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串连珠炮似的逼问,季晓鸥沉默了好久。
一边是严谨,一边是湛羽,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几分钟后她开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找我?你甭想多了。
我就是觉得,你两家都认识,我哥的情况你了解,那边对你也不会有抵触情绪。
季晓鸥摇头:我一直都把湛羽当作弟弟。
假如你是我,你能坐在他父母面前,跟他们讨论他们独子的一条命到底值多少钱吗?你做得到吗?或许你能,可我做不到!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严慎脸上可以打皱的部位全都皱了起来,这一瞬间,神情出奇地像严谨,那姓湛的孩子不就是为了钱才去卖的吗?能教育出这种孩子的父母,在钱面前不动心吗?不过就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老实说,我不爱和这种人打交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底线。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听说过这话吧?其实我知道你和那孩子有点儿那什么的关系,不过既然我哥不在乎,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没用是吧?季晓鸥抬起眼睛盯了她半天,不动声色地反问:那您是成心来吵架的对吧?严慎似反省了一下,自己也发觉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妥:对不起,我最近压力很大。
刚才那话我收回。
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跟你说,湛家不知受了谁的撺掇,在微博上开了一个账号,专门用来造我们家的谣,把我哥名下的财产都算在我爸头上,把公安局正常的办案程序歪曲成我爸的干涉。
他们明明知道微博的影响力有多大,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又有多少!如今网监天天蹲在网上看热门消息,纪委已经开始介入调查了你知道吗?这实在太荒唐了!做了几十年官的人,谁真禁得起故意上纲上线的调查?这是有人在浑水摸鱼故意捣乱你懂不懂?你要是能先跟湛家谈谈,让他们明白,别傻乎乎做别人的枪,那最好,只要价钱合理,我们愿意拿钱摆平。
季晓鸥站起身,打算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再说一次,这个中间人我不会去做。
你尽可以自己去试试。
可我觉得,湛羽的父母,他们是没钱,但没钱的人,也和你一样,有做人的尊严和底线。
她走出房门,吩咐店长小云,替我送客。
虽和严慎不欢而散,但她的出现却提醒了季晓鸥,从湛羽火化以后,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李美琴了。
季晓鸥不敢去见李美琴,因为她总想起她跟李美琴说过的话:上帝没有给你想要的,他让你等待,是为了给你最好的。
她怕李美琴问她,如今这一切就是你说的最好的东西?假如李美琴真的这样质问,她将无言以对。
事实果然如季晓鸥所料,严家派去湛家的说客,真的碰了个大钉子。
湛羽的母亲这样说:你能让我儿子活过来吗?他要是能活过来,你想要多少钱,我卖血卖肾都付给你!湛羽父亲回答:我们不要带血的钱,孩子的命无价,我们只要凶手伏法。
但上述细节的描述并非来自严慎,而是季晓鸥从网上了解到的。
因为听严慎提起微博,她也注册了一个账号登录上去。
摸索一会儿,便学会了大部分功能,很快找到严慎说的那个微博。
她翻了几页,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虽然该微博的注册名为湛羽之父,但她能确定这些微博绝对不是湛父写的。
写微博的人,从词汇量的大小和用词的准确性判断,至少有大学或大学以上的文化水平。
最新的两条微博,说的就是严家妄图用钱收买湛家父母闭嘴的事。
中心思想总结得掷地有声:法律的公正就是穷人的生存底线。
因此两条微博的下面,有将近六千条评论,转发更是早已破万。
季晓鸥点开评论看了一会儿,除了对湛羽父母的安慰,还有号召为其捐款的倡议,其余的都是对严谨和严家的谩骂,简直汇集了汉语里所有的贬义词。
她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关了评论页面。
望着微博顶部那张湛羽的头像,上次让她心烦意乱的那种感觉,又来折磨她了。
可她一时半刻又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微博那些文字莫名的熟悉,从这些文字里,自己好像应该知道点儿什么,但事实是她又明明白白地不知道。
烦躁的她终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出去。
赵亚敏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瞧见她穿了出门的装束,便扭过头问: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季晓鸥换鞋:哪儿也不去,出门走走。
在她身后,赵亚敏意味深长地冲老伴儿使个眼色:你瞧见没有?看来给她找对象的事儿,还得抓紧。
再这么下去要出事儿了。
咱们医院,一辈子没结婚的那俩老姑娘,最后不都神经不正常了吗?出了家门,季晓鸥沿着街道慢慢溜达着,路边已有迎春花吐出半开的花蕊,在几棵银杏树的后面,她看到一栋三层小楼,大门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教会礼拜日的活动通知。
她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三楼有扇窗户半开着,有灯光透出,而且隐隐传来钢琴的伴奏声,和着赞美诗的声音:生病的人会不会拒绝健康?忧伤的人会不会拒绝安慰?孤单的人会不会拒绝同伴?迷失的人会不会拒绝方向?寒冷的人会不会拒绝温暖……她踮着脚仰起脸,想听得更真切些,但那声音却似突然消失了。
当她转身要离开,歌声又飘了过来:绝望的人会不会拒绝希望?漂流的人会不会拒绝家乡?朋友你为什么拒绝?朋友你为什么拒绝?……这一瞬间,市井的喧嚣烟消云散,车辆的噪声急剧滑落,周围一切妨碍音乐的声响仿佛一下子退却了。
圆润的歌声仿佛天堂落下的泪珠,湿润了她那颗被初春凛冽的寒风吹得皱巴巴的心脏。
她的脚自发开始行动,领着她沿楼梯走上三楼。
三楼正对着楼梯的那个房间,大门虚掩着,歌声就是从这个房间传出来的。
季晓鸥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
这是一个教室模样的房间,讲台边有架简易钢琴,站在台上的唱诗班,都是穿着白色圣袍的年轻女孩子,以清丽的声音唱着一首极其熟悉的赞美诗: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她凝神倾听着那些年轻声音的细语倾诉,倾诉着她们对爱情的向往和渴望,伴奏钢琴曼妙地洒落一串清脆的音符,在键盘的尽头,仿佛珍珠弹落在地板上。
她听了很久,不知是从哪个瞬间开始,感到双眼湿润起来,周身都有些不能自已地战栗。
在这种圣洁的氛围里,世界变得透明洁净,让人错觉时光能够重来,梦想能够实现,所有的情都会燃所有的爱都还在。
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似有无数朵洁白的花在眼前次第开放,那种叫人心悸的纯洁和美丽,它的名字,叫作爱情,在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中屡屡被误读的爱情——那些都变成房和车的爱情。
季晓鸥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当众流泪。
然而眼泪却不听话,簌簌地滚落,顷刻间就湿了两颊。
活动结束了,周围人渐渐走空,只有钢琴仍在轻声弹奏着慢板类的曲子。
弹琴的是一个清秀的女人,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卷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有一股秀韵天成的气质。
季晓鸥远远地看着她,只希望琴声能再多持续一会儿,能让自己在这里再多坐几分钟。
弹琴的人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把那些轻快的钢琴曲一首一首地弹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钢琴的调子忽然一变,从古典音乐变成一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
季晓鸥知道那是一首英文歌曲,高中时流行的十大英文金曲中必有的一首,但年代久远,实在想不起名字了。
琴声的余韵就结束在这首英文金曲里。
那女人合上琴盖站起来,蓦然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明显吃了一惊。
她径直走过来,突然看到季晓鸥脸上的泪痕,表情一下变得极其柔软: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没有没有,我没事儿。
季晓鸥赶紧摇头:在听你弹琴。
你刚才弹的那首歌叫什么,太好听了。
你喜欢这首歌?女人笑了笑,它是一首很老的歌了,名字叫‘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哦,想起来了,《今夜庆祝我的爱》。
这种老歌承载了太多回忆,能让人想起很多美好的往事。
你说得对,它的确会让人想起很多很多的美好往事。
女人举起手臂,将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
她望着季晓鸥,你是信徒吗?季晓鸥迟疑一下:算是吧,只是还没有受洗。
女人微笑:那太好了!喜欢唱诗班吗?这里收留了很多失落的灵魂,你若喜欢,也可以加入。
季晓鸥好奇极了,这女人笑容里似带着一丝肃穆的哀伤,像是刚从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中走出。
因为女性也可在基督教会中担任管理和传教的职务,所以她问:你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吗?女人摇头:不是,我和你一样,都是未受过洗礼的平信徒。
你没有受洗?为什么不受洗呢?长得这么圣母范儿,却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季晓鸥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女人脸上又现出那种宗教题材画中特有的微笑:因为我知道我追随主耶稣的动机并不纯粹,只是因为很久以前我爱上一个人,却因为迟疑和不信任,最终失去了他。
在他离开以后,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瑰宝。
我愿意重生得救,只为有朝一日能在天上重新见到他。
季晓鸥哆嗦了一下,怀疑眼前这女人是不是从异次元平行世界穿越过来的,怎么所有的台词听上去都不像现实社会的正常对话呢?幸亏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烟灰色修身羊毛连衣裙,既没有赤脚穿着球鞋,也没有穿着白棉布裙子,更没有海藻般的长发,没有这些典型的小清新特征,季晓鸥认为还是可以彼此多聊两句的。
于是季晓鸥问道:假如你能再见到他,你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再怀疑,完全信任他呢?她回答:你相信神的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吗?如果你相信,就将一切怀疑恐惧和压力都交给神,神自会把答案放在你的心里,你只需追随你的心,无须想太多的过去和未来。
不要恐惧扫过你生命的暴风雨,那不过是神的试炼。
很多时候,他让我们等候,仅仅是要操练我们的忍耐。
即使所有的欢乐都失去了,上帝仍会给你力量让你站起来。
几句话听得季晓鸥心头剧烈震荡,纠结多日的问题,竟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嘴里听到简捷可行的答案。
按住怦怦作响的心口,她怀疑地问:你是谁?约翰?路加?还是保罗?难道你是上帝派来点化我的吗?女人被逗得笑起来。
这一笑,季晓鸥才能看到她眼角一两条若隐若现的细纹,多少也应该有三十岁了。
她说: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不过我只是个凡人,我姓赵,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May。
那天晚上,季晓鸥的祈祷词里,多了这么一段:神啊,从今往后,我必不再向你述说我的软弱和痛苦,请将勇气和力量放置于我的内心,哪里有伤害,我传达宽恕;哪里有忧愁,我带去喜悦;哪里有幽暗,我带去光明;哪里有疑惑,我播下信心;哪里有绝境,我带去希望。
她终于积聚起足够的勇气去见李美琴。
除了看看李美琴的近况,起码也能问问那个微博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谁。
她被自己脑子里那个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的灵感折磨得心烦意乱。
就近出了地铁站,季晓鸥没有选择公交,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她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
快到目的地时,出租车在最后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
季晓鸥无意中抬起头,朝原来那栋楼房的方向瞄了一眼,仿佛晴天里打下一个霹雳,她蓦然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