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昏, 木诚节和木景清都没回来,倒是宫人来传话。
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去曲江宴的路上, 有官员拦住天子的銮驾告御状。
所告的就是户部侍郎裴延龄, 直指他十项罪名。
告完之后, 那人竟然撞剑自尽。
天子震怒, 当即返回宫中, 召五品以上的朝官觐见,连曲江宴都没有去。
木诚节和木景清也被召去宫中了。
崔氏听后,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叫阿常打赏了那名宫人,吩咐厨房照常准备晚膳。
嘉柔却是知道这个裴延龄的,被民间称为财相。
他是贞元一朝的重臣,把持财政多年, 一直到元和帝登基以后, 才被斩首抄家。
据说抄家的时候, 搜出来的财产十分惊人, 那一年国库都充盈了不少。
朝堂上一直有朝臣不满他的行为, 屡屡上书弹劾。
偏偏他得到天子的宠幸,谁得罪他, 他就在天子面前进谗言, 最后弄得弹劾他的人贬官流放。
渐渐地, 再也没有人敢与他作对。
虞北玄曾经说过, 裴延龄是帮舒王敛财的。
只要舒王不倒, 裴延龄自然会无恙。
其实虞北玄很少跟她说朝堂上的事,一直把她当只金丝雀养着,闲暇的时候逗逗趣。
所以他口里说出来的人,一般都很重要。
今日那个官员,多半是白白牺牲了。
崔氏心里没了顾虑,便开始挑选要给老母亲的寿礼。
她跟阿常商量了半日,列出一张单子,又招手把嘉柔叫过去:昭昭,你看看这单子上的东西,挑哪个你祖母会喜欢?嘉柔仔细看了一下,百年的珊瑚,人参,还有和田玉那些都是很贵重的东西。
想必崔府寿宴那日,会有不少人送。
比如那个舒王妃,一出手就是那样贵重的夜光杯,云南王府可拿不出来。
她对崔氏说道:阿娘,寿辰之后我们就要回南诏了。
不如你给外祖母留个念想吧?我那日好像看见她手上戴着一串佛珠。
贵重的东西她老人家不缺,倒不如送些这样贴身的。
是啊娘子,小娘子说得很有道理。
阿常在旁边附和道,老夫人见过的好物多了,再送多半也就是扔在库房里,转手又送到别家去了。
您不如送个贴身的,老夫人可以带在身边,想您的时候就可以看看。
这样才算送到心坎去了。
崔氏点了点头,笑着道:还是我的昭昭贴心。
知道外祖母要什么,我再好好想想。
她真是觉得这几月来,女儿变化太大了,又聪慧又懂事。
要是搁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更不会与之商量。
现在的昭昭已经十分可靠,并且能给家人安全感了。
而此时,皇宫中的延英殿,五品以上的朝官尽皆在列,另外还有节度使,藩王以及舒王和太子。
今日发生的变故,众人都措手不及,天子震怒也在意料之中。
可谁会想到一个御史台小小的七品官员,竟然会在天子出行的时候,当众告状,甚至不惜豁出性命?此事在民间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皇帝就算想保裴延龄,也不能草草了事,这才将一众大臣全都招进宫来。
已经问了一下午,裴延龄跪在殿中,对罪状上所列,全都否认,而且直呼冤枉。
贞元帝索性将御状扔到他面前,双手背后:裴侍郎若是冤枉的,那人怎会舍弃性命状告你?查!这件事着大理寺和刑部彻查到底。
牵连的一众官员,全部严惩!殿上无人敢说话。
裴延龄偷偷看了舒王一眼,见对方气定神闲,自己也有了几分底气,趴在地上道:陛下英明,一定要查!若臣有做违法之事,甘愿受罚。
但如果臣是冤枉的,还请大理寺和刑部还给臣一个清白!他言之凿凿,也十分配合,贞元帝心里本就偏袒他,便挥手让众人退了。
今日召这么多人来,也就是做做样子,朝官们心里都有数。
毕竟当街告的御状,还闹出人命,皇帝总要给民间一个说法。
真要让他把自己的钱袋子罚了,他舍得么?李谟负手走到延英门外面,这里有个小天井,没有人。
裴延龄追过来:舒王,臣真的不知……若不是在宫里,人多眼杂,李谟早就赏他一巴掌。
整个朝堂谁不知道裴延龄是他的人,这不是冲着裴延龄,而是冲他来的。
好大的胆子!你是不是又背着本王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否则那人怎么性命都不要,拦着圣人告御状?李谟眯着眼睛问道。
臣可以对天发誓,什么都没有做。
不信,您可以去查!那个江由是什么人,臣都不知道。
裴延龄满头大汗,不停抬袖子擦着额头,是不是有人要对付您,所以才从臣这里下手?李谟立刻想到了曾应贤派刺客去骊山的事,只怕李淳把这笔账全算到了他的头上。
不过想想也是,放眼朝堂之中,能这么做,敢这么做的,也只有他这个舒王了。
虽是曾应贤自作主张,但曾应贤可不就是他的人。
李淳这么快就反击,他还是小看这个侄子了。
自从玉衡到了李淳的身边,李淳是胆子也肥了,翅膀也硬了,处处跟他作对。
李淳真以为凭一个玉衡,就能扭转乾坤么?他下的这盘棋,只要把白石山人找到,便定下胜负了。
且再让那小子猖狂一阵。
大王,曲江宴的事……裴延龄小声问道。
他们可是谋划了许久,如今圣人不去,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李谟冷冷地睨他:蠢货,这个风口浪尖,圣人还有心思再去开宴?你是想让人再参我一本?江由的事,你最好尽快给我摆平。
你死不要紧,敢拉上本王,你就会死得很难看!裴延龄连声应是,只觉得手脚发抖,头皮发麻,比在御前的时候都害怕。
不过,他真想不起跟这个江由有什么过节,此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要这么害他。
李谟又交代了他几句,便甩了甩衣袖走了。
裴延龄不敢那么嚣张,还是先从小门里往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快步出宫。
*木诚节和木景清回到府中,崔氏特意问了今日的事。
木景清根本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逃过曲江宴,十分开心。
木诚节虽然对今日发生的事也满腹疑惑,但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今日出宫时遇到虞北玄。
虞北玄如今是舒王面前的大红人,手握重兵,刚立下战功,很多朝官簇拥着他,竭力讨好,比朝廷的三品大员还要风光。
木诚节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般,前呼后拥。
风水轮流转,如今哪个朝官还会巴结他云南王。
他本是要走的,但虞北玄特意过来打招呼,他也不能不理睬。
虞北玄在南诏的时候,始终没有露面,木诚节也是初次看清这个差点拐走了他女儿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两个人只是客套地说话,装作此前不认识。
可临分别的时候,虞北玄故意凑过来说:今日,大王得感谢那个叫江由的人,免了世子一劫。
木诚节本要追问他什么意思,他却行礼之后离开了。
这番话一直搁在木诚节心头,参不透其中的玄机。
稍晚,等就剩他跟崔氏两个人坐在屋子里,他还是对崔氏说了:阿念,你帮我想想,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氏却吃了一惊,她几乎立刻联想到那未能成行的曲江宴。
虞北玄是舒王的人,可就凭他敢只身留在南诏那么久,还冒险潜入崇圣寺见昭昭,就足以见得他对昭昭并非没有真情。
他这句话更像是对木诚节的提醒。
崔氏两只手抓着木诚节的手臂,紧张地说道:大王,是不是你得罪了舒王,而后舒王想在曲江宴上,对付二郎?妾身觉得封了官要留在都城,会不会……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木诚节恍然大悟。
从前就有把节度使和藩王的儿子扣在长安为质的做法,往往地方上有任何异动,这些孩子都成为了牺牲品,冤案也不计其数。
舒王这一招真是狠毒,他只有这个儿子!木诚节抓着崔氏的手安抚道:阿念,你别担心,我一定把二郎平平安安地带回南诏。
但是现在,你得装作若无其事,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已经知道了。
连昭昭都不能说,明白吗?崔氏点了点头,还是有些六神无主。
她只要想到今日差点失去儿子了,就一阵后怕。
那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形势波谲云诡,不来长安就好了!木诚节看她神色,知道她未完全放心,索性把她抱入怀中手:阿念别怕,有我在。
咱们的儿子一定会没事的。
崔氏忽然想起刚嫁到南诏的时候,自己夜里睡不着,他也是如此安慰她。
心里本是怨他,恨他的,一点都不想靠近他。
可此刻,却没办法推开他。
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变得足够坚硬,无坚不摧,可原来遇到困境,她还是习惯于依赖他。
寿宴当日,崔家门庭若市。
马车堵在巷子里,还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后来还是崔府的下人出来,让马车都井然有序地靠着崔家的围墙墙根,才腾出空余的路给旁人通过。
崔老夫人寿宴这么隆重的原因,不单是因为崔植要升官,还因为她的女儿乃是舒王妃。
舒王权倾朝野,官员多少都要给他面子。
木诚节和崔氏便因这首尾相连的马车阻道,晚了半个时辰才到崔家。
崔老夫人穿着一身赭色如意纹长裙,外披同色大裳。
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头上插着几根金镶玉的瓜果簪子,庄重而典雅。
她坐在堂中,众人贺寿,寿礼堆得像两座山一样。
崔氏带着嘉柔和顺娘去后院等着,老夫人的住处也早已经是人满为患。
舒王妃和卢氏在里头招待各位女眷,舒王妃也俨然一副女主人的风范,盛装出席。
崔氏几人进去以后,卢氏迎过来:您可来了,正说到您呢。
屋中的女眷都站起来给崔氏行礼。
崔氏是云南王妃,除了舒王妃,其它人身份都比她低。
这些人里头有些是崔氏的老相识了,只不过十多年不见,再好的感情也生疏了。
嘉柔是极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前世都是长平去应付,她就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偷个清闲。
她眼神四处飘着,想这些繁文缛节早点结束。
直到听卢氏说:这位可是跟咱们郡主有几分渊源呢。
郡主不来见见吗?嘉柔这才往前看,只见一个穿着璎珞纹杏色襦裙,容貌昳丽的女子,施施然地走过来。
她嘴角含笑,眼神却有种不屑一顾的清冷,好像没把任何人和事放在眼里。
嘉柔不知道她是谁,只听卢氏介绍道:这位是李家二郎君的娘子,卫国公的女儿,郭敏。
嘉柔可以不知道郭敏,却不能不知道卫国公郭淮。
卫国公是一品功勋,朝中只有这独一份。
别的国公都得往下排。
郭淮是已故的文献大长公主的儿子,她的妹妹是李绛的原配。
这位卫国公府出来的嫡女,当年可是干了轰轰烈烈的一件大事。
不顾家里的反对,硬要嫁给彼时还一文不名的李绛,没过几年好日子就去世了,只留下两个儿子。
郭淮对此事一直无法释怀,连带看李绛也不顺眼,所以在李绛最艰难的时候,郭淮选择不闻不问。
后来李绛在官场站稳了脚跟,两家才恢复往来,郭淮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绛的二儿子。
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本就盘根错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所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这也是为何历朝历代的君王一直提拔寒门,可直到现在,寒门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仍然是弱势的原因。
嘉柔知道这些,全因为前世虞北玄老拿郭氏跟她比,说她们两个都是贞烈女子,为爱可以义无反顾。
嘉柔如今想来,却觉得这些话很讽刺。
郭敏对崔氏和嘉柔微微行礼,她出身太过显赫,因此也没把所谓的王妃和郡主放在眼里。
她一向这么傲慢,京中的圈子也都习惯了。
而且她还是那种不显山露水的人,不好亲近,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最多是相安无事罢了。
嘉柔就比较头疼,这位以后是她的妯娌。
想来和睦是不太可能实现了,她有种感觉,郭敏不怎么喜欢她。
卢氏正在一一介绍,外面又响起个女子的声音:婶母呢?我要回去了。
这个声音嘉柔十分熟悉,以至于那女子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有些错愕。
长平穿着用金丝勾边的牡丹纹襦裙,头上梳着高髻,戴着花冠,一张小脸明艳动人。
她姿色出众,跟嘉柔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但她的目光只在嘉柔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略过,径自提着裙摆走到舒王妃的面前:婶母,这里好没意思,我要回宫去。
卢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有长平郡主敢如此说话。
舒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着急什么?等用了膳再回去。
你那日不是生气广陵王没把玉露团留给你吗?今日可是能吃到更好的。
长平撇了撇嘴,似乎还在挣扎要不要留下。
这个时候,一个婢女跑进来,对卢氏耳语了几句。
卢氏大为惊讶:你说淮西节度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