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湛羽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咱俩的事儿你怎么跟我妈说的?啊?季晓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学校给你的地址?要到这时候,他的脸上才显出一点儿紧张和恐惧的气色。
季晓鸥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他怕她把他欠钱失踪的事情捅到学校去。
言念至此,季晓鸥恨不能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哎呀,你想到哪儿去了?今儿就是个巧合,我怎么知道会碰到你?我以为……季晓鸥白他一眼:你这小孩儿,心太重了,为那么点儿钱,我至于吗我?湛羽转过头笑笑,似如释重负。
可那种笑,单是看看就让人觉得累,两个嘴角被腮边的肌肉生硬地拉扯着向上,一边推出一条短短的弧形纹路。
二十出头的年纪,实在不该有这种疲倦的苦笑。
季晓鸥费力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发觉自己也被一股莫名的苦涩所包围。
北京的春天和江南杏花春雨的春天极其不同,三月中的春风虽已失去冬日的凛冽,但依然挟带着逼人的寒气,卷起道边的沙尘扑上人面。
季晓鸥拉严大衣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脖子上的羊绒围巾体贴地传递出温存的暖意。
湛羽却在风里瑟缩了一下。
季晓鸥捏捏他外套的袖子,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腈纶棉衣,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街头,尤其显得单薄。
她不假思索地解下围巾,绕在湛羽的脖子上:戴上吧,姐送你的。
湛羽抬手去拽围巾,季晓鸥已经按住他的手:让你戴着就戴着,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拉拉扯扯的。
湛羽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终于抿嘴笑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将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
季晓鸥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吃饭了吗?湛羽摇摇头。
路边就有一家包子铺,瞧着店面还算干净,季晓鸥硬拉着他进去,自作主张点了两屉小笼包子,又另点一笼三鲜的,交代单独打包。
包子热气腾腾地上桌,蒸腾的水汽和鲜美的香气化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陌生和尴尬。
湛羽,她给他面前的醋碟里舀进一点儿辣椒,小心地问道,你妈的病,拖了有多久了?湛羽送到嘴边的包子停下了,想了想,他回答:〇三年开始的,到现在也快有十年了吧?什么原因造成的?过量的激素。
超量地连续使用激素,的确是骨坏死最主要的诱因。
季晓鸥微皱起眉头,可是,用药前医生不跟病人和家属交代后果吗?没有其他选择吗?湛羽摇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大量使用激素的风险,也没有任何预防措施,我妈的眼睛,你看到了吧?泪腺干涸,视力越来越差,全是过量激素造成的。
可这些统统没人告诉过我们。
哪家医院这么不负责任?为什么不换个医院,或者告他们去呀!季晓鸥忍不住拍了桌子。
师姐师姐,冷静啊!湛羽放下筷子,看着季晓鸥笑了笑,笑里却充满讽刺的意味,您这话说的,跟晋惠帝一个逻辑啊,何不食肉糜,知道吧?什么意思?能告早告了。
你什么时候见识过胳膊拧得过大腿呀?季晓鸥起了疑心:到底什么病?湛羽答非所问:〇三年的时候,我妈在一家医院做护工。
季晓鸥望着眼前汤碗里飘散的热气,睫毛渐渐沾染上一层雾气,像被水浸湿的蝴蝶翅膀,变得沉重起来。
〇三年,大量激素,医院,肺部纤维化,这些词语在她脑子里逐渐连成一条线。
嘴里的咀嚼慢慢停下,她吐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两个字,非……典?湛羽点点头:师姐,您真聪明,真的!真的是非典后遗症?季晓鸥感觉难以置信。
她还记得当时北京城内的一片恐慌,以及那些免费接受治疗死里逃生病愈出院的患者,面对媒体镜头时的庆幸和感激。
白衣天使是那个时候最具有牺牲精神的一群人。
但现实怎么会这样?或许湛羽的母亲只是个案?季晓鸥决定晚上回家问问父母。
分手的时候,季晓鸥将一饭盒包子交给湛羽,叮嘱他带回家给母亲热一热作为午饭,又说他妈不容易,病人需要亲人多陪伴,别光顾着学业忽略了自个儿唯一的妈妈,等将来后悔。
湛羽捧着饭盒一直没有出声,耐心听她啰唆。
等季晓鸥走出十几米了,他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姐——季晓鸥诧异地回头。
湛羽说:那钱……我一定会还你!季晓鸥走回来,笑笑说:你就甭惦记那点儿钱了,回学校好好学习去。
我会还你的。
湛羽语气坚定。
季晓鸥想了想:要不这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打工吧,一小时我算你……嗯……八十块钱,什么时候你攒够了钟点数,我们俩就两清了。
北京的钟点工,一小时大概是二十元。
季晓鸥给的时薪,快赶上写字楼里的白领了。
但湛羽显然对劳动力的价格体系不很熟悉,对季晓鸥的提议,他欣然接受,笑着点点头,露出一点儿白白的齿尖。
关于湛羽妈妈的状况,季晓鸥自父母处得到的回答,却不能让她满意。
季兆林说:这个事情比较复杂。
突发性的公共事件,又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个病的成因,事后很难去追究责任。
而且病人的素质良莠不齐,不是人人都能讲得通道理,那种情况下自然救命要紧,说太多不是添乱吗?医生有医生的难处,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们不懂。
季晓鸥不解:就算为了救命,患者总有知情的权利吧?在死里逃生和生不如死之间,他们总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这是明显的信息不对称。
好吧,也许您说得对,可是政府和社会总有义务有责任帮助他们渡过现在的难关吧?赵亚敏瞪起眼睛:你成天除了瞎嘚嘚还懂什么?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少跟教会那帮老太太瞎混……得,又来了。
季晓鸥自知不是母亲的对手,叹口气落荒而逃,只得自己想办法寻找答案。
然而网上搜寻来的资料和照片,更令季晓鸥触目惊心。
当年让人谈之色变的四个字母,S-A-R-S,已经被人遗忘,几乎遗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却有这样一群人,依旧生活在SARS的阴影下。
大剂量激素治疗之后,股骨头坏死、肺部纤维化、精神抑郁症,完全失去工作能力,无止境的治疗和精神压力,让他们变成与世隔绝的非典后小圈子,媒体无法充分介入,社会救助力量无法接近。
最让季晓鸥吃惊的,却是一个患者患病前后的两张对比照片。
那张摄于千禧年的老照片,背景是北海公园的白塔,照片中的女人穿着一件湖蓝色的无袖连衣裙,肤色白皙,双颊丰润,浓眉长睫,眼窝深深,颇有点儿像八十年代一个叫张力维的女演员。
而那张患病后的照片,虽然其中的关键地方已经做了模糊处理,季晓鸥还是一眼就认出,照片中凌乱不堪的室内环境,就是湛羽的家;照片中那瘦弱枯槁的女人,就是湛羽的妈妈。
她的名字,叫李美琴。
季晓鸥没有想到,湛羽母亲病前竟如此好看,更没想到,疾病竟能如此轻易摧毁一个人的容貌和自尊。
不过这也解释了湛羽美貌的基因来自何处。
那时候我以为非典是场噩梦,我想错了,其实非典之后才是最难受的。
面对季晓鸥的疑问,李美琴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悲戚的表情,我还记得,拿到股骨坏死诊断书那天,医生说,没救了,这是医学还没有解决的难题,你就是去了美国也是这结果。
你们家要是经济实力不错,花个几十万都不在乎的,就换进口关节,吃点儿进口药,还能延长个几年,要是一般家庭,劝你们甭花这冤枉钱,钱花了人受罪了,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医院门口,小羽那时候刚上高一,那么大一孩子了,就站在马路牙子上哭,他说咱们没钱吃药更没钱做手术,妈你要不在了我怎么办哪?我哭不出来,我想对啊,以后可怎么办呢?我要死了丢下这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办呢?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真的疼他了,把他托付给谁呀?谁都没有亲妈贴心啊,一想起这个,我死都闭不上眼哪!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利,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可我现在就是在等死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是在等死啊!等死啊……她蓦然噤声,鸟爪一样瘦削的手指拼命搔抓着自己的胸口,嘴里吃力地大口倒气,眼看黑眼球已经翻了上去。
季晓鸥吓坏了,赶紧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替她摩挲胸口,一边颤声叫:阿姨阿姨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李美琴好容易才顺过一口气,瘫软地靠在床头上,有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汩汩流下来。
季晓鸥去卫生间找毛巾。
瓷砖上倒是挂着两条毛巾,季晓鸥摸了摸,滑溜溜地粘手。
她站着愣了一小会儿,最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真丝围巾,用水浸湿了交给李美琴:阿姨您擦擦脸。
李美琴却摇头,用力推开季晓鸥的手,自己伸出手掌抹去了眼泪。
季晓鸥不敢再造次,坐在床边小心地发问:我听说,政府不是给报销全部治疗费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