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 苏娘奉了郑氏的命,来请嘉柔去王慧兰的住处。
李晔不知缘由, 嘉柔解释道:昨夜在大家那里, 她要我跟大嫂学中馈的事情。
李晔无奈地看着她:所以你就乖乖答应了?母亲自己的手伸不到大房, 居然想出这个主意。
他说:你若不好回绝, 我去跟母亲说。
嘉柔心中其实是不想去的。
她在云南王府的时候, 根本没有碰过这些。
而且崔氏也安排了一个在这方面很擅长的仆妇给她做陪嫁, 根本不用她操心。
就连前世在蔡州,虞北玄也没让她管过淮西节度使府邸的事。
老夫人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长平殷勤地做帮手,她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人。
我虽然不会,去开开眼界也好。
你放心吧,我自己能应付。
嘉柔安抚地拍了拍李晔的手背,叫秋娘进来, 叮嘱她按时给李晔侍奉汤药。
然后就带着玉壶去王慧兰的住处了。
路上苏娘笑着对她说:郡主放心, 夫人也不是要您做什么, 只是跟县主好好学一学。
毕竟将来四郎君当官, 有了俸禄, 私产总要有人打理的,您说是不是?嘉柔笑了笑, 点头说是。
苏娘这番话骗骗旁人还行, 却是骗不过她的。
李晔就算当官, 一开始也不过七八品的小官, 能有多少俸禄?对于李家的日常开销来说, 他那点俸禄连塞牙缝都不够。
郑氏真正的目的,是想让她从王慧兰那里看出什么纰漏来,毕竟偌大个李家,管起来全无疏漏是不可能的。
但像王慧兰这样的人,又怎会把自己的短处露在人前?她若没两下子,也不会被李绛看重,越过郑氏代行主母之职了。
王慧兰的住处比郭敏的还要奢华,连榻上铺的毯子都是用白狐毛所制,至少需要四张整皮。
这样的好东西在云南王府里,都是做成穿在身上的皮裘,却被她垫在身下。
嘉柔又一次感慨了这些都城里世家大族的富贵。
她若不入长安,不嫁到李家,恐怕还如井底之蛙。
小时候,她对这些事没那么在意,唯一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那个坐在屋顶的少年郎。
但时隔多年,恐怕再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了。
王慧兰正在看账本,见嘉柔进来,起身笑道:我还以为四弟妹有事不能过来了。
宝芝,还不快去煮茶?宝芝应声出去,嘉柔在王慧兰的侧面坐下来,看到她书案上放着自己送的那个笔洗,说道:没想到大嫂在用这个笔洗。
王慧兰看了一眼,口气柔和:四弟妹眼光好,这个笔洗造型精致,我很喜欢,每日都用。
昨日的事,你不会还在怪我吧?其实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管着偌大的内院和府中的庶务,只能不偏不倚。
刘莺虽然未过门,但她腹中毕竟怀着二弟的亲骨肉,有个闪失,也没办法向大人交代。
而你的身份高贵,没人会为难你的。
这个家里,的确没有人敢动她,所以她也不怕刘莺之流。
她刚嫁过来,不想弄得家宅不宁,昨日才忍气吞声。
可玉壶平白无故地被打,跟打她的脸没什么区别。
依照她以前的脾气,跟李昶打一架都有可能。
但她不能那么做。
她作为骊珠郡主可以无所畏惧,但作为李晔之妻,却不可任性妄为。
昨日的事,嘉柔也想了很多。
李暄跟李晔没有直接的矛盾,但若在李昶和李晔中选,他肯定会选自己的亲兄弟。
王慧兰自然是跟他站在一起的。
五姓七望,各个家族庞大,有许多分支。
能掌管整个家族的,都是家族中最有能力的人。
他们会得到族内的全部支持,也能继续延续家族的荣光。
所以无论祖荫有多么强大,若是子孙不济,很快就会没落。
卢氏,郑氏和王氏都是最好的例子。
李绛通过自身的努力爬到了宰相的高位,握着整个赵郡李氏的人力和物力,膝下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能够继承他的衣钵,所以李家能够继续显赫。
至于元和帝登基后,李绛被罢相,可能是因为李绛没有站对立场。
不过,当时朝堂被清洗了大半,大概是为了剪除舒王的余党,也不仅仅是李绛遭殃。
嘉柔现在有点明白李昶对于李晔的敌意不是平白无故的。
家主的位置只有一个,人人都想做。
李晔有可能挡了李昶的道,别说两个人是异母兄弟,就算是亲兄弟,李昶也会想除去。
大概是基于此,李暄才改去投军。
四弟妹,你在想什么?王慧兰叫了一声。
嘉柔才回过神来:我走神了,大嫂刚才说什么?王慧兰也不在意,重复了一遍:我看二弟好像很重视刘莺,比当年二弟妹过门的时候还上心。
你也知二弟和四弟的关系本就有些紧张,还是尽量避着她,免得兄弟俩又闹出矛盾。
有些事关起门来没什么,传出去就难听了,还会影响他们兄弟的官声。
王慧兰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越是大家族,越在乎家风名声。
嘉柔本就没打算招惹刘莺,昨日是刘莺先来挑事。
她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目的,眼下静观其变就是。
闲谈几句之后,她们就进入了正题。
王慧兰叫宝芝把家里的账本都拿来,一摞的书卷,看得嘉柔目瞪口呆。
每日都要过目的就有十几个,还有每个季度,每半年,乃至一年的账目。
每天看这些,要花多少的精力!难怪郭敏从来不过问,嘉柔也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还是做个富贵闲人比较好。
王慧兰手指着那些卷轴:你们可能在旁看着,觉得我这人贪权。
可你看这么多的账目,府中的花销如流水一样,每一个我都要操持,出了错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如此,怎敢轻易交到旁人手上?她这话倒不是托词,嘉柔虽然不懂,也能看出来操持一个大家庭的不易。
她说道:大家就是觉得大嫂持家辛苦,才想让我过来帮忙。
大嫂若不嫌我愚笨,便教我看账,日积月累,也能学到些皮毛。
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看住我的那些陪嫁,别被底下的人骗了就行。
玉壶忍不住扁了扁嘴道:郡主,您是怕婢子找的人办事不力吗?还跑到县主这里来告状。
嘉柔斜她一眼:怎么说你还不高兴了?你这脾气都快被我纵成大户千金了。
郡主!玉壶脸红。
屋里的婢女却都忍不住笑起来。
王慧兰平时虽然和颜悦色,但跟她们之间毕竟等级森严,不会随意开玩笑。
这个郡主看着倒是随和,听她和贴身的婢女说话,就像两姐妹一样。
嘉柔在王慧兰的屋中呆了足足一个时辰,王慧兰倒也教得尽心尽力。
嘉柔装作似懂非懂的样子,让王慧兰一下摸不出她的深浅。
等嘉柔跟玉壶走了以后,宝芝问道:县主,您说这个郡主到底是真笨还是假笨啊?一个地方总要让您说好几遍。
王慧兰端起茶碗,吹了吹里头的茶汤:真笨假笨我不知道,只是以后她常来这儿,账面上的东西要做得干净一点。
您放心吧。
这些账目都是要给相公看的,他都看不出什么来,郡主更没那个能耐。
王慧兰点了下头,她觉得四房的那两个人,云里雾里的,叫人看不透。
要么就是真的平庸,要么都是人精。
嘉柔快走出院子的时候,看见李心鱼一个人坐在荷塘边,小手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大冬天的,她还光着双脚,一荡一荡的,也不怕冷。
嘉柔让玉壶等人留在原地望风,自己走过去,俯下身子问道:荷塘都衰败了,你在这里看什么?李心鱼吓了一跳,似乎有些惊慌,左右看了看。
不用怕,我是自己过来的。
嘉柔坐在她身边,昨日的事,多谢你了。
昨日在郑氏的住处,李心鱼在李晔的面前帮忙作证,嘉柔是诚心地道谢。
李心鱼低头道:没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那个坏女人。
她说话的口气很淡,像个小大人一样,与她稚嫩的外表不符。
嘉柔觉得好笑:你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的好坏?李心鱼见她不相信,想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嘉柔再问:上回你在花园里,要我救你,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过得不好?我开玩笑的。
嬷嬷该找我了,我得回去了。
她把裤腿放下来,又从草堆里找出绣鞋,三两下地穿上,然后自己跑开了。
嘉柔觉得这个小孩是有点古怪,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但她也是真的漂亮,不仅五官精致,还有点异域风情,长大后必定属于妩媚风情的那一类。
女人的美貌,是最大的利器。
嘉柔倒希望她能好好地长大,不要走到歪路上去。
回到住处,李晔坐在东隔间里,好像正运笔画什么东西,旁边放着她昨夜买的那一堆银饰。
早上她想挑几件做工还行的出来,赏给下人。
可挑来挑去,都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就被她搁置在旁了。
崔雨容说的没错,那个老妪多半是诓她的。
就这种做工,她儿子能做银匠才怪。
但嘉柔也不后悔,她不想变成一个冷情冷血的人。
那样恐怕真的会失去爱人的能力。
李晔见她回来,搁笔问她学得如何。
嘉柔叹了口气,坐下来说道:我大概不是这块料。
那些账本堆起来能有半人高,我一看到就觉得头大。
大嫂持家也没那么容易。
李晔早就猜到会如此,温和地说:这跟练字一样,不是一日之功。
你若真的想学,得有耐心,不想学的话,也不要勉强。
嘉柔现在也说不上来自己的想法,暂且先跟王慧兰学着,也当做打发时间。
你在画什么?她凑过去看了一样。
好像是纹样,但只有个轮廓,看不出什么。
但寥寥数笔,笔法细致,飘逸华丽,可以想见他的画工绝对很出色。
李晔把一个东西拿给她看:我从你买的那堆银饰里挑出这个来,设计得还不错,只是做工不佳。
我便想重新画一个,再打造出来。
嘉柔接过来看了看,是一只刻着鱼戏莲叶的链子,上面还挂着三个铃铛。
游鱼刻得很模糊,荷叶也稀疏平常,看不出精妙之处来。
这链子,好像长了些?嘉柔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多出一大截。
李晔笑道:这是脚链。
嘉柔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窘迫:你如何知道的?这个东西……李晔停住,轻咳一声,算了,你还是不要听吧。
嘉柔却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怎容许他故弄玄虚,索性坐到他身边,扯着他的手臂问:这个东西怎么了?你快说。
李晔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可听过一首乐府民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水之欢意为男女之爱,这脚链绑在女子的脚踝上,更显得玉足纤纤。
那上面的铃铛会随着动作而震响,如游鱼戏水,添闺房之趣……嘉柔听得面红耳赤,一把捂住李晔的嘴:不许再说了!李晔含笑看着她,只觉得她手心的香气也沁人心脾。
嘉柔直接丢了那脚链,狠狠地瞪他:你明知道是这样的东西,还说它好?李晔拉下她的手,环抱着她:这件的做工是不好,配不上你。
我命人打造出更精美的,你再戴上。
谁要戴这种东西。
嘉柔别开头,脑海中都是些不可描述的画面。
李晔又咳嗽了两声,嘉柔连忙伸手给他顺背:是风寒又严重了,还是胸口疼?都是你昨夜逞强,从今日开始,到你痊愈为止,都要好好休息。
李晔想说自己没事,但鉴于昨夜精疲力竭地倒在她身上睡过去,确有损他作为男人的颜面。
为免再出现类似的情况,还是先清心寡欲一阵子,好好养伤。
这段时间,叫人赶紧将这脚链打造出来。
*李绛傍晚的时候才回府,即刻将李晔叫到了书房。
他的朝服未换,神色略显疲惫,仍是端正坐于案后,问道:昨夜街上那么乱,你不在家中呆着,跑去广陵王府做什么?听大郎说,你还与金吾卫起了冲突?金吾卫当时正在追王承元,李晔出来插一脚,被告到宫里。
后来老太师入宫,不知与圣人密谈了什么,整件事就发生了逆转,这个小插曲才被压下不提。
李绛本就猜测有内情。
毕竟王承元安分守己了这么多年,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行刺天子。
果然早朝的时候,有官员提出让圣人对幽州用兵,被圣人驳回了。
当时舒王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李晔说道:昨夜看驱傩时恰好遇见了广陵王,他说吏部侍郎会到他府上品新茶,邀我同去。
至于冲撞了金吾卫,只是个意外。
父亲,可有何处不妥?他敢在这个风头浪尖撞上金吾卫,自然也是算好了太师进宫以后,天子就会对王承元另行处置。
否则就不是父亲来问他这么简单了。
那倒没有。
李绛沉吟道。
昨夜吏部侍郎的确姗姗来迟,说自己不在家中,回府更换朝服耗费了点时间。
而且这位吏部侍郎主管开春时的选官,李绛原以为李晔考科举就是敷衍自己,这么多日子,也不见他为选官的事情奔走,只是呆在家中。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想来也是想要借广陵王的势接近吏部侍郎。
这儿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加上朝堂的事情错综复杂,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李绛就放过了此事。
我已经跟吏部尚书打过招呼了,中书门下,哪部是你想去的?李绛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听到李晔说:父亲,我想去大理寺。
大理寺掌刑狱,却没有多少实权,独立于六部之外,连李绛的手都伸不到。
而且大理寺卿的脾气又臭又硬,油盐不进。
李绛皱眉:为何要去那里?大理寺又不是中枢机构,你换一个地方。
他的口气不是在商量,而是命令。
李绛作为一家之主,习惯于执掌家中的大小事务。
诸如他认为郑氏不适合打理中馈,便大手一挥交给了王慧兰。
他觉得李暄性子耿直,不适合走文官之路,就让他去了军中。
至于李昶,安排在如今六部之中最炙手可热的户部,也有他的用意。
户部尚书年事已高,掌权者其实是户部侍郎裴延龄。
裴延龄前阵子虽然被弹劾,但树大根深,很快又复起。
只要圣宠在他身上一日,他就是名副其实的财相,谁能动他。
现在李绛又来安排李晔以后要走的路。
只不过李晔是不会乖乖听从于他的。
李晔断然说道:父亲当初只要我考科举,我已经依照约定考了。
往后的事,还请父亲不要再插手干涉。
李绛微愣,重重一拍桌案:混账东西,你又想激怒我?整个家里,敢几次三番违逆他的,就只有这个小儿子。
李绛有时觉得自己无法全然掌控他,所以才放任自流。
我并非要激怒父亲,不过人各有志,父亲为何要替我做决定?父亲的身边有大兄和二兄,不缺我一个。
我自认资质愚钝,小时候落水,身体和智力都大不如前。
这次能考中,也多亏父亲在背后周旋。
父亲若执意让我入六部,可考虑过二兄的感受?父亲当真要我们兄弟反目,弄得如当年一般?当年李晔落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最后以李晔主动退让,离开家门才终得以平息。
李绛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李晔顺势告退。
等李绛回过神,屋中只剩自己,怒极反笑。
这臭小子知他甚深,知他最不想见家宅不宁,兄弟阋墙,破坏李家的名声,便搬出来狠狠将了他一军。
他小时候便不肯轻易低头,外表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极为倔强。
这么多年,倒没怎么改变。
李绛也不管了。
他倒要看看,没有他和李家的庇护,凭李晔自己能扑腾出什么水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