可否再算算我日后运势。
账房先生睨了他一眼,嘁声,接着自顾用筷子去夹那滑溜的花生米,不能,日后事,算不尽,道不得。
张显继续问,那可否告知如何算?他同样伸筷子去夹花生米,只是没有账房先生拿筷稳妥,圆溜溜的花生米被他夹得满盘滚动。
最后居然还一颗都没有夹起来。
账房先生那边还是摇头,不过是诸葛马前课,按时辰推算事情,推出来的结果有大安速喜小喜,空亡留连赤口,但也不见得准,小把戏罢了。
诸葛马前课,这个张显有略闻一二,常读的书里也有提过,只是并未深究,毕竟是奇门遁甲一类,他初闻时,并不以为意。
现经账房先生提起,忽然记起来那书里说的时辰推算法。
又另想自己原有本书里提过这个,他好像一并放在旧书堆里了。
叹口气,张显坐直身子,继续喝闷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
不知不觉间,张显饮多昏睡酒,便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耳边初时有听人走动的脚步声,心里自知是账房先生离开了。
再沉沉睡去。
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站在茶馆门口,看见招牌破败不堪,摇摇欲坠,店里杂草丛生,桌椅颠倒,空无一人。
他走到后院井边,心如死灰。
想一跃而下,刚抬脚到井口,却见井里爬出一个女尸,正是先前沉井那位。
恩公。
女子叫他,张显听得直往后退。
恩公,我来报恩了。
张显连忙挥手,一声一声喊不要,受不得你的报恩,你快些走。
女子飘来,张显闭眼间又见松月庵的佛像,怒目金刚。
张显两脚前蹬,唰的起身而立。
周围静悄悄,店里只亮了一盏小油灯,小桌上残羹遍布,账房先生大约是回房了,张显虚汗一把,抹了抹又坐下来。
他探头看窗外,想瞧瞧时辰,明月渐隐,乌云罩顶。
张老板。
有人叫他,张显迷迷糊糊的闻声去看,只见不远处的玉兰树下站着一个女子,身姿窈窕,面容不清。
张显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时,发现树下女子已经不见。
心里咯噔一声。
隐隐后怕,想着自己赶紧回房抄个几遍道德经,怪哉怪哉。
刚忙着起身呢,忽然又听一声。
嘿,你跑哪儿呢。
喏喏喏,说是刚才不见的人,现在正在窗下。
叮呤。
张显打翻了碟盘,冯仵作怎么这么吓人呢。
窗外冯钰蹙了眉头,我如何吓人了,叫你不应,一副心虚的样子。
乱说,我没有心虚。
张显想都没想就是否认,心里余悸自然不能告诉她。
又恐冯钰这神出鬼没的人找他麻烦,当即,张显便准备告辞。
只是话刚到嘴边,冯钰就打断了,你且随我走一趟。
我不要。
干脆利落的拒绝声,令冯钰那抬起的手僵持半分。
两人相顾默言,冯钰瞧张显,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怕他乱想,接着说道:我是来办案的,你随我走一趟,对你没坏处。
听到这句。
张显可就笑了,冯仵作我当你明事理,又怎不知我们这种小店最怕惹上官府的事,平日见到也是避之不及。
算上女子沉井案,加之这个尼姑庵的事,张显是接连两会碰上官府的铁板了。
众口铄金,前者早已压得他负重不堪,现在又来了个莫须有的事,怪不得日日饮酒。
那头,冯钰垂眸,沉吟片刻,看了看四周,已是酉时,街上人稀稀拉拉。
我当张老板什么大丈夫,原来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冯钰冷笑道:自古以来,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问心无愧,管他人作甚,行得坦荡。
乍一听,这话在理十分。
但细细琢磨,其实是站着说话的那位,疼不着她的腰。
又如镖师李甲所言,冯钰家中富有,吃穿不愁,怎会明白他们这种吃了上顿愁下顿人的生活。
纵是百般高风亮节,也敌不过那五脏庙声声叫唤。
冯钰不解张显的困境,张显也不想过多辩驳,只自顾转身朝后院走。
戌时时分,我在松月庵里等你,你若不来,自是失了证你清白的机会。
笑话,哪有人是深夜去尼姑庵里证清白的。
闭了门,前朝杂事与我无关,闷头盖过被子,张显侧身欲入睡,可那双眼有神,毫无困意。
是夜戌时,月色渐明,乌云散开。
树林稀草间,有女子向龙首山走,她提着灯笼,腰间别着匕首,顺着黄土阶梯一路上行。
如此半里路,才得见尼姑庵门。
庵门大开,原是白日里衙役们过来抬常静师太的尸体时忘记关门,现在大敞木门,倒显得更加骇人。
夜风忽起,吹得冯钰面纱飘飘,索性,她摘了这碍事的东西。
倘若此时有人,定睛瞧那阿丑之名远扬的冯钰,自会吓得屁滚尿流。
只见女子五官并无任何残缺,甚至可以说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穿林风无意卷起她两鬓碎发,冯钰伸手并到耳后,两眼直直盯着尼姑庵里,不过十步路,她便能进了这门,探个究竟。
隐隐约约间,心里感觉常静师太这里应该是有留下什么没被寻到的踪迹,又或是凶手的不慎。
山中寂静,偶有飞鸟经过扑腾落在枝桠间。
灯笼中的烛火愈来摇曳,冯钰连忙伸手挡住了灯笼口,又往自个儿怀里掩过几分。
咯吱,咯吱。
远远的,看见佛像像坐了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惹得冯钰顿足。
黑夜是书生的砚台,磨的人融为一体。
谁!——张显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起身披了外衣看时辰,估摸着差不多戌时过三刻,街上静悄悄的,无一人经过。
戌时时分,我在松月庵里等你,你若不来,自是失了证你清白的机会。
冯钰的话,犹言在耳。
想来,张显往书堆那去,他四处翻找从前看过的三国类书,其中有本提到诸葛亮的马前课,自是小六壬,他原先嗤之以鼻的东西。
如今却奉为救命稻草。
按照书上给的方式,他从大安开始推算,推到中凶留连,详解:卒为归时,属水玄武,凡谋事主二八十日,留连事难成,求谋日未明,官事只宜缓,去者未回程,失物南方见,急讨方称心,更须防口舌,人口且平平。
张显半信半疑,站在书堆边思虑了很久。
最后还是点了灯笼出门去,由后院小门,沿着三里河,看两岸人家纷纷熄灯而眠,再往西,是龙首山。
白日里,他也是这般稀里糊涂就上去了,随之碰到常静师太遇害,彭生仓皇而逃,遇到迷路的他。
两人一起进了官府,张显苦不堪言。
只当相信冯钰最后一次,若这次能证他清白,自然亏不得。
再者另说,这行夜至深,她一个女子孤身上山,若是遇到危险,实在可怜。
呦,可怜人还可怜起别人来了。
旁观的看客所言,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恨心软,恨软懦,恨懦不争气。
不知走了多久,只看头上月色又隐去乌云时,张显才到松月庵门口。
身前灯笼的烛火烧得他手上发热,可另一边,背后凉的紧紧。
看庵门大开,悄悄一片,张显心里直打鼓,移步往前几分。
叫门来,冯钰,冯钰,你在吗!声音叫得越大,回响自然越清晰,回响清晰,自然更明白,里头有多空荡。
张显心里没底了,半个身子探进庵门,打眼看,四周虽是空无一人,但地上却有一盏熄灭的灯笼。
灯笼应是被人踩过,已经支架分离,残坏不已。
门前男子道声遭了,当即跑上前去,冯钰!无人回应。
如妙法莲华经中所说,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但此时张显,长夜不得安,自是慌上心头,被踩坏的灯笼,应该是冯钰的,那人呢?金刚菩萨怒目垂眸,张显抬头望去,想到来之前推算的那卦,去者未回程……张显慌不择路,嘴上依旧喊着冯钰的名字,往偏殿而去。
灯笼甩动的幅度大了些,免不了要作熄灭状,张显当即用手扶住,只想这深山老庙,他一个生人,完全不熟。
盲目寻找必是不妥,可若等天明再找,怕是人凉娘悲。
于此,又推门进了偏殿小房。
呔,哪里来得愣头青。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应配BGM:小雷音——西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