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是哥哥对不住你。
可大伟现在在哪儿,我真不知道。
严谨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突然出手,两根手指像老虎钳一样捏住他的咽喉:我这手下一使劲,压迫到迷走神经,心脏停跳,到时候法医都验不出死因。
你可想好再说话!冯卫星干巴巴地想咽口唾沫,可喉咙发紧咽不下去,噎得他一抻脖子:严子,你弄死我也是这答案。
我给了他两百万和一张机票,让他去广东暂避,可他根本就没坐那趟航班,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从春节前到现在,他已经两个月没跟我联系了。
严谨盯着他,冯卫星的无奈像是真的,并无说谎的征兆,他缓缓放开手,那你为什么也躲起来?你在躲谁?‘小美人’。
你俩不是一直在合作吗?做生意,总免不了谈崩的时候。
严谨定定地望着冯卫星。
粼粼的波光映在冯卫星的脸上,跳动的光影把那张脸渲染成了一张沟壑起伏的面具。
仿佛望见撒旦突然睁开的双眼,他一下子清醒了。
从前天晚上到二十分钟前,他一直在盼着两人见面的这一刻,以为只要见到冯卫星,就能找到刘伟,就能洗清自己杀人的嫌疑。
到这会儿他才彻底明白了。
原来,一直都是他判断错误。
严谨垂下手臂,只觉满嘴发苦,不知是否方才那支烟的原因,他心怀希望而来,此刻却满腔失望。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冯卫星却在背后问: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哥在几个国家都有兄弟,要人要钱都一句话的事。
我哪儿也不去。
那你……去公安局,自首。
兄弟你真的疯了?你这么回去他们还不往死里整你?严谨脚步未停:爱谁谁吧。
小十三!冯卫星在背后喊了一声他十几年前的绰号,严谨恍惚一下,双脚顿时钉在当地。
这一声喊,仿佛穿透了岁月,他听到耳朵深处呼呼的风声,那是藏在枝叶间等待目标出现时,耳边绵延不绝的松涛林海的声音。
他慢慢地转过身。
冯卫星远远地看着他:十三,对不起。
严谨宽谅地笑笑,拉开了大门,并不揭露他那言不由衷的道歉。
你得找个人看住你那家‘三分之一’,你那店的经理可不怎么可靠。
‘小美人’看上的东西,不会轻易放手的。
严谨脚步没停下,可是对冯卫星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辆旧本田还在离别墅不远的地方等他。
严谨一上车就对司机说:问问‘三分之一’是怎么回事?司机拨手机,电话通了,他随即切换成免提通话,扬声器里传出店经理的声音。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严谨的脸色越听越阴沉。
原来十几天之前,天津一家挺有影响力的晚报登了一篇新闻,晚报记者以服务生身份卧底‘三分之一’半个月,揭开了天津一个最大的男性色情交易场所的秘密。
随后本地电视台跟进,连续三天的追踪报道,搞得三分之一被公安局和税务局联合查封。
最终虽因查无实据,缴纳一笔罚款之后得以重新开张,但生意却一落千丈,曾经门庭若市的著名海鲜餐厅,如今门可罗雀。
严谨只是听着,一直没有作声。
司机挂了电话,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见他脸色沉得如能滴下水一般,便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明天跑一趟天津?严谨这才摇摇头:有人成心捣乱,想趁着我不能管事的时候把三分之一挖走,你去了也没用。
那……那怎么办?涉及三分之一的命运,严谨的脸上现出真实的焦虑。
在京城餐饮行业,不少人都知道严谨名下拥有京津地区四家有名的餐厅,但他对餐厅的日常经营管理并不怎么上心,基本上都交给了餐厅经理去打理。
他的座右铭是:让专业的人专心去做专业的事。
所以其他三家,包括有间咖啡厅,一两个月他才会偶尔出现一趟。
只有三分之一,若无特殊客人光顾,他每星期至少定期巡查一次。
旁人不解,只知他甚为看重三分之一的生意,唯有身边几个最贴心的人,才知道三分之一对于他的意义。
严谨凝望着窗外的夜色,高速两侧的路灯,时明时暗地映进他的眼睛,经过汽车的车灯间或照亮他的脸,随即那光便会消失,阴影重新回到他脸上。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简短地回答:我来处理。
店堂里那具老式的座钟,早已敲过了十二响。
季晓鸥坐在电脑前不停刷新着网页。
虽然昨晚一夜无眠,以至于整个白天身体都酸软无力,但此刻她还是了无睡意。
严谨从看守所逃出的消息,自下午对社会公开以后,网上的言论就如炸了窝一般,尤其是湛羽之父的微博,于16:34分贴出一条十分简单的文字,就七个字:究竟是逃还是放?等季晓鸥晚上八点左右看到这条微博时,该微博的评论已经高达三万条,转发量更是恐怖,已超过六位数字。
她大致翻了翻评论和转发,和其他类似事件一样,评论的内容逃不出几种类型:骂政府的,骂体制的、骂警察的、然后,骂严谨的、骂严家老老少少的。
满屏的谩骂和诅咒,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小的炸弹,轰炸着她的眼球。
季晓鸥按着心口,那个地方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令她难以呼吸。
从湛羽案曝光,无论是网民还是严家和湛家的人,在这件事里都有自己鲜明的立场,恐怕没有人像她一样左右为难,无论偏向哪一边都会觉得对不起另一边。
她关了电脑上床睡觉去,谁知躺下无眠的感觉更是难受,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她两手冰凉地互握着,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等待着什么。
起初她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及至终于想明白了,她霍地坐了起来。
她竟在潜意识中相信严谨还会回来,所以她在等着他出现。
喧闹了一天的小区,和进入梦乡中的人们一起,沉入了最深的静寂,只有门外马路上偶尔一辆车经过,暂时打破这午夜的寂静。
季晓鸥将脸埋在膝盖中,试图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听到一声清脆的啪嗒。
声音如此清晰,仿佛是从她的耳膜深处传出来一样。
她受惊似的仰起脸,周围仍然一室黑暗,并无一丝异常。
她想躺下去,身体却不听使唤,仿佛体内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着她的手臂,一把拉开了窗帘。
刮了一天的黄风,刮得室外的温度一天内降了十度,却送来一个晴朗的夜空。
透过那小小的北窗看出去,窗外深邃的晴空仿佛成了一口井,窗台上方挂着两盆茂盛的吊兰,藤蔓盘绕,织成了一张绿色的网。
她拨开这层网,便看见窗外五六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安静的黑色的剪影,有一点红色的火光忽明忽灭。
像被人迎面捶了一拳,季晓鸥对自己的眼泪毫无预感。
她不敢想象严谨真的还能再次出现在眼前,泪水突然就流出来了。
她胡乱抓起一件大衣披在睡衣上开门跑出去,一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泪会在他面前失控一样地崩泻。
严谨站在窗外的时候,一直没有看见屋里有灯光,他以为季晓鸥已经回家了。
满心的失落化作唇边被吹得七零八落的青烟。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竟意外看到季晓鸥在视野中出现,并且朝着他跑过来。
他手里的烟在惊愕中落了地。
季晓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两人静静地对望了一会儿,她突然纵身扑进他的怀里。
严谨仿佛被吓住了,迟疑半天,才张开手臂试探着轻轻搂住她。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她的身体不停在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那声音让严谨心疼,他情不自禁收紧了双臂。
季晓鸥明显瘦了,原来就纤细的腰身,愈加不盈一握,那种几个月来已经陌生的温热柔软的感受,令他的眼眶开始酸胀,但他依然保持着对周围环境的警惕,俯首低声道:我们进去再说。
两人的眼睛此刻相距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严谨瞬间看清了她脸上的泪水。
他愣了一下,一弯腰,居然将她一把横抱起来。
在双脚离地的瞬间,季晓鸥有片刻的错觉,仿佛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她睁开眼睛,时光依旧驻留在年初的那场大雪中。
严谨将她抱进房间放在床上,拉过被子遮住她裸露的小腿。
季晓鸥依然拢着双肩不停地发抖。
他轻轻掰开她的手臂,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把她冻得冰凉的双手焐进自己怀里。
季晓鸥一直低着头,严谨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水珠砸在被子上,又悄无声息地洇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伸出手,想替她抹抹眼泪,冷不防她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手心。
严谨感受到手心的濡湿,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深深的洞里传出来:要是……这些事……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发生过该多好……严谨看着她,却意外地笑了:说什么傻话呢?你看看我,我从来就不做梦。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得老老实实去面对是不是?季晓鸥所有的小动作一下静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开严谨的双手,左右开弓抹去眼泪,再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镇静。
要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披头散发形象不佳。
掀开被子下了床,睡裙的下摆只能遮到大腿的中部,她两条光溜溜的长腿便肆无忌惮地裸露在严谨的眼前。
严谨的眼睛一下便挪不开了。
他笑嘻嘻地说:在看守所两个月,眼睛里看见的都是男的,我怀疑那里面连耗子都是公的,你穿成这样在我眼前晃,不是逼我犯错误吗?季晓鸥原本还有点儿害羞,让他如此一说,反而坦然了,拿起一身运动服大大方方光着两条腿从他面前走过。
在卫生间里,她就着冷水洗了个脸,十指如飞理顺长发编成辫子。
等她穿好衣服再走出来,脸上虽然没有任何化妆品,却是粉白粉白的娇艳,如盛极绽放的桃花,让严谨有片刻失神。
她坐在严谨身边,握起他的左手,将那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你找到要找的人了?严谨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用可以活动的右手取出一盒烟,叼起一根问道:可以吗?季晓鸥一直很讨厌人抽烟,即使她喜欢看严谨抽烟的样子,那也仅限于室外。
室内一旦有人抽烟,尤其是她这个到处都是棉织物的美容店,臭烟油的味道恐怕半个月都不会散掉。
但她扭头看了看严谨,他的脸上居然罕见地出现烦恼的痕迹。
两人对视片刻,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她已了然在心。
她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按着了送到他眼前,让他就着她的手点着烟,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才问道:那……那你还回去吗?回哪儿?看守所。
回,当然回。
可是……严谨立刻按住她的嘴:别说,千万别说出来!你一说这话,我要真跑了,你就不仅是包庇,还是教唆犯罪明白吗?我要想跑,太容易了。
可我要真是跑了,不仅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要倒霉,恐怕你也得受牵连。
别把警察想那么傻,他们只是反应慢,等他们反应过来顺着根儿往后捋,总会捋到你这儿的。
季晓鸥嘴被捂着出不了声,只能用大眼睛一眼一眼地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