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敏往后退了一步, 看到嘉柔从阴暗处出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本是极为震惊,强压着声音, 怕将下人吸引过来。
嘉柔拉着她,一直走出王慧兰的院子,到了无人的地方, 方才放手。
郭敏抓着被她弄疼的手腕:你想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
嘉柔冷冷地看着她, 二嫂想做什么?拿大嫂房里的账册, 要做何用?郭敏别过头:此事与你无关, 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与我无关?嘉柔淡淡说道, 二嫂是觉得那账册里藏着可以扳倒武宁侯家的秘密吗?还是卫国公要你将账册偷回去,你们再做个假的, 诬陷武宁侯府?郭敏没想到她知道得这般清楚,有种被人当场揭破的羞恼,转身欲走, 又被嘉柔拦住。
你到底想怎么样?郭敏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在救你!二嫂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当初武宁侯从卫国公手里拿走兵权,致使国公府门庭没落。
但是卫国公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他得势时, 践踏不如他的人, 四处树敌,最终自食恶果。
他投靠了广陵王, 就要对付依附于舒王的武宁侯府。
可若弄巧成拙, 将李家彻底推到舒王那边呢?将来还不是要对付你们卫国公府?嘉柔厉声问道。
郭敏心中一惊, 她只是奉父命行事, 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现在嘉柔一说, 她便回过味来。
吴记柜坊的事本就牵连重大,京城中很多世家大族都在跟它做生意,李家自然也在其中。
李家在朝堂上一向保持中立,到时为了自保,说不定就站到舒王那边去。
这是在给卫国公府和广陵王府立敌啊!父亲为何要这么做?她就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时可以丢弃?嘉柔继续说道:恐怕卫国公就是想挟私报复,根本没有考虑过二嫂的立场。
当初二嫂不喜欢二兄,他还是将你嫁来。
如今他要对付武宁侯府,就不管二嫂,让你陷害李家。
若这件事传扬出去,整个都城的人都会知道二嫂背弃夫家,你还有办法在长安待下去吗?郭敏凄惨地一笑,往后退了两步: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现在李昶有天大的把柄握在旁人的手里,无论我怎么做,他的下场都不会好。
既然我难逃被休离的命运,还不如帮着娘家,至少有个托身之所。
嘉柔想起那时阿弟跟她说,只要她过得不开心,就随时可以回南诏的话。
并不是每个娘家都欢迎嫁出去的女儿回来,那对家族来说,是耻辱也是负担。
南诏民风开放,王府里人员简单,她自然有退路。
可卫国公府却不是云南王府。
这些簪缨世家看着锦绣繁华,可身在其中,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悲凉,却也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她同情郭敏,声音放缓了一些:二嫂,二兄犯错与你无关,李家不会无缘无故地休离你。
大人是最重家风的,但只要你将这账册拿回去,便是你联合外人害了李家。
到那时,你就再也不能做二兄的妻子,还会名声尽毁。
你可要想清楚了。
郭敏抬手捂着眼睛,肩膀抽动,落下两行泪来。
她被夹在夫家和娘家之间,一边是不爱她的丈夫,一边是利用她的家人,何其不幸。
她与嘉柔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比他们都要真心。
今日,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二嫂。
你要知道那个刘莺来者不善,你不应该与她走得太近,更别轻信她所言。
虽然我现在还没证据,但她早晚会露出破绽。
至于吴记柜坊的事,二兄的事,自有大人来做主。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可是父亲他们……郭敏看着嘉柔,欲言又止。
嘉柔立刻明白她的顾虑,说道:你是怕无法向家中交代?你只消说大嫂这边看得紧,暂时拿不到账册。
而且我相信那件事,很快就有结果了。
你为何要帮我?郭敏哽咽着问。
她比嘉柔还虚长几岁,遇事却全然没有她的冷静。
嘉柔摇了摇头:应该说我不是在帮你,我在帮自己。
我们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李家真的出事,我们便可以幸免吗?说句冒犯的话,到时候纵然是卫国公有心,也不一定保得了你。
何况,他无心呢?说完这些,嘉柔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郭敏是聪明人,只要她想清楚,那些恨意不过是卫国公强行加在她身上的,蒙蔽了她的眼睛,就不会再冲动行事。
嘉柔回去换了身胡服,拿了印章出府,去寻找张宪。
她要知道李晔的全盘计划,才能想办法帮他。
张宪住在城南的修行坊,这一带都是平民百姓的居所,马车出入反而惹眼,所以嘉柔在大路口便让云松停下,改为走路。
云松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他虽贴身照顾李晔,可李晔的秘密,他却知之甚少。
等到了纸上所示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居。
云松上前去拍门,过了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似在打量他,然后又关上了。
云松不知道这是什么明堂,等了会儿,门才又打开。
张宪从门中走出来,对嘉柔拜道:夫人,请到里面坐。
云松觉得张宪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嘉柔从他身边经过,吩咐道:你不用一起进去,在外面守着。
进了门,就看到一个小院。
左右两边都是耳房,北面有间正房。
方寸之地,一目了然。
院里有口井,一个妇人正背着一个娃娃,坐在井边浣衣,看到嘉柔立刻站了起来。
张宪对她打手势,她点了点头。
妇人看嘉柔貌美华贵,知道必不是普通人,连忙行礼。
嘉柔对她摆了摆手,跟张宪一起走到正房中。
这正房只有两间,进门就是堂屋,西边是睡觉的内室。
嘉柔坐下来,张宪却是站着,那名妇人送了水壶和杯子进来,又恭敬地退出去。
张宪虚掩门扉,问道:夫人有何事需要我帮忙?嘉柔拿起那粗瓷的杯子,目光看向外面。
张宪说道:夫人放心,内子听不见,所以您尽管吩咐便是。
原来是个聋子。
嘉柔这才问道:李晔离开都城前,是不是来见过你?他跟你说了什么?张宪没在意她的称呼,回道:只是叫我好好照顾夫人。
嘉柔把那个印章拿出来,放在案上:那你解释一下,这个印章上的刻字,何解?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这个泌字是白石山人的俗家名字。
张宪愣了一下,很想说这只是巧合。
但在嘉柔的目光下,那两个字硬是说不出口。
嘉柔放下杯子,扯了下嘴角:不用再瞒我了,我已经知道李晔就是玉衡,白石山人的弟子。
你告诉我,现在淮西节度使是不是也在河朔地区,要对付广陵王?李晔对此事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张宪原以为嘉柔只是起了疑心,没想到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全都猜出来了。
他斟酌片刻才说:先生打算用兵奇袭淮西,造成流寇作乱的假象。
然后由太子向圣人进言,命淮西节度使领兵平乱。
嘉柔抬头问道:你这里可有舆图?将广陵王的兵力分布讲给我听。
张宪点头去拿,铺开在案上。
虽然舆图不大,但是举国四十三个藩镇的位置都标注得很详细,连山川河流都有。
他怕嘉柔听不懂,开始说得很慢,可嘉柔却说:这些我都知道,具体说一下广陵王准备如何对付卢龙镇吧。
夫人怎么知道广陵王要先对付卢龙镇?张宪十分惊讶。
魏博现在是三镇之中实力最强的,而且在河套平原,占地利之便。
它身后还有青州的平卢节度使相助,是三镇中最难啃的硬骨头。
反倒是卢龙镇,孤绝北境,可用成德军挟制,但要翻过太行山行军,粮草辎重都是考验。
嘉柔看着舆图说道。
张宪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她竟然对河朔的兵力分部了若指掌,行军布阵方面也很有想法。
云南王骁勇善战,世子也不遑多让,却没想到骊珠郡主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眉间的英气,语气中的决断,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所以她是特别的。
接着张宪便拿出十二万分精神,把广陵王和李晔的计划告诉嘉柔。
他们知道大军会为补给所累,所以想的也是突袭,断了卢龙节度使的后路。
这些跟她前世所知道的大体不差。
她出身于云南王府,对行军打仗的事本就不陌生。
加之上辈子跟着虞北玄,虽表面故作天真无知,但耳濡目染,这些事当然难不倒她。
正因为分散了兵力,才给藏在暗处的虞北玄以可趁之机。
虽然最后还是广陵王胜了,但也付出了代价。
虞北玄既然敢去河朔地区,蔡州那边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奇袭淮西的确会让他分心,但他未必无法应对。
要想彻底制住他,只有把他逼回淮西才行。
广陵王和李晔都不知道虞北玄真正的弱点,她却知道。
她太了解那个人了。
这局既然已经布下,就不要只吃一子半子,而是要拿下半壁江山。
并且唯有此,才能保李晔真正平安。
我知道你这里有专门传递消息的人,尽快帮我把这封信送到云南王府,交给世子。
嘉柔从袖子里拿出信,又问,大概多长时间能到?张宪知道她早就有了主意,来此处只是向自己求证的,收下信说道:五天之内必到云南王府。
嘉柔起身:好,我今天来过的事,不用告诉他。
战场上容不得儿戏,更不能分心。
张宪便点了点头,忍不住说道:您不要怪先生隐瞒,他都是为了您好。
像现在这样把您跟云南王府卷进来,并非他所愿。
他离开时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安排您的后路……嘉柔本打算走了,闻言停住脚步,冷冷道:什么后路?他要是在战场上回不来,打算怎么处置我?张宪只是相帮李晔说话,没想到嘉柔如此敏锐。
若说出那个东西,恐怕会伤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忍住没往下说。
嘉柔却猜到,只怕李晔连休书都备好了。
无非是到时将休书交给她,送她回云南王府。
我可真要好好谢谢他。
嘉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她坐马车离开修行坊,阳光从车窗外漏进来,路上的行人比来时更多了。
路边的老槐树,河边的杨柳树,全都冒了新芽,燕子正衔春泥筑巢。
不知不觉,长安城的春日便来了。
到了李家门前,看到另一辆马车停着,似乎有访客。
门房的人说,是武宁侯到家中拜访。
嘉柔走到廊下,看见王慧兰扶着一个沧桑的男子从另一边的廊下离去,似乎是武宁侯。
父女两个皆哭丧着脸。
嘉柔从李心鱼那里知道了前世的事情之后,反而能泰然处之。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她走到李绛的书房前,却听到里面有摔东西的重响,李昶似乎在低声说话,李绛暴怒。
父子俩的声音忽高忽低。
站在书房前守着的下人面容都十分惊惧,以前只见过相公对四郎君发怒,哪里想到二郎君也有今日。
他们看到嘉柔,原要行礼,嘉柔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独自站在屋前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底下等着。
日光斑驳地落在她身上,还有徐徐的清风袭来。
过了会儿,屋中终于安静了。
李昶狼狈地从里面出来,半边脸是红的。
他似乎哭过,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走下阶梯,随从连忙上前搀扶。
他猛然看到嘉柔站在树下,好像一下缓过劲来,僵在原地。
刘莺的事情后,嘉柔都尽量避免跟他接触。
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打照面。
李昶看着她,手在袖中握了握,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他是如此骄傲的人,这般落魄的样子被人瞧见了,只会让他觉得屈辱。
因此离去时,他的脊梁挺得很直。
无论在那间屋子里多么狼狈,他依然是李家的次子,最年轻的户部度支郎。
他就算错,也理直气壮。
嘉柔这才让随从进去禀报,稍后,随从出来说:相公请您进去。
对于嘉柔的来访,李绛很意外。
李家内宅里的妇人,从来不敢到前院来打扰他。
但他也很想知道嘉柔要说什么,因此盛怒之下,还是让她进来。
这间书房古朴持重,屋中有沉香的气味。
李绛负手立在窗边,脸上的神情紧绷,下人正在紧张地打扫地上的碎片,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
嘉柔向他行礼,他对打扫的下人说道:你先出去吧。
声音仍是冷静支持的,目光却像暴风雨将临的天空。
他坚持了多年的东西,在顷刻之间坍塌,整个人就像随时会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面,只是看着平静。
这个时候,其实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大人,我嫁入李家已有三个月。
母亲来了一封家书,说她身体不适,我想回南诏去看看。
嘉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