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北玄将长平拉出屋子, 他的力道很大, 长平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一直到无人的地方, 虞北玄才松开手, 长平失去依托, 几乎跌倒在地。
她脸上挂着泪痕,哀怨地看着虞北玄:我也是郡主, 金枝玉叶,我哪里不如她?凭什么在你心里, 她就是阳春白雪, 而我卑如草芥!虞北玄,我恨你!虞北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否忘了,赐婚之初, 你欲刺杀我的事?你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并未把我这个杂胡放在眼里。
而柔儿不同。
相识时, 她并不知我的身份, 也不嫌弃我的出身。
只是单纯地喜欢我, 崇拜我, 愿意抛下家人和故土,随我远走。
单是这份心性, 你就永远比不上她。
可她已经嫁作人妇了!你宁愿要一个别人穿过的破鞋,也不要我?长平捂着胸口说道。
住口!虞北玄冷笑, 你以为你们高贵的皇室有多干净?父夺兄妻, 父夺子妻的事情, 干得还少吗?前任节度使曾说过一桩秘辛, 当年太子春风得意之时,与跋扈的太子妃生出嫌隙。
太子妃竟与数人私通,还秘密产子,不知生父是何人。
后来延光公主一案,将此事牵连出来,圣人为掩盖这桩天大的丑闻,逼她自尽。
要说起来,最肮脏的地方就是你们皇室,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破鞋?长平一直以自己皇室的身份为傲,从不知当年太子妃竟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一时之间觉得难以接受。
你撒谎!太子妃她不会的……虞北玄觉得长平被保护得实在太好了,她所看到的,都是那些虚伪的上位者为她粉饰的太平。
他以前不想提这些,是觉得既然两人的身份和立场不同,没必要浪费口舌。
可于她来说,知道那些残酷的事实,或许才能成长一些。
你从不觉得奇怪?为何舒王只是圣人的养子,却能高居在太子之上。
而太子是储君,却要处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舒王之父,乃是前昭靖太子,本应登基为帝。
可忽然身死,当今天子才能继位。
但昭靖太子监国时,无论是智谋还是德行都远在当今的天子之上。
如今朝中的重臣,老臣,几乎都是昭靖太子提拔的,或者当初事职于东宫。
天子敢打压舒王吗?所以舒王敢排除异己,剪除太子的党羽,对皇室宗亲也是如此。
长平的嘴唇动了动。
以前在宫里,她的确衣食无忧,太后也非常宠着她,可她到底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父兄的旧事。
长平偶从一些老宫人的口中知道零星的往事,去询问太后,也被太后轻描淡写地带过。
她缠着声音问道:你想告诉我,我的父亲和兄长他们,不是战死,而是做了皇权之下的牺牲品吗?通王曾经执掌兵权,是太子最忠实的拥护者。
虞北玄没有回答,长平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襟:你说话呀!虞北玄的声音往下沉了几分:那些事,我未曾亲历,你要我说什么?你我的婚事,是舒王从中牵线。
只有你离开了都城,通王府对他来说才是彻底没有威胁了。
你只知沉湎于儿女私情,从未想过这些?长平放开他,失魂落魄地垂着头。
虞北玄叫来牙兵,吩咐道:送郡主回去。
牙兵抬手,长平一步轻,一步重地走了。
虞北玄又把陈海叫到跟前。
陈海当即跪在地上:使君,是属下无能,没有看管好虞园,让长平郡主混了进来。
请使君责罚。
虞北玄看他一眼: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是!陈海不敢有二话。
我后日便要出征,拨五百牙兵给你,将虞园给我看好了。
就算是夫人开口,也不能把园里的人放出去,听明白了吗?虞北玄说道。
五百牙兵!陈海一震,瞬间知道了园中那人的分量。
这些牙兵都是使君这些年来亲自挑选并且苦心培养的,五百人的战斗力,相当于一支前锋军。
如无意外,是不可能从他们手里抢人的。
属下定不负使君所托。
陈海沉重拜道。
虞北玄点了点头,信步离开了此处。
他不管是造笼子也好,画地为牢也好,这回谁都别想把她从自己手中夺走!*原本拔毒并不是什么很辛苦的事情,若是常人,只需几根银针下去,再喝碗解药,连续几日,就可以将毒排干净。
但是嘉柔身怀有孕,配置解药的话,里面恰好有损伤胎儿的成分,故而魏氏换了种办法,用温和的药草熏蒸,再配上强性的安胎药,保住母子两个。
每日熏蒸需两个时辰,屋中密封,虽是阳春三月,却如七月酷暑一般难熬。
而且那药味冲入鼻腔和喉咙,犹如火烧。
嘉柔连续受了几日,身心苦不堪言,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刑场,受到五马分尸之刑。
然而排毒的辛苦,跟她知道虞北玄用五百牙兵守着虞园相比,又不算什么。
虞北玄这些年在淮水一带经营得风生水起,周边的节度使都与他交好不说,也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投靠。
他帐中的幕僚跟广陵王府的门客不相上下,也是人才济济。
他用这些人改革税制,兵制,取得了很好的成效,并把最优秀的士兵编入自己的牙兵。
这支牙兵是淮西军的绝对主力,不要说在淮水一带,就是在全国,都难找到敌手。
他居然留下了十分之一看守她,她就算插翅也难飞出去。
魏氏本有心等她痊愈之后便放了她,可见此情景,也无能为力。
嘉柔实在觉得很讽刺。
上辈子她被困于长安月余,他明知她会被处以极刑,却陷于战事,弃她不顾。
这辈子,她落入他手中,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可他居然不惜分出十分之一的亲兵来看守她。
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拔毒之后,嘉柔的身子异常虚弱,几乎没什么力气,每日都躺在床上,无法下地。
她脑中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脱身,可这五百牙兵守得虞园固若金汤。
别说从里面出去,就是外面都攻不进来。
她心中焦急,想向下人探听消息。
可虞园的人都得了虞北玄的命令,不准向她透露一个字,所以她又变成了一只笼中鸟。
这个男人的掌控欲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让人心惊。
这日夜里,城中宵禁,街头巷尾都荒无人烟。
忽然之间,城西的地方火光冲天,被几个巡夜的士兵发现,赶紧禀报给了陈海。
陈海心中一惊,难道是粮仓出事了?为了防止夏汛时,两岸百姓受水灾困扰,也怕战时粮草短缺,而特意备下了半年的粮食,秘密囤积在那处。
若是粮仓有差池,连使君那边的供给都会受到影响。
可粮仓的位置明明十分隐蔽,没几个人知道,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又是何人所为?您快拿个主意吧,火势实在太大了,若去晚了,恐怕……来报信的人催促道。
鉴于上次的经验,陈海怕又是什么调虎离山之策,只命半数牙兵前去救火。
自己则领着另外半数继续守着虞园。
那批牙兵刚离开不久,就有手下来报,有一帮人企图直闯虞园,各处的出入口都受到了袭击。
前后更是一片厮杀之声,在静谧的夜晚如惊雷一般炸响。
嘉柔听到外面的动静,想要出来查看,却被门口的两个牙兵阻拦。
流矢飞过院子,插进一棵树干上,触目惊心。
嘉柔心道,莫非是阿弟来救她了?可阿弟并没有带弓箭手,凭他的人马,怎么敢强攻有数百牙兵包围的虞园?那方陈海不知敌人究竟有多少,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只不断有人来禀报遇袭。
这些人如同鬼魅,打完便换一个地方,遇见援兵来了,便直接消失。
过了不久,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打得人措手不及。
幸好这些牙兵都训练有素,否则早就乱了阵脚。
陈海领着人退守到内院,重新部署兵力。
他也算久经沙场,虽然没见过这种诡异的打法,但很快镇定下来。
虞园在修筑的时候,本就加了防御工事,比淮西节度使府邸还要坚固,短时间不可能被攻下来。
忽然墙头爬上了一队弓箭手,数支黑洞洞的箭指着他们。
盾上!陈海拔剑喝道。
就凭这几个人,也想对付他们?未免太小看他们淮西的牙兵了吧。
举着盾牌的士兵,立刻挡在了前面。
陈海看到一个人站在墙头,青袍被夜风吹起,脸上戴着银制的面具。
他手中拿着一张黑色的弓,伸手搭上弓箭,对准陈海。
皓月在他身后,月色晕染着他的轮廓,似临风而立的仙人,遗世而独立。
这个人要干什么?陈海心神巨震,这个距离,他莫非想要射中自己?绝对不可能的!可心中明明认定不可能,却仍是被那人的气势所慑。
这到底是什么人物?陈海低声问身边的手下:我们的弓箭手呢?手下还没回答,就听到铮的离弦之声。
陈海惊愕地转头,只来得及听到前面的牙兵发出几个闷哼,箭一下贯穿他的肩头,还将他震得倒退几步。
陈海吐出一口血,立刻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本来严阵以待的牙兵,一片哗然,瞬间大乱。
*嘉柔在屋中来回踱步,外面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了,还有四处燃起的火光,照得夜晚亮如白昼。
忽然,门口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木景清大步走进屋中来。
阿姐,你没事吧!木景清着急地说道,你受苦了。
我来救你出去。
阿弟!嘉柔十分意外,你是如何进来的?她身体尚且虚弱,刚才是强撑着精神,此刻有些撑不住,被木景清扶着。
木景清知道时间宝贵,来不及多说,直接将嘉柔背了起来,走出屋子。
他们走到院中,遇见了过来的魏氏。
木景清要动手,嘉柔却喝止他:不得无礼!老夫人救过我的性命。
木景清便暂时没有动,想起那人的交代,难道这就是……?魏氏手中转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这里的出口已经被堵死了,你们这样是出不去的。
跟我来吧。
木景清还在迟疑,魏氏已经掉头往回走了。
嘉柔对他点了点头,他才跟上魏氏。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座假山面前。
魏氏取了外面的一支火杖,弯腰进去。
里面是一个密道,石壁的两边皆用夜明珠照亮,壁面打磨得十分光滑。
地势曲曲折折,还有很多岔路,仿佛一个迷宫。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听不见了。
不知走了多远,才见到一个向上的阶梯。
魏氏说道:从这里上去,便是淮西节度使的府邸,这里的兵力应该都被虞园吸引过去了,你们可以安全离开。
我就送到此处吧。
嘉柔让木景清把自己放下来,对魏氏行了个大礼:老夫人,您的恩情,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魏氏摆了摆手:我也是为了还恩,你们快走吧。
再晚,就要被人发现了。
嘉柔不知她话中的还恩是何意,但也来不及多问,跟着木景清往上走。
等到那方石门关闭,魏氏闭上眼睛。
当年她跟随的那个游方医,竟然就是白石山人李泌。
难怪她遍寻不到恩人的下落,原来他故意隐瞒真名,而且归隐山林了。
若当年他没有不告而别,或许就不会有她后来的种种遭遇。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嘉柔和木景清从石门中出来,这里似乎是一间书房。
果然如魏氏所说,节度使府邸现在守备空虚,如入无人之境。
木景清带着嘉柔出府,街上不断有城中各处的守兵奔向虞园。
木景清拉着嘉柔,侧身隐匿在巷子中,等那队士兵跑过去,嘉柔才问道:阿弟,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兵力?我不是让你先回南诏吗?我怎能把你孤身一人留下?你若有闪失,阿耶和阿娘那里,我也没办法交代。
木景清说道,而且我们其实只有几十个人。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得意。
似乎乐于看见这帮人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竟不足百人?可看城中四处火光冲天,虞园里也喊打喊杀的,嘉柔原以为得有数百人,才能制造出这么大的阵仗。
这种打法,把精锐的牙兵全都打散了,根本应接不暇。
她不相信屈屈几十个人,竟然能办到?木景清神秘地笑笑:走吧,我先带你出城。
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还有几人骑着马在等待他们。
这些人不是云南王府的府兵,十分面生。
木景清把嘉柔扶上马车,自己亲自驾马,飞奔而去。
一夜的惊心动魄,嘉柔觉得很累,躺在马车里睡着了。
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时能感受到洒在脸上的温热日光,有时却是如水的月光。
半梦半醒间,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木景清手里拿着干粮:阿姐,快醒醒,吃些东西吧。
她扶着木景清爬起来,虽然没胃口,但为了孩子,还是忍耐地吃了一口,没想到全都吐了出来。
木景清顺着她的背,急声问道:阿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生病了?我去找大夫!嘉柔拉着他,轻轻笑道:不是,你要做阿舅了。
木景清愣住,一下没反应过来。
然后忘记在马车里,竟然激动地站起来,头一下撞到了马车顶。
但他也顾不得这些,说道:你,你有娃娃了?我,我要做阿舅了?嘉柔点头:月份还小,你不要声张。
木景清只觉得十分高兴,一路上紧张的逃命气氛也被冲淡了。
他说:这里是唐州,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淮西镇,进入山南东道节度使的辖地。
到了那边,我再给小外甥找好吃的。
它喜欢吃什么?嘉柔听完却皱了皱眉头。
襄州原来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治地,去年此地反生叛乱,被虞北玄和剑南节度使韦伦合力剿灭之后,因为抢地盘发生了争执。
朝廷新派了节度使管辖此地,但那个节度使软弱无能,一直被虞北玄压着,根本不可能庇护他们。
他们进入襄州,跟重回虎口没什么区别。
嘉柔摇头道:不行,我们不能去襄州。
为何?木景清不解地问到。
嘉柔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转道,北上去洛阳吧。
只有那里才能逃开虞北玄的追兵。
可,可我要怎么告诉姐夫……木景清说完,一下捂住嘴巴。
嘉柔却已经听到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说什么?你见到他了?木景清见瞒不住了,就说道:是姐夫找到我,安排救你的事。
我以前从不知道,姐夫竟然这么厉害?他算到了每一步,甚至跟我说,只需我一人去救你,有人自会带我们俩平安离开虞园。
原来就是那个虞老夫人。
他让我救出你之后,直接离开淮西镇,不用管他。
他留下来善后。
他疯了!嘉柔怒斥道,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地咳嗽了几声,虞北玄手里有几万大军,他凭屈屈几十个人,就想对抗他?木景清连忙拍她的背:可是,就是这屈屈几十个人,把虞北玄的五百牙兵弄得焦头烂额,还把阿姐救出来了呢。
我相信我姐夫,我现在真的有点崇拜他了。
嘉柔狠狠地捶了下马车,她现在绝不可能返回去,那只会给李晔拖后腿,还帮不上他任何忙。
你在蔡州的时候,为何不说?嘉柔质问道。
木景清摸了摸后脑:姐夫说,要是我跟你说了,你一定不肯舍下他。
所以不告诉你最好。
好,他很好!嘉柔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
她千辛万苦把虞北玄从河朔弄回来,让他不至于身陷险境,到头来还是让他跟虞北玄对上了。
姐夫还要我告诉你,他肩上扛着无法卸下的重任,身不由己,但他的一颗心全给了你。
为你,他必会平安。
嘉柔鼻子一酸,闷声道:我们去洛阳等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