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羽看看身边面无表情的侍者,拿过菜单又加了两个贵菜和一瓶红酒,这才说:我请得起!季晓鸥倒吸一口凉气,餐厅里灯色暧昧,她的脸逆着光,也能捕捉到她双眼圆睁的表情。
良久,她撇了撇嘴:行,你有钱,那就可劲儿花吧!你如今一个月到底挣多少啊?湛羽却答非所问,他怔怔地望着季晓鸥:姐,你今天真漂亮!季晓鸥今天听到第二个人说同样的话了。
林海鹏夸她时她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只觉得不耐烦。
湛羽这么一说,她的脸忽然飞红。
低头忸怩片刻,她咬着嘴唇笑了笑,跟湛羽解释:平时我不会这么穿的,今天有点儿特别情况才穿成这样,你别想歪了啊!湛羽说:是为了刚才送你那男的吗?是。
可又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以前他做过我男朋友,可现在不是了,明白吗?不明白。
得,我也不指着你现在能明白。
季晓鸥摆摆手,说真的小羽,今天你也特别精神。
这么帅的小伙儿,学校里难道没有女生追你吗?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有没有女朋友?湛羽低头笑笑,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多,很多。
很多女朋友?不是。
那就是很多女生喜欢你?姐,咱能不说这个吗?不知为什么,对这个男生应该喜闻乐见的话题,湛羽显得十分不感兴趣,他岔开话题,我给姐准备了一件生日礼物,希望你喜欢。
嗯?季晓鸥坐直身体,请我吃饭就吃饭,还买什么礼物?你这孩子真是疯了,明儿不打算过日子了?湛羽不说话,只是从身后取出一本16开大小塑胶封面半寸厚杂志一样的册子,双手递给她。
季晓鸥翻开,仅看到扉页就脸色大变。
原来扉页上印着一段文字:我一直以为上帝知道一切事实,但现实却是他不知道这样描述的事实。
我从没有像今天一样,渴望生活在一个人人都有生存保障的地方,没有对饥饿的恐惧,没有无钱治疗疾病的无奈,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路人,心中都有足够的安全感,脸上拥有发自内心的从容与微笑。
这是她在自己博客写过的话。
再翻下去,一页页都是她自己在网上的文字——日记、读书笔记、信笔涂鸦的小说……湛羽送她的,并不是普通杂志,而是一本自己排版印刷的纪念册。
结实的铜版纸,精美的排版,精心配置的插画,无一不显示出制作者的良苦用心。
季晓鸥震惊,有一刻连呼吸都为此屏住,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湛羽,这是……湛羽有点儿紧张,似乎犯了什么错,惶惶然地望着季晓鸥:对不起,姐,有一次我用你的电脑,看到你的QQ号,你的空间没有加密,我就进去看了,空间里有你的博客链接,我觉得你的博客写得特别好,所以就全部拷贝下来,找人做成了书。
我喜欢你的空间签名,‘我不相信有天堂,因为我被困在这个地狱里太长时间了。
’我最喜欢你说的这句话。
季晓鸥受惊过度,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喃喃道: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亚瑟王说的。
不是你说的也没关系,不管谁说的我都喜欢。
季晓鸥沉吟不语,只是轻轻摩挲着浅灰色的封面。
封面上一朵半开的栀子花,花瓣娇嫩,花萼部浅淡的红色细丝都看得清楚,显见印刷的质量相当不错。
旁边四字行草无处告别,以及一行小字季小糊,正是季晓鸥的博客名和惯用的网名。
姐,这礼物你还喜欢吗?坦白说,这是季晓鸥二十多年来收到过的最别致的生日礼物,感动还是有一点儿的,但更多的是意识到被人窥视的惊惧。
季晓鸥向来把网络和现实分得很清楚,从不跟网友见面,如今她在网上肆意的文字第一次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现实中,面对的还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人。
季晓鸥一瞬间的感觉,像是坠入一个常做的隐秘噩梦——忘记了穿衣服就裸身出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虽然周公解梦将之解释为即将发财,但季晓鸥难忘那种极力想隐藏自己身体时的窘迫和尴尬。
面对湛羽亮晶晶的眼睛,像小孩儿做了自以为是的好事,仰脸期待大人夸奖一样的表情,她不忍心实话实说,只能违心地嗫嚅一句:我……很喜欢,谢谢你!心里却在想,回家就得把QQ空间和博客全部加密。
湛羽并未察觉她的心理挣扎,抿嘴笑一笑:你喜欢就好,我真怕你骂我。
季晓鸥一直把湛羽当成孩子的,虽然他也二十出头,而且只比她小七岁,她心里再不高兴,也不会和他计较太多。
何况空间不加密,为图省事永远只肯用一个网名,本来就是她的错误和疏忽。
她苦笑一下,配合着装出愉快的样子:我干吗要骂你?这份礼物很特别,我真的很喜欢。
湛羽嘴角弯起一个快乐的弧度,露出一口白牙,还是孩子般渴望表扬的迫切。
季晓鸥的心直口快在湛羽面前一向没有市场,他身上像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控制着她的心智,当然季晓鸥绝不会承认她是在美色面前色授魂与。
就在她搜肠刮肚想要再追加几句谢词的时候,忽听包里手机响。
季晓鸥如释重负,立刻取出手机,原来是严谨的来电。
她接通电话,因为严谨无意的解围,对他的感激就变成近乎夸张的一句问候:你好,严谨!湛羽的笑容在这一瞬间迅速黯淡下去。
他低头舀了一勺冬阴功汤,喝得苦涩沉重,拖泥带水,仿佛勺子里盛的不是酸辣可口的草菇和鲜虾,而是入口极苦的中药。
严谨在电话里问季晓鸥:你现在有时间吗?出来见个面,我有事儿跟你说。
季晓鸥回答:现在不行,我正跟朋友吃饭呢。
先甭吃了。
告诉我地址,我现在过去接你。
严谨把话说得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令季晓鸥十分不悦:你想什么呢,太自说自话了吧。
我还没同意见你呢。
你跟谁吃饭呢?推了!严谨显得十分急躁,吃顿饭有多重要?跟你说了有急事儿!季晓鸥说:一顿饭是不重要,可要看今天什么日子。
今儿我生日,别人愿意请我吃饭,我也愿意跟别人吃饭,关你老人家什么事儿呀?严谨似乎被噎了一下,再开口换上了比较温柔的口气:我不知道是你生日,回头再补你行不行?真的有事跟你商量,你告诉我地方。
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这事它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季晓鸥叹口气,打算迁就一下严谨的霸道,我正跟湛羽吃饭呢,小孩儿难得请回客,等吃完我联系你吧。
谁知严谨一听到湛羽的名字,立刻变了腔调,声音震得季晓鸥的耳膜嗡嗡作响:什么?我到处找不到他,原来跟你在一块儿呢?你们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季晓鸥彻底生气了:你又抽什么风?说了吃完就联系你。
跟你说,等着!她用力按下通话结束键,想了想,又把手机设置成静音状态,塞进手包拉上拉链,然后抬起头望着湛羽笑一笑。
湛羽咧咧嘴,仿佛想做出一个回应,就像此前在咖啡厅里习惯了的逢迎微笑,不过此刻的他却像穿少了一件衣服,周身的寒冷僵硬了嘴角应有的笑意,终于成了叹息一样的表情。
季晓鸥没有意识到,九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将注定成为她过往生命里最难忘的一个生日,早在她第一次在地铁遇到湛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反复几次拨打季晓鸥的手机都被转入语音信箱之后,严谨放弃了从她那里得到地址的企图。
虽然气急败坏,可这点儿小事似乎还难不倒他,他通过电话联系上许志群。
听明白他的要求,许志群当即急了眼:你以为我有特异功能能直接穿透运营商的业务层拿到监控对象的位置资料吗?手机监控的对接是需要权限的,我们执行任务时都得按手续请运营商从系统里取数据。
严谨不管那一套: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
许志群说:严子咱俩到底算不算真哥们儿?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你还不如去找程睿敏,让他找个黑客直接进入运营商的数据库,可能更快。
严谨回答:少废话。
给你十五分钟,我要结果。
气恼归气恼,二十分钟后许志群还是给严谨发来一条短信,以一座著名的写字楼为圆心,给出一个方圆两百米的搜寻范围。
许志群故意在整他,因为这座写字楼是CBD白领最集中的地方之一,周围各种各样的餐厅不少于二十家,严谨要一家一家地扫过去,很可能得找到半夜了。
所幸他对京城的餐厅,尤其是繁华地带有点儿名气的餐厅十分熟悉,再以常理推测,既为季晓鸥庆生应该不会去太随便的地方,这样就剔除了十几家快餐性质的餐厅,仅仅剩下五六个比较有档次的地方,这就好办多了。
当严谨把车停在那家泰国餐馆门外时,季晓鸥和湛羽面前的红酒仅剩下一个瓶底,酒至半酣,正是飘飘然感觉最好的时候。
两人在讨论上帝是否真的存在。
湛羽说:至少现在没有一个人宣称自己亲眼看到过上帝,你们信上帝的人相信人死了灵魂会进入天堂,可是人是否有灵魂,天堂地狱是否存在,活着的人谁也不能证明,你想说服我相信上帝存在,可上帝是否存在,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季晓鸥酒量很小,此刻喝得脸颊绯红,黑眼珠似比平时放大一圈,她用这双水汪汪婴儿一样的大眼睛瞪着湛羽:别轻易对你不了解的东西下结论,湛羽!湛羽夸张地垂下头,是放弃争论的意思:算了,你说有就有吧。
不过假如上帝真的存在,你们都是他的宠儿,像我这种人,就是上帝的弃儿。
季晓鸥原本以手托腮,倦得双眼迷离,听到上帝的弃儿几个字,她一下挺直脊背,酒精的刺激让她此刻的语速比平时快三分之一:你说得不对,小羽。
就算你不信上帝,也不该轻信命运。
究竟谁是命运的弃儿,谁是命运的宠儿?没有人能决定,除了你自己。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湛羽,他想反驳,但终未开口,最后将脸埋进自己的手心,许久没有抬头。
季晓鸥听到他从手掌下发出的声音:姐姐,你将来一定要嫁个好人。
你是这世界上仅剩的阳光了。
严谨大步流星走进餐馆时,正看到季晓鸥掰开湛羽的手指,充满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场面暧昧得让他血脉偾张。
他走过去,一言不发揪住湛羽的衣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季晓鸥只觉得头顶灯光一暗,湛羽忽然从她手中脱离,接着便是一声炸雷似的咆哮:小兔崽子,给你脸了不是?居然骗到这儿来了!季晓鸥仰起脸,就看见严谨用力揪着湛羽的衣领,几乎将他的双脚提离地面,茶杯大的拳头就在湛羽的鼻子尖前晃动。
片刻震惊之后,季晓鸥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对着严谨也大喝一声:严谨,你给我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