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和云松赶回府, 苏娘刚送了大夫出来。
大夫给李晔行礼,李晔问道:郡主怎么样了?声音急切, 自己反倒咳嗽了两声。
苏娘和云松忙给他顺背, 他摆了摆手, 他们才退开。
大夫给李家做事很多年了, 知道这位四公子的身体一直不好, 还算镇定:公子放心, 郡主是急怒攻心,一时气血不顺。
好好静养就没事了。
有劳。
李晔点头,走进屋中。
郑氏和王慧兰刚从里间出来,郑氏看到李晔,气道:你怎么回事?自己染了风寒还往外头跑!我有些事要做。
李晔目光看着里面,母亲,嘉柔醒了吗?郑氏摇了摇头:你进去吧, 等她醒了, 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 就跟王慧兰一起出去了。
花园里的梅林, 前些日子还花朵锦簇, 枝头一片雪白。
这几日梅花陆续飘落,台阶和石子路上都落满了。
等树上冒出新绿, 春天也就要来了。
王慧兰见郑氏眉头紧锁, 问道:大家可是有什么心事?郑氏笑道:没什么, 你不是还有账目要看吗?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刚才在屋中, 王慧兰就觉得郑氏有点古怪, 好像急匆匆要带她走似的。
但她也没说什么,带着自己的人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
她走后,郑氏才回头对苏娘说道:刚才我在床边,分明听到她叫一个名字。
苏娘被她没头没脑的话给弄晕了:您说谁叫什么名字?虞北玄。
她应该没有听错,威震淮河的节度使,今年还不到三十岁。
郑氏虽然整日呆在内宅里不出去,但像这样的大人物,她还是知道的。
为何会从木嘉柔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她总觉得不同寻常。
苏娘,你觉得四郎和他媳妇感情好吗?郑氏面色凝重地问道。
苏娘想了想,答道:我瞧着四郎君对郡主倒是很上心,处处呵护。
至于郡主对郎君的情意,倒不大看得出来。
刚嫁过来那阵子,不是还不想跟郎君圆房吗?我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事。
郑氏点了点头,也有这种感觉。
她压低声音道:你暗中派个人去南诏,查一查她嫁给四郎以前,有没有跟别人接触过。
尤其是与那位淮西节度使,是否认识。
夫人,您是怀疑……苏娘捂住嘴,摇头道,不可能的。
郑氏却坚决道:你去查就是。
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苏娘只能垂头应是。
*屋中,嘉柔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攥着被子。
玉壶正坐在床边给她擦汗,她好像一直在呓语。
梦境中,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她小产刚一个月,闲着无事,在院子里指挥下人搭葡萄架玩。
竹竿不够用,玉壶要去拿,她也跟着去,怕玉壶不知道要拿多长的。
她们走到柴房附近,听到两个洒扫的仆妇正在私语:你说这郡主也挺可怜的,刚没了孩子,就家破人亡了,她自己还不知道。
听说给云南王世子收尸的时候,他身上插满了箭,血都流干了。
哎,使君不让我们说,谁敢吐露半个字?不过她从前是个郡主,是因为有云南王府在,如今她算什么啊?我们还不如去跟着长平郡主,好歹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们说什么?她冲出去,抓着其中一个人的领子,一把提起来,你再说一遍!谁死了?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天塌地陷是什么感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吐蕃倾十万兵力攻打南诏,南诏附近的几方节度使都袖手旁观,朝廷也没出兵增援。
而阿弟战死,云南王府被付之一炬,阿耶和阿娘都不知下落。
生死存亡之际,她远在天边。
她觉得天旋地转,直接昏了过去。
醒来后,虞北玄就坐在她的床边。
她立刻揪着他的衣襟质问他:阿弟是何时死的?南诏是何时没的?你凭什么瞒着我!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虞北玄握着她的手:柔儿,你冷静一点!你当时刚小产,何况就算你知道又能如何?朝廷不管,我的手能伸到南诏吗?我已派人在找岳父岳母的下落,你乖乖地呆在这里。
我要回家!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要去看我阿弟!她推开虞北玄,挣扎着要下床。
虞北玄箍住她的腰,她索性拿起瓷枕砸他。
这时,大夫在旁边说道:使君,郡主身子虚弱,还没恢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恐怕受不住啊。
虞北玄皱眉,一个手刀下来,将她打昏。
她倒在他的怀里,终于安静下来。
她恍惚间听见,他叫来常山,冷冷地说道:去将那两个乱嚼舌根,没上没下的东西乱棍打死!以后谁再敢在郡主面前胡言乱语,有不敬之心,我要她全家的性命!后来,他亲自去了一趟南诏,终于寻到阿耶和阿娘的下落。
因为阿耶不肯来蔡州,就将他们暂时安置在蜀中,还带来了一封阿娘的信。
她心中感激他,从没有想过为何他能在吐蕃占领了南诏的情况下,还能把人安全地救出来。
她就是如此可笑。
她为了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抛弃了家人,不要正妻的名分。
最后换来了家破人亡,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
重生后,她一直没有恨过他,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比过他心中的大业,这是一个男人的选择罢了。
现在她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他!前世种种排山倒海一般压垮了她,她独自坐在黑暗里,抱着膝盖痛哭。
昭昭。
有人在唤她。
她的头埋着,不愿意抬起来。
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孩提时遇到的那个少年郎,他轻轻一笑:你怎么这么黏人?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呀!他们都不理我,只有你肯陪我说话。
……明晚我还能见到你吗?嗯。
他答应得好好的。
可第二天,小小的她在房前枯站了一整晚,最后没力气再抱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伤心得哇哇大哭。
好像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再也没找回来。
为什么前世她喜欢的人,全都辜负了她……李晔看到她在睡梦中也一直流泪,握住她的手,眉头紧皱。
他转头问跪在床边的玉壶,声音微冷:木嘉宜到底跟她说了什么?玉壶眼眶微红:婢子也不知道,当时婢子在外面,就听到三娘子说郡主吐血了。
郡主回来后一直都是这样,叫也叫不醒……郎君,这可怎么办啊?李晔用手指摩挲着嘉柔的脸侧,他知道她心里一直藏着事情,却不知竟会如此痛苦。
他从来都没有走进过她的内心,她的心门紧闭,而他只能被关在外面,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光景。
秋娘站在床边说道:大夫刚来看过了,说没有其它的毛病。
可老身看郡主这个样子,怎么像是魇着了?要不要……找个道士来看看?她觉得这样的情况更像是撞邪了。
李晔抬眸,目光中有警告的意味。
秋娘瑟瑟地退到了旁边。
是她糊涂了,郎君怎么会允许那样的事跟郡主扯上关系。
我在这儿看着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李晔说道。
屋中的下人都退出去,寝室一下子变得宽敞了。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李晔起身去拧了帕子回来,想给她擦擦汗。
躺在床上的嘉柔忽然睁开眼睛,看到俯下身子的李晔,一下子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身上淡然安定的味道,像能镇住她的心魔。
昭昭,你到底怎么了?李晔回抱着她,抬手按着她的脑后。
嘉柔摇头,只是用力地抱着他,仰头贴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他的味道,什么话都不想说。
天大地大,好像只个怀抱才是她的归宿,才能让她心安。
李晔也没逼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坐在床边,像哄孩子一样。
她这个时候很脆弱,轻轻碰一下就会碎掉似的。
过了很久,他都怀疑她睡着了,她才闷声说道:顺娘今日找我,说虞北玄要和徐进端结盟,两个人图谋南诏的铁矿,一道去见了吐蕃的使臣。
她让我告诉阿耶,早做防范。
李晔拍着她的手停顿了一下:顺娘如何知道?她说是自己偷偷听到的,她被徐进端看得很紧,没办法送消息回南诏,所以才告诉我。
今日也是趁着他们去见吐蕃使臣,才能出来。
嘉柔深吸了一口气,手揪着李晔的衣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很乱。
她也没有能够商量的人,只能问他。
他怎么说也是广陵王身边的谋士,应该会知道一些吧。
李晔抱着她,心里想的却是,若只是如此,她何至于气到吐血?除非她心中还很在意虞北玄,接受不了他的背叛。
他压下心头的杂念,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她说的事情上。
这两人要结盟他早就知道,但南诏这一出,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南诏的铁矿乃是全国之首,有不少人眼红。
可吐蕃是外敌,在国家的立场之上,他们连底线都没有了。
以你对南诏的了解,若吐蕃出兵,有多少胜算?李晔低头问她。
虞北玄和徐进端的势力都离南诏有一段距离,不可能越过其它藩镇出兵。
他们跟吐蕃使臣见面,最多是谈拿下南诏以后,要怎么分项,或者为吐蕃提供一些便利。
嘉柔的心绪平复了一下,从李晔的怀里退出来,冷静地说道:如果四大家族的实力仍在,抵挡十万大军不是问题。
可是上回南诏内乱,高家和刀家被阿耶软禁,阿伯家里又出了事,实力肯定大不如前。
若这个时候吐蕃攻打南诏,南诏只会一败涂地。
所以必须要借助外力,才有可能脱险。
要不然告诉大人,请他帮忙游说朝廷出兵?广陵王虽然掌管着一半的神策军,但神策军到底是禁军,只有天子能够调动。
广陵王想要组建一支自己的军队,必须要等到成德军归顺以后。
可她怕南诏等不了那么久。
就算等到那个时候,广陵王就一定会出兵吗?谁都无法保证。
李晔按住她的肩膀:此事不要告诉父亲。
依照父亲的行事习惯,非但不会帮她,反而还会设法把李家撇干净,不让他们卷进去。
到时候有父亲的阻碍,会更加麻烦。
可是……嘉柔咬住嘴唇。
我来想办法。
李晔说道。
本来南诏不在他的全盘计划之内,陡然多了这个负担,会分掉他很多心力,可能还会横生枝节。
可他无法用理智去拒绝她。
尤其不想看到她伤心难过。
李晔郑重地做出承诺,可落在嘉柔心里,却没什么分量。
她不知李晔就是玉衡先生。
她只知道她的夫君确实是个聪明人,小时候还有神童之名。
但他身子不好,一介白衣又远离朝堂,没有任何势力,只是广陵王身边一个小小的谋士,怎么可能帮得到她?她得想想别的法子。
除了这些,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李晔捧起她的脸问道,试图再叩一次她的心门。
嘉柔却摇了摇头,微微避开他的目光。
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至于不能说的那些,也只能烂在心头。
他们成亲以后,很少谈过去的事。
他不问,她也不会刻意提起。
肌肤之亲和日常相处已经越来越融洽,可是她分不清,那是习惯,还是喜欢。
李晔叹了口气,低头与她额头相抵,手细细抚摸着她耳后的那块软肉。
他以为相处了这些时日,这丫头好歹给他开一个门缝。
没想到啊,依旧是心硬如铁。
明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张口就说喜欢他。
长大以后,反而没那么坦诚了。
只有他荒唐地将一个小不点的喜欢当了真。
*康平坊的楚湘馆被查封了一阵,很快又照常开门。
这里的花牌娘子品质上佳,不少都有才情,更是对了官员和文人的胃口。
时下宴席之上,都好行个酒令。
有如花美眷,也有金玉良言。
楚湘馆的雅间里,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对面坐着两个吐蕃的使臣,旁边还有一位驿语人。
虞北玄和徐进端坐在一边,徐进端也在盯着胡姬的细腰,只有虞北玄在低头喝酒。
这剑南烧春大概是五年的陈酿,酒香差点火候,入口也没十年的香醇。
吐蕃使臣对驿语人说了两句话,驿语人转述道:两位使臣说吐蕃一直对南诏很感兴趣,只是南诏的军队战斗力不弱。
若能知道他们的弱点,并告诉他们攻克的法子,事成以后,铁矿的事自然好说。
徐进端朗笑两声:这有何难?我身边这位淮西节度使就去过南诏,对他们的底细很清楚。
虞北玄不说话,那边驿语人又转述道:南诏的四大家族,各有所长。
他们的兵器铸造,还有训练弓箭手和骑兵的法子都是家族内的绝密,外人很难探听到。
但是前阵子南诏内乱,有两大家族被钳制。
这个时候动手,会是绝佳的机会。
徐进端连忙点头表示赞同,正要细谈。
虞北玄却说道:就算那两大家族被压制,但是他们所训练的军队依然在云南王手中。
贵使也知道南诏的军队实力不弱,而且云南王和世子都骁勇善战。
只怕此时你们进攻,南诏周边的节度使再来分一杯羹,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驿语人传达以后,吐蕃使臣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依淮西节度使之见,何时才是良机?吐蕃与其一举强兵压境,造成四方的警觉,倒不如制造南诏与周边几大藩镇的矛盾,彻底孤立云南王。
等个三五年,吐蕃兵强马壮,粮草充沛,而南诏内部分化,外部无援,便是吞灭它的最好时机。
虞北玄说道。
对面的吐蕃使臣拍了拍掌,举起酒杯,邀虞北玄和徐进端共饮。
徐进端虽然不满,这明明跟来时说的不一样,但好歹是达成一致了。
酒过三巡,徐进端进场与那胡姬一起跳舞,两人打得火热。
虞北玄起身到外面,抬手招来常山,眼睛看着四周,低而快地用胡语说道:你派人给云南王示警,尽量用广陵王或者崔家的途径发出消息。
另外记得提醒他,小心周边的几个节度使。
三到五年是我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时限,能不能整理好内务就看他自己了。
若是能重振旗鼓,吐蕃便不足为惧。
常山应是,又有点闪烁其词的模样。
什么事,说。
虞北玄皱眉。
三娘子偷偷去见了郡主,不知为何,郡主好像吐血晕厥了。
常山低声说道。
虞北玄一下子抓起他的衣领,褐眸暗沉,这是他生气的前兆:那贱人到底说了什么?不知道。
我们的人靠近不了,因为郡主身边好像有一群很厉害的暗卫在保护。
虞北玄放开他,手抓着阑干,棱角冷厉,气场吓人。
常山的后背几乎是凉飕飕的。
靖安,你到哪里去了!屋内,徐进端在大声叫着。
虞北玄挥手让常山退下去,重新回到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