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 舒王府仍是歌舞升平。
灯火如星河般, 照耀着这座恢弘的府邸。
李谟请了一帮梨园弟子,在堂屋里演奏, 还邀请了几位当朝的重臣和年轻的官员共同饮酒赏乐。
李谟手中晃着夜光杯, 喝了口葡萄酒,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好像没被近来接二连三的事影响心情。
拍羯鼓的伶人技艺高超, 节奏上乘。
玄宗善羯鼓, 常以鼓声指挥整支乐队, 那之后这个传统便在梨园延续了下来。
一曲终了,叫好声不断。
伶人退出堂屋, 众人把酒言欢。
崔时照敬佩末座,听到吏部尚书说:崔家郎君年少有为,此次选官,竟被太子殿下亲选入詹事府, 前途可期啊。
崔时照不卑不亢地拜了一下:尚书谬赞。
太子殿下抬爱,晚辈才疏学浅, 怕无法担此重任。
在首座的李谟听了,侧头过来, 微微笑道:子瞻过谦了。
既是太子殿下亲自提拔, 便是对你的看重, 进中书门下也是你将来努力的方向了。
他于崔时照, 更多是位高权重者提携后生之意, 所以一贯叫他表字, 而不像姑父一样唤家中的辈分。
这点,也让崔时照清醒地认识到,崔家在舒王的心中半点分量都没有。
他去詹事府做事,对于李谟来说,便如在东宫安了一个眼线,怎么会不乐意?是。
崔时照应道。
在座众人各自议论。
李相这回是真的麻烦了。
也不知圣人要给度支员外郎定个什么罪,连李相的幺子都没资格排进秘书省,反而去了大理寺给人看卷宗。
不知是否被其兄所累。
一个年轻官员暗自摇了摇头。
李四郎本就资质平平,能选上官,估计还是因为广陵王力荐的缘故,要我说大理寺也算不错了。
等此番广陵王班师回朝,圣人免不得还要再嘉奖。
另一名官员低声应和。
坐在他们前面的人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谁都知道广陵王大捷,最不开心的便是舒王。
敢在舒王府提这个,简直是不要命了。
那两人齐齐不言,低头饮酒。
这时,齐越走到李谟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李谟起身道:本王去更衣,你们各自尽兴。
众人亲身相送,李谟大步离开了席位。
崔时照看着他二人离去,目光深沉,也跟着起身。
等李谟走到院子里,看到崔时照跟出来,和气地问道:子瞻有事?崔时照看了齐越一眼,对李谟道:姑母说,姑父正值用人之际。
以后我去东宫,也会全力效忠于姑父。
我知道姑父的爱护之心,从不让我沾手过问府上的事。
只不过欲成大事者,手自然是不能太干净的。
姑父何妨试我一试?李谟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时照,从前就知道这个内侄心性不同常人,眼下看来,还真是孺子可教。
他也不避崔时照,对齐越说:怎么样?可问出来了?齐越道:严刑逼供了两日,那人快撑不住了。
可是咬紧牙关,硬是一字都不肯吐。
倒是够硬气的。
李谟双手背后,走吧,本王亲自去看看。
子瞻同来。
齐越在前面带路,李谟跟在他后面,崔时照则在最末。
等进了一间柴房,齐越按动了机关,墙壁打开,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朝廷是不兴私刑的,可每个府邸难免都有这样的密室或者密道。
权势滔天的人家,哪个没有一些秘密。
里头是做成牢房的模样,阴暗潮湿,全靠墙上的火杖照明。
等走到深处,便听到惨叫声,好像有人正在受刑。
十字的木架上用铁链绑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男子,看不清长相。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刚刚晕过去,一个壮汉提了一桶水泼到他头上,他才勉强动了动。
崔时照从未见过真正的动私刑是什么模样。
这些上位者,捏死一个人,真像踩死蚂蚁一样容易。
齐越搬了长木凳来给李谟坐。
李谟坐姿优雅,仿佛与人闲谈一样:怎么,你还是不肯招吗?木架上绑着的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孙淼……李谟笑了一下,低头捋着玉佩上的穗子:你的养父曾是宫中尚药局的首席奉御,医术高明。
他帮着先太子妃接生了一个孩子,我只需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不会为难你。
立在李谟身后的崔时照心中一惊。
难道说的是元太子妃萧氏的事?他听父亲说过,萧氏当初行为放浪,与多人私通,怀有身孕,偷偷回了公主府养胎。
临产时,请了孙淼前去接生,却还是被太子知道,下令杀死那个孩子。
孙淼就偷偷带着孩子逃离了公主府,金吾卫满城追捕。
后来人们在曲江池中,打捞出孙淼的尸首,说他乃是畏罪自杀。
原来他还活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人坚持道。
看来你真的是不怕死。
不过是人就会有弱点,我听说你有个妹妹在扬州行医,生得如花似玉。
不知道一个姑娘家,是否骨头能像你一样硬?李谟淡然地说道。
那个一直很平静的人忽然身体用力地往前倾,可惜被铁链束缚住,他叫道:你别乱来!本王也不想乱来,只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你若说出来,本王绝不找她的麻烦。
被绑之人双手微微握紧,然后慢慢地说道:舒王如此英明,怎会不知,那孩子万不可能被容于世?他喘了口气,接着说,父亲与太子妃也没有过硬的交情,只不过迫于延光长公主的威势,不得不听命将孩子抱出了公主府。
他自然是将孩子杀了,自己逃命。
李谟一震,仿佛不能相信。
原来还是死了……难怪这么多年,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跟萧氏认识在她嫁给李诵之前,两人也有过肌肤之亲。
当年延光长公主的案子,是他一手主导。
圣人赐死萧氏时,也是他亲自将圣旨送到东宫。
他还亲耳听到萧氏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是啊,怎么可能有关呢?她有许多男人,常常夜宿在公主府,连太子都无法容忍她的放浪。
她生下孩子之后,孙淼便抱着孩子逃走,可东宫一直派人追杀,最后孙淼的尸首被发现。
这些年他越想越觉得萧氏死前的笑容不同寻常。
她为何要特意跟他说那番话?恐怕是欲盖弥彰。
萧氏跟旁人如何他不清楚,他们之间有过的次数却也不少。
虽然每次都是她主动勾引,但他亦有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生父。
尚药局的奉御说,他的身子在奉天之难的时候伤了根本,所以无法再有子嗣。
那个孩子,或许是他唯一的血脉。
所以当他知晓孙淼尚且活在人世,心中又升起几分希望,这才抓住孙从舟拷问。
他不是为了扳倒太子,只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
李谟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也没说放了孙从舟,只扶着齐越站起来,慢慢往外走。
崔时照回头看了孙从舟一眼,也跟着走了。
*李晔和嘉柔抵达骊山,骊山已经是一片春意盎然。
云松早接到消息,带着秋娘等人将别业打扫了一番,侯在门前恭迎。
看到他们出现,云松很高兴地迎了上去:看来郡主还是没忍住,去找郎君了。
郎君不是说月余便归吗?怎去了这么久。
广陵王都要班师回朝了,选官的结果也已经下来。
还有府里发生了一些事……李晔点头道:我都知道。
他看着怀里的嘉柔,对云松说,我们赶路,有些累了。
闲话之后再叙。
她一直闷闷不乐。
虽然表面上故作坚强,但孩子的事情始终让她无法释怀。
他知道,却无法开解,只能陪伴左右。
云松看到嘉柔神色疲惫,赶紧侧身让他们进去。
等他们走过廊下的时候,嘉柔看到院子里开着一大片的牡丹花,花朵丰满娇艳,似乎映着天光云影,将满园的春色都盖了下去。
她不由地停住脚步。
上次她来的时候,竟不知这片种的都是牡丹。
依李晔的性子,应该是喜欢莲这样清雅的花卉才对。
牡丹太浓艳强势了,一点都不像他的性子。
她抬头看他,他含笑道:都是为你种的。
今天终于等来了你这个名正言顺的主人。
云松在旁说道:这可是郎君跟郡主成亲之前,特意命我在花市上购的种子,又请来经验丰富的花匠,精心培育的呢。
郎君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生怕花长得不好。
这牡丹啊,不愧是花中之王,把她放在园子里,百花都失色了。
嘉柔慢慢地走到花丛中,蹲在一簇花前。
她儿时,阿娘抱着她在膝头,指着园中的牡丹对她说,长安人多爱牡丹,而洛阳的牡丹甲天下。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长安和洛阳,只知道牡丹国色天香,艳冠群芳。
她一直想要活成牡丹的样子,颜色亮烈,充满生命力。
后来她到了那么多地方,见过许多牡丹,却没有一处比得上这里。
大概因为只有这片牡丹,是全部为她绽放的吧。
李晔走到嘉柔身后,低头对她说道:昭昭,别蹲太久,会累的。
你怎么知道?嘉柔喃喃地问道。
她从未说过自己的喜好。
李晔从袖中拿了一块帕子给她看。
她一下夺了过来:我找了好久!怎么会在你那里?随即又有些羞赧藏在身后,这是常嬷嬷要我绣的,我绣得不好,你还我吧。
等我以后再给你绣个别的。
你说话可要算话。
否则我要讨回来的。
李晔笑道。
种牡丹的老花匠直起身,捶了捶自己的腰,回头看着他们,眉眼弯弯:想必这个小娘子,就是郎君要种花讨好的心上人吧?果然是神仙般的容貌。
老丈过奖了。
嘉柔欠了欠身,脸颊微红。
那老花匠弯腰在花丛里摸索了一阵,摘了一朵很大的牡丹递给李晔,而后就哼着小曲儿,自己背过身去继续忙了。
李晔拿着那朵牡丹,插在嘉柔的发间,温柔地凝视着她的脸庞。
嘉柔垂眸,竟然生出了几分新婚夫妻的羞涩,撇下他自己先走了。
等进了房中,她的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牡丹。
回来的路上,他们并没有说过多少话,孩子的事始终横在他们之间。
她无法释怀,他也不逼她。
可今日到了骊山别业,她亲眼看见这一大片的牡丹花,以及他所花费的心血,忽然就释怀了。
这个男人其实是爱她的。
李晔跟进来,站定在门口。
他的肤白,眉眼温和俊俏,二十几岁却还有少年时的模样。
他身上的衣袍,紧紧地勒着他的腰身,姿态仿佛仙人一样。
嘉柔几步走到他面前,忽然用手勾下他的脖颈,用力地吻他。
李晔没有站稳,倒退几步,靠在门上,顺便将门扇关起,然后他揽着她的腰将两人调换了一个方向。
嘉柔头上的牡丹花掉落在地,她要俯身去捡,又被李晔抱起来。
他的呼吸急促,体温滚烫,贴着她的脸,边吻边说:花园里还有很多,任你采。
他们先是唇齿相碰,而后舌头纠缠在一块儿。
李晔含住她的上嘴唇,辗转到了下嘴唇,手抚摸着她的后背。
等听到她发出像奶猫一样的叫声,只觉得心念如火,摸着她裙下如玉光滑的腿。
这些日子,她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他心里难过,却不能表现出来,生怕雪上加霜。
直到刚才,她对他脸红心跳的模样,他才重新找回自信。
他多害怕她心就那样死了。
激烈的长吻过后,李晔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不行,不能再继续了。
嘉柔抬头对他笑,仿佛春风十里,手还恶作剧地碰到了他的身下。
明明是欲念未消,蓄势待发。
李晔将她一把抱起来,单膝跪在床边,将她整个儿塞进被子里,严肃地说道:不许再闹,给我好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