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幽幽地醒转,帐外有朦胧的烛光。
冬季白昼时短, 天色想必是暗下来了。
她独自躺在床上, 衣着整齐,连身下的褥子也换过了。
外面有很低的说话声, 间或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她一动,脚上的银铃就在响。
外面的说话声便停下来, 然后一个挺拔的人影映在青帐上,唤道:昭昭?嘉柔掀开床帐,对着床的窗户开了半扇,外面是鸦青色的天空,似乎下过雨, 空气中十分潮湿。
帐前摆的两个火盆将屋子熏得暖暖的,李晔穿着一身杏色的长袍立在她面前, 眉眼间凝着轻柔的风月。
嘉柔关切地问道:你在跟谁说话?怎么又咳嗽了?李晔一撩袍子坐在床边,说道:跟云松交代一些事情,说得口干才咳嗽。
你睡得可好?嘉柔含羞点了点头,这一觉睡得香甜,几乎没有做梦。
她曲起腿要去解脚上的银链。
李晔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问道:你做什么?这东西,一直在响……你若喜欢, 等晚上……我再戴上去。
嘉柔红着脸小声道。
它一响, 她便会记起两人在床上抵死缠绵的情景, 完全没办法思考别的事。
不止是这个, 现在池塘里的鱼, 夏日的莲叶恐怕她都没办法单纯地看待了。
李晔笑得了然:不用摘下来。
穿上袜子,它就不会那么响了。
嘉柔将信将疑,取了袜子来套上,又动了动,果然铃声沉闷了许多,不仔细听不容易发现。
嘉柔出嫁前听阿常说过,有些男人在闺房里有特殊的癖好,比如喜欢女人穿奇怪的服饰,或者摆出奇怪的姿势,那样会更有情趣。
李晔大概也有某种不能言道的小癖好,否则怎么她一戴这脚链,他便那么神勇。
李晔见她脸颊红透,知道她又想到奇怪的东西上面去了,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起来梳妆打扮,晚上父亲设宴,迎二嫂回来,院子里还有些热闹可以看。
今日他们在门前遇见了郭敏,她自初二回娘家之后,一直都呆在卫国公府没有回来。
忽然自己回来,着实有些蹊跷。
嘉柔也没细想,叫了玉壶和婢女进来梳妆,换了身宝相花纹的齐胸襦裙,又梳了高髻。
铜镜中的美人雾鬓云鬟,有几分她阿娘的□□。
玉壶捧着首饰盒,问她要配哪只簪,她就挑了大伯母送她的那支牡丹的金钗子插入发间,又簪了朵红色的芍药。
以前她并不怎么爱打扮,今日倒格外上心,眼角的余光频频望向坐在旁边的李晔。
见他柔和地望向自己,脉脉不得语。
连玉壶都感觉到了这两人的粘腻,在嘉柔耳边说:郡主,够美了。
郎君肯定欢喜得紧。
嘉柔觉得玉壶这丫头近来越发口无遮拦,伸手点着她的鼻子,轻声道:改天把你嫁出去,找个厉害的郎君治一治!别!婢子还不想嫁人呢。
玉壶连忙摇头道。
主仆俩正在说笑,云松忽然在外面说道:郎君,广陵王妃回来了,在夫人的住处。
夫人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李晔放下书卷,眉头轻轻一蹙,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他起身走到嘉柔身后,按着她双肩:昭昭,我去看看。
嘉柔点头应好。
两个人目光一对,好似就知道彼此的心意,无需更多言语。
等李晔走了,玉壶才对嘉柔说:郡主,今日是十四,王妃不在王府陪着广陵王,怎么反倒回娘家了?这不合规矩呀。
当初李淳排除万难才立了这个广陵王妃,据说婚后夫妇也是琴瑟和鸣,应该不至于争吵……但郑氏只叫了李晔过去,只有等李晔回来,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嘉柔怕李绛怪罪,自己先去了摆宴的堂屋,席面上竟没有人,只几个婢女仆妇在摆盘。
她还以为自己过来早了,便出去转了转。
李绛命人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很大的架子,挂着数百盏灯笼。
天黑之后,烛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灯纸照得院子里五彩斑斓。
每个灯笼底下,还垂挂一张长纸,上面写着灯谜。
下人们都凑在灯笼架子底下,摩肩接踵。
据说能连续猜中十个者,可以去官家处领赏赐,所以猜的人还不少。
嘉柔走到廊下,身后的玉壶和几个婢女也都跃跃欲试。
嘉柔笑道:你们也去试试吧。
几个小丫头行礼,雀跃地跑到花灯架下,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嘉柔想起在云南王府的时候,每年到了元夕也有类似的活动。
但不是猜灯谜,而是射灯。
把彩灯绑在竹竿上,每隔几步放一个。
五箭之内,射中最多的便是优胜者,能得到阿耶的奖赏。
每到了元夕夜,便是云南王府最热闹的时候,院子里挤满了人。
带着火焰的箭头犹如流星一样,在院中飞掠而过,伴着阵阵的欢笑声。
木景清是男孩中最神勇的,嘉柔则是女孩当中的佼佼者。
阿娘每每坐在廊下,微笑地望着他们,跟阿常讨论他们能射中几箭。
不知为何,她想起这些事情,眼眶竟然微微发热。
少小时不知离愁是什么滋味,觉得有父母陪伴,亲人相聚只是寻常。
只有等大了以后,离家千万里,历经沧桑,才知道那些时光的珍贵。
难怪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相似的场景,的确容易勾起思乡的情绪。
这不是郡主吗?有人从走廊那边过来,遥遥地叫了她一声。
嘉柔收起思绪,侧头看去,见刘莺扶着一个嬷嬷,施施然地走过来。
她穿着宽松的大袖衫和齐胸襦裙,脸蛋更显丰腴了一些。
有鉴于上次的教训,嘉柔不想跟她多接触,转身就走。
刘莺让婢女和仆妇都留在原地,自己走到了嘉柔面前,伸手拦着她:妾是老虎吗?您怎么看见就走呀。
嘉柔冷冷地看着她:我脾气不好。
你肚子里怀着李家的骨肉,我让你几分。
但你若再像上次一样,我就不客气了。
刘莺收回手,望着远处璀璨的灯架,轻笑道:妾独自入府,身份不如几位娘子一般显赫,自然要为自己筹谋。
上次那么做,也只是想让二郎君多心疼妾身一些。
郡主身份尊贵,又有四郎君护着,不会有事的。
何妨让妾利用一下呢?嘉柔懒得跟她论这些歪理。
李家子息单薄,孙字辈更是无一个男丁,仅有李暄的一个庶女。
因此李绛虽同意了未将刘莺正式纳入门庭,她的一应用度已经与妾室无异,甚至比普通妾室的待遇还高出许多。
李家家大业大,多养她一个也绰绰有余。
嘉柔的身份与她乃是云泥之别没错,把她踩在脚底下也很容易。
但嘉柔是李晔之妻,李绛之媳,一味地逞凶斗狠,在刘莺面前是占了上风。
可除了让兄弟俩嫌隙更深,四房招致李绛的厌弃以外,并无半点的好处。
出嫁前阿娘就跟她说过,那些学不会放下过往和身份的人,很难得到幸福。
这大概是阿娘的半生得出的结论,说的时候万般感慨,后来又不想她过得太憋屈,补充道:你跟阿娘自然是不同的。
但你想要让李四郎真心待你,必不能拿自己的身份去压他。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
这句话,嘉柔倒是牢牢地记住了。
其实嫁过来以前,她也担心李晔一个白衣镇不住自己。
毕竟身份悬殊,多少会让男人产生自卑的感觉。
可他非但镇住了,还把她压得死死的,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身份的障碍。
嘉柔自己想得出神,刘莺在旁边说道:妾在进府之前,也曾想过当朝宰相的府邸究竟是如何地繁花似锦。
可进来之后,才发现仍是远超自己的想象。
这样的富贵荣华背后,到底有多少的白骨和算计,又能持续多久呢?若有朝一日,他们算计到了郡主的娘家头上,您又当如何?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全无之前的半分轻佻。
望着嘉柔的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看透一切的同情和悲悯。
嘉柔心头一跳,忽然想到几年之后,李绛被罢相,举家迁出了长安的事情。
权势一夕散尽,从此再无消息。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
很少人处于繁荣安乐时,还能保持清醒。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何人?嘉柔问道。
微不足道的人罢了。
郡主继续赏灯,妾先失陪了。
刘莺只笑了笑,唤来婢女仆妇,继续往前走了。
恰好这时,那边摆宴的堂屋传来消息,李绛到了。
嘉柔暂时压下心中疑窦,叫了玉壶等人,返回厅堂。
李绛端坐于主座上,李暄和李昶夫妻分坐两侧,李晔本就最小,座位排在最末。
嘉柔行礼坐下之后,发现郑氏和李晔还没来。
李绛问嘉柔:四郎和你大家呢?嘉柔斟酌着,不知要不要把广陵王妃回家的事情说出来。
那边郭敏扬起嘴角说道:想是广陵王妃突然回府,把大家和四弟拖住了。
李昶扫了她一眼,她眸中有得意之色:我也是回家才知道父亲和徐娘娘的决定。
不过想想也是,广陵王妃嫁过去那么多年,与广陵王恩爱不假,但无所出也不假。
李家尚且不能无后,皇室更不用说了。
所以父亲才决定将妹妹嫁过去做侧妃,委屈是委屈了些,但徐娘娘亲口答应,若他日生下一儿半女,自是可以跟正妃平起平坐的。
言语间,有几分示威的意思。
嘉柔深吸了一口气。
她差点忘记了广陵王登基前还有一位侧妃郭氏,生下了他的长子,想必那就是郭敏的妹妹了。
可这位郭氏,后来只居九嫔之位,身份还没有李慕芸高。
李慕芸在娘家失势之后,依然得到元和帝的百般眷顾,也不知是她个人的手段高明还是别的什么缘由了。
李绛面色微沉,原本他见郭敏能够自己回家,心中亦是高兴。
否则时间久了,外面免不得会传一些风言风语,对李昶的官声也不好。
他看重刘莺腹中的孩子,却也没想过让她占了郭敏的位置。
早些年,李家也算依附过卫国公府,尽管看了郭淮不少的脸色,可郭氏到底留下了两个儿子,劳苦功高。
就算如今卫国公府大不如前,李绛也没想过把两边的关系闹僵。
可郭淮竟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广陵王府与三娘子分宠,这是在报复二郎纳妾么?郭家还是如从前一样,目中无人,睚眦必报。
东宫既已经首肯,此事便成定局。
李绛只是不明白,太子拉拢一个不成气候的卫国公,又有何用?行了,你就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昶不耐烦地说道。
大人问起,我是好心回答,又有哪里做错了?郭敏冷冷笑道,还有,我在母亲的一番劝解下也想通了。
刘莺既然怀了郎君的孩子,没名没分地住在府上也不好,郎君择日将她纳为妾室吧。
也好让她腹中的孩子,变得名正言顺。
郭敏这话让满堂皆惊,王慧兰和嘉柔同时望向她,也不知道卫国公夫人到底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改变主意,愿意接纳刘莺。
李绛神色莫辨,说道:既如此,选个良辰吉日,让刘莺过门吧。
多谢父亲。
李昶抱拳说道。
郭敏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嘴角的笑意味深长。
*郑氏的住处,下人都退到屋外,屋中只余郑氏母子三人。
李慕芸扑在郑氏的怀中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侍奉徐娘娘至孝,她怎么可以把郭家的女儿塞到郡王身边?若是郭氏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我今后该如何自处?母亲,女儿的命好苦。
李晔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一口一口地喝茶。
郑氏抚着李慕芸的肩膀,心中亦是疼惜,对李晔说道:四郎,你别光坐着,倒是帮你阿姐想想办法啊。
你不是向来与广陵王交好?能不能与他说说……我问母亲,若嘉柔嫁来数年,都无所出。
您会帮我纳妾吗?那是自然!郑氏脱口说道,说完又觉得不对,幽幽地看了李晔一眼,你别拿话套我,这如何能一样?李晔道:此事并非广陵王的意思,而是徐娘娘的意思,如何劝?何况皇室本就比寻常百姓更注重香火子嗣,礼法压下来,广陵王也无可奈何。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阿姐几次三番让母亲寻求子的良方,却都未见成效,东宫最看重广陵王,怎会容许他膝下无子?必定会再安排人选到他身边。
而徐良媛选了郭氏,必有深意。
徐良媛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在太子岌岌可危的这数年间,牢牢稳住东宫众人,也从不提要太子妃之位。
深宫中的女人,企望得到丈夫的宠眷,不如仰赖儿子的出息。
只要广陵王将来能登大位,屈屈太子妃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上回徐良媛知道他在广陵王府上,特意嘱咐广陵王带回一种酒,是老师最喜欢的露浓笑。
这份暗示,已经十分明显。
她看破却不说破,也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
而被当做障眼法的李慕芸,自然也被她看出来了。
那她为广陵王另择良配,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当初李淳要娶李慕芸的时候,李晔是反对的。
毕竟他们两人所谋之事,不应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后来是李慕芸执意要嫁,李淳也就排除万难地娶了,婚后也待她极好,一时还传为佳话。
那边李慕芸听了李晔的话,竟怨恨地看了他一眼:阿弟不帮我也就罢了,何必说这些风凉话来挖苦我?我并无挖苦之意,只是让阿姐认清现实。
今夜您不该赌气回来,更不该怪广陵王,这些事落入东宫耳中,只会觉得你这个广陵王妃不够得体。
当初要嫁时,我便提醒过你。
嫁入皇室,是不可能独占一个男人的。
李慕芸握着拳头,别过头。
郑氏听了,连忙将李慕芸拉起来:三娘,四郎说得有道理。
我还是叫人送你回去吧?被你父亲知道了,只怕也要发怒。
母亲!李慕芸叫了一声,女儿竟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了吗?二兄接了一个女子入府,气走郭敏。
一转眼郭家就将女儿送到广陵王府气我,这中间真的没有关联吗?说来说去,都是那个贱女人惹的祸。
你们为何不将她赶走,还要留在府中?郑氏连忙捂着她的嘴:这话你也敢说!她怀着二郎的骨肉,二郎也十分看重她,甚于郭敏。
上回四郎媳妇得罪了她,贴身婢女都被你二兄打了。
小小贱婢,有何可惧?反正今日我不会回去。
李慕芸赌气道,我要等他亲自来接我,扳回几分颜面。
也得让宫里那位娘娘知道,我是有脾气的。
你……郑氏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望向李晔,等他拿个主意。
李晔却起身下榻,说道:随阿姐吧。
父亲那边已经派人来催过很多次,母亲,我们走吧。
郑氏又去拉李慕芸,要她同去。
李慕芸却说道:我回府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必此刻郭敏已经将事情都传扬开了,我去了在家人面前也是丢脸,还不如就呆在此处。
她性子向来固执,郑氏也劝不动她,只吩咐苏娘留在这里供她差使,就跟李晔走了。
李慕芸趴在榻上,想起以后岁月,要跟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男人,就如鲠在喉,又忍不住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