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一直站在门边, 直到嘉柔的背影消失不见了以后,他才转身。
拐角里有个人探出头, 又赶紧收了回去,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里。
他淡定地上马车, 凤箫这才走出来, 说道:郎君, 好像是李家的人?李晔应了一声。
父亲大概很想抓住他的弱点, 很想知道骊珠郡主的分量,否则也不会以要他参加科举入仕和回家住为条件,交换了这场婚事。
他掀开帘子,坐在车上,拿起一本奏书,刚才她的眼神分明知道这是什么。
故意露给她的破绽,也不知她能想到什么地步。
但只要能想着他就好了。
凤箫驾马, 乌蓬马车驶出巷子。
凤箫忍不住说道:郎君真要考科举入仕?其实只要有广陵王的推荐, 您想……这是我家的事, 还是不要牵扯广陵王为好。
李晔说道, 你也不要多嘴, 就说我出门散心了。
免得他要插手。
父亲想试探他,试图掌控他的人生, 成为培植李家这棵大树的土壤。
可他并不想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从来就无心官场, 也无意为了父亲的私心去争权夺利。
追随广陵王, 只是为了完成恩师的遗愿, 尽力保住太子, 守护江山。
若舒王为帝,这世道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如今已经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若有一日他登顶至尊之位,朝堂将会变成那些阿谀奉承的奸佞小人的天下,再难见光明。
而他和广陵王,便是为了这缕光明而战,甚至可以之付出生命。
他可以考科举,可以入官场,但以后的路怎么走,全凭他自己做主。
*告别李晔之后,嘉柔往回走,手伸入袖中,将李晔给的东西拿出来看。
那是一块玉石雕刻的印章,只有半截手指大小,底部用隶书刻着一个泌字。
这是他的表字?一枚普通的印章而已,他为何贴身携带?玉壶捂着嘴笑:刚才李家郎君给郡主的样子,十分郑重,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郡主您说,李郎君这么英姿出众,也没什么体弱多病的样子,为何外面要那么传呢?嘉柔握住玉章,没有说话。
这个人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从当初突然出现在南诏,到故意造成一种体弱多病的假象,再到今日她无意看到的那些奏书。
他就像一本她从没有看过的书,也许以后要一页一页地翻,才能知道书里到底是什么内容。
而他对她越好,她心中越是感到愧疚难安。
他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而有半分的为难自己,甚至还让家中风光地操办六礼,体贴细致地安排人照顾她。
但她害怕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所以每次见他,几乎都在本能地逃开。
他太美好了,好得她自惭形秽。
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她们走上长廊,看到崔氏从前面走过,穿过宝瓶门,似要回自己的院子。
嘉柔刚想叫她,却见崔时照追了过来,对崔氏行礼。
崔氏停步,回头笑道:大郎,有什么事吗?崔时照眉心微皱,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把一条帕子拿给崔氏。
崔氏接过一看,立刻认出了是顺娘的针脚。
她镇定地问:这是何意?崔时照斟酌着说道:这是顺娘的婢女硬塞给小侄的,不知是否为姑母的意思?若是姑母之意,我恐怕要拂了您的好意。
我说过多次,暂没有娶妻的打算。
顺娘年岁尚小,秀外慧中,做妾自然也委屈她了。
若不是姑母的意思,还请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她。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
崔氏仍然笑着,把帕子收起来,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她对你有意,你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会处置的。
多谢姑母。
崔时照行礼,洒然离去。
等他一走,崔氏就收起笑容,肃容对阿常说道:你去将顺娘叫过来。
嘉柔看到这一幕,猜到了顺娘对崔时照的心意,有些意外。
前世顺娘应该是嫁给了一个地方节度使做续弦,还颇得宠爱,与崔时照并无交集,所以嘉柔一直没有多想。
可前世,也许阿娘伤心自己的离去,根本没来长安,顺娘也就不可能遇到表兄。
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前世的轨迹。
而这些变化势必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
她拉着玉壶,往崔氏的住处走去,玉壶问道:郡主,我们要干什么呀?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玉壶到东面的墙边蹲下来,不过一会儿,顺娘便进去了。
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带笑容:母亲,您唤我何事?崔氏正襟危坐,问道:那日在崔家的宴席上,我要你注意的那几户人家,你可有中意的?若有尚且不错的,你说来给我听听。
顺娘的笑容敛住:那日突生变故,我,我没注意……是没注意,还是根本不想?崔氏将帕子拿出来,拍在身前的案上,你竟然对大郎存了爱慕的心思,还私赠帕子给他。
他若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你的闺誉就毁了,你可知道?顺娘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跪在地上。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崔时照为了拒绝她,竟然会将帕子交给崔氏。
她觉得难堪,羞愤,紧紧地咬着嘴唇。
她喜欢他,难道错了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以你庶出的身份,兄长是不可能同意你给大郎做妻的。
你若甘愿去做妾,就枉费了你姨娘和我的一番苦心。
我把你带来长安,费心指点你,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崔氏摇头说道。
母亲,母亲我知道错了……顺娘跪挪了几步,眼眶发红,我只是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阿常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没有崔氏那么克制:三娘子,容我说句逾越身份的话。
凭您一句喜欢,便可以嫁给大郎君了吗?您有这样的心思可不是一两日了,总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这都城里喜欢大郎君的娘子不知有多少,可也没见别家的娘子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
您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顺娘身子微微发抖,只觉得这番话字字扎在她的心头。
因为身份她要忍气吞声十几年,做个没名没姓的庶女。
因为身份,她处处不能越过木嘉柔,甚至都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同样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李家的嫡子,而崔氏给却要她在那破名册的歪瓜梨枣中挑夫婿,凭什么!她紧紧地握着拳头,眼泪汹涌地落下。
心里的口子被越撕越大,直到犹如一头猛兽一样吞噬了她。
她不要这样的人生,这样被人践踏的,毫无尊严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嫌她说话太重了。
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谁没有少女怀.春的时候。
昭昭之前,何尝没有做错过。
你起来吧。
今日的事就当做一个教训,我也不追究了。
你回去好好思过。
崔氏说道。
顺娘从地上起身,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哭得厉害,行礼之后就跑出去了。
崔氏这才对阿常说:一个小姑娘罢了,你又何必说重话。
她脸皮薄,还不知道怎么钻牛角尖。
我就是为了断她的念想,看不惯她那副姨娘的作态。
仗着自己绣工出色,到处给人绣东西,之前我见世子用她绣的帕子,就没说什么。
这次竟然又给了大郎君。
亏得您还一直带她在身边,悉心教导她。
我看她跟着她那位姨娘,也上不了台面。
门外墙下,嘉柔听阿常这么说,也觉得面红耳赤,十分惭愧。
她之前做的那些荒唐事,可比顺娘严重多了。
只不过因为她是阿娘的女儿,阿常才没这么教训她。
走吧。
她轻声对玉壶说道。
两个人猫着腰,刚往前挪了几步,头顶的光线就被一个身影遮住了。
阿常站在她们面前,脸上笑盈盈的:小娘子听够了吗?外头天气这么热,进去喝杯水吧。
嘉柔站起来,跟着阿常走入屋中。
崔氏端着杯子,好笑道:在长廊那里就看见你了。
你这点小把戏,还敢在我面前卖弄。
你不是跟二娘在自己屋里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嘉柔当然不会说她刚去见过李晔,便说道:表姐说要去找表兄,我一个人呆在屋中闷得慌,就出来走走。
前院的事可是结束了?崔氏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地说:昭昭,你现在已经算是李家的媳妇了,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名声,不能再胡闹任性。
这段时日,你就好好地绣嫁衣,磨炼自己的女红吧。
嘉柔一听要绣嫁衣就头疼,总算明白阿弟看到书时的心情。
她满口应下,又问道:阿娘,阿耶可有消息来?南诏的事情应该很快就有结果,她现在关心的是,会不会与前世一样。
临行之前,她提醒过阿耶,但阿耶想必不会太把她这个小姑娘的话当一回事。
还没有。
不过有你伯父从旁帮忙,应该还能压制得住。
你可是想家了?她是想家了,不喜欢留在长安。
这里毕竟是她丧命的地方,前世最后的那个场景,她还会常常梦到,然后满头大汗地醒过来。
元和帝的冷酷,宦官嘲讽的语气以及冰冷的春雨,都变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顺娘哭着跑回来,趴在床上。
她觉得很丢脸,心里蔓延出恨意,四处寻找柳氏给她的那个锦囊。
看来凭她的力量,已经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寄希望于那个锦囊。
春桃走到她身后:娘子在找什么,要婢子帮忙吗?顺娘手中停了一下,坐在床上看着春桃。
春桃被她看得心慌:您这样看着婢子做什么?刚才阿常说的话里有一句,说她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两日了。
阿常如何知道她的心思?顺娘立刻想到了身边的婢女和仆妇都是崔氏的人,是无法信任的。
亏她还大意地将春桃视为心腹,恐怕一言一行都被泄露到崔氏那里了。
她摇了摇头:我以为那对母亲赏的碧珠耳环不见了,现在想起来,应该收在匣子里。
你去帮我倒点冰饮来,我有点口渴了。
春桃领命离去,顺娘这才记起锦囊被她收在枕套里,拿出来拆开,里面好像是一个地点,在东市附近。
看来她要去一趟,看看到底有什么玄机。
第二日,顺娘主动约嘉柔一起去东市买布。
阳苴咩城虽然也有布庄,但款式质地肯定都不如长安的好。
嘉柔想想也是,她也不是能在家里闲得住的人,便同意了。
她们跟崔氏说过,坐着马车出门。
嘉柔见顺娘神色没有异常,还是沿途兴奋地看着窗外,倒有点佩服她了。
昨日受了那样的打击还能这么快爬起来,不是内心非常强大,就是没心没肺。
顺娘很显然属于前者。
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没什么错。
只不过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注定是段孽缘。
东市最大的布庄有很多贵妇人来,所以隐蔽性也做的比较好。
前面是供一般人家挑选的,楼上则是专门招待贵客的。
嘉柔自然算是贵客,她出手阔绰,掌柜很快把她迎到了楼上。
楼上也是几个隔间,每间里都有人,有隐约的说话声。
顺娘忽然捂着肚子说道:郡主,我肚子不太舒服,要去方便一下。
你先自己看看吧。
恩,你去吧。
嘉柔不在意地说道。
顺娘便问了绣娘,最近一个茅厕在何处,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嘉柔坐在隔间里,绣娘给上了茶水,殷勤地说道:我接待了这么多夫人娘子,还没见过如您这般出众富贵的相貌。
请问您今日要选什么布料呢?我们这里应有尽有。
嘉柔想了想:做嫁衣的……有吗?既然出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
绣娘立刻明白:原来您是好事将近,那我可要道一声恭喜。
今日您可来对了,我们这儿刚进了新的布料,说句不夸大的话,连长平郡主的嫁衣布料都是从我们这里选的呢,比宫里的还要好。
她这话难免有几分夸大其词的意思,只不过眼下长安城最热门的也就是长平和虞北玄的婚事了。
很多店铺都拿此做噱头,招揽客人,好像这样生意就会红火很多。
那你把好的都拿来给我看看吧。
嘉柔一副不差钱的样子,那绣娘赶紧去了。
嘉柔坐在矮床上等着,从这里看下去,市上行人往来如梭,几乎每个店铺都是人满为患。
穿着外邦服饰,长相各异的人,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跟店家砍价。
听说每日在长安东西二市交易往来的铜钱多达数十万缗,可见贸易的兴旺。
忽然,她看见一道伟岸的身影,鹤立于人群中,立刻退到了窗边。
怎么又碰到他了?虞北玄似发觉,抬头往她这里看来。
她闪得快,他没看见。
使君,怎么了?常山连忙问道。
这东市人多眼杂,他本来不建议使君来的。
若是有人暗杀什么的,就麻烦了。
他们的暗卫虽然人数不少,可是难免会有不周全的。
大概是错觉吧?虞北玄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他若呆在住处,只怕又会被长平郡主叫去教她射箭。
她连弓都拿不住,哪里是真心想学,不过是想跟他呆在一起罢了。
女人还真是善变,之前连番叫人杀他,一副宁死不嫁的模样,这会儿又认命了。
身份再高贵又如何,在皇权圣旨之下,他们都只能乖乖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