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放进油锅之中烹煮。
等她慢慢睁开眼睛, 屋中点着灯烛, 烛光透过青帐照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觉得腹中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先前那种剧烈的疼痛已经消失了, 到底是那位女大夫医术高明, 还是……?她猛地坐起来, 着急地叫了一声玉壶,才记起玉壶没有跟来。
此时, 传来开门的声音,李晔端了饭菜进来。
嘉柔已经整整睡了两日, 此前, 孙灵芫配了一味药, 让她服下,腹中的胎儿便从身下排出,看起来就是个发黑的血块。
她在睡梦之中, 好像也感应到了,挣扎痛哭, 李晔全程都紧紧地抱着她。
孙灵芫还看到, 师兄似乎也落泪了。
这让她十分震惊, 师兄外柔内刚, 认识这么久, 还从未见他为何事何人,伤神至此。
孙灵芫为了辨明药的具体成分,征得李晔同意之后,将那个血块拿走了。
昭昭,你醒了?李晔看到帐内的人影,轻声问道,我煮了一些粥,你肯定饿了,吃一些吧?嘉柔的手撩开帐子,冰冷地看着李晔,问道:孩子呢?李晔还没准备好如何告知她真相,只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说到:你现在身子虚弱,先吃点东西,再慢慢说。
我问你孩子呢!她一把抓住李晔的手臂,大声地问道。
李晔沉默着没有回答,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而这短暂的沉默立刻就让嘉柔明白了。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一字一字地问道:是你们杀了它?说完,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昭昭,你听我说。
李晔尽量克制地说道,你怀着孩子的时候,体内的毒已经被它吸收了一部分。
现在月份还小,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太大的伤害,所以我……李晔话还没说完,嘉柔就放开他的手,满脸惊痛:所以你就杀了它?李晔知道她肯定承受不了,这两日一直盼着她醒,又害怕她醒。
现在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心里又痛又急,倾身过去,欲抱着她。
嘉柔却迅速爬开,一个人缩在墙角,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也是你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啊!老夫人明明说没事了,就算它中了毒,难道你不能想办法救它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当初你为了广陵王抛下我们母子,现在又杀了它。
是不是对于你来说,我们母子就是累赘?不是这样的。
李晔知道她是悲伤到了极点,才会这样说,只想过去抱着她,分担她的痛哭。
但他一企图靠近,嘉柔就用力挥开他的手,吼道:你别碰我!李晔守了她两天两夜,都没有合过眼。
被她这样用力一挥,手脱力打翻了床边的小几,杯盘都落在了地上,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他的手也被滚烫的粥和汤所烫,一阵火辣辣地疼。
可他没有离开。
这个时候,他是不能离开她的。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嘉柔忽然用力地推他,一直把他推到床下,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什么资格杀了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它的去留,我恨你!前世,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失去了一个孩子。
这次经历过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把它保住。
她小心翼翼地呵护,每天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她这一路上都在想,它生下来以后会是何等的活泼可爱。
女肖父,男肖母,肯定都很漂亮。
可又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孩子没有了。
纵使有千万般理由,也不该瞒着她这个母亲,将孩子夺走。
这样巨大的打击,几乎要摧毁她全部的意志。
她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李晔看着她俯在床上崩溃地大哭,想靠近又不敢,生怕引起她更大的反应。
只能杵在床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
木景清和孙灵芫听到屋里的声音,连忙跑进来查看。
看到屋中的情形,都吓了一跳。
孙灵芫将李晔劝了出去,木景清则叫小二进来收拾。
小二嘀咕道:可惜了这粥和汤,我看那位郎君亲手熬了两个时辰呢。
木景清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二就退出去了。
木景清坐在床边,轻声道:阿姐,我肩膀可以借给你靠。
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
等哭完了,就赶紧好起来。
嘉柔抱住他的肩膀,伏在他肩上大哭。
他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眶也慢慢红了,低声道:阿姐,我知道你难过。
可你也不能全怪姐夫。
孙大夫说了,小娃娃中了毒,就算勉强生下来,肯定也是死胎或者先天不足。
而且它越大,对你的伤害也越大。
姐夫也是没办法啊,要他在你跟娃娃之中选,难道他为了娃娃不顾你吗?我昨夜看到他在后院,亲手埋了一个拨浪鼓和一个小木马,眼眶通红。
他也很难过呢。
嘉柔哭得更伤心。
她知道不能怪李晔,一切都是那个下毒的人所害。
可她只能把心里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悲伤难过都发在他身上,否则她会疯掉的。
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擦干眼泪问木景清:我在蔡州的时候,老夫人明明说毒已经除了,为何孩子会中毒?木景清用袖子给她擦眼泪,说道:孙大夫说,她们之前都想错了。
以为你中毒尚浅,又发现得早,那时候娃娃也没有任何的异常。
可随着它慢慢长大,才发现不对。
它早就把你身体里的毒吸走,之后又会发作,所以那时你才会那么痛苦。
嘉柔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么说,我中毒的时日应该比老夫人说得要长许多?是不是这样?木景清点了点头:恐怕在南诏的时候,就有人在下毒了。
可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王府里没有外人,难道是那个柳姨娘搞的鬼?那也太可怕了,我们竟然都没有发觉。
我已经写信告诉阿耶和阿娘,要他们彻查。
嘉柔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柳姨娘为何要害她?前世她应该也是中毒了,所以一直不能怀孕。
后来没有再被下毒,所以体内的毒素慢慢消失了,才有了那个孩子,说明中毒并不深。
这辈子显然比上辈子要严重,从南诏到长安,这毒一直没有停止过。
玉壶是绝对不可能下毒的。
陪嫁的那些婢女和仆妇,也没机会接触到她的贴身之物,她用的都是从南诏带来的……她忽然愣住,阿娘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从南诏给她寄送大堆的东西,香料,药草和澡豆,她也一直在用。
若说区别,这就是上辈子跟这辈子的区别。
难道……毒就下在这些东西里头?阿弟,我问你,你离开南诏的时候,阿耶和阿娘真的一切都好吗?嘉柔认真地问道。
木景清不知她为何有这一问,回答道:都很好啊。
就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也许是他们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被你忽略的细节。
嘉柔又问道。
上辈子,阿娘跟她之前只是互通信件,一次都没有见过。
阿弟来看她,也是每回都说家里好。
后来南诏被攻破,阿耶和阿娘已经无家可归,宁愿居于蜀中都不肯来找她……她一直以为是他们怪她,可如果那个时候阿娘已经病入膏肓了?或者快死了呢?嘉柔的心猛地收紧,眼睛直盯着木景清,希望他能快点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将她这些零星的念头串起来。
木景清喃喃道:你这么说的话,是有些奇怪。
常嬷嬷好像偷偷去请过慧能老头,但是他云游去了,就没请到。
是了!有什么事需要请到慧能大师?肯定是请他去看病的!嘉柔抓着木景清说道:阿弟,我怀疑下毒的人,是要暗害阿娘。
我现在不能骑马,你马上回南诏去,最好能请动孙大夫与你同去。
那毒普通的大夫肯定看不出来,所以常嬷嬷才要去找慧能大师。
木景清听她所言,十分震惊。
可转念想想,下毒之人害阿姐做什么?的确是阿耶和阿娘才更有可能!可阿姐,你这儿……他迟疑道。
你别管我!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嘉柔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手握紧成拳,我一定会好好活着,让做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孙灵芫带着李晔走到楼下的大堂,看了看他的手,默默去拿了药箱过来。
李晔坐在食案边,一只手按着额头,任由孙灵芫为他上药包扎。
他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孙灵芫说道: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郡主难免心痛。
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在你身上,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李晔摇了摇头,黯然道:是我无能。
没办法保护她和孩子。
如果我早点发现,也许孩子……孙灵芫一边包扎一边说:记得以前在山上,师兄带着我和阿兄去山林中练习射箭。
阿兄贪玩,非要去追一只兔子,后来差点迷路,天黑都没有回来。
还是师兄找到了哇哇大哭的他,把他背回来。
老师要责罚,师兄就跪在那里替阿兄求情,说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没有保护好我们。
山中的日月,大概是他们此生最无忧无虑的光景了。
老师虽然严厉,但也教给他们立世的根本,谋生的手段。
她现在最想回去的,就是那段时光。
师兄,你总习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其实你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哪能面面俱到呢?谁会想到那下毒之人如此阴损,你别太苛责自己了。
孙灵芫叹了一声,起身站起来,我检查过了,在郡主体内的应该不是普通的破血丹。
但这里条件有限,我暂时无法一一分辨。
还需一点时间。
李晔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内卫进来,伏在他耳边说话。
有这种事?李晔脸色一变,看到孙灵芫,没有继续说,只跟着内卫去了门外。
孙灵芫便提着药箱到后面的厨房去了。
这里有个药炉,她让小二在此煎药,又不放心,亲自来掌着火候。
她其实好生羡慕木嘉柔,能将一向清冷矜持的师兄逼到近乎崩溃,必定是心里爱惨了她吧。
木景清从楼上跑下来,四处找不到孙灵芫,听说她在后厨,立刻找过来,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说道:你能跟我回一趟南诏吗?有很紧急的事。
孙灵芫皱眉:我去南诏做什么?你放手。
我刚才跟阿姐说话,发现这毒可能不是下给阿姐的,是下给我阿娘的!可能我阿娘的情况,比阿姐还要严重。
你就当发发慈悲,跟我走吧?云南王府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木景清诚恳地说道。
孙灵芫觉得他莫名其妙,要甩开他的手。
木景清干脆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了,先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