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如银丝般的细雨,吹落于上都长安城之中。
状若棋盘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而离东市不远的刑场,却人山人海。
三丈的瞭望台上架着一面大鼓,穿着红色半臂的大汉正在赤膊击鼓,鼓声仿佛春雷,阵阵传远。
有晚来的书生拼命欲往前头挤,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他挤不到前头,只能听身旁的人议论。
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哎,那是骊珠郡主,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
虞北玄起兵之时,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怎能有好下场?既是虞北玄之妻,他就不管?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
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
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黑发狼狈覆面。
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
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
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
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
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
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
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
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
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
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
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
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
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
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
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
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
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
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
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
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
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如此愚蠢!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
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