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失误,害了小C。
小C走了。
基地里如今已经没有小C的任何痕迹,就像他从没有来过这里。
我看见他们取走小C的被褥与杂物,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看见他们在对我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会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迹,是小C的血。
小C的父母到了。
在这里,不管怎么走的,家属永远只会知道四个字:因公牺牲。
烈士称号?可能会有可能不会有,要看运气。
小C不是第一个。
来与去在这片土地上都是平淡的永恒。
小C说过,狙击手最帅的时候,并不是开枪射击的一刹那,而是专注装配一把枪的时候。
所以我把一支85狙装了卸,卸了装,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
老L给了我一包烟,他说有一天我会想明白,有一天我一定能从小C的牺牲里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
当初就是老L告诉我,做一个狙击手,不仅手稳,还要心稳,一定要学会忍受,至少不能让身边的人察觉你的焦虑。
但事实是我无法解脱,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它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即使不看不听,痛苦还是能够随时扎进心里,像钉子一样。
季晓鸥正看得出神,忽听到办公室外面起了喧哗之声。
接着有人敲门,敲得急促而慌张。
她赶紧把册子塞进自己带来的背包里,再锁好保险箱,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门外站着方才带她来办公室的楼面经理。
季……季姐……他的制服前襟湿淋淋的,头发上还在一滴滴往下滴落着可疑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葡萄酒味,有人……有人要见你。
见我?什么人?小……小……小美人……季晓鸥只知道经营一个饭店日常要完成的工作繁杂而琐碎,可没想到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还包括和真正的黑社会打交道。
走进二层那间最昂贵最华丽的包间之前,她两条腿有点儿发软。
你们以前碰见过这种事吗?她问楼面经理。
碰见过。
你们严老板怎么处理的?死磕。
什么?老板说过,光脚的不会怕穿鞋的,要是你什么都不在乎,对方就要在乎了。
跟他们打交道,唯有死磕一条路,不然就没完没了。
季晓鸥吁了口气,只记住了死磕这两个字。
据说再狠的流氓,也害怕蛮不讲理的女流氓,好吧,那就试试。
小美人依旧是中学教师的打扮,半新不旧的中式外套,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的态度与姿势。
他正背对着包间门,背着手欣赏墙上的照片。
那些照片和严谨办公室里挂的照片大部分相同,都是明星或者企业家的合影及签名。
季晓鸥推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小美人挺直的背影,第二眼看到的则是房间内十几个保镖模样的男人,清一色的黑西装白衬衣——十几双眼睛从她进门就盯着她,一直盯着她走到小美人的身后。
季晓鸥感觉自己简直像是一脚踏进了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帮电影,完全时空错乱。
她定定神,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小美人嗯一声,却没有回头,而是依旧负着手,仰头欣赏照片。
起码过了有五分钟,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铿锵,我约了刘万宁谈生意,怎么来了个女的?刘万宁就是三分之一现在的店经理。
季晓鸥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他无故失约。
原来他故意甩了个烂摊子给她,让她独自来面对这条塘沽地面上的地头蛇,下马威给得足够分量。
但事已临头,就算是条剧毒的眼镜蛇,她也得迎上去面对。
她站直了,努力让笑容变得更自然一些:对不起,严谨暂时不便出面,他委托我管理这个店。
所有与经营相关的决定,只能由我来做,其他人没有资格。
小美人转过身,饶有兴味地审视她片刻,然后笑了:原来是‘三分之一’的新老板,那太好了!来坐吧,我们谈谈。
季晓鸥没有动,依旧垂手站着:不知道先生想谈什么?当然是谈谈这家店。
这家店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先生口味吗?您可以给我们提建议,我们一定改进。
季晓鸥将声音放得又柔又甜。
虽然她还不了解这个小美人的底细,但从服务生们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反应,以及楼面经理一连十几个小心的叮咛中,她明白了自己正在面对的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必须要小心应付。
两人对视了几十秒,小美人突然笑了:小姑娘,你太年轻了,根本不适合做这行,严谨怎么舍得放你出来,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啊?季晓鸥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意:他肯交给我,自然是相信我能做好。
很好。
小美人点点头,那就谈谈吧。
我一直在跟刘万宁谈‘三分之一’的收购问题,这家店已经完了,可我想救它,你来开个价吧。
对不起,这家店我们不卖,多少钱都不卖!终于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季晓鸥收起了烟视媚行那一套,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她的回答,似在小美人意料之中。
他摘下眼镜,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慢条斯理地戴回去。
上上下下端详了她一会儿,软绵绵地叹口气,朝她招招手:过来。
季晓鸥犹豫一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她会审时度势,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得罪眼前的人,于是她顺从地走过去。
小美人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到自己跟前。
季晓鸥感觉到他的手在她的腰部缓缓移动,隔着一件薄薄的羊绒衫,冰凉的触感好像一条蛇贴着身体在游动。
她的身体僵直了,呼吸也变得紊乱,但她咬紧牙关站稳了,跟自己说让他摸一把没什么,摸一下又不会掉块肉。
小美人的手挪到她的手臂上,慢慢地将她的手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再缓缓收拢手指,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这么美的一双手,少了哪根手指都可惜。
季晓鸥瞥一眼他的眼神,登时汗毛竖起,小美人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略浅,不是黄种人的棕黑色,而是带点儿棕黄,更像是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
他盯着她的手在看,也不像在欣赏一双长在活人身上的手,而像是在看一件嘴边的猎物,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攫取感。
她尽力让自己镇定,急促起伏的胸部还是暴露了她的恐惧。
小美人抬起眼睛,尽情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太难听了,笑起来简直像把一枚生锈的钉子从结实的木头里一截截拔出来。
他说:你放心,这种暴殄天物的扫兴事儿,我从来不干。
你的手指会一直好好地长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那张脸、那双眼睛都让季晓鸥感到害怕和恶心。
她把脸扭到一边,回答道:谢谢您的仁慈。
小美人终于放开她的手,那双可怕的手却又插进她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这把头发长得真好。
突然间他出手,不由分说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向下一扯,季晓鸥头皮吃痛,身不由己就跪在他的面前。
小美人揪得很紧,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面对着他以缓解头皮的剧痛,以至于疼出了眼泪。
重新变成两人面对面的格局,小美人似乎很满意,伸出手指弹去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喜欢你的头发,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样血气旺盛的头发。
季晓鸥只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需要面对。
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两人的眼锋对着茬,她只觉得头顶百会穴的位置一阵阵发麻,冷汗顺着她的额角一滴滴淌下来。
维持着最后的勇气,她咬牙回答:喜欢你就拿走。
不可惜吗?不!很好!小美人对身后的人一抬下巴:去,厨房找把剪刀来。
剪子很快取来了,一脸横肉的黑衣保镖张开剪子杵到季晓鸥眼前,从哪儿开始剪?住手!季晓鸥喝止他。
头发依旧在小美人手里攥着,她的头不能动,可是眼睛能动。
她用那双被痛泪洗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小美人,我自己来行不行?保镖垂下剪子去看小美人。
小美人松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有怜香惜玉过,你是第一个,第一个让我对女人手下留情的人。
他朝手下点点头,剪子给她。
季晓鸥接过剪刀,有片刻的迟疑,但是看看满屋的彪形大汉,她明白今天若是不留下点儿什么,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一狠心,她捞起一把头发,剪刀的双刃咔嚓一声合上,一绺长发便应声飘落。
室内忽然变得静寂无声,除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绺绺长发委顿于地,却依然残留着气血充足的光泽,仿佛有生命的物体。
最后,她咣当扔下剪子:可以了吗?她那一头出众的秀发此刻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发茬。
豪气!真是豪气!小美人放下二郎腿,掸掸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长叹一声站起来:跟着严谨那小子,可惜了啊!他往门外走,所有人都站起来,抢着替他开门。
小美人却在门口回过头:这家店已经死了,没有救了。
今天你还可以讨价还价,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可别哭着来求我。
我告诉你,那时候它就一钱不值了。
季晓鸥微笑:您且放心吧,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终于送走这帮瘟神,季晓鸥一口气松下来,这才感觉到后怕,仿佛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再也支持不住,一下瘫倒在地板上。
包间外的人冲进来扶起她,方妮娅也跟在后面。
看见季晓鸥那头惨遭荼毒的乱发,她一下子怒了,朝着楼面经理大发脾气。
真行啊,让个女人在前面挡着,你们一个个缩在后面,好意思吗?她叉着腰嚷,还是男人吗?一帮孬种!季晓鸥赶紧拉她衣袖:姐,别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严谨若在,他也得冲在前面挡着,一点儿都不能含糊。
见不到店经理刘万宁,季晓鸥就跟楼面经理聊了很久,总算把三分之一的近况了解了个大概。
因小美人的刻意破坏,三分之一在纸媒和电视中都被描绘成男性色情场所之后,演艺界的名人怕被狗仔乱写,政客害怕被媒体盯上,都不敢再涉足这里,三分之一的生意一下子式微,再也没有恢复元气。
从天津回北京,季晓鸥一路保持着沉默。
开始只顾低头用手机上网,后来就看着窗外发呆。
方妮娅偷眼看她几回,她一直都眼神游离,不知在想什么,方妮娅终于忍不住用手肘撞撞她:哎,你没事儿吧?说句话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