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2025-04-03 15:23:03

那里已被夷为平地,到处是一片瓦砾。

那栋陈旧的楼房已经消失。

季晓鸥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望着那片瓦砾场,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想起掏出手机拨湛羽家的电话,然而手机话筒里传出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您核对后再拨。

在马路牙子上坐了很久,西北风透过羽绒服长驱直入,冰冷一点点渗透她的身体。

季晓鸥终于意识到,她长达一个多月的恐惧和退缩,最终让她和李美琴失去了联系。

这大概就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那么严谨呢?她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化解她这段日子所有的惊惧与伤心?才能让她想起严谨时,心口不再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石喘不上气?严谨的律师于半个月后第二次申请会见,然而这一次他却未能见到严谨。

因为那天恰好是刚满十八岁的马林二审判决下来的日子。

二审维持原判:死刑,立即执行。

从接到判决书那时候起,马林的情绪就变得极其不稳定,在监室里像疯了一样,将脑袋和身体一次次撞向水泥墙面,撞得满头鲜血。

为安全起见,警察只好给他上了重铐脚镣,关进一间单独的监室。

这间监室的内壁都包着柔软的材料,没有任何家具,就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残。

如果没有意外,高院死刑复核下来之前,他剩余的日子就要在这间屋里度过了。

但他进了监室,却没有变得安静,反而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满地打滚,嘶声长叫,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年轻力壮的警察都无法近身。

王管教知道马林比较听严谨的话,便把严谨从监室里叫出来,让严谨好歹去安抚一下。

如果马林在死刑前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季度的奖金黄了还是小事,别影响他下个月就能拿到的科长任命是大事。

说起来这段日子王管教对严谨一直很关照,严谨倒是愿意帮这个忙。

但对马林,他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自从他给了马林一个睡觉的位置之后,这少年便自作主张黏上他,像个小尾巴一样,每天几乎和他形影不离。

我从小总被人欺负。

马林这么说,别的小孩儿吃了亏,还能回家找他爸,我爸为了那个贱女人,一根麻绳儿把自己吊死了,连我都不要了。

我一直都盼着有个能罩住我的哥哥。

严谨被他一厢情愿的纠缠烦得够呛。

马林年纪虽然小,但在严谨心里也跟其他那些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

严谨听他公开描述过利刃刺进人体时沉闷的钝响,以及刀从肉体上拔出时飞溅的热血,而刀下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但因为马林每次提起爷爷时那点儿温情的流露,让严谨嘴里骂得虽狠,实际上却容忍了他对自己那些亲热的举动。

面对王管教,严谨不禁面露难色:这真不好办王管教,明摆着他是怕死,我能怎么劝他?跟他说头掉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王管教说:少废话,我知道你有办法。

离关押马林的监室还有十几米的距离,严谨便听见里面镣铐撞击的声响,急促而零乱。

从探视孔看进去,里面没有灯光,但借着室外的光线,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停冲撞着墙壁。

严谨默默看了好一会儿,嘴对着探视孔,冲里面喊了一句:马林,你爷爷来看你了。

监室里水陆道场一样的声音蓦然静止下来。

严谨便对随行的警察说:麻烦您把门打开。

见警察犹豫,严谨又说:放心,不会出事。

门打开了,严谨迈进去,随着铁门在身后关闭,眼前变得漆黑一片,只能依靠耳朵辨别声源。

镣铐和衣服窸窣的声响,指示着马林的方位。

他随着转过去:是我,严谨。

不是说我爷爷来了吗?你骗我!丁零当啷的声音似乎在慢慢接近他,隐约携带着怒气。

严谨站着没动,平静地说下去:马林,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爷爷。

我答应你,有我出去的一天,就把你爷爷当我亲爷爷一样奉养。

他面对的方向突然变得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身体挪动的声音重新传过来:你不是又在蒙我吧?李国建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吧?我在道上混这么多年。

放屁都得在地上崩个坑,说过的话更不会咽回去。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马林吸了吸鼻子:别告诉爷爷我被政府枪毙了。

跟他说,我去外地赚钱了。

好,我每个月按时给他汇钱,就说是你的工资。

我爸的骨灰盒,还存放在殡仪馆。

钥匙牌就在我爷爷床褥下面压着。

你能帮我找一地儿埋了吗?我怕以后没人交钱,他们把我爸的骨灰扔了。

行,回头我找块地儿,把你和你爸埋一块儿。

马林又不作声了,过一会儿镣铐叮当作响,伴随着窸窣的声音,黑暗的监室里连续爆出一溜儿火花,那是羊毛与化纤摩擦引起的静电。

哥,这件羊绒衫还你吧,我用不着了。

严谨循着声音走过去,摸到一副瘦骨嶙峋的光溜溜的肩膀。

在伸出手臂之前,他犹豫片刻,想到前边是个丧失人性的小杀人犯,心里顿时别扭起来,但最后他还是飞快地抱了对方一下:留着上路穿吧,兄弟。

别害怕,谁都有这么一天。

这辈子生得不好,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

他松开手臂,转身朝门口摸过去。

在黑暗中待了几分钟之后,眼前已隐约有点儿光亮,足够让他看到大门边缘漏进来的微弱光线。

才在门上拍了两下,通知守在外面的警察开锁,马林在他身后喊了一嗓子:李国建知道他大哥躲在哪儿。

严谨的手指一下僵住:你说什么?马林说:他和别人聊天,我偷听到的。

他说他不敢告诉你。

你还听到什么?他说你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哥,他说的是假的吧?你那么有本事,一定能出去的对吧?你刚才答应我的,都是真的对吧?严谨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回答他:你放心,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办到。

然后拉开门走出去了。

严谨回去向王管教复命,这才知道正好错过了律师的会见。

虽然内心焦急而遗憾,却着实无奈,只好等下一次机会。

好在此刻这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马林刚才那句话像只大马蜂一直在他脑子里嗡嗡回响。

趁着上午放风时间,他带人把李国建堵在一个监视器监测不到的死角。

时隔两月,原来跟着李国建混的那些人,都已经成了严谨的死忠粉丝,七八个人把李国建团团围住。

李国建并不是个硬骨头,严谨几拳落下,他便吐了实话:大哥以前交代过,一旦他躲起来了,有急事时就去通州的别墅找他。

这套别墅是用他最宠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买的。

平时他们都住市区,很少去那儿住。

严谨一把将他推到墙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冷冷地问:刘伟呢?我不知道!谨哥,我进来的时候他还在,我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李国建的为人比刘伟老实多了,从他眼睛里真实的恐惧就能看出来。

严谨松开他,喝了一声:滚!李国建却没有马上滚,而是用哀求的语调对严谨说:谨哥,你要是见到大哥,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小命儿难保!严谨说:如果真找到他们俩,我会替你保住你这条命的。

这意外得来的地址令严谨十分激动。

他焦急地盼望能尽快和律师见面,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将消息传递出去,假如真能找到刘伟,他的不白之冤就可以洗脱了。

但是他没有等来律师的会见申请,等来的是专案组的提审。

两个月的时间,二十四小时接触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犯罪违法嫌疑犯,严谨惊觉自己的气质也变得越来越猥琐,再次见到赵庭辉,看到他透过笔挺的警服散发出的浩然正气,反而有种异样的亲切。

发现赵庭辉的肩章由一杠三花变成了两杠一花,他笑起来:哟,赵警官,升官儿了啊,恭喜恭喜!赵庭辉还是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复:谢谢。

严谨仍在考虑是否能把冯卫星的住址告诉专案组,由他们直接抓捕,赵庭辉已直入主题,劈头问了他一个问题:去年十一月,你向被害人湛羽母亲的医院账号里打入十万块钱?是。

去年八月,被害人受伤,你为他花了四万六千元医疗费?对。

整容比较费钱。

你为被害人花这么多钱,什么目的?严谨一点儿都不傻,一听第一个问题就明白他问这些到底什么意思。

心中怒气顿生,一改方才端正的坐姿,将身体从提审室专为犯人准备的审讯椅上出溜下去,叉开两条长腿,他斜起眼睛看着赵庭辉,面露嘲讽:我要说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你相信吗?速记员的笔记本电脑键盘在啪啪响,赵庭辉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而是挪到下一个问题上:我查看了你在部队的档案,特种侦察连的狙击手,立过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我没记错吧?时间长了,记不得了。

赵庭辉站起来,一直走到严谨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那你还记得,你杀过人吗?严谨一下坐直了身体:我有权利拒绝回答这种问题吧?这问题和你正问的案子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