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追到门口:要不要去医院?我开车送你去。
去你妈的医院!开你妈的车!湛羽破口大骂,言辞清晰,连最后一分酒意似乎都醒透了。
电梯到了,门滑开,他进了电梯,一手用外套捂住伤处,一手朝严谨竖起中指:你见死不救,你妈的!然后电梯门迅捷地合上了,只把严谨气得火冒三丈,可又不能真追下去跟个二十岁的毛孩子较真,只能重重甩上防盗门,大骂一声:浑蛋!回到客厅,严谨才发现刚才搀扶湛羽时,衬衣的袖子和前襟蹭上大片血迹,算是彻底废了。
他骂骂咧咧地脱了衬衣甩进洗衣筐,又朝着那堆屏风的残迹踢了两脚,终是难以泄尽心头的那股怒气。
直到第二天,他才从冯卫星那里得知,湛羽果然又回了酒吧街,此番回归,那个花名叫作KK的MB,在酒吧街声名愈盛,更兼男女通吃,老少通吃,生意愈加兴隆。
而刘伟放话要干掉湛羽,竟是真的。
因为湛羽胆大包天,居然睡了刘伟十九岁的新女友。
冯卫星问严谨,这事儿打算管吗?严谨牙都快咬碎了,却装着毫不在意,懒洋洋地回答:老子不管了,要死要活随他们去。
严谨绝不会想到,他铁了心打算再不管湛羽闲事的那个晚上,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活生生的湛羽。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场大雪覆盖了岁末年初的北京。
凌晨六点多,天色尚未全明,一个早起的拾荒者在一个大型居住小区的垃圾筒里,发现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她粗粗看了一眼,以为是被别人丢弃的猪肉和碎骨,便拎到路灯下查看是否还能食用,却在其中发现了一只属于人类的手臂。
拾荒者被吓得魂飞魄散,扔下塑料袋狂奔而逃。
周围几栋楼的住户,几乎都听到了她那声凄厉的尖叫。
季晓鸥是从顾客的闲聊中才注意到那条新闻的。
元旦假期的第二天,美容店里的顾客并不多,除了每天必来造访的方妮娅,还有楼上一户人家的两姐妹,合家吃完团圆饭之后,相约下楼一起做面部护理,边享受按摩边隔空聊天,继续她们在家中尚未讨论完的话题。
起初季晓鸥并未留意她们在聊什么,她正忙着给方妮娅做经络排毒的身体按摩。
这些日子方妮娅的心情极度不好,说老公最近夜夜晚归,碰都不肯碰她,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一定有外遇了。
可任凭她如何明察暗访,却始终无法找到那位第三者的任何蛛丝马迹。
季晓鸥尚未结婚,遇到夫妻间的这些事真不知道怎么帮她,只好劝她沉住气再等等看,别冤枉了好人也别放过一个小三。
直到方妮娅进了浴室,她才能坐下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这时候,邻家两姐妹的聊天声飘进了她的耳朵。
妹妹说:太可怕了,切那么碎,绝对是个变态杀人狂干的。
姐姐说:就是,简直像《沉默的羔羊》,现在老有这样的案子,这社会怎么啦?季晓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们在讨论的是桩新出的碎尸案。
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那姐姐激动得差点儿从床上爬起来,这么大事儿你居然不知道啊?今早好几份报纸的头版。
说是恶性案件,警察怕影响不好一直封锁消息,没想到网上早就有现场照片了,闹得特别大,才公开呢。
季晓鸥这才有了点儿兴趣,等顾客走了,她上网搜了一下,发现各大门户网站都有了碎尸案相关的新闻,但皆语焉不详,只说两日前警方接到报案后,经过搜索,又在本市其他地域的垃圾桶内发现装尸体碎块和其他证物的塑料袋,抛尸现场已受到警方严密保护云云。
在她常去的那家著名网站的论坛里,首页也飘着一条相关的热帖。
季晓鸥发现,其实两天前她就看见了这个帖子,只因帖子题目上标着图片血腥,慎入的警示字样,她自觉神经脆弱,经不起过分的视觉刺激,就没点进去看。
几天没留意,这条帖子的人气和回复数已经暴涨。
她点开瞄了几眼,第一张照片的血腥程度就让她吃不消,立刻关了页面退出来,转去看娱乐圈的八卦新闻了。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季晓鸥听到父母议论的,居然也是这个碎尸案。
她取过父亲订阅的晚报,看到它居然又占据了社会版头条的位置。
比起昨天的消息,今天的新闻有了更多的进展,说警方将发现尸块的垃圾桶全部运回,不仅将找到的尸块拼合成一具基本完整的尸体,而且现场还提取了死者衣物、包装袋等重要的残留物证。
经法医勘验,已确定受害者的年龄和性别,死亡时间约为七天前,即十二月二十四或二十五日,系人为分尸,定性为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现正进行失踪人员的DNA甄别。
看到警方披露的受害者衣物特征,季晓鸥心中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丝不安,虽然这不安在此刻显得那么荒唐。
而赵亚敏的感慨则是针对二十岁至二十二岁,男性这几个字发出来的:这是谁家的孩子?跟老二家的晓鹏差不多大,就这么死了,还死得这么惨,让他爸爸妈妈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呀?看着身边专心看报的季晓鸥,在她额角用力点了一下,平时回来那么晚,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我那是担心你出事儿。
什么时候你自己养孩子了,才能知道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季晓鸥合上报纸,不耐烦地说:是,您就恨不能把我拴在您腰带上,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向您报告,您那叫控制欲懂不懂?控制欲太强了也是病,得治!不等赵亚敏反应过来,她抛下报纸跳起来,跑进自己房间关上门,把她妈气急败坏的骂声关在了门外。
老百姓的生活总归是四平八稳,一向乏善可陈,突然出了一个极具刺激性的社会事件,立刻变成热点新闻,像每天到点儿观看电视连续剧一样,对碎尸案破案进度的追踪,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季晓鸥也不例外。
本市几份发行量挺大的报纸,深谙读者的这种心理,连续几天都有该案的报道,可惜内容大同小异,并无实质性进展。
直到第三天,经亲属的血液DNA鉴定,被害者的身份终于确认,警方向全社会公开悬赏破案线索。
湛某,男,二十二岁,某大学计算机工程系学生。
视线落在这行并不算醒目的黑体字上,季晓鸥嘴里正含着一口豆浆尚未咽下去。
她惊恐地瞪着报纸,食道肌肉像是忽然失去了吞咽功能,那口豆浆堵在喉咙口,半天不上不下,终于改道进了气管,呛得她大咳起来,喷得报纸上全是豆浆。
赵亚敏一边儿替她捶背一边儿数落:你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吃个饭都能三心二意吃到气管儿里去?这报纸你爸还没看呢,就被你弄成这样。
季晓鸥抹抹咳出来的眼泪,一声不响站起来,双眼发直,梦游一样朝大门走去。
赵亚敏追在她身后嚷:又不吃早饭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吃早饭伤肝胆!喂喂喂,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一样,这是去哪儿啊?你还穿着睡衣哪!季晓鸥要去的地方是湛羽家。
被豆浆呛到之前,她突然想起前几天警方在报纸上公开的死者衣服特征,提到一件红黑两色的菱形格羊毛衫,而她曾给湛羽买过一件,款式颜色和报上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还存着万一的念想:没准儿是她过于神经质想得太多了,说不定是个巧合呢。
但站在湛羽家门外,那份侥幸便被眼前的画面砸得粉碎。
湛羽家所住的楼房,拆迁已经迫在眉睫,很多住户都搬走了。
大部分房间的窗户也被拆走,只剩下黑乎乎的窗洞,好像被剜掉了眼珠的眼眶。
在这一片支离破碎的颓败场景中,还有七八户依然显现出生活迹象的窗口,那是拆迁条件尚未谈妥的坚守者,湛家也在其中。
湛家的灰色防盗门大开着,门内有哀乐声传出来。
门两侧排放着三四个无精打采的花篮。
季晓鸥不敢去细看那些挽联,但湛羽的名字还是如同一把烧红的针,固执地扎入眼中,刺得她双眼剧痛,痛得眼泪在不知不觉中爬了满脸。
客厅迎门就是湛羽的一张黑白照片,比他现在的年纪小三四岁的样子,清秀雅致的少年模样,天真无邪的眼神,微抿的嘴角,一脸稚气地望着每一个人。
季晓鸥呆呆地看着他,一路上仿佛被冰封的感觉这会儿才慢慢复原。
似乎是一把刀刺进身体里,还要等一会儿血才能流出来,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追得上她视觉和听觉的感受。
她一再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不会是做梦吧?怎么可能呢?那么年轻那么美好的少年,怎么能和碎尸案这几个字有了联系?严谨一直不知道湛羽被害的消息。
他平时几乎不看报,上网也只看国际新闻和财经新闻,极少看社会新闻的版块。
直到一个饭局上,有人告诉他说刘伟跑路了,他随意问了句为什么,对方说:前些日子刘伟不是天天嚷嚷着要灭一个小男孩嘛。
事关湛羽,严谨多问了一句:啊,这事儿我知道,他俩最后怎么着了?死了。
那人说,被大卸八块,惨极了!严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在吸溜面条的嘴停止得颇为古怪,没有被咬断的面条又落回碗里:谁死了?就那个叫什么KK的小MB。
哎,谨哥,不是说,那小男孩原来跟着你吗?严谨没有回答,扔下筷子呆坐一会儿,站起来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一份报纸,停在路边看完那条短短的新闻,抽掉几根烟,他给冯卫星打了个电话,但是冯卫星常用的那个手机却关机了。
再换一个跟冯卫星关系很近的朋友,朋友说,他也找不到冯卫星了,似乎刘伟一跑,冯也跟着销声匿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无效,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接到严谨的电话时,季晓鸥正在湛羽家。
湛家不大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只有李美琴在床上躺着,什么话也不说。
从确认湛羽的死讯,李美琴的表现就不太正常。
她一直不知道儿子失踪之事,是湛羽的同学看到报纸上的认尸公示,觉得有点儿像没有请假就擅自离校八天的湛羽,于是报告了辅导员。
湛羽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离开宿舍,走时换了一身新衣服,其中就包括警方提到的那件红黑格毛衣,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消息汇报到系里,学校几经查证,最终报警。
因为担心李美琴的身体承受不住过多的刺激,她娘家的亲戚找到刚从医院出来的湛羽父亲,去公安局认尸并做了DNA检测。
湛羽父亲红着眼睛从公安局回来,把一份《死亡证明》摆在李美琴的面前。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直愣愣地盯着那张纸,盯了有十几分钟,然后她拂掉那张纸,像拂掉一粒尘埃,她躺下去,睁着眼睛,变成了一具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
三四天了,她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水是别人用勺子强喂进去的,勉强维持着她日渐衰落的生命迹象。
季晓鸥在湛家待了一会儿,发现满屋子的远亲近戚,却没有一个思路清晰能真正做事的人。
案子未结,湛羽还在殡仪馆的冷冻柜里,暂时不能火化,可他的身后事还是要准备的。
但他父亲躲在角落里,一直闷头喝酒,间或落两滴眼泪,问他什么都说不清楚不知道,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主意特别多,一旦问起后事如何处理,却全都变成了锯嘴的葫芦,谁也不肯多说话。
季晓鸥困惑了好久,才从那些拐弯抹角的话里琢磨出他们真正的意思。
湛家现在已是一个烂摊子,湛父喝酒喝得白痴一样,而且他的经济状况什么样大家都清楚,李美琴的精神状态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这些人恐怕都是担心说多错多,一旦拿了主意,就得出钱。
可说这些人不愿管事吧,他们又对另一件事特别感兴趣,就是湛家的拆迁费究竟能拿到多少。
季晓鸥心中的悲痛,被她此番见识到的世事凉薄碾磨成了彻底的麻木。
她站在室内唯一的窗前,将窗扇打开一条小缝儿,让室外清新的冷风冷却她内心的燥热。
理清自己的思绪,她把看上去最靠谱的湛羽小姑拉到一边,说湛羽头七已过,无论如何也得把他的身后事料理一下,钱不管多少她都可以出,但不管湛家还是李家,必须有人出来主事。
湛羽是有父母有亲戚的人,直系血亲不出头,她一个外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
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她自觉话说得并无不妥,未料到小姑冷笑一声,两条文得细细的长眉扬起来,对她说:对呀,你一外人,掺和什么呀?老湛家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
再说,美琴现在又不是没钱。
你出钱?图什么呀?难道也看上她这套房子了?噎得季晓鸥哑口无言,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放眼一看满屋都是湛家的亲戚,显得她孤立而多余。
她一跺脚出了门。
本来想去趟社区医院,因为李美琴现在的状态不能听之任之,至少需要输点儿葡萄糖。
但她刚走出房门,迎头碰上两个男孩,手里捧着大捧的白菊花,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学生,大概是湛羽的同学。
她低着头侧身让路,其中一个大男孩却叫了一声:师姐。
季晓鸥抬起眼睛,眼熟,肯定见过,可想不起来在哪儿认识的。
那男孩说:我和湛羽一个宿舍,夏天的时候你不是去过我们宿舍吗?季晓鸥这才恍然,原来他就是那个在宿舍接待过她的男生。
她点点头算是招呼,和他擦身而过。
等她下了楼,正跟路人打听社区医院的地址,那男生小跑着从楼道里追下来:师姐师姐您等等!男生一直跑到她跟前,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哭得微红的眼睛:聊会儿可以吗?有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想问问你。
说吧。
湛羽一直是我们宿舍花钱最俭省的。
从几个月前开始,忽然间就像是变了个人,衣服都是名牌,还新买了手机和笔记本电脑。
他说是他爸爸做生意发了财,可我刚才看了,他们家可不像是发了财的样子。
季晓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男生赶紧摇头:你别误会,师姐。
我就是觉得,这事跟他被害有没有关系啊?警察来过学校,把他的东西都取走了,可这都半个多月了,不但案子没有一点儿进展,公安局更是连句话都没有,你觉得会不会因为湛羽家没什么背景,他们不太上心?季晓鸥叹口气:这事儿真没法儿说,都是无权无势的人,只能人家说什么听什么。
男生也叹口气:要能帮帮他就好了。
说真的,湛羽在时,我们关系也不是特别好,可他走了,回想起以前,我觉得好多事儿都对不起他,现在想想真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