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淮西节度使?还是你的表姐?嘉柔觉得跟聪明的人打交道, 绝对不要跟他们比心思。
何况她本来就不属于聪明的那种类型。
便抬起眼眸,说道: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 我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给你听。
王承元是表姐的心上人, 表姐说他是个好人。
我不想让表姐伤心, 也不想他被冤枉, 才想求广陵王救救他。
她说话的时候, 表情很真诚, 李晔看不出一丁点的破绽。
相处的时日虽不长,但李晔知道她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或许心中藏着什么事,但绝无害人之心。
他有些释然,反而笑道:嘉柔,你觉得凭这些话,就能够说服我?嘉柔有些泄气地垂着头:不管怎么样,我总要试试看。
表姐跟我说的时候, 我也很吃惊。
她还想自己去救王承元, 硬被我拦下来了。
不过王承元想离开长安,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兄长病重, 想见他最后一面?有心人却加以利用, 造成他刺杀天子的假象。
我只是觉得,若善良之人都可以被任意迫害和冤枉, 那这世道还会让人存有希望吗?她说话的声音不大, 可字字敲打在李晔的心上。
他知道自己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为完成恩师的遗愿, 才追随广陵王。
而只要能达到最后的目的, 过程当中,使用什么手段他并不在乎。
所以一开始,他就决定对今晚的事袖手旁观。
可是,她说的对。
为了阻止舒王,荡涤朝堂的污浊而开始的这场斗争,若他们认可了舒王的行事方式,那跟他又有什么分别?要追逐光明,就必须要走正道。
这样陷在逆境中的人才能看到希望,相信李淳并追随他。
难道他愿意看到李淳变成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帝王家的无情人,他已经看了太多。
虽说那至高至尊的位置,容不得心慈手软。
可他选择李淳,难道不是因为他身上可贵的正气吗?他却要带头抹杀掉。
嘉柔李晔不说话,心里便沉甸甸的。
外面的街市上,不断有兵士奔跑过去的声音,闹得人仰马翻,也不知王承元能撑到几时。
她不知道前世有没有刺杀天子这件事,如果王承元死了,这一世将有多少事情随之改变?她也无法预料。
过了一会儿,李晔才说:你把王承元的藏身之处告诉我。
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见广陵王。
嘉柔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面露喜色:你相信我?你能说服广陵王救他?像你说的,总要试试看吧。
李晔说道,毕竟我不能让你对这个世道感到绝望。
还有不能辜负她对玉衡的那份信任。
嘉柔一愣,随即扑过去抱着他的肩膀,轻轻说道:谢谢。
她是由衷地道谢,毕竟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肯定以为她是个疯子。
但他认真地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还愿意为了她去说服广陵王。
也许他心中早有这样的想法,她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可她还是很感动。
有一个人将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尊重,而不是当做附庸。
李晔抬手轻轻拍她的背:记住,以后在家中,像这样的话,不要当众乱说。
还有我为广陵王做事,也要帮我保密。
李家父子都是官场上的人,何等敏锐。
她今夜的话很容易被他们听出端倪,从而生出别的想法。
而李晔瞒着家中,想必有他的苦衷。
嘉柔乖巧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成亲前她就知道,这个人可能藏着什么东西。
也许为广陵王做事,也不是他所隐瞒之事的全部。
可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有,所以不会刨根问底。
他肯给予信任,她也会报以同等的尊重。
当然你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我。
李晔在她耳边说道,我未必可以全部解决。
但为了你,我会尽力。
嘉柔放开他,看着他温和的目光,心中一动,凑过去吻了他的嘴角。
如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退开。
她的心跳得飞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
可好像除了如此,也没办法表达她的心情。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李晔在主动。
他被嘉柔这一吻彻底乱了心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马车也已经停在李府门前了。
李晔放嘉柔下去,看着她进府了。
然后才对云松说:去广陵王府。
郎君,今夜天色已晚,而且街上这么乱……一会儿,肯定又会有金吾卫检查。
要不还是等明日?云松担心地说道,您的身子……?明日来不及了。
我知道捷径,你听我的吩咐就是。
李晔说道。
云松知道郎君看着好说话,决定的事情却很难更改,调转马头,往广陵王府的方向驶去。
而此时,李淳正在甘露殿外站着。
出事时,他人在宫外,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形。
只听说圣人被吓得不轻,有个刺客身手极好,差点就近了他的身。
圣人年事已高,禁不住这样的吓,旧病复发。
尚药局的两位奉御都到甘露殿来诊治了。
李淳站着,思绪混乱,有些是关于圣人的病情,有些则是关于舒王跟他说的话。
过了会儿,宦官出来,请他回去:贵妃娘娘说,圣人已经睡下了。
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先回去吧。
等圣人好一些,您再来拜见。
李淳只能告退,他很想去东宫跟父亲谈一谈。
可能说什么呢?告诉他今夜的事其实是舒王的计谋,父亲又会怎么做?最后,他还是独自出宫了。
到了宫门外,凤箫来告诉他:郎君在府中等您,您快回去看看吧。
他好像知道王承元的下落,已经让白虎带人去找了。
李淳一怔:他不是说……不是说袖手旁观就好,怎么又要出手救人?属下也觉得奇怪。
您回去问问便知。
凤箫抱拳道。
*虞北玄避过金吾卫的搜捕,换下夜行衣,扔到某户人家的庭燎之中,抄近路回到客舍。
他刚进门,就看到大堂上的桌椅东倒西歪。
掌柜和小二正在整理。
一问才知,金吾卫已经来这里搜查过了。
今夜普通百姓本就可以外出,大多数人都不会留在客舍,所以他们也没查出什么。
掌柜见他回来,对他说,有人在等他。
虞北玄立刻警觉,问是何人。
掌柜的暧昧地笑了笑:您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虞北玄孤身入长安,他手下的人和长平都还在路上,怎么此刻会有人到访?他慢慢走上楼,单手推开房门,还没看清楚屋内的情形,一个人影便窜出来,抱住了他。
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你好久!熟悉的女声。
虞北玄愣了一下:长平?你怎会在此处?长平放开他,得意地说道:本郡主神通广大,你丢下我自己先跑到长安来,是不是在城里养了女人,不想让我知道?虞北玄坐下倒茶:不要胡说八道。
那你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节度使进都城,都要去进奏院报备,你没有去吧?长平双手背在身后,刚才我来的时候,一群金吾卫刚搜查离去。
我不报进奏院,是有些私事要处理,不想应付那些官员。
虞北玄喝了一口水,起身道,我让掌柜再为你准备一个房间。
长平见他要走,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我们是夫妻,住一个房间不应该吗?你到底要避我避到什么时候?成亲以前,我派人刺杀你,是我不对。
可我们都没见过,还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当然不乐意。
你别怪我了,好不好?虞北玄抬起头,想起当初在南诏的时候,他没有表明身份,那丫头就愿意跟着他,也不嫌弃他身上胡人的血统。
甚至为了他要背弃婚约,跟他回蔡州。
他做淮西节度使的时候,位高权重,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而且没有人敢轻视他。
可只有那丫头,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才跟他在一起。
他曾经立誓,她跟了他,这辈子都会好好对她。
可她却改了主意,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一个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她的男人。
虞北玄心头郁结,将长平的手拉开:你连日赶路也累了。
这间是上房,留给你休息。
我去下面睡。
说完,直接走了出去。
长平追出去,他却走得很快,三两步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她生气地跺了跺脚,独自回到屋中。
她是郡主,都已经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他,他还是不肯服软。
这几个月,他们一直分房住。
除了洞房花烛夜,为了顾忌她的颜面,睡在她屋中。
可他们一个睡床,一个睡榻,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日,他就搬回自己的院子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
她原本以为,凭他的权势,家中肯定有很多姬妾,没想到除了她的母亲,竟连一个女眷都没有。
仔细打听后才知道,原本几个侍候的女人,都在他上一次远行归来之后遣散了,那以后就没纳过新人。
长平当然知道那些女人绝不是为她遣散的,而是像嬷嬷说的那样,他心里藏着人。
当初长平也看不上虞北玄,心里百般挑剔。
可跟他相处越久,越被他深深地吸引。
这个年纪的男人,原本身上就有种独特的魅力。
而虞北玄坐到这样的位置,自然更是能力出众。
她现在是真心喜欢他了。
所以知道他到了长安,立刻马不停蹄地跟来,没想到又被他拒之门外。
她用拳头捶了一下桌案,又疼得抱住手掌。
等着吧,她早晚会知道,他心中的女人是谁!她就不信,那个女人能比她好!虞北玄到了楼下,又问掌柜要了一间房。
上房已经全满了,只剩普通的房间,原本是两人合住的。
虞北玄付了双倍的钱,掌柜才同意他一个人住。
他关上房门,卷起袖子,手臂上胡乱缠着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他淡然地坐下来,慢慢解开纱布。
一道细长的刀伤,皮肉外翻。
显然是刚才逃走的过程中,再度撕裂,伤口十分狰狞可怖。
这点伤对于他这样身经百战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可在宫中行刺天子,确实是他运气才能逃脱。
这时,门外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
虞北玄起身去开门,常山站在外面。
虞北玄让他进来,重新关好门。
他冷冷地问道:是你带长平来的?常山跪在地上:使君恕罪,属下真是没办法了。
郡主太过古灵精怪,截住您的信,非逼属下说您的下落。
属下怕多生事端,只能告诉她。
看了您的信后,属下十分担心,想来接应您。
郡主又偷偷跟着……常山露出苦恼的表情,这一路上他什么招数都用过了,可长平郡主那边油盐不进,他也无可奈何。
起来吧。
我能全身而退,应该是事情成功了。
那封信烧掉吧。
虞北玄淡淡地说道。
你为何要涉险?这万一被抓住……常山只要想想就觉得后怕。
刺杀天子啊!这是谋逆之罪,要诛九族的。
他虽然知道使君行事不按常理,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为封疆大吏。
可还是太冒险了。
虞北玄说:不用担心。
要取得舒王完全的信任,只有把一个大的把柄送到他手中。
何况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
你将她安置好,我纵然赴死,也无所畏惧。
常山看到他袖子上的血迹,连忙拉开查看,手臂已是血肉模糊。
常山连忙给他包扎,说道:属下不明白,舒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弄得长安城一团乱,人人自危。
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诬陷一个质子?因为长安城必须乱,而且越乱越好。
只有如此,舒王才能让曾应贤重新坐回京兆尹的位置。
虞北玄淡淡地说道。
常山这才回过味来,曾应贤做京兆尹的时候,长安城从没有出过乱子。
今夜是除夕,城中的守备应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森严,可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代行京兆尹之职的官员,肯定会被问罪。
常山包扎好,虞北玄拉下袖子:你这笨手笨脚的,还不如我自己来。
常山惭愧:属下毕竟是男人,没有女子细腻。
稍后,舒王会安排我们出城。
然后再光明正大地入城,报进奏院,此事就算过去了。
常山又问:那郡主怎么办?虞北玄将一包黄纸递给他:你将这个放入她的茶水中,她会睡两日。
到时,你再留几个人在城中保护她。
常山小心地将纸包收进袖子里,恭敬地退出去。
使君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强大,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
可这种时候,常山也希望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能够陪在使君身边,好歹帮他包扎伤口,安慰他一番。
这个人,肯定是不是长平郡主,而是骊珠郡主。
常山叹了口气。
他以前对嘉柔的印象也不好,觉得她跟长平郡主没什么区别,还刺伤使君。
可后来几次接触,他才发现,这位郡主骨子里很善良,对他们这些下人也没有一点架子。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在她不知道使君身份的时候,还义无反顾地喜欢他吧。
可既然那么喜欢,要跟使君回蔡州,怎么转眼又嫁给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