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下以后, 嘉柔被崔氏按在房中绣嫁衣。
她那双手用来骑射还行,拿绣花针简直是难死她了。
阿常和玉壶一左一右指正她的针法, 崔氏坐在榻上, 看到她的样子, 笑道:你也该好好磋磨一下了。
我和你阿耶平日太纵着你, 由着你的性子来。
等嫁到李家以后, 给郎君做一双鞋子都做不来。
他该笑话你了。
嘉柔不信李晔身边没个懂女红的婢女, 说不定跟长安城的贵公子一样,早就有通房了。
阿常说道:小娘子身份尊贵,倒未必用得着她动手。
只是这嫁衣,自己绣的才更有意义。
嘉柔又耐着性子绣了几针,木夫人和木嘉娴过来了。
崔氏起身相迎:阿嫂怎么过来了?木夫人笑着看嘉柔:我听闻李家的婚期定下,特意过来给郡主送贺礼的。
她从婢女手里拿过一个描金凤纹的黑漆木盒,打开来, 是一对赤金宝钗。
上面那支的钗头是牡丹花, 含丝吐蕊, 栩栩如生。
下面那支是凤头钗, 眼睛用红宝石镶嵌, 垂下流苏。
阿嫂费心了。
昭昭,还不快谢过伯母。
崔氏收下, 对身后的嘉柔说道。
嘉柔谢过木夫人, 她知道这对钗子必定价值不菲。
而伯母一贯是很节俭的人, 一件大裳都会穿好几年。
若没有阿伯那件事, 她对两位真的是满怀感激的。
木嘉娴话很少, 姿色平平,静静地坐在母亲的身后。
她以前很是亲近嘉柔,嘉柔去哪儿也都带着这个堂妹。
直到有一天,嘉柔无意间听到她跟另外一个娘子抱怨:每次跟木嘉柔在一起,我都像影子一样。
那几位兄长平日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跟在她身边,他们才会跟我说话。
那以后她再来找嘉柔,嘉柔就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见,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也就淡了。
或许本来就没什么感情。
木夫人对崔氏说道:转眼郡主都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
还记得她满月时,我将她抱在手中,怎么也舍不得放下。
她阿伯就夸,这女娃长得漂亮,怪招人疼的。
崔氏笑着应道:是啊,兄长还脱口而出‘昭昭如日月之明’,我跟大王就叫她昭昭了。
儿女长大,我们便都老了。
阿嫂,二娘的婚事,可有眉目了?上次您说跟田家……听到这一句,木夫人的表情有点僵硬:还在相看呢,也未必就是田家。
若被人知道田德成拒婚,二娘以后哪还有颜面?田家郎君固然不错,多看几家也是好的。
崔氏顺势说道。
嘉柔见崔氏跟木夫人如往常一般亲热地闲话家常,有点佩服她。
换成是自己,未必能装得这么若无其事。
阿娘,你知道吗,阿耶他……木景清大步从外面走进来,最后几个字在看到木夫人和木嘉娴的时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如此明显的停顿,让屋中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安静。
嘉柔走到阿弟身边,开玩笑地说道:你怎么话说一半,伯母又不是外人,阿耶到底怎么了?她眯了眯眼睛,暗示木景清。
木景清这才说:哦,阿耶说想见阿娘,我不知道伯母也在……怕阿娘不好意思。
你这孩子。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阿嫂别见怪,他就是这般风风火火的。
木夫人识趣地说道:既然大王有事,我和二娘就不打扰你们了。
这就告辞。
崔氏颔首,让婢女送她们出去,又屏退左右。
木景清这才坐在崔氏身边说道:刚刚吓死我了,差点说漏了嘴。
阿娘,柳姨娘一定要见阿耶,阿耶便去了一趟,怎料出来后大怒,已经命人拿了毒酒过去,要赐死她。
崔氏和嘉柔都有点惊愕,崔氏自语道:我原以为他顾着柳氏生了顺娘的情分……应该不会置她于死地。
柳氏到底说了什么?木景清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阿耶说,知您信佛,不忍杀生,那就由他动手。
只不过此事还得压下,对外就说柳姨娘病着就好了。
罢了,本就是他的妾,随他处置吧。
崔氏拿起桌上的佛珠,默念了几句佛经。
顺娘得知消息时,已经无力回天。
终日以泪洗面,不肯见人。
她恨父亲的绝情,后悔当初跟阿娘进云南王府。
如果还在别宅,不生那些心思,她也不至到了孤苦无依的地步。
父亲甚至怀疑自己不是他的女儿,厌弃了她。
会不会到了最后,也给她一杯毒酒?她又害怕又伤心,躲在房中,甚至想一死了之。
三娘子。
婢女燕儿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自从知道春桃是崔氏的人以后,顺娘就收买了燕儿,为己所用。
表面上她还是最看重春桃,但实际上已经只信任燕儿。
如今顺娘万念俱灰,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她。
燕儿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婢子今日去买东西,回来时被一个人撞了下,这信就揣在怀里了。
上面写着您的名字,您要不要看看?落款是长安乐胜坊。
乐胜坊?顺娘只觉得这个地名很熟悉,想起来是阿娘那个锦囊里的。
她立刻坐起,一把夺过信,拆开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她的脸一阵青又一阵白,咬住嘴唇。
静坐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只要能让她脱离苦海,日后可以有尊严地活着,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虽然她不知对方是谁,但是阿娘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她走到书案后面坐下,提笔写了一封回信,然后封好交给燕儿。
再三叮嘱:你将信送出去,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事成之后,我保你荣华富贵。
*湖州州学,此夜,云淡风轻。
李晔坐在敞轩里看书,案上点着两盏烛灯。
有一个穿着玄袍的老者提灯而至,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在这里呀?李晔连忙起身,对老者拜道:院长,是学生在这里看书。
老者把灯举高一些,看清李晔的脸后,脸一板:又是你。
不是已经举荐你去尚书省受试了吗?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因为临近科举考试,全国的州学几乎都没有剩下保荐的名额,独湖洲有名考生因私人原因不能参加,所以把名额空了出来,李绛身为宰相,自然有本事让李晔来这里顶了那位考生的名额。
原本核对完身份,再往尚书省一递名帖便可以回去了。
但李晔喜欢湖洲州学的环境,加上这里藏书丰富,他忍不住多留了几日,夜夜秉灯苦读。
老院长最不喜欢这些靠着祖荫的官家子弟,轻轻松松就拿走别人辛苦几年才能得到的名额,对李晔的态度自然也不好。
他不管对方身份多么显贵,从他这里出去,就是他的学生,难道说几句还不行了?您别生气。
李晔好脾气地说道,觉得这个院长有几分恩师的影子,学生若高中,必定记得院长的举荐之功。
请圣人亲书门额,为州学争光。
院长瞪眼,唾沫横飞:小儿好大的口气!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受试者千人,进士科及第者不过三十。
你当考中容易?若你这年纪能考中进士,老夫甘愿拜你为师!李晔笑了起来:那学生可就记下了。
他日若有幸雁塔题名,望院长还记得今日所言。
院长认为这后辈说话好生狂妄,但偏偏态度又十分恭敬,觉不出无礼的意思。
这些官宦子弟考科举也不过是个名目,能有多少真凭实学?他不信李晔能高中,吹了吹胡子,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李晔复又坐回案后,从袖中掏出帕子擦脸上的零星飞沫。
丝帕柔软,那歪歪扭扭的牡丹花,却有种别样的□□。
他收到母亲的来信,云南王已经应下婚期,等考完科举,他便能迎娶她了。
郎君!凤箫快步走过来,刚刚收到消息,武宁节度使到南诏,看上了木嘉宜。
李晔沉吟。
这武宁节度使徐进端是朝廷用来牵制河朔三镇的主力,在各藩镇之中,实力雄厚。
他年不到四十,丧妻两年,一直未再娶,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从没少过。
怎么忽然会对木嘉宜这个小姑娘感兴趣?两人的年岁可是差了不少。
凤箫说道:听说徐进端去云南王府上做客,一眼便相中了三娘子。
云南王本有些犹豫,但三娘子也愿意跟着徐进端,徐进端就直接把她带走了。
虽说只是庶出,怎么说也是云南王的女儿,这样会不会太草率了?我还听说,柳氏一直称病不出。
李晔想,柳氏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从莫大夫口中得知木景轩的病症时,他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个大概。
他推测柳氏最后会不容于云南王府,却没想到云南王会杀了她。
恐怕这也是促使木嘉宜最终决定远走他乡的原因。
这些节度使大都凶残暴力,好色成性,府中往往姬妾成群。
她一个小姑娘居然敢只身入虎穴,这份胆识气魄,倒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一个没有任何凭仗的庶女,所能做的选择本身就不多。
让他在意的是徐进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云南王府,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这颗棋子落下,对整盘棋局又会有怎样的影响。
郎君,广陵王知道您来湖州了,一直催您回去。
他还说您要做什么官,尽管开口就是,考什么科举。
凤箫说道。
他都觉得这话挺幼稚的。
广陵王虽是天潢贵胄,但如今敢说这话的,也只有舒王了。
李晔皱眉:我说了这是李家的事,不用他插手。
他还是管好自己的事。
广陵王年岁已经不小,却膝下无子,常因此事被圣人和太子训斥,说堂堂郡王,身边竟只有一个王妃。
当初立妃时,史官言官,搬出了一堆违反礼制,同姓不婚的大道理,欲拼死阻拦。
但李淳是皇室中人,只要不是同宗□□,谁又能阻止他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
那之后都说广陵王是皇室难得的情种,只专情一人。
可广陵王的心腹都知道,广陵王妃是因为有李晔这个弟弟,才会如此得宠。
只可惜嫁过去几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众人当然着急了。
*十一月下旬,进士科公布及第人选,本届共录用三十一人,崔时照名列第十,而李晔则是最后一个。
嘉柔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抵达长安。
她觉得十分意外,李晔怎么会突然去考进士科呢?玉壶说:听闻李家郎君这进士之名来得很是坎坷。
四位审卷的考官,有两位判他不过,两位判他过,这本是要落选的。
最后可能看他是李相公之子,又为他破格增设了一个名额。
崔家郎君就比较厉害了,三十一人中最少年。
崔时照可是元和帝的股肱之臣,三十岁时便做到了吏部侍郎。
考个进士科,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李晔此举实在让嘉柔想不通。
上辈子,他应该一直默默无名才对。
难道这辈子因为娶了自己,他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变化?那她倒是很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过人之处。
再进长安,她已是待嫁之身。
这趟,她跟崔氏先行,木诚节和木景清还留在南诏处理公务。
临近婚期时,他们会再快马赶来。
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停留在都城太长时间,又被舒王找麻烦。
关中地区已经是冬日,跟四季如春的南诏相比,长安就如同冰窖一般。
但作为南方人,对北国雪景还是有几分憧憬的。
嘉柔走下马车,裹紧身上的皮裘,手中还抓着小暖炉。
心想,幸好那嫁衣有好几重,否则她还没嫁到李家,估计就被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