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晔下值得早, 记起李昶喜欢吃东市的一家炙羊肉, 便坐着马车去了东市买。
方才在大理寺中,他听同僚说起, 李昶被判流放千里, 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回长安了。
曾经是长安城中年少有为的世家子弟, 如今落了这么个下场,众人难免唏嘘。
李晔跟李昶虽从小就有恩怨过节,也难免起了恻隐之心。
牢狱之中的生活, 必定十分艰苦。
在李昶临行之前能吃到一份热乎乎的炙羊肉,也算是李晔尽的一点心意了吧。
云松把马车停在路边, 李晔往卖肉的铺子走去。
他觉得有道目光在看自己, 举目四望,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又不见什么异常。
他不动声色地走进铺子,点了两份炙羊肉, 坐在旁边安静等候着。
这家铺子的生意很好,他曾带嘉柔来过,当时那只馋猫一个人吃了两份,津津有味。
他容貌和气质皆出众, 与这样一个满是油烟的小铺显得格格不入, 在场排队的人都纷纷侧目看他。
他早就习惯了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眼观鼻, 不动如山。
倒是在他旁边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 自顾地交谈着。
老头子, 近来我睡着的时候,总听见一大片脚步声,窗外跑来跑去的。
那老妪说道。
老翁却不以为然:定是你上了年纪,出现幻听了。
是吗?可我有时候还会听见金鼓之声……老妪仰着头想了想,最后大概被老翁说服,就不再执着于这件事了。
李晔侧头问道:敢问二位现住何处?为何会听到金鼓之声?军队作战通常以鼓为令,这应该不是个巧合。
然而并未听说有军队驻扎在长安城外,未免太过蹊跷。
那老翁怔了怔才回答道:我们住在春明门外,她耳朵不好,兴许是听错了。
她还常把龙守渠的水声,听成钱塘江的潮声呢。
老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着老翁的袖子,似乎想让他给自己留些颜面。
李晔对他们礼貌地点了点头,心中却觉得不对劲。
春明门在兴庆宫附近,由春明门而入,很快就会到达皇城。
而且春明门外那一带,多是山丘密林,便于藏匿。
难道真的有军队藏在其中?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何时抵达的?城中竟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炙羊肉的香气在小铺子里飘散开,店家拿了个巴掌大的竹篮,将香喷喷的羊肉装好,均匀地分给客人。
李晔提了竹篮出门,还是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
他将一份炙羊肉交给云松,吩咐他转交到刑部的牢狱之中。
一个人在他身后叫道:请郎君留步。
李晔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气质像是宫里出来的。
她走到李晔面前:郎君,我们夫人有请。
李晔立刻猜到是哪位夫人,将手中的另份炙羊肉也一并交给了云松:你先回去吧。
告诉郡主,我晚些回去。
云松警觉地看着那名宫女,不放心地摇了摇头:郎君……李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便跟着那名宫女走了。
街道转角的茶肆,僻静冷清,依旧没什么人。
上回徐氏跟崔氏便是在这见面,这回对面的人却换成了李晔。
宫女为李晔端来茶汤,桌上摆放着林林总总的茶点,糕饼和蜜饯应有尽有。
徐氏挥手让宫女退下去,笑着说:你随意用一些吧。
今日唐突把你叫来,实在是失礼。
但愿你别怪我。
李晔谢过:娘娘客气了,不过我素来不喜甜食,喝茶便好。
徐氏也没有勉强,取了一块糕饼自己食用。
李晔安静地喝茶,窗外的日光洒在木制的桌案上,连纹路都看得很清楚。
徐氏吃东西的动作十分优雅,等吃完糕饼,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才温和地说道:我知道广陵王给你添了很多的麻烦。
这次河朔之战所以能胜,也多亏你千里驰援。
我先代东宫谢谢你了。
徐氏欠身行礼,李晔连忙避开:娘娘此话便见外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承诺过广陵王,不过是尽人之事罢了。
徐氏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从你选了他开始,我便知道你为的是天下大义。
可是玉衡,你毕竟是舒王之子,东宫必有顾虑。
她早知李晔的身份,这么称呼,李晔也不觉得意外。
而且站在任何一个人的立场,都不会放心地重用敌人之子,这点李晔也能够理解。
若当初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不会选择辅佐广陵王,致使如今陷入这样两难的局面。
娘娘放心,虽晚辈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认亲,但身份摆在那里,自不会插手东宫和舒王府之事,更不会给广陵王提任何建议。
李晔拱手说道。
徐氏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茶碗上的浮雕:你可以告诉我,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你是否还希望最后的胜利者是东宫?你我都明白,若太子登基,舒王府众人还有一线生机。
若舒王登基,则东宫不可能有半点活路。
加之他那人刚愎自用,任人唯亲,不是江山社稷之福。
我若允你留舒王一命,你可会倾力助东宫?娘娘到底想说什么?李晔冷静地问道。
徐氏下榻走到窗户前面,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我收到秘密消息,舒王有五万精兵藏在郊外,蓄势待发。
圣人身边的陈朝恩,也被舒王收买了。
我怀疑他们最后会挟持天子,再控制长安城,拥立舒王登基。
只是如今谁都见不到圣人,也不知他们何时会动手。
你知道一旦兵变,河朔便会闻风而起,到时候整个帝国便会再次大乱。
李晔面上不变,心中却是一震。
五万精兵!这么多人,是如何掩藏行迹的?可这刚好印证了方才那对老夫妻所言,的确是有支军队藏在城外。
以长安城如今的兵防,这支军队一旦进入,跟陈朝恩的半数神策军里应外合,东宫根本没有胜算。
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各地藩镇会趁乱揭竿而起,烽烟战火又会席卷整个帝国。
所以必须要阻止他们。
我能做什么?李晔望着徐氏的背影,沉声问道。
这个女人看似柔弱纤细,但她的筹谋和冷静却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
寻常女子面对这样的局面,恐怕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
她却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若没有这份异于常人的心性,也不可能坐镇东宫这么多年。
我要你做的事,可能会有些冒险。
你能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么?必须用你恩师的名义发誓。
徐氏的声音很轻,随风送到李晔的耳中,却字字都重于千钧。
*嘉柔从馥园回到李家,恰好遇到孙从舟前来拜访李晔。
孙从舟的伤已经好全了,舒王那边也没有再为难他。
他跟嘉柔讨了茶水喝,径自坐下来说道:我收到灵芫的信,她说为王妃拔毒进行得很顺利。
用不了多久,王妃身上的毒就会除干净了,你不用担心。
嘉柔朝孙从舟重重一拜,由衷地说道:这回,真是多亏孙先生兄妹鼎力相助了。
大恩不知如何回报。
孙从舟撇了撇嘴:你不用这么客气,严格来说,我也欠了你一条命,应该的。
嘉柔疑惑地望着他,孙从舟却轻咳了两声,不欲多说。
他本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但好坏都会记在心中。
当初崔时照救他的时候,就说过是受嘉柔和李晔所托。
孙从舟不是傻子,那时姓崔的为了嘉柔把他弄到长安来,冒险相救,当然也是为了嘉柔。
两个人正闲聊着,忽然闻到一阵肉的香气。
孙从舟鼻子灵,说道:哈哈,炙羊肉!还是东市的那一家。
他话音刚落,云松便提着炙羊肉进来了:孙先生果然厉害,隔着这么老远都闻到了。
孙从舟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要说吃,可没人比他更灵了。
他也不客气,径自拆了那小竹篮,拎了一块肉丢进嘴里。
不忘夸奖两句:香,真是香!应该是新鲜出炉的,我养了这些时候,可很久没口福了。
云松无奈地对嘉柔说:回来路上,郎君去东市买了这个,然后被一名宫女叫走了。
嘉柔听了,却警觉起来:什么宫女?是谁的人?云松不知她为何这么紧张,摸了摸后脑说道: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看气质挺像是宫中的人。
不过郎君说没事,要我先回来。
没事?怎么会没事!嘉柔在馥园见过舒王妃以后,才知道徐氏有多深的心机。
她要是算计李晔,恐怕李晔自己都不知道。
没准把他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要去找他。
云松,你再去叫几个护院。
嘉柔下榻穿鞋。
孙从舟扯住她的袖子,嘴里还嚼着肉:哎,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光天化日,又是在闹市,还有人看着,师兄不会有事的。
而且,现在谁敢害他?不要脑袋了么。
孙从舟说得振振有词,可嘉柔觉得,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徐氏是个怎样的人。
孙从舟见她还不放心,挥了挥手,让云松先出去,然后才说道:你觉得叫走师兄的人是谁?广陵王之母?你怕她对付师兄?你,你怎么知道?嘉柔瞪大眼睛。
孙从舟舔了舔手指,慢悠悠地说:我们在山中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他这人生平没什么大的毛病,唯独有些风流,到处留情。
曾经有个女子,已经嫁人,老师却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后来她产下一女,却不愿意告诉老师。
老师将自己的一枚印章交给她们,允她们有事可以动用他留下的势力。
所以我们一早就知道,老师还有个女儿。
嘉柔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徐良媛是白石山人的女儿?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不久之前。
那个张宪莫名其妙地在调查延光旧案,师兄早就觉得奇怪了,不可能不查。
所以除非他是自愿的,否则那个徐良媛伤不到他的。
孙从舟还算有良心,给嘉柔留了几块肉。
嘉柔却没有心情吃。
李晔既然调查了徐氏,除了知道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也应该知道她这些年的筹谋。
按理来说,徐氏应该是暗算不到他的。
可为何,前世还是那样一个结果?她实在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