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的太液池旁, 韦贵妃和徐良媛正闲庭漫步。
韦贵妃比徐良媛虚长十几岁,但二人看起来如同姐妹一般。
只不过贵妃雍容华贵, 徐良媛到底只是太子的妾室,气势上矮了大半截。
韦贵妃看着杏园里初绽的杏花, 笑着说道:春天来了。
今日好像是吏部的铨选?徐良媛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恭敬地回道:正是。
这一届的进士里卧虎藏龙,想必会为朝堂输送不少人才。
前面有个凉亭, 您走累了吧?不如我们去里头坐一坐。
韦贵妃微微点头, 进到凉亭里。
里头的茶床, 茶具和水果摆放一应俱全,连香炉都飘出袅袅的炊烟。
韦贵妃一看就说:你有心了。
徐良媛没说话, 扶着韦贵妃坐下, 命宫女来奉茶。
韦贵妃整理好裙摆,望着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怅然道:有好一阵没见到舒王妃了,舒王说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如何。
本宫记得, 平日你跟舒王妃的关系还不错。
那日宫中设宴招待长平和淮西节度使, 你人虽未至,可舒王妃入席前,还是去东宫坐了坐。
徐良媛身子略微绷紧, 俯身道:舒王妃不过来与妾身谈些家常小事, 讨了些妾身新制的香片。
她生病后, 妾身曾去过舒王府探望, 但舒王闭门谢客,所以妾身也没见到王妃。
韦贵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碗,低头笑了一下:我听说那日在馥园,后院里闹出不小的丑事,居然让地痞无赖溜进去,还玷污了一名醉酒的婢女。
本宫看啊,舒王妃监管不力,治下无能,是该闭门好好反省反省。
若是人人都像徐良媛一样,将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男人们也就能专心于前朝的事,你们说是不是?左右皆应是,还争相夸赞徐良媛。
贵妃娘娘实在过誉了,妾身只是做好分内之事。
如今广陵王在前线杀敌,太子殿下主持吏部选官,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韦贵妃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时一个宫女快步走进凉亭,对着韦贵妃耳语了几句。
韦贵妃神色不变,对徐良媛笑道:成国公夫人进宫探望我,你有事自去忙吧。
徐良媛行礼告退,韦贵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笑。
这个女人非常聪明,舒王妃完全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只怕馥园的事,也有她在背后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功劳。
当初凭借一个侍奉太子更衣的机会,便成功挤入了东宫。
以屈屈四品的良媛身份,统御东宫而无人不服。
皇家虽然历来子息单薄,可东宫也实在太单薄了一些。
原太子妃萧氏无所出不说,下面的那些承徽,昭训和奉仪多是生出女儿。
难得生出儿子的,也因为年岁尚小,母亲身份卑微,再难与已成气候的广陵王相抗衡。
若是太子将来荣登九五,广陵王必是下一任储君。
这位徐良媛步步为营,虽说现在看来是蚍蜉撼大树,但千里之堤可以溃于蚁穴,也不能小觑。
韦氏正想着,成国公夫人王氏已经被宫女带到凉亭中,噗通一声就在她面前跪下,未语泪先流。
韦氏挥手让宫人都退到凉亭外面,皱着眉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王氏跪挪到韦氏的面前,扯着她的袖子:姑母,姑母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武宁侯府名下的吴记柜坊,亏空巨大,事情快要包不住了。
一旦闹到圣人面前,恐怕,恐怕……韦氏神情淡然:当初我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太贪。
可你们就是不肯听,借着吴记柜坊大肆敛财,弄得坊间怨声载道,若不是舒王压着,参你们的折子早就在圣人面前堆成山了。
如今找本宫,又有何办法可想?王氏跌坐在地上,复又爬起来,扯着韦氏的裙摆:贵妃娘娘,您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阿兄之所以接下这桩生意,全是看在您跟舒王的面上,这几年也没少孝敬你们。
可谁知河朔三镇大乱,天子出兵,广陵王为主将,一直催逼军饷。
国库交不出军饷,宦官就逼阿兄。
武宁侯府若倒了,那于舒王也是少了一大助力啊。
韦氏将裙摆轻轻扯回来,手靠在茶床边上,对王氏说道:你还没看出来?有人故意借出兵一事,要扳倒武宁侯府。
此番出兵,如果舒王当主将,你们便会无事,可广陵王抢了主将之位,便巴不得将你们一并拔除。
如今,武宁侯之位和吴记柜坊怕是保不住了。
你回去告诉武宁侯,他若想保得性命,只能向李绛求助。
王氏原本哭哭啼啼的,闻言怔住:李相在朝堂上一向是中立的,会帮阿兄吗?若他出手了,不就意味着他站在舒王这边了?韦氏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可由不得他了。
他的次子有把柄握在本宫的手里,他自己也……总之,你让武宁侯好好问问他,是明哲保身重要,还是儿子的性命前程重要。
王氏只觉得筋骨酥麻,背脊阵阵发凉。
李绛拜相,又是赵郡李氏的宗主,一直被舒王和太子两方争取。
可他行事过于谨慎小心,不肯依附于任何人。
这回武宁侯府出事,韦贵妃和舒王便借由此,逼他彻底站位。
这帝王家的人,心思何其可怕。
*金乌西坠,大慈恩寺的暮鼓响彻了整个长安。
吏部的选考结束,新科进士放好答卷,陆续从屋子里退出去。
若说进士科考的是经义,那吏部铨选,考的便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是以,对很多人来说,题目的深度和广度,都不是科举能够企及的。
他们这一榜进士只三十一个人,但加上去年,前年,还有大前年那些没有选上官的进士,最后也是百来号人共同竞争仅有的几个位置。
没选上的,又要在漫长的等待中过一年。
李晔和同榜进士从尚书省所在的屋宇出去,左右是太常寺和鸿胪寺。
到了下值的时候,绿衣小吏在其间穿梭奔走。
同行的进士中,有些为了选官常在各部司间奔走的,与他们互相驻立寒暄。
相比之下,李晔虽贵为宰相之子,却鲜有人知。
李晔也不在意,径自往前走。
一个小吏忽然朝他撞过来,往他手中塞了字条之后,就匆忙地退开了。
李晔看到字条折叠的方式,便知道是张宪的人,独自走到僻静的地方,打开纸条扫了一眼。
然后又合上,藏在袖子里。
原本他就觉得王承元的事透着古怪,一直命人暗中调查他在长安时的交友情况。
原来王承元与崔时照,虞北玄的交情都不浅。
这两人都利用王承元的信任,得知成德节度使病重,想要他回去接任的消息。
于是崔时照顺水推舟,虞北玄告知舒王,共同完成了除夕夜的那场大戏。
但两人的目的却截然不同,崔时照不仅要逼天子出兵,还要天子撤换主将,从而将吴记柜坊与宦官勾结,贪空国库一事彻底揭发出来。
如今只欠一把火,就可以烧到天子的面前。
所以就算当日他和广陵王不出手,王承元也能平安地离开都城。
崔时照早就布好局,看到他们半路冒出来,可能还差点打乱了他的计划。
李晔终于明白,崔时照跟舒王并不是站在同一立场。
他只是表明依附,实则是靠近舒王寻找机会,想要拔除他的势力。
李晔很早就注意到吴记柜坊,但因为背后牵扯到舒王和宦官,一直投鼠忌器,反被崔时照抢先了一步。
此人,绝不是池中之物。
若为广陵王所用,必将如虎添翼。
而且孙从舟居然也是崔时照找来的,还动用了清河崔氏的人脉。
看来崔时照对他的妻子,也是很用心了。
李晔步出皇城,云松正坐在马车上等他,看见他出来,乐颠颠地迎过来:郎君,今日考得如何?李晔正在想别的事,淡淡地回道:尚可。
云松摸了摸后脑,从尚可二字,也听不出来好坏。
只是吏部的铨选向来难如登天,考不上也没什么。
云松道:那我们现在回府?李晔点头,上了马车。
马车沿着皇城根,一路拐进了永兴坊。
有的人家门前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好像一路照着他回家的路。
他对那个家本来没有什么期待,因为知道有个人在等他,所以心里也跟着那灯笼的光一路暖了起来。
忽然,一匹马窜到了马车的前面,云松睁大眼睛叫到:白虎侍卫?白虎点头跳下马,几步走到马车旁边,着急道:先生,我有要事禀告。
云松已经习惯了这些人叫李晔先生,也没觉得奇怪,侧身让他上了马车。
李晔用眼神询问,白虎怕云松听见,附在李晔的耳边说道:淮西节度使的确不在蔡州,不知去向。
果然如此,虞北玄就是舒王的杀招!李晔的手忽然握紧成拳。
*嘉柔坐在屋中,闭着眼睛努力回忆前世的事,想知道这吴记柜坊到底有什么名堂。
可前世她远离都城,对长安城里发生的事,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李心鱼肯定知道得更多,但她现在也不敢贸然去找她。
万一自己的猜测有误,被王慧兰知道,那孩子免不得要吃苦。
她毫无头绪,就走到李晔的书架上,想找一本书打发时间。
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纸页泛黄的卷轴,搁置在角落里,上面已经落了层灰,显得与周围精心保养的书卷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将卷轴拿出来,小心地展开。
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名白衣男子独坐于花间月下,两指捏着一枚棋子,面前放着一个石棋盘。
他的眉目疏朗,仿佛正运筹帷幄,卓尔不群。
虽只有侧脸,却画得十分细致,可看出作画之人所倾注的感情。
画的右上角,题着一行诗:袖罗斜举动,明艳不胜春。
青鸟不来绝,忍看鸳鸯结。
春风少年心,闲情不自禁。
落款是瑶光。
这字迹跟李晔的很像,但比李晔的柔美娟秀许多,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而且这首诗,很明显是情诗。
之前嘉柔从没有看过这幅画,难道是最近才被李晔翻出来的?她皱了皱眉头,将画卷重新卷起来,越想越不对劲。
这画上的男子,虽看不到整张脸,但感觉和李晔很像。
瑶光,恰好是北斗七星中最后一颗星辰的名字。
难道是巧合?玉壶从屋外面走进来,对嘉柔说道:郡主,派去探查的人回禀,吴记柜坊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开门了,所以也查不出什么。
嘉柔的心思还放在这幅画上,都没有注意玉壶在说话。
玉壶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何不开门了?这个倒是没有查出来。
只知道吴记柜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似乎都城里很多达官显贵都将钱存放在它那里收利。
这几日,也有很多人在问它的事情。
你们在说什么?李晔从门外走进来,柔声问道。
玉壶连忙行礼退出去,嘉柔立刻把画放回书架里,没有转身。
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李心鱼的事,那幅画上的内容。
玉衡,是北斗七星的第五颗……而瑶光,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颗。
如果按照星辰相列的顺序,瑶光应该是玉衡的师妹吧?她不敢想,不敢再去深想。
不一定是她想的那样。
世间叫瑶光的女子,未必都会与玉衡有关系。
李晔走到嘉柔的身后,声音更柔和:是我回来晚了,所以你不高兴?今日是太子监考,题目比往年难多了。
我们从尚书省出来时,已近黄昏。
嘉柔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他:不是,我没有怪你。
只是今日在大嫂那里看账时,无意中发现家中有大笔的钱都涌入了一个叫吴记柜坊的地方。
刚才在想这件事。
李晔没想到她注意到吴记柜坊,便说:那只是放利的地方,都城里有不少相似的柜坊,大户人家都借来放利。
你不要多想。
嘉柔抬眸看着他的眼睛,墨色的双眸,整张脸如美玉雕琢而成,眉宇间透着清贵之气。
跟上辈子她在阵前看到的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都不像。
这样想,她便好受一些了。
比起吴记柜坊,李家的前程,她更在意他。
心中明明不相信,却老是忍不住去怀疑。
两个人都是体弱多病,都与广陵王过从甚密。
他明明很聪明,上辈子却籍籍无名……可她连开口问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如果他是玉衡,亲口承认,她怕自己受不了。
玉衡先生可是过几年就要死了!如果他不敢承认,就要说谎骗她。
当然最好他不是,可就算他现在说不是,她又会全然相信吗?昭昭,你究竟是怎么了?李晔低头,亲吻着她的发顶,可是我昨夜累着你了?没有。
嘉柔摇头道,你今日考得如何?李晔抬头想了想:为了你能当官夫人,为夫算是尽全力了吧。
嘉柔被他的语气逗笑,牵着他一起往榻上走,坐下来之后才认真说道:郎君,我不想当官夫人了,现在这样能常常见到你也挺好的。
等闲暇时,我们到骊山别业去住一阵吧?刚好让孙先生为你好好调养一下身子。
李晔觉得她的神情似在隐藏什么情绪,握着她的手说道:我明日可能要出门去一趟湖州。
等回来之后,再陪你去骊山小住。
嘉柔一下紧张起来:你去湖州做什么?孙先生还要给你治病……李晔口气平静:当时我拜在湖州书院门下,听说那位老院长生病了,我想去探望一下,顺道把考中进士的消息告诉他。
选官的结果要两个月才能出来,我月余便归。
虞北玄现在人肯定就藏在河朔地区,不知什么时候会向广陵王下手。
他要去李淳的身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嘉柔听罢,若果真如此,她倒也没有阻拦他的道理。
我去把孙先生请来,他说你可以出门,你才能去。
嘉柔起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