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爱你

2025-04-03 14:50:44

楚河怔怔盯着周晖,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可是……半晌他喃喃道,神情茫然恍惚:可是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不要我呢?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武装起来的他,被坚冰包裹的他,被数不清的秘密重压直至脊背僵硬、稍一弯曲便会崩断的他,此刻突然都消失了。

那个被深深隐藏起来的,孤独的、寂寞的,渴望着一点点温暖和信仰的小凤凰,在灵魂深处最软弱的地方,发出了绝望的哭泣。

山石大块坍塌,泥土如洪流滑落,地下河道完全塌陷,大地的震动让他们身侧的石块都簌簌发抖。

混乱中碎石砸到凤凰额角,但他没有躲,甚至没反应过来。

昏暗里血顺着鬓发流下脸颊,周晖颤抖着伸手抹去那血迹,却见凤凰突然像找到了绝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猛然抓住他:可是如果你不要我了的话……我还能去哪里呢?如果我回来的话,如果我活着回来的话……我还能去哪里呢?……远处轰鸣中传来千万恶鬼的尖啸,那是魔尊的法相,正从乱石堆下挣扎着站起来。

凤凰,你告诉我,周晖沾了他血迹的手扶在他冰凉美丽的侧脸上,死死看着凤凰的眼睛:——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如果是雷劫的话我帮你挡,没关系,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就算你想去成佛都没关系,只要你亲口告诉我,让我知道……然而凤凰绝望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能……周晖,我不能告诉你……你是大魔,有些事我做了不一定会死,但你如果知道……就……必死无疑……大地在震荡中产生蛛网般密密麻麻的龟裂,继而汇聚成裂缝,在可怕的咯吱声中,颤抖着碎成数块。

数不清的碎石和土块掉进深渊,整座大山要塌了。

如果我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去找你……你赶我走都没用,我会一直一直的跟着你……凤凰剧烈喘息着,过度的压力让他的话甚至都有些反复不清:——我一定会回来的,如果我能回来的话……他踉跄站起身,撑着佛骨剑站在开裂的大地中央,表情犹如被抛弃般茫然而空白。

那种神情突然让周晖想起回忆中,小凤凰在佛堂上望着释迦走向莲座的那一刻;那是他第一次被人抛下,他哭得那么伤心,甚至令数千年后在虚空中旁观的周晖,都感觉到彻骨的悲伤。

——然而那样剧痛的哭声和泪水,都比不上此刻。

比不上此刻,凤凰泪水干涸的,空白迷惘的脸。

……你是为了释迦对不对?周晖终于忍不住,孤注一掷问:你做这些是为了那个释迦,对不对?!凤凰却仿佛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望向他,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是,他沙哑道,声音虚弱而坚定:我要去……后面几个字被淹没在惊天动地的摇撼声中,然而周晖看到了口型。

那一瞬间他愣住了,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面突然巨震一下,紧接着又一下。

烟尘弥漫中只见魔尊法相如巨人,掀起无数石堆站起身,拖着带血的脚步走来。

凤凰那一刀劈碎了地狱之门,对魔尊法相也造成的伤害也并不轻,硝烟中只见他狰狞的巨脸上皮肉交错,手上拎着全身浴血的吴北——吴北体型算得上强壮,但跟魔尊巨大的阿修罗王法相比起来,那就跟小鸡仔一样了。

抒情抒完了吗?抒完就该走了吧。

魔尊冷冷道:我可是听取了上次的教训,亲自过来迎接你了,四恶道还有很多事情在等我们呢——楚河最后深深看了周晖一眼。

那目光中有难以形容的感情和无可奈何的离散,半晌他闭上眼睛,所有软弱和眷恋都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全副武装的,毫无破绽的他,又回到了永无止息的战场上。

楚河转身面向魔尊,上前走了一步,周晖失声嘶吼:凤凰!然而下一秒,魔尊焦黑的手在空中张开,飓风形成漩涡化出黑洞,眨眼间骤然拉伸、变长,在虚空中形成了长宽一丈的空间裂缝。

周晖怒吼:站住——紧接着纵身冲上前!啊,忘了。

就在这一刻,魔尊看看手上的吴北,轻描淡写道。

他抓住吴北两手向相反方向伸开,就像猛兽撕扯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一样,猛一发力,眼看就要轻易把吴北撕裂成两半——周晖面色剧变,闪电般扑上前,但电光石火间距离更近的楚河速度更快,一眨眼就纵身跃到了魔尊面前!魔尊来不及躲闪,凤凰翻腕横劈,佛骨刀发出耀眼金光,直接劈到了他眼前!魔尊在强烈的能量飓风中后退,沉重的脚步引起震动,随即缩小变回人形。

锋利的扇形金光擦着他头顶飞了过去,接连将无数巨石拦腰斩断后速度不减,瞬间没入了山壁!吴北从半空摔下,被凤凰一把接住,随即转身抛开。

——他一定是故意的,抛开吴北的方向是一片锋利的巨石堆,如果没人接住的话估计身体能直接摔成几块。

周晖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当即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巨石堆前,嘭!一声重重挡住了吴北自由落体下坠的身体!紧接着他抬起头,狂风中楚河转过身,向空间裂缝走去。

凤凰——!那声音似乎响彻在灵魂深处,楚河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狠狠拧成一滩狰狞的血肉。

他喘息着,手指痉挛,颤抖着抓住佛骨刀,挥腕反劈。

——轰!金光刺破虚空,将无数山岩击成齑粉,倾盆而下,瞬间挡在了周晖的脚步前!山要塌了……凤凰头也不回,轻轻道:回去吧……我爱你。

周晖瞳孔紧缩,微微发抖,四肢百骸近乎麻痹。

凤凰上前一步,被吞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其实是多么相似的一幕,六组围剿地狱道时,凤凰也是这样背叛他,抛下他,只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就决然地和魔尊梵罗走了。

那最后的目光中似乎藏着很多话,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没有意义的看了他一眼。

那一幕画面曾经千万次出现在周晖的梦魇里,让他辗转反侧,痛苦不堪;他无数次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凤凰可能的足迹,企图追寻那目光中那句不可能的话语,但无论天涯海角,山重水复,都找不到午夜梦回中那句轻而又轻的回答。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那只是在说,回去吧,我爱你。

·旺嘉雪山发出悠远尖锐的长鸣,然后在寂静中,轰然崩塌了。

那一刻方圆百里剧烈震动,大地开裂,雪潮滑坡,冻土碎成无数块;几千斤重的山岩争相掉进深渊,在狂风中,发出吹哨般尖锐的声响。

魔禁结界托着周晖和吴北扶摇直上,穿过混乱的大地,来到烟尘弥漫的灰暗天空。

周晖紧紧抓着结界边缘俯视地面,眼睁睁望着黑色的山洞口被压垮、填满,数十里土地齐齐下陷。

他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暴出青筋,如果有人在这时看到他的脸色,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

——他知道来不及了。

魔尊梵罗的空间之门关闭,想必这时,凤凰已经走到了人界和地狱的交接尽头。

周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口气,感觉到肺部充满了混合着血腥、尘土和铁锈的空气,那样滚烫,让他紧紧捂住血肉翻出的胸膛,仿佛五脏六腑都在剧痛中蜷缩成一团。

他应该恨凤凰的。

这个人再次抛下了他,一个字都不说,当着他的面就和别的男人走了。

但周晖只要闭上眼睛,内心深处油然而起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凤凰苍白茫然的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一场错乱荒唐的噩梦中,隔着混乱的局势和倾覆的大地与他相望,无声地说出的那句话——是,是因为释迦。

我必须去……杀了他。

·虚空中,人界和地狱交界处。

人界碑如灰色的光滑石塔,静静矗立在六道通途的中央。

凤凰走上前仰望它,在距离还有数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还属于人界,身前就是地狱了。

空气中传来腐肉被烧焦时令人作呕的气味,以及远处飘飘摇摇、模糊不清的冤鬼哭号。

凤凰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目光微微放空,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魔尊梵罗的脚步从身后传来,半晌停在凤凰身后。

——怎么,站在这里缅怀周晖?凤凰收回视线,没有答言。

我看你刚才还挺悲情的,一点也没在乎我这个接盘的感觉,怎么转眼就回到冷若冰霜模式了?喂,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吃醋了,所以你到底心里还……别装了,梵罗。

凤凰轻轻道,你进攻人界的计划中需要我,仅此而已。

魔尊面色一变,妖异的眼瞳瞬间眯起。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听凤凰道:退后。

……你说什——退后,我脊椎上的金环锁会在跨过人界碑的瞬间将肉身炸碎,只留下魂魄入地狱。

魔尊愕然顿住了脚步。

凤凰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其他原因,他再次感到腰椎上那只穿透骨髓的金环锁隐隐坠痛,仿佛在无声预示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惨烈一幕。

其实这疼痛早就应该消失了,只是当初穿进去时真的很不好受,他还记得那是自己刚在H市被抓到的时候,周晖把他关在结界里,不顾反抗强行在他脊椎上穿了这把锁,那种遍布全身神经的剧痛让他就算被周晖死死压着,都差点惨叫着咬断自己的手……但很快疼痛就消失了,应该是那部分神经都被麻痹掉了的缘故。

取而代之的是每当阴天或深夜,骨髓和金环锁相贴的地方总感觉到寒冷,让他在睡梦中都会发颤,不自觉向周晖散发着热力的身体贴近,以至于每天早上都是紧紧蜷缩在那个男人怀里醒来的。

魂魄状态的话,应该就不会感觉到冷了吧……凤凰闭上眼睛。

一定是因为太寒冷了的关系,连眼泪都被冻住了,一滴都流不出来。

他走到人界碑侧,停了一下,站在那缓缓将肺部的空气吐出来,似乎要连着所有寒意和恐惧都彻底排出体外。

随后他又抬起脚,跨过了人界碑——落地那一刻,爆炸声却没有响起。

与此同时,他胸前衣领下飞出一道闪亮的光弧——那竟然是挂在脖子上的戒指!戒指上钻石发出耀眼的银光,其内部的微雕被反射出来,在半空中映出了一只展翅欲飞光彩夺目的凤凰!——紧接着清啸从虚空中四面八方响起,凤凰光影如同瞬间被赋予生命一般,在绚烂的光芒中翩然飞舞,回荡出一圈圈动人心魄的涟漪。

魔尊愕然道:这……这是?!凤凰光影围绕着楚河的身体缓缓降落,千万尾羽如光海中温柔的水波,一一下垂收拢,仿佛铺出了一道坠落九天的灿烂银河。

下一秒光影急剧缩小、变亮,变成环锁内部雕刻出的那只凤凰形态,翎羽翅膀分毫不差,然后准确被吸入了脊椎后的金环锁里。

——刹那间锁里原有的凤凰图案和投入进去的凤凰光影完全重合,如同钥匙精确对上了锁芯,金环锁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从骨髓中抽出,带着血迹当啷掉在了地上!魔尊愕然道:怎么是这样?!凤凰的表情无法形容,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只戒指,半晌抬手握住了它。

原来这个……原来这才是金环锁的钥匙!——凤凰把戒指深深地、紧紧地攥在掌心,牙齿咬得那么紧,以至于脸色都有些强弩之末的僵硬。

他想起星空下的万里冻土,想起周晖单膝下跪时奉上的婚戒,原来那一刻,他已经把解开金环锁的钥匙,亲手交给了自己!我一定……我一定会回来的……凤凰一遍又一遍想,脑海中的声音颤抖而清晰,似乎要把这念头深深刻进心脏。

就算被烈火焚烧成灰,我也……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第四卷 冰封长夜第50章 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紧抓着不愿意放手两天后,北京。

一辆银色大奔缓缓停在楼下,于靖忠熄了火,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特供中华,自己抽了一支,又递给周晖。

周晖坐在副驾驶上,立领风衣神情冷漠,接过烟啪的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大口。

兄弟,听我的。

于靖忠摘下墨镜,语重心长道:别想了,越想你自己越难受。

回家一个人不好过的话来我家里住一段时间,你不是喜欢小闺女吗,我们家敏敏给你带……周晖却像是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一般,嗯?了一声,摆摆手。

不……不用。

他的脸色看着很奇怪,并不像于靖忠想象的那么伤心和愤怒,相反更多是一种思索——只是不知道这个老婆第二次跑掉的男人这时还能思索什么,换作一般人已经脑溢血了。

于靖忠仔细打量他神色,半晌试探道:要不……吴北被安排住特别处下属医院了,你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看看他?不去。

老二路上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还叫我专门停车去给他买了本泰戈尔诗选,他死不了。

……哦,那——过一阵子颜兰玉十八岁生日,我请大家聚一聚,你来吗?周晖神情还是懒懒的,再说吧,到时候别忘提醒我给小美人封红包。

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有点心不在焉,这个样子让于靖忠看了很担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解,默默抽了半根烟后,才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看开一点,要不我给你报个云南丽江十日游旅行团……去找艳遇吗?周晖失笑道:没事,别担心我。

我就是……有些事情想不通,突然觉得也许在家里能找到答案。

于靖忠有点发愣,周晖却下了车,向他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周晖打开家门,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明明只离开了几天,却像是很久没回来过一样,这个家突然变得如此空旷和陌生。

晚霞穿过阳台落地玻璃窗,映在木地板上,泛出温暖而陈旧的光晕;沙发前的茶几上,临走时插在水里的月季花苞已经开了,此时绽放得正艳。

然而那个长发凌乱束起,面容美丽而苍白,总是蜷缩在沙发上晕晕欲睡的人不见了。

周晖走到沙发上坐下,静静望着身侧空荡荡的沙发。

半晌他伸出手,从空气中那虚无的人影身上,缓缓地、温柔地抚摸下去。

凤凰……他轻轻道,语气温柔缱绻。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上次用这样肆无忌惮的温情语气呼唤凤凰是什么时候。

他戴着警惕的,暴戾的面具已经太久,久到几乎忘了如何做一个体贴入微的情人,而只习惯于当被占有欲燃烧到扭曲的狱卒。

这只小凤凰,是从何时起,压抑着极端的不舍来策划逃离的呢?又是从何时起,默默观察评估着他的一举一动,以此不断猜测他这个冷酷无情的狱卒的心思,最终决定还是把一切秘密都深藏在自己心里的呢?——充满诡谲气氛的天道,展露狰狞面孔的血海,在万雷齐发中声声惨叫的亲子,还有在前方不怀好意等待着,心怀叵测一步步逼近的命运……决定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时候,他害怕过吗?他的身体虚弱到连骨髓都失却了温度,却又被刺穿能再次把健康控制在一定程度以下的金环锁;他的处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却还要承受被唯一的爱人抛弃的担忧,隐痛如烈火般焚烧,却无法将一字诉诸于口……他心寒过吗?他是以什么心情,说出有些事我做了未必会死,你知道却必死无疑这句话的呢?有没有任何时候,哪怕只是一秒钟,他对自己伴侣的无能而失望过?夕阳最后一缕光晕消失在地平线后,天地苍茫,暮色四合,无尽的长夜即将来临。

周晖把脸深深埋在手里,晚霞褪尽的刹那,如同一尊隐没在昏暗中的雕像。

天道诡谲,众生芸芸,前路如迷雾般晦涩不清。

也许故事从发生的一开始就走向了偏移的方向,也许摩诃天谴而他袖手旁观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局;如今凤凰已经离去,只留下他,束手无策的站在了原地。

周晖动了动,终于抬起头,继而站起身。

黑暗中他的身影十分孤拔,甚至有些料峭的意味。

片刻后他迈步走向卧室,在门口顿了顿,并没有开灯,径直来到床头柜前。

——就像人世间千万对夫妇一样,他们的卧室大床两边一人一个床头柜,不同的是凤凰那边柜子总是被迫敞开,而他的抽屉终年锁着,贴着凤凰不论如何都打不开的符咒。

周晖撕掉禁符,打开最下一层的抽屉,取出里面的一只银盒。

他打开盒子,殷红碎片在黑暗中发出美丽的光晕。

那是他从雪山神女手里夺回来的魂魄碎片,本来打算还给楚河,但莎克提有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这就受不了了?下面还有更刺激的呢。

他反复考虑过很久,是当做不知道将此事一把抹去,还是再一次窥探凤凰那不为人知的记忆,了解那些如今已无能为力却又糟心无比的历史?理智上他知道应该尊重彼此的空间,当年在血海他肯定也有不愿意让凤凰知道的往事,但情感上他却那么挣扎,以至于迟疑良久,最后错过了把魂魄碎片换回去的时机。

而楚河后来也没想起这回事,他的精神太衰弱了,多思考一会都让他昏昏欲睡,很多细节是顾及不到的。

周晖捡起那块碎片,把它举到眼前。

有些事我做了未必会死,你知道却必死无疑……——然而,死亡并不可怕,漫长毫无尽头的等待才是恐惧的来源。

周晖闭上眼睛,下一秒,用力捏碎了魂魄。

金红色灿烂的光晕顿时在整个房间升起,千万光点游弋飞舞,幻化成虚空中连绵不绝的巍峨冰川。

——天道,须弥山。

·庙宇横挂在山涧,无数根巨大的金丝木修成悬空栈道,犹如横跨天穹的长桥。

凤凰明王顺着雕满飞天的栏杆大步走过,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袍袖与长长的衣裾飘飞在风里。

小沙弥急切地追在身后:殿下!等等啊殿下,跋提尊者在佛堂前殿……然而凤凰明王并未回头。

他走下栈道,登上白玉台阶,直通雪宝山巅,站在佛堂高入云端的九丈门前。

巨大的前殿高深空旷,香烟缭绕中,诸尊者高居于莲座之上,降三世明王站在蒲团前。

凤凰明王,跋提尊者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小沙弥说你从金刚钟下,私放了佛祖抓来的血海魔物,可是真的?凤凰身后是高山白雪琉璃世界,他站在壮丽的佛堂前,鬓发中夹杂着细小的冰渣,微微闪亮如同璀璨的钻石。

他的脸色生冷如冰雪,找不出一丝表情,片刻后道:是。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四下俱寂,半晌才听跋提尊者问:什么意思?凤凰说:没有为什么,想放就放了。

尊者们从高高在上的莲座中低下头,看着大殿前直立的凤凰明王。

他眼角中有些情绪似乎被隐藏得很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什么都看不清。

你知道私犯禁戒,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吗?跋提尊者问。

凤凰突然笑起来。

那笑意十分细微,不仔细看的话甚至都发现不了。

同时那笑容里古怪的意味又那么明显,硬要形容的话,甚至有一点挑衅……甚至是轻蔑的神情。

知道,他说,我来代替那个魔物受罚。

·金刚大钟高达十丈,每隔四个时辰便会敲响九十九下,浑厚钟声在巨震中响彻整座须弥山。

自古以来,只有犯下大罪的僧人才会被投入钟内,大钟一响即筋骨寸断,血肉碎裂而活活震死。

凤凰直直的端坐在大钟里,降三世明王手执降魔杵,静静看着他。

他闭着眼睛,眼睫轻巧垂落,洁白的衣袍如千层花瓣铺展,发丝瀑布般落在衣裾上,于缝隙间散发出幽幽的莲香。

那么安详的面容,仿佛刚才神情中一闪而过的戾气,都如错觉般荒诞不经。

你确定了?降三世明王问。

……如果你现在下界把那头魔物抓回来受罚,还可免于钟刑……然而凤凰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降三世明王终于转开目光,良久后放下钟罩,在钟缘和大地相撞发出的闷响中高高扬起了降魔杵。

——第一声钟响传遍须弥山。

巨响直入脑髓,凤凰全身一震。

紧接着是第二响。

第三响。

钟声越来越频繁,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又像亿万滚雷从天而降。

凤凰在剧烈的震荡中捂住耳朵,只觉得耳膜狂响,全身血气逆行至顶。

第四十九响,第五十响。

黑暗中大地震动,岩石开裂,烈火从地心轰然烧起,裹着魔息席卷直上。

火焰在金刚钟内咆哮,狂舞,幻化出地狱盛景,妖魔在烈火中张开血盆大口,发出肆意的狂吼!第六十九响,第七十响。

金刚钟响把每一寸骨骼都绞杀成片,把大脑都震碎成浆。

剧痛的幻境中天魔万铃齐震,魍魉鬼魅尽出,饿鬼道中的冤魂从地狱大门中挣扎着伸出骨爪,血海掀起沸反盈天的大浪——凤凰明王终于支撑不住,猛然喷出一大口血!下一秒,地狱烈火中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半空中伸手托起凤凰的下颔。

——那竟然是释迦!释迦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凤凰,袈裟在黑色的火焰中张狂飞舞。

半晌他伸手拭去那张苍白面颊上的鲜血,问:为什么放走那魔物?……你不信我了,是吗?凤凰痛苦的眼底倒映出释迦的身影,半晌嘶哑道:我……降魔杵重重击打在青铜钟面上,震得清瘦的身体剧烈战栗。

……我只是……你只是不信我了,释迦俯下身,贴在他耳边道。

释迦眼中没有任何失望或意外,只像很多年前那样纵容地微笑着。

那笑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但仿佛又有种无法形容的不同。

凤凰盯着他,眼珠微微颤抖,咬牙吞下涌上咽喉的鲜血,连最细节处都不放过的仔仔细细观察面前这张脸。

是的,他没有变。

岁月没有在释迦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个把他从小抚养长大的男人,千万年来都是一样的,在无色天上的虚冥中亘古不变。

——变的是凤凰的眼睛。

你接触了更多人,看到了更多事情,你领略到九天十地内更多的风景,现在你回想起记忆中的过去……释迦轻轻抚摸凤凰的鬓发,亲昵一如在那遥远的少年时代,把他温柔地抱在怀里,替他梳理那流水般温良柔润的长发,然后在微红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那么多刻意的缠绵悱恻,那么多危险的深情款款。

……你发现了过去没有发现的点点滴滴,你的想法在无数个破绽中渐渐动摇,你的信念随着越来越多的真相被揭开而轰然崩塌……释迦露出他惯常的微笑。

——那笑容曾让年幼的小凤凰沉溺于致命的温暖,但现在回头来看,细微处却隐藏着令人心惊的森寒。

凤凰剧烈喘息着,别过眼睛,下一刻又被按着脸颊扳过头来。

信仰的动摇这样令人痛苦吗?释迦问,似乎感觉很有意思。

既然这样,一直相信下去不就好了吗?钟声还在继续,每一下敲打都无情地钻进脑髓,将内脏震碎为血沫。

凤凰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鲜血从唇角流过下颔,在脖颈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是你……他嘶哑道,是你刻意诱使……我喜欢你的……释迦的眼神更温情了,几乎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但你还是爱上我了,对吗,小凤凰?第九十八响重重回荡,无形的巨力将凤凰震得向前扑倒,一口浓烈鲜血喷了大片衣裾,甚至斑驳飞溅到释迦的手腕和衣袖上。

但释迦毫不在意,抬起凤凰泪水斑驳的美丽的脸。

你的痛苦来源于不舍,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紧紧抓着那最后的信仰不愿放手……真可怜……那毕竟是你唯一的温暖啊,我的小凤凰。

凤凰喘息着,终于不知从何升起强弩之末的力气,暴怒道:——放开我!他一把打开释迦的手,用力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凌乱的头发和雪白衣裾一同委顿在地,痉挛的手指连抓住地面都做不到。

他的样子简直狼狈不堪,释迦用欣赏的目光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才在黑火中俯身,最后亲吻凤凰冰凉的额头。

我待你之心,他亲昵道,一如从前。

他退后半步,微笑着,消失在了虚空中。

——同一时刻,金光笼罩人影从大钟内飞掠而出,骤然直上九霄!钟外第九十九次扬起降魔杵的降三世明王似乎突然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猛然停下动作,惊愕地望向天际——只见祥云突然翻滚,紧接着一道更强烈的金光从天穹飞来,当空劈碎了金刚钟!——轰!大钟碎裂,千万青铜片震落,发出排山倒海的轰响。

金光在凤凰明王身侧汇聚,化作保护罩,在摇撼中挡住了所有飞溅的铜块!降三世明王骤然退后,降魔杵砰的落在了地上,这……这……这是——?!跋提尊者莲座普降,半空中抛出佛珠,瞬间化作连绵天际的结界屏障。

白光绚烂辉映苍穹,在巨响中强行镇住了晃动的的须弥山!降三世明王疾步上前:——尊者!跋提尊者却长长吸了口气,待震荡完全平息后,收回佛珠,对天空作了个揖。

尊者,那……刚才那是……那是佛光。

跋提静静道,目光转向青铜废墟中跪伏在地,大口咳出鲜血的凤凰。

他眼中似乎闪动着某种疑虑,但什么都没有说,半晌转身离开了。

·须弥山上震响千年的金刚钟被化作齑粉,然而凤凰明王承受了九十八下钟响后,还是受了重伤。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好事,因为须弥山再一次发兵攻打阿修罗道的时候到了。

人人都知道凤凰明王这几年越来越不喜欢去四恶道,早年普渡血海清空地狱的他,仿佛随着千万年岁月而渐渐沉寂下来,更多的时间,他只是坐在婆娑双树下,静静看着远处的群山,以及更远的人界。

而在这个时候,天道攻打魔界越来越频繁,甚至一度到了差点就灭尽魔种的地步。

当年大阿修罗王被凤凰一箭射死在血海后,四恶道萎靡不振了上千年时间,直到最近几年一个叫梵罗的灰衣阿修罗修成秘法、称霸魔道,才渐渐在对抗天道的征伐中缓过一口气。

为了弘扬正法,天道派出五大明王,轮番攻打征伐四恶道;而为了补充资源和获得喘息,魔道便变本加厉的侵蚀人界,据说人界很多国家,已经到了赤地千里的地步。

征战就像噩梦般的漩涡,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从雪宝山巅仰望天空,触目所及一望无涯,苍穹是水洗过一般的瓦蓝。

不远处连绵雪山起伏不息,长空下仿佛一条条盘踞的苍龙,反射出万年积雪晶莹的光彩。

凤凰明王就居住在这里。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据说是离神界无色天最近的地方。

凤凰倚在婆娑双树下养伤,身前是琉璃镜一般的湖面。

须弥山上下传说这里的湖水非常温暖,因此湖畔开满了千万繁花,就像冰川上一块硕大而瑰丽的宝石;然而对外人来说,这个传说总是很难被证实,毕竟这是无人涉足的禁地。

凤凰望着遥远群山外红尘中的人界,修长眼睫下的视线沉静如水,半晌才头也不回问:——你是来让我出战的吗,尊者?跋提尊者出现在婆娑双树后,双手合十作了个揖。

你在想什么?他不答反问。

凤凰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把目光从遥远的人界收回来,转向跋提尊者回了个礼。

让我猜一猜……尊者悠然道:你在想人界为什么动荡流离,饿殍万里;你在想魔界为什么哀鸿满地,征战不息;你在想为什么天道明明是清净修佛的乐土,如今却变成了九天十地六道霸主……不,凤凰说,那些我已经不再想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与他对视,却只见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轻,如羽毛般从唇边掠过,快得恍惚是错觉一般。

我在想……如果所谓正道和权力能让人发兵讨伐,征战不休,为什么有些分文不值的东西,却也能让人动用无数的心计去算计和独占它呢?跋提尊者问:你说的是爱吗?凤凰不答。

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东西。

尊者淡淡道,爱最平凡,最普通,最不值一文……然而有些人就注定了不能有。

这种人看到别人奉献在自己面前的爱,一边鄙薄又一边羡慕,想去接受却又无法回应,便担忧这份爱被自己搁置久了,会转而被奉献给其他人……凤凰的脸色微微变了。

跋提尊者却视若无睹:因此为了独占它,就必须用无数的心机和谋算来代替回应,使得这份爱长长久久的在自己眼前,不至于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被他人横刀带走……凤凰终于起身喝止:——尊者!跋提尊者猝然住口。

他们两人久久对视,气氛紧绷得可怕,仿佛连流动的空气都凝固住了。

不要这么……不要这么说释迦。

半晌凤凰才轻声道:这种事情,你我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他退后半步,似乎想转身继续那静默了数百年的修行,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跋提尊者突然发声制止了他:不,我今天就是特意来说这个的——我看了往后三千年的因果,发现了一些事情。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道:……关于你的长子。

凤凰身形一顿,讶异的回过头:长子?你本相是凰,跋提尊者却很自然:——凰将育二子,其中长子甚恶,将于佛大不利。

我只能往后看三千年,不知是何不利,但总有修行比我高深的人能看到更远以后的未来……也许是非常动荡和可怕的未来。

凤凰神情愕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跋提尊者在开玩笑,后者的目光却平缓而认真。

但是为什么……怎么?……您的眼里没有怜悯。

凤凰皱起修长的眉,神情有点疑惑:像你们这样能看到因果的尊者,不是应该随时眼中都带着怜悯的吗?因为凡生在你们眼中都是苦的,未来三千年的劫难更是苦海无边,需要你们来渡才是啊。

跋提尊者有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以至于露出了错愕之色。

这种神情在他们这种号称大智慧、大悲悯的人脸上出现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凤凰明王盯着他,微微偏过头,等待他的回答。

……我怜悯不起来,许久后,跋提尊者终于承认:因为我也会被卷入这场劫难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底尽是无法掩饰的无奈。

凤凰瞬间觉得有点荒谬。

我能看到的因果,比我修行高的那个人自然也能看到,所以我来提醒你一切当心。

你在错误的感情里沉溺太久了,我想你应该很难看到更多的事情……跋提尊者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今天已经说太多了,就此告辞。

跋提转身向山下走去,凤凰怔怔的站在原地,片刻后突然上前两步:尊者!跋提顿住脚步。

你说我育有二子……凤凰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问了下去:是和什么人生的?跋提回过头。

有刹那间凤凰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如严肃的上级一般轻微责备、或如慈祥的长者一般微笑以对的表情,然而紧接着他发现自己错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

他说,那个人……他不在因果中。

·他不在因果中。

凤凰坐在深夜的大殿中想着这句话,凄冷月色映在青石柱上,泛出微渺的光。

他覆盖着宽大的衣袍,将自己蜷缩起来,柔软的长发逶迤铺到床上。

大殿外广袤星空冰川万里,大殿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寒意似乎从每一寸角落、每一块地砖的缝隙中透出,将他从里到外,一寸寸冻结成冰。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他想。

很多年以前他确实不是一个人,尽管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理睬他,但至少他还有释迦。

他和释迦两个人,在这离神界无色天最近的地方,在这远离尘世和人烟的冰雪世界彼此依靠,相依为命,渡过一个个漫长永无尽头的严冬。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紧抓着不愿意放手,因为那毕竟是唯一的温暖啊。

凤凰抱着膝盖,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呆呆望着大殿外那轮清冷的明月。

他经常在噩梦和现实中沉沦不醒,一边是随着成长而渐渐意识到的种种不解和不堪;而另一边又是无处不在的漫长孤独,每一刻都在耳边残忍地提醒他,如果抛弃那虚假的温情,他就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有时会在深夜刻意麻痹自己,欺骗自己一切谎言都不存在,恍惚间产生一种自己仍然是有人爱着的错觉。

然而残忍的真相却时不时从噩梦中冒出头,将伤害揭开一个小角,让他看里面腐烂至骨的淋漓血肉。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反复折磨下,有时候他甚至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尽管表面美丽绝伦摄人心魂,内里却如同冻僵的行尸走肉,除了呼吸外没有半点生机。

那钝刀割肉般看不到尽头的痛苦和永生的漫长,让他甚至会产生如果释迦没有骗我就好了,或如果,释迦还能回来继续骗我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他实在没有别人可以念想,除了释迦外就是绝对广袤的荒芜。

他以为这样的荒芜会持续到永生的尽头。

直到今天跋提告诉他,还有那么一个不在因果中的人,会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和他诞育两个孩子。

凤凰倚靠在冰冷床榻上,慢慢想得出了神。

不在因果中,会是什么样的呢?是人类?妖魔?还是鬼魂?不管怎样都行,不管是什么生物都行。

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让他在此后无尽的长夜中不用拿虚假的谎言来安慰自己,就什么都行。

——那么,自己的两个孩子又会是怎样的呢?凤凰撩开垂落到脸侧的长发,不由开始想。

会和自己长得很像吗?会听话吗?会彼此陪伴着一同长大吗?他低头看向自己修长的手。

这双手曾经普渡过千万怨灵,斩杀过无数妖魔,为了连他自己都很迷茫的所谓正道而沾染过数不清的鲜血;然而从现在开始,它们终于有了真正的用途。

它们可以照顾、保护他的孩子,将一切灾厄和不测,永远抵挡在孩子们的视线之外。

那神秘的、不在因果中的人会随时离去,而他自己的血脉却永远不会离开。

凤凰在无与伦比的安心中合上眼睛,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那是他很多年来第一次真正陷入睡眠,而不是在刺骨的寒冷中睁着眼睛,一分一秒等到黎明。

他甚至做了梦,梦见年幼时和释迦依偎在一起看银河横贯长空,梦里的温度仿佛寒冬时浸泡在暖流里,真切得令人几乎落泪;倏而释迦的脸又变成了一个面貌模糊不清的人,有安全的怀抱和坚实的臂膀,气息炙热而绵长,仿佛能陪伴他很久很久的时光。

凤凰在睡梦中感到很幸福,不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但紧接着,一丝对危险的警惕针扎般刺入意识,让他在睡眠中眼皮一动。

——有人的气息。

有人站在他床边。

凤凰猛然睁开眼,只见黑暗中一个人背光站着,身形高大熟悉,目光极具压迫感,正紧紧盯在他身上。

——那竟然是降三世明王。

第51章 他跪在佛前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那个人会怎样从人群中走来,来到他面前凤凰骤然坐起身,眯起眼睛盯着降三世明王,问: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雪宝山巅,离佛堂极近的地方,是须弥山的禁地,按理说一般人是上不来的。

只有凤凰作为习性居于高地的太古神禽,又从小在这里隔绝长大,已经不习惯搬到三十三重天下层生活,所以才会一直住在这里。

不论怎么解释,降三世深夜出现在这里,都太诡异了。

……有个人叫我上来。

降三世明王沉默片刻,问:你刚才在做梦?凤凰皱起眉。

我看见你在笑。

凤凰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晌只得问:谁叫你上来的?降三世不答。

……没什么事的话你走吧。

然而降三世还是不说话,也不动,目光在黑暗中异常光亮,亮到甚至让人心生不祥的地步。

凤凰的呼吸渐渐变得深长起来。

他下血海的经验在整个天道都算多的,也见过太多大魔在攻击前的姿态,那感觉和现在眼前的降三世明王太过相似,都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预感。

他眯起修长的眼睫,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冷冷问:还不走?出乎意料的是话音刚落降三世明王动了,却不是退后,而是伸出手,把凤凰脸侧的头发撩到他耳后。

这个动作让凤凰的第一反应不是警惕或发怒,而是愕然——有一点不知所措的那种愕然。

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见降三世一条腿屈起,半跪在床榻上,撩起他头发的手也随之轻轻放在他肩侧。

不要怪我,他说,我也只是……凤凰霍然起身,一掌把降三世推了下去!你干什么!走开!降三世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神情似乎有些难过,然而说不清是因为真被不假思索推开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时候凤凰并没有任何心思注意他的反应,翻身下床就往外走。

他袍袖扬起时在月光下散发出睡莲的气息,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清晰飘入鼻端,降三世猛然抓住了他的手:等等!凤凰,等等,你真的一点也……他直勾勾盯着凤凰的眼睛,刹那间仿佛入魔一般,鬼使神差问:……一点也没想过我吗?凤凰的回答是把他手用力一甩:你在胡说什么!这完全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回答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降三世明王,让他所有的迟疑和愧疚都化作了微妙的愤怒。

他用力抓住凤凰的手腕把他拖回来,挣扎中他们都摔倒在地,凤凰一脚踹开他就往外冲,但混乱间被降三世抓住了头发,重新摔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

你有病吗?滚开!降三世的回答则是用力压住他瘦削的身体,月光下一半侧脸隐没在阴影中,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怕: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出现在这里吗?你……因为你一点也不在意我,不,除了那个人之外你对谁都不在意,但你对我更加厌烦,更加嫌恶,所以你喜欢上我的可能性最底,你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凤凰用力推开降三世,下一秒却被他猛翻过来再次压住,混乱间后脑咚的一声撞到地上。

那一下真是太狠了,剧痛让他视线都有些模糊。

……都是这样一副天真又冷漠的模样,谁都不在意你,你也不在意任何人……降三世抓起凤凰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着迷般看着他在月光下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脖颈。

谁会让你比较在意,嗯?只有那个释迦,还是包括你未来生下的孩子?那一瞬间凤凰因为晕眩而涣散的瞳孔都缩紧了,他终于明白这荒唐的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但那个猛然掠过的猜测太恐怖,让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不……不可能的,不至于这样。

就算一直欺骗我,也不至于这样……是,就是你想的那样。

降三世残忍道,看着凤凰因为过度难以置信而一片空白的脸色,心中瞬间掠过扭曲的快意。

我已经告诉你是那个人命令我来的,明白么?长子与佛大不利,唯一把这个大不利的可能完全斩除于萌芽的办法,就是彻底消灭因果,把你所谓的长子掐死在襁褓中……所以我才来到这里,与其放任你和某个不知名的人诞育长子,不如和一个你根本不会喜欢,也没有任何可能分薄你那盲目眷恋的人……凤凰眼眶睁大,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你就是这么天真。

降三世抚摸过他的脸,低低笑了一声:天真地希望别人肯对你好,天真地回报以全部的感情,天真地相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被背叛,被伤害……他的声音中其实有一丝怜悯,然而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不……凤凰下意识摇头否认,但因毫无底气而显得有点虚弱: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他喘息片刻,茫然道:不是这样的……降三世手指深深插进他后脑微凉的头发中,凝视凤凰失去血色的脸,眼神里似乎有些很深的,让人看不明白的东西。

半晌他低头亲吻那冰凉发抖的唇,然而迫近的火热气息让凤凰猛然一个激灵,伸手狠狠推开了他!凤凰!降三世怒道。

凤凰踉跄起身向殿外冲去,降三世猛然拔腿就去追。

然而紧接着凤凰转身,手中出现一串琉璃佛珠,在袍袖翻飞中赫然变成一把纯青色浑然一体的短刀,直直指向他喝道:站住!你要去干什么,去佛堂质问?别傻了!降三世心里全是怒火,说不清道不明的狼狈和恼羞成怒混杂在一起,让他语气格外暴躁:你以为你去抗议下就算了?与佛大不利!这不是你不愿意就行的!凤凰,我……我会对你很好的,你不就是想找个人陪着吗?换成别人的话还未必像我这么,这么……我不是去佛堂。

凤凰剧烈喘息,然而神色已经冷静下来:我也不想要你。

降三世怒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凤凰想起跋提尊者的话,你会和一个不在因果中的人诞育二子——不在因果中,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激发了凤凰最温柔和旖旎的想象。

他会嫌弃我有极恶相吗?他会对我好吗?他会一直陪伴着我吗?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像是冰天雪地中对未来微渺的希望,让他从希望中获得了无穷的信心和力量,让他突然对这险恶的处境和惨淡的现实,奋起了孤注一掷的抗争之心。

不为什么,凤凰垂下眼睛,低声但坚决:我要离开这里。

降三世一震,紧接着就是连自己都不知为何而起的焦急和愤怒——被毫不留情拒绝的恼羞成怒都无法和听到这句简单的我要离开这里相比。

瞬间他扑上去抓住凤凰的手,怒道:你想往哪里去?这是须弥山!你想去四恶道不成——!凤凰翻腕挥刀,重重将降三世明王推了开去!他转身便向大殿外飞掠,然而在他身后,降三世明王化出三头八臂的狰狞法相,一头撞塌了大殿的石柱,眨眼间便追了上来!凤凰从没见过降三世明王的法相,降三世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以常态出现的,两只眼睛一双手,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然而密宗五大正牌明王的法相都非常可怕,凤凰飞掠过冰面的时候从倒映里看见了紧贴在自己身后的影子,顿时心脏一个狂跳,半空反身就将刀横劈,当!一声亮响,死死抵住了降三世明王向他后背刺来的战戟!降三世三个头颅九只眼睛,齐齐盯着凤凰惊魂未定的瞳孔:你再不停下,我就只能叫人了。

……凤凰极不舒服的仰起头,尽量拉远和降三世明王对视的距离,下一刻只听他又冷冷道:你以为叫人来就会得救吗?不,到时候你还是会被许给我——或者如果你再不愿意的话,密宗其他明王的教令轮身会更可怕,更暴躁……凤凰暴怒:闭嘴!说着一刀横擦,在夺目电光中将战戟重重撞开!降三世明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退后两步稳住的时候只见凤凰已一击脱离,在冰原上犹如一只展翅滑翔的雪白的鸟,瞬间就飞掠去了冰坡的尽头;降三世冷笑一声,发力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喝道:站住——凤凰的实力其实并不如五大正牌明王,虽然降魔次数更多,战绩也更辉煌,但那只是经验而已。

再加上他在九十八下金刚钟响里受了筋骨寸断的重伤,并没有完全治愈,这场冰上的追逐战根本不占任何优势,被降三世明王追上后拦腰一戟横扫,瞬间就撞碎了巨大的冰坡。

轰然巨响中他整个人坠入冰面下的湖水里,降三世一头扎进,在刺骨的水中泅游,抓住了水中漂浮的雪白衣角。

下一刻凤凰撕裂衣袍,从湖水另一端湿淋淋冲出来,裹挟漫天水花冲上了栈道!栈道是连接雪宝山巅和须弥山主峰的长桥,下面就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涧。

降三世在震天咆哮声中一步踏上栈道,顿时整座桥梁巨震,连山涧深处都传来回荡的轰响!站住,别跑了!降三世厉声道:你离不开须弥山的!凤凰拢起湿漉漉的外袍,头发因为浸了水而显得越发黑,反衬得脸色越发白,在广袤月色的背景下,似乎有种冰雪般透明的质感。

他秀丽的侧颊因为冰冻而微微青白,刀尖下指,一滴滴坠落的水在寒风中冻结成冰。

这幅模样看上去甚至有一点可怜,但降三世明王知道他不会因此而服软或投降。

他知道这只小凤凰,看上去那么清瘦柔弱的小凤凰,有很多次他以为面对这么惨重的欺骗和打击,他一定撑不住了,一定会崩溃的;然而每一次凤凰都没有倒下,他以一种决绝而倔强的姿态,固执地苦守着微渺的希望,从来没有一刻对这惨痛的现实真正屈下过膝盖。

降三世明王内心蓬勃的怒火渐渐熄灭了些,沉声道:回来,凤凰,除了须弥山你没有地方可去了。

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我吗?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一直都……然而凤凰摇了摇头。

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他声音很轻,也很固执:我需要的人也不是你。

他修长的眼睫下目光流转,望向栈道边呼啸着寒风的山谷。

降三世明王突然心生不好,猛然上前:站住——然而已经太迟了。

凤凰抓住勾墨描金的栏杆,纵身向深涧中一跃!降三世明王冲到栏杆边,只见凤凰的身影在空中急剧下坠,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很快就在视野中化作了一个不清晰的小点。

下一刻那个点爆发出金光,甚至映亮了整座山谷,光芒中凤凰化作飞鸟,尾羽如银河般闪烁着璀璨星光,清鸣响彻须弥山上下,继而一头扎进了深渊中!降三世明王抓住栏杆的手一紧:凤凰——然而下一秒从虚空中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别追了。

降三世猛然抬头,瞳孔剧张。

只见深黑的夜幕中什么都没有,两侧群山环绕,冰雪覆盖的山巅在夜空下闪烁着不明显的光点。

半晌山峰间传来风声,似乎是那声音从冥空中极其轻微的叹了口气。

降三世没有动,紧抓栏杆等待着。

但接下来他又等了很久,那个人都没有发声,也没有再给出任何指示。

·凤凰从深涧中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任何音讯。

他应该没有去四恶道,而是下了须弥山,在天道和地狱交界处的某个时空缝隙里休养去了。

那一晚的经历降三世明王没有告诉任何人,须弥山上也没什么人想起过问凤凰明王的去向。

毕竟对凤凰,很多人的观感都是很复杂的。

这只出生即有极恶相的太古神禽曾经给天道带来太多不祥,任何与之接触的人都会遭到诅咒一般的厄运,久而久之,也就成为一个半禁忌的话题了。

这些年来天道对四恶道漫长持续的打压,终于招致了阿修罗的强烈反抗。

须弥山之下的琉璃天,自古以来就是神魔混居的交界处,须弥山向阿修罗部族发兵失败后,新任大阿修罗王梵罗纠结本部族及地狱道的魔物,悍然向天道发起了冲击,一夜之间便占据了大半座琉璃天。

降三世明王接到须弥山的命令向琉璃天进发,完全不出意料的是,这座城池外围满了密密麻麻的魔物,黑气缭绕掩盖了天空,城门外的虚无界已经有了化作血海的势头。

而围绕着城墙的护城河被染成血红色,在阴霾天空下,如同一只无神的巨眼直直瞪着高空。

琉璃天边界,荒芜之郊。

降三世明王轻轻踏进佛堂,只见幽深昏暗的前殿中萦绕着轻烟,青石地板因为长久的摩擦而温润微亮,檀香悠悠漂浮在空中,让须弥山上带下来的所有金碧辉煌的气息都瞬间沉淀。

佛灯边跪着一个清瘦的人影,雪白袈裟,浅灰外袍,长发在身侧束起,尾梢微微发卷的垂在衣裾上。

……凤凰,降三世喃喃地道。

凤凰微阖双目,没有回头,手指轻轻拨过一枚琉璃佛珠。

他身体已经好了不少,至少面色已经不像那天深夜一样青白了。

降三世明王站在他身侧,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鬓发之下的侧脸,仔细到连耳际轻微柔软的碎发都不放过,半晌才见他将一圈佛珠拨到头,停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他微睁开眼,淡淡道。

他并没有起身,也没有抬起目光看降三世一眼。

这种疏离的态度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仿佛那个不堪的晚上已被彻底抹消,至少在表面上,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来提亲,降三世沉默片刻后道。

是我的妹妹雪山神女莎克提……你见过她,如果你不喜欢男性明王的话,至少她……降三世明王顿了顿,却只见凤凰轻轻拨过一颗佛珠,似乎有点厌倦:她不是在和你双修吗?天道修行法门繁多,双修也极为普遍,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凤凰口气正常得仿佛只问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但就是因为这普通和正常,让降三世明王突然极为尴尬,片刻后才辩解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已经——不,凤凰说,不用解释给别人听。

他闭上眼睛,继续一颗颗缓缓拨动佛珠,碧绿色的琉璃在他白皙修长的指尖,颜色纯美得仿佛一幅画。

降三世以为他默经去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有点无措的怔在了那里。

——但他不知道,凤凰其实并没有在念经。

凤凰闭着眼睛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那个不在因果中的人。

他知道那个人不是降三世,不是莎克提,更不是须弥山上能见到的任何路人甲;他每天带着温柔和虔诚不断幻想那个人长得什么样,有怎样的眼睛和脸庞,会怎么样从人群中走来,站在他面前。

他跪在佛前的时候,想的却是那个人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他拨动佛珠的时候,想的却是那个人会怎样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这无边的莲海。

降三世眼睁睁看着他平静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明那么柔软的面容,却仿佛隔在透明无形的墙后,隔绝了任何好奇的触碰和窥探的目光,让人完全无法探知那深水一般的内心。

莎克提……真的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半晌他终于开了口,最后一次劝道:你本相是吞噬了凤的凰,如果连雪山神女都拒绝的话,回到须弥山之后,可能会遇上更多你不喜欢的人,到那时候不一定会被如何对待……这话里的意思是非常真切的,然而连降三世明王自己,都能感觉到这话在凤凰面前的苍白和无力。

果不其然凤凰没有睁眼,他只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拒绝,然后又拨去了一颗佛珠。

降三世那隐秘的愤怒又从心里悄然伸头。

——就那么坚持吗,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也许并不会对你好的陌生人?然而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大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一名金刚的身影奔入到佛堂前,深深施了一礼:殿下!阿修罗率魔物进犯琉璃天宫,已经来到城墙前了!降三世明王满心的恼怒立刻直冲上头顶:你说什么!·琉璃天界,城楼前。

九头婴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盘旋,护城河红浪滔天,不断冒出怪鱼喷火的头。

降三世明王化出三头八臂站在城墙上,将手中战戟往天空掷去,下一刻贯穿了九头婴巨大的前额,尖锐的婴啼声顿时划破天空!低贱的魔物!降三世明王发出怒吼,声音如巨浪般席卷挤满了魔兽的大地:今日若不降服,便在这里斩除了你们——!雪山神女莎克提站在降三世明王身侧,视线却从战场移开,向城楼另一边的凤凰看去。

凤凰明王和传说中屡次横扫血海、清空地狱的形象不同,似乎对这一切都很淡漠。

狂风将他浅灰色法袍和里面雪白袈裟的袍袖扬起,虽然是在战场上,但仿佛随时就会化风归去一样。

真的很美,雪山神女这么想。

和传说中一样,美得甚至给人一种……非常不祥的感觉。

她饶有兴味地歪过头,下一刻突然看见凤凰明王望向远方,仿佛注意到什么一样定住目光,与此同时神情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变化。

——这变化虽然极其轻微不易察觉,但另一边的降三世明王也注意到了,立刻转头看向凤凰,随即顺着他的目光向战场望去。

只见远方密密麻麻的魔物群上方,一个身穿铁甲的男人凌空而立,身后虚空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在连接天地的飓风中,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强烈魔息。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但动作却很清楚。

那个男人举起长刀,刀尖往下滴血,直直指向城墙——指向了城墙上的凤凰明王。

凤凰略微不解,拧起了修长的眉。

紧接着下一秒,那男人纵身横刀,裹挟着炙热强劲的黑暗气息,在席卷天地的风中如利箭般向他迎面扑来!作者有话要说:周晖:55555媳妇我当年求婚时你射了我十一箭,宝宝不爽,宝宝心里苦……凤凰:你特么拿刀来的好吗!第52章 第二字就叫做晖吧,是太阳之光辉的意思。

大魔。

四恶道以阿修罗道为尊,饿鬼、畜生、地狱三道为附属,又称下三道。

在下三道中,饿鬼道的冤鬼可能投胎成畜生,畜生道的大妖可以修成地狱魔,而魔却不能再往上升至阿修罗——阿修罗部族毕竟是有神格的。

因此顶级大魔是下三道能修炼而成的顶端,而提起顶级大魔,很多人第一印象是血海中狰狞的混沌、九头婴;却很少有人知道,再往上大魔还能修成人身,得享智慧乐,是地狱道中极为罕见的生物。

凤凰的一生中遇到过很多大魔,从少年时代清空血海,令释迦重回佛位之后,他就从来没有畏惧过地狱道中任何穷凶极恶的生物。

然而得享智慧、修成人身的大魔,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

凤凰眉心微拧,一振袍袖,手中琉璃佛珠迎风飞扬,瞬间化作一把几乎和人身等高的纯青色华美长弓,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出皎洁如新月般的光辉。

随即他又从虚空中抽出同色长箭,那箭头锋利如刀,箭身足有半丈,被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搭弓拉弦,对准了前方破空而来的大魔。

降三世喃喃道:凤凰骨……凤凰眯起眼睛,倏而放箭!冲力让他衣摆和长发向后扬起,长箭划开长空,如流星破空,转瞬便向大魔袭去!当年凤凰下降血海,一箭射死大阿修罗王,使四恶道陷入了被天道全方位围剿的千年动乱中,用的就是这根凤凰骨。

那虽然只是一根长箭,却周身裹挟天地罡气,掀起了壮观的金火,如同烈日当空般瞬间映亮了整座琉璃天!降三世明王和雪山神女,以及所有金刚罗汉、力士沙弥都抬起头,眼底映出凤凰骨箭不世出的华光;那光芒转瞬间来到大魔面前,箭势如同流星,完全不减,眼见着就要把他整个人撕成碎片!然而就在这一刻,大魔丝毫未躲。

那男人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在致命的光芒中,没有人看得见这眨眼即逝的笑容。

下一秒,那男人当空挥刀,自下而上,只听锵!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响,刀锋在巅峰之间将长箭斩成了两段!长箭无声无息爆开,化作光点坠落大地,城墙上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那一刻罡气化开,掀起天地间潮涌的气流,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凤凰面色微变。

大阿修罗王都无法抵挡的一箭之威,竟让眼前这个男人引刀一斩,当空两段——地狱道的大魔,什么时候已经有媲美阿修罗王的魔息了?他瞳孔骤然眯起,从虚空中抽出第二根箭,搭弓拉弦,手指又在绷成圆月的弓弦上紧紧一绕,随即松手——第二箭斩风破浪而出,在第一箭尚未完全消散的灼热中飞刺而去,但紧接着在触到大魔的前一秒,那男子纵身前跃、当空抡刀,瞬间将凤凰骨在刀锋下爆为灼热的光团!第二箭如星野陨坠般破碎成千万片,在熊熊火光中,颓然洒向万里焦土!凤凰的脸色这才真正变了。

然而他来不及细思,那男子挥手横刀,刀锋在魔息中爆出耀眼光亮。

两箭之隙,竟然让他凌空越过战场,以势不可挡之姿推进了数十丈,眼见已逼近了琉璃天城墙上!凤凰深吸一口气,第三箭、第四箭、直至第九箭几乎是顷刻之间接连发出。

他脚下的地面因为不堪重负而骤然龟裂,空气中道道火光绚烂夺目,一齐向高空中大魔射去,紧接着在刀锋接连横斩下,爆发出一团团让人视网膜灼伤的耀眼电光,交织成横贯视野的雪亮大网!降三世明王喝道:当心!凤凰抬头凝视空中的电网,衣袍向后飞扬,却完全不躲不避。

这个时候他已经做好了箭矢全失的准备,面沉如水地拉出第十箭,对准已飞越至城墙顶上的大魔。

下一刻他松手放箭,箭光突至,那男人的神情却似乎有点意外——箭矢掠过他耳边,擦出破风之声。

射偏了?不,不可能。

大魔猛然回头,只见长箭射穿了刚才无数闪电交织出的光网,强光中第三箭至第九箭被砍断后散落的碎片被风挟起,带着惊人的流火,一股脑向他坠下!漫天流火绚丽壮观,如神灵创世,降下能够将一切焚烧成灰的天罚。

那只大魔没想到第十箭是这样的,神情中掠过一丝愕然,随即半空定住身形,转身深吸一口气,闭住呼吸。

他全身铁甲熠熠生光,几乎是以一人之力,与天地间壮观的火雨对抗,时间在这一瞬完全凝固。

——下一刻,他猛然张口喷出黑焰,在长空中形成悍然咆哮的巨龙!轰——!巨龙迎向天火,暴怒的身躯在天穹下扭曲、伸展,和天火交接爆发出一轮接着一轮的爆炸。

火焰倾倒在那个男人头顶的巨型结界,爆发出绵延百里的瑰丽极光!犹如大地倾覆的震荡,星海倒转的光芒,神魔战场在这一秒归于静寂,将爆炸化作白光。

紧接着,就在这无限拉长的静寂中——凤凰明王抽出第十一箭。

那男人回过头,魔血从额角蜿蜒而下。

他并没有看长弓上正瞄准自己的森寒箭锋,而是将目光投向凤凰明王,看着对方美丽绝伦又毫无波澜的眼睛。

凤凰松开手,第十一箭破风而出。

此时大魔冲势已老,身体半侧,刀锋正反向挡在天火之前,要抽回已来不及;他离城楼不过数丈,这个距离的箭矢眨眼就到,根本连转身都没时间了。

电光石火间,那男人却看着凤凰明王,嘴角一勾。

他不拿刀的那只手突然抬起,正对骨箭一抓,啪地将长箭精准无比握在了手中!箭身应声折断,箭头兀自指向大魔的胸膛,凤凰真火瞬间将大魔握箭的整只手连同胳膊烧得漆黑。

然而这个男人面无异色,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般,随手将断掉的第十一箭向城楼下远远扔开,紧接着当空向凤凰明王俯冲而来!这个距离已经非常近了,几乎转瞬间他便来到凤凰面前,在狂卷的气流中两人几乎来了个面对面,彼此都能从对方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一刻男子眼中浮现出不可错认的森寒光芒,而凤凰却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讶异的脸。

凤凰拉开第十二箭,指向男子近在咫尺的心脏。

——然而紧接着,男子一脚重重踩在城墙上,戴着铁甲的手啪地一声握住了箭头。

那只手强壮有力,筋骨凸出,带着铁锈和血腥混杂起来的浓烈气息,箭头在他手中不能移动分毫。

凤凰瞳孔微微张大。

下一刻却只见男子跃下城楼,一手扶刀撑地,单膝跪在了自己面前:殿下,请您别动——他仰头注视着凤凰明王,侧脸血迹未干而英俊至极,眼底闪烁着慑人的寒光。

——我不是来打仗,而是来向您求婚的。

空旷的天地间一时全寂,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

只有腥风穿过战场,呼啸着奔向天际。

凤凰错愕的看着他,半晌问:你是谁?男子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不远处降三世明王大步走来,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举起战戟就向男子头顶劈下!那一击堪称击金碎石,然而凌厉的风声尚未袭来就被男子猛然转身,维持着单膝向凤凰下跪的姿态,另一手握刀横挡。

只听锵!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死死挡住了从耳后劈来的战戟!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降三世明王怒道:大胆狂徒!你到底是什么人?!男子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人?他的眉眼极为深邃,五官坚硬鼻梁挺直,眉心带着身为大魔天生的暴戾和桀骜不驯。

这句话刹那间将降三世明王的怒火激得更旺,不假思索地猛一用力,把战戟重重向男子的刀锋压去,同时厉声喝道:来人!祭出天魔封禁,将这只魔物带去须弥山粉身碎骨!城楼周围的力士正被这针锋相对的气氛镇得退后,闻言慌忙提着法器奔来,就要冲向那胆大妄为的魔物——然而紧接着,凤凰明王抬手道:等等。

他衣袍曳地,面色坚决,虽然声音不大却极有威慑力。

众力士惊惧不定,只得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降三世怒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凤凰却没有看他,只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大魔。

那男子直直看向凤凰,头发漆黑而眼瞳猩红,在那张英俊的脸上透出一股强烈的邪性。

但他的目光是很定的,在侧脸纵横的鲜血中,有种即便刀斧加身,心志亦不动摇的冷酷和坚定。

我出生在地狱不周山,因此单名为周。

修成人身后,听说凡人都有二字称谓,便想再求一字,以成我名……周围听到的人都不约而同升起一股荒谬感,没有名字?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再下贱不过再卑微不过的地狱魔物,竟然也敢在神魔战场上当众下跪,向三十三重天上的凤凰明王求爱?仅凭这一句话,就已经是雷殛加身魂飞魄散都不足以抵消的大罪了!降三世明王的怒火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刹那间连脸色都抑制不住变了,刚想上前亲手屠戮这低贱的魔物,就只听凤凰突然开口道:你刚来时,斩凤凰骨箭,如乘大风而踏日月……那男子愕然问:那是您骨头做成的箭?!……第二字叫做‘晖’吧。

凤凰没回答他,顿了顿道:就是太阳之光辉的意思。

凤凰收起最后一根纯青箭,长弓在光华中化为佛珠,被他一圈圈缠绕在清瘦的手腕上,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他的背影孤拔而寂寥,连发十一箭时从发带中滑落的鬓发随着转身而扬起,在男子脸侧一掠而过。

等……等等!男子膝行一步,铠甲在地上磕出闷响,急切道:殿下,我百年前与您初见,从那后便情根深种,想求您与我——凤凰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你为什么对我情根深种呢?他声音有些恹倦,仿佛从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对这循环往复不断重叠的宿命的厌烦。

然而那男子不明就里,说:百年前我还是不开化的魔物时,曾被抓到三十三重天的金刚钟下,是您放走了将被处死的我,救了我的性命……凤凰蓦然回头,直勾勾望向周晖。

那一瞬间他目光几乎是震撼的。

——那个人不在因果中,不在因果中,原来如此!因为这只魔本来的宿命是死在金刚钟下,它连人身都不该修出来!是他一时善念改变了它刀斧加身的命运,是他亲手造就了这个游离于因果之外的大魔!凤凰转过身,面色并没有太大变化,然而没人知道他袍袖下的双手都在战栗,以至于佛珠紧紧陷进了掌心中:你说你来干什么?周晖沉声道:我来向您求婚。

凤凰明王闭上眼睛,就像千里奔袭终于看到了终点,就像万里泅渡终于抵达了岸边,长长地、几乎无声地出了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望着周晖,说:好,我答应了。

·满座皆惊,降三世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来人把凤凰明王带走!把这只魔物押起来立刻绞杀!力士悚然动容,凤凰喝道:谁敢?!两个字简直掷地有声,刹那间场面剑拔弩张,所有人都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后,顿时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包围姿态,眼睁睁盯着包围圈中两相对峙的降三世和凤凰明王。

降三世怒道:为一只低贱的魔物自降身份,你疯了吗?!你必须答应和雪山神女的婚约,现在就回须弥山!出乎意料的是凤凰却表现出了和他以往形象截然相反的强硬姿态,冷冷道:不。

你——不关你的事。

凤凰环视周围,眼神冰寒,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禁低下头去:——不仅如此,我选择谁或不选择谁,也都不关任何人的事……我以战功得证明王,亦能以杀戮背弃尊位。

别逼我将今日同站此地,当做与天道诸君之间的最后一次缘分。

那话里赤裸裸的威胁令降三世明王勃然色变,然而他还来不及反应,凤凰退后半步,一手按住了周晖的肩膀:站起来。

既然当初刀斧加身都不屈膝,从此也再不用对任何人下跪!周晖持刀起身,翻腕抓住凤凰明王的手,因为难以相信真能成功而显得面色有点怪异,但紧接着深吸一口气稳定下来:殿下。

他身量极高,体态精悍,有种血海魔物从骨子里透出的冷酷和邪性,血红瞳孔如同无机质的冰片,定在降三世明王身上:殿下,如果您需要我动手的话……刹那间众人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大魔简直狂妄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你说什么?降三世明王似乎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愤怒到极处便只剩下了冷笑:无知魔物,你知道什么?你已犯了天道禁戒无数条,只要你离开这里,天雷顷刻便会降下,必然把你劈得粉身碎骨,再也进不了六道轮回!——天雷也会劈我吗?凤凰突然淡淡道。

你……降三世顿住,难以置信地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凤凰将滑落的鬓发向后撩去,用发带紧了紧。

他的神情如同每次征战血海前一样漠然,就像眼前广阔的疆土、血腥的战场和阴霾的苍穹都不存在,仿佛隐藏在前路上无数的刀光剑影都在此刻退去,化作了天际遥远的微芒。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他问。

周晖低下头,血海大魔如同英俊的骑士,露出骨节分明结实的后颈——那是非常坚硬、决绝,仿佛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而轻易折断的弧度。

凤凰将手伸给他,狂风中那串佛珠在瘦削的手腕上飞扬起来:带我走吧,他轻轻道,请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第53章 不周山上有一座木头搭建出的小屋,小屋前种着火红的修罗花天道禁地中的凤凰明王,在神魔大战的战场上跟一只血海大魔离开,自此从琉璃天消失了踪迹。

消息传到三十三重天上,众尊者皆惊。

地狱,不周山。

地狱分八热、八寒、游增、孤独四大类,每一类再分四门十六副狱,不周山位于四大地狱门的中心,传说能绕过须弥山而直通无色天,是和地狱灰山、铁轮山并称的圣山之一。

而它更加特殊的地方在于,传说中不周山上有魔眼,即是地狱魔力的源泉。

凤凰坐在山崖之上,望着脚下万丈深涧,深渊中黑气缭绕仿佛巨龙,从翻滚的龙身中可以看见最深处有一只明亮血红色的巨大圆球,成一只眼珠的性状,直直望向地狱阴霾的天穹。

周晖从身后走来,手里拎着一件灰色外袍,轻轻披到凤凰肩上。

对不起,我太……没事,凤凰轻轻道。

他向后招招手,周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他身边,两人并排坐在悬崖上望向深渊。

巨眼似乎转动了一轮,泛出呆滞的,血红的精光。

你不习惯不周山吧?周晖低声道。

为什么这么问?……只是觉得您生活在在金玉琉璃的三十三重天上,又位尊明王,突然来到地狱这种下三道的地方……凤凰偏头看看周晖。

他身上衣袍非常宽松,显得人越发清瘦,头发挽在一边肩侧,从衣襟中露出的锁骨伶仃而明显,更深处的地方,藏着新鲜而隐秘的伤痕。

你出生在这里?他不答反问。

周晖点点头,魔眼边上,我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那里。

但后来有极热高温和恶臭的僧佉之风越刮越烈,我就从下面搬了上来,有时会去血海游两圈。

您呢?……天道禁地,雪宝顶。

凤凰顿了顿,缓缓道:山巅千里冰封,终年风雪,无数冰川绵延不绝,形成了须弥山脉万仞冰脊,最高处有一座巍峨的神殿……周晖神情没什么变化,眼底却掠过隐蔽的不安。

神殿终年无人,只有我住在那里,有时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凤凰露出一丝清淡的笑意:以前偶尔来地狱,觉得地狱比须弥山热闹多了。

周晖心下滋味复杂莫名,求而得之后的忧虑从心底隐隐浮现出一点影子:那……您以前来过不周山吗?来过啊。

是来降服魔物的吗?还是随天道征战的时候经过不周山呢?这么恶劣凶险的地方,就算来了也不会停留的吧……周晖心里正这么想着,却听凤凰道:其实我出生在不周山。

周晖顿时一愣。

他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然而抬眼就只见凤凰望着脚下深涧中的魔眼,神情平淡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

我也是后来听跋提尊者说的。

太古时期天地风化,山川移动时将无色天上的凤凰玉胎撞落下来,穿过九天十地,正掉到了不周山下的魔眼上……佛祖不愿太古神禽出生在地狱,便强行开通了从无色天至不周山的直行道,正欲捡回凤凰胎,我却突然在魔眼边破壳而出……不过那是很长很长时间以前的事了,比你出生要早很多年吧。

他望向周晖微微一笑,眼神似乎在说,看,我真的比你早出生好久。

不知为何他笑着的时候,眼底却有着很深的寂寥,仿佛冰川千年呼啸的风雪还萦绕在灵魂深处,永远都不会止息。

他扶着周晖的肩膀起身,却踉跄了一下,被周晖霍然起身扶住,紧接着打横抱起。

凤凰十分温顺的靠在他怀里,双手环抱着他结实的脖颈。

凤凰本来就没太多分量,就算化成人形他的骨骼都是中空的,对周晖来说更不算什么了。

两人互相依偎着从山崖上走下来,顺着崎岖的山径,穿过地狱燃烧着红烟的魔林,山腰平地上有一座木头搭建出来的小屋,小屋前种着火红的修罗花,在风中一丛一丛开得泼泼洒洒。

周晖踏过小屋前用木板打起来的栈道,木屋前台阶连接着平台,平台上铺着一块乌黑柔软的魔兽皮毛。

他把凤凰放在皮毛上坐着,转身用青竹筒接了水,然后坐在他面前,轻轻喂给他。

凤凰却偏了下头,表示不喝,随即又转回来,用额头轻轻抵着周晖的额角。

我没什么好东西……周晖略显局促地说。

凤凰却道:没关系。

他修长的眼睫微微垂落,也不知道在思忖什么,半晌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抬头看周晖:我说没有关系的时候,就是真的没关系,你不用多想。

但是……就坐在这里陪陪我吧,凤凰低声道,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但那声音轻得几乎不闻,刚出口就消散在了潮湿的风中。

凤凰双手环着小腿,把头枕在周晖膝盖上,静静望向远处不周山茂密的红松林。

他眼睛黑白分明,又非常清澈,周晖没见过须弥山上据说宝石般晶莹的湖面,但现在看着凤凰的眼睛,却突然觉得,也许那传说中的冰雪之湖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他曾经想过凤凰会不会感到无聊,或对地狱燥热的环境难以忍受,但很快发现他对周围的一切都非常漠然,似乎流金碎玉美轮美奂的天道神殿,或遍地翻腾着血海热水和毒烟的地狱不周山,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凤凰依偎在他身边,只是单纯很享受这种有着体温的陪伴而已。

似乎他蜷缩起来坐在那里的时候,周围就自成一个静谧的小世界,不论外界世事沧桑、斗转星移,都不会在那双孤寂而平静的眼底,留下任何痕迹。

他为什么会答应我呢?周晖想。

高高在上的明王,如隔云端的美人,应该是众人争相奉承传颂的存在,为什么就偏偏答应了我呢?凤凰在不周山的第七天,四恶道之主、大阿修罗王梵罗遣使来拜,询问可否请殿下移驾去魔宫一叙。

当时凤凰正攀附着周晖的肩,随着激烈的动作而战栗,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那声音因为过分撕裂而有点喑哑,乍听上去非常痛苦,但细听又隐藏着急切的空虚和渴求。

周晖稍微退出来一点,用手一摸只觉得非常干涩。

虽然剧烈摩擦让他狂暴的快感加倍,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也知道,这说明对方完全没有快感,非常痛苦。

周晖停下动作,吮吻凤凰冰凉颤抖的唇,低哑问:要轻一点吗?凤凰却摇头,汗湿的鬓发贴在脸颊边,显得面色越发雪白可怜。

是不是我太……凤凰竭力仰起头主动去亲吻周晖,双手指关节都印着吻痕,在被汗浸湿到几乎透明的肤色上,简直煽情得可怕。

那种非常害怕孤独,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意失去的孤注一掷,就像电流一样透过他冰凉柔软的唇舌,直接打在周晖心上。

根本没有男人能忍受这个,那一刻周晖简直把所有顾虑和心疼都忘记了,一把将凤凰按倒在床榻上就狠狠顶入,在他崩溃到不成调的呻吟中大力抽插,也不知道激动中干了多久,才随着一记异常深重的顶撞喷发在了那柔软的最深处。

喷射持续了很久,直到最终平息时,周晖才长长出了口气,抱住精疲力竭的凤凰亲吻他汗湿的头发。

疼吗?凤凰闭着眼睛,轻轻道:……还好。

他把脸贴在周晖结实的肩窝里,眼睫湿漉漉的,在长长眼梢上显出一段微挑的弧度。

半晌他细碎紊乱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嘶哑问:你身上怎么这么热?周晖说:是你体温太凉了。

这是什么?他手指轻轻按在凤凰肋骨处一道狭长的旧伤上,那伤疤已经褪得极不明显了,如果近距离仔细看的话都看不出来。

然而凤凰没有立刻回答,周晖抬眼一看,才发现他眼睛已经半睁开了,面色似乎有些隐隐的僵硬。

是你当初抽凤凰骨留下的……周晖反应过来:是被我斩断的纯青箭?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刻凤凰想的不是箭折断了,而是更加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让他从内心深处泛出恐惧的隐忧。

关于那个他为之而抽骨做箭的人,那个随时有可能从无色天上降下雷劫的人,以及那些在空旷神殿中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还有那张看似温情的面孔之后,越来越冷酷的手段和重重的欺骗……如果周晖知道的话,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离开呢?没关系……不用担心,已经不疼了。

凤凰用力往他怀里挤了挤,小声道:真的,已经不疼了,完全都已经没感觉了……他的声音有些涣散。

他想说的其实不是已经不疼了,而是另外一些更加痛苦而隐晦的东西,可惜当年周晖并没有办法从苍白的语言中,获悉那埋藏更深的隐秘。

凤凰把受伤那边胸膛藏起来,在床上翻了个身,紧接着突然压到头发疼得叫了一声。

周晖立刻把他抱起来撩出头发,用拇指在他后脑上轻轻按摩,力道均匀和缓,很快舒适感就压过了痛觉。

怎么样?凤凰似乎极其享受这种亲昵的依偎,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周晖看着他微闭的眼睛,以及眼睫下深深的、憔悴的阴影,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欲望和迷恋。

许久后他低头在凤凰耳梢印下一个亲吻,气息痒痒的让凤凰瑟缩了一下,随即转头认真地回吻他。

为什么答应我?气息纠缠间周晖低声问:到底为什么你没杀我,反而还答应我?凤凰没有回答。

周晖力道极其轻柔地拉起他后脑的头发,让他稍微仰起头来看着自己:嗯?为什么?他的神情非常坚持,一眨不眨盯着凤凰的眼睛,不仅是对他,对自己都不留半点虚与委蛇的余地。

然而凤凰回视他的目光却非常平静,声音也很自然:为什么这么想,你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吗?……我是血海大魔,与天道明王的尊位相比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所以呢?所以……周晖顿了顿,说:自从被你放出天道后,我回到地狱血海,脑子里一直回想你所说的话,不知不觉便对你产生了仰慕之情。

在爱意萌生的一刹那,忽如醍醐灌顶一般启发了地狱魔物绝不能有的智慧,然后从智慧火中,又修成了顶级大魔才能得到的人身……可以说我的一切都是你赐予的,在你面前我卑微如尘埃一般,其实登上城墙的那一刻也并没有被你应允的准备……凤凰定定的看着他,并没有微笑。

相反他眼底有些更加隐晦而深沉的情绪,似乎是很深的悲哀,又有一点点不明显的自嘲。

你这么想就错了,他说,也许卑微如尘埃的那个是我也说不定。

周晖怔住了,并不理解他说的话,然而凤凰也没再解释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小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登上台阶,穿过木质的平台站到门口,嘶声问:——请问凤凰明王殿下在吗?周晖霍然披衣起身,抓起钉在床边的长刀,穿过堂屋大步走向木门:谁在外面?门外静了片刻。

吾乃阿修罗,凤凰明王殿下尊驾在吗? 那个嘶哑古怪的声音又问。

周晖呼地打开门,只见门外一头人面白翅阿修罗鸟,巨大的膜翼几乎铺满了整条走廊,白茫茫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他。

阿修罗部众有神格,位尊于地狱众生,往往是以四恶道主人的面目出现的。

不过在地狱中,面对周晖这样顶级大魔的居所,阿修罗鸟还是明显有所顾忌,并没有贸然采用阿修罗对地狱魔惯用的大传唤术,而是罕见的选择了亲身登门。

周晖手握铁刀,冷冷道:——有什么事?凤凰披上白袍,从内室走出来,肩膀依靠在周晖身后的内室门边,美丽绝伦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相比血海大魔来说,凤凰明王这样实打实把地狱清空过几次的人威慑力显然更具体一些。

人面白翅鸟打了个顿,才嘶哑道:明王殿下,大阿修罗王得知您尊驾下降不周山的消息,想请您移驾去铁轮山地狱魔宫一叙……凤凰问:大阿修罗王是谁?人面鸟回答:是梵罗殿下。

凤凰根本没想起这人是谁,说:知道了,叫他自己来。

凤凰转身就向内室走,人面白翅鸟完全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当下上前一步急道:明王殿下……周晖手中铁刀半截铿锵出鞘。

——那可是才斩了十一根凤凰骨的人!人面鸟当即又站住了,怒道:明王殿下!——须弥山神佛降旨于大阿修罗王,命令你去地狱魔宫聆听旨意,难道您连神佛的意思都置之于无物吗?!周晖猛然回头看向凤凰,却只听他头也不回:噢?什么旨意?大阿修罗王请您移驾去地狱魔宫一叙,才能……凤凰偏过脸,从目光到神情都很平淡,甚至连说话语气都没什么上扬:前一任大阿修罗王是怎么死的?人面鸟悚然不语。

九天十地众生皆知,前任阿修罗王被凤凰明王一箭射死在血海里,才有了后来四恶道的千年动荡。

凤凰问:梵罗也想那么死吗?——人面鸟瞬间一震,勃然色变!凤凰回头走进了内室。

人面鸟当即大怒,白茫茫的眼珠一翻现出猩红,几乎立刻就要夺路冲上去!但下一秒周晖横刀出鞘,人面鸟顿时在刀光前愕然站定,迟疑数秒又喘着粗气强忍了下来,厉声尖叫:凤凰明王!须弥山跋提尊者要求你回归三十三重天,你必须立刻离开地狱道!凤凰波澜不惊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我要是你,现在就离开这里。

——他这话说得实在太平静了,以至于人面鸟一愣,都没立刻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周晖轻描淡写刀锋上挑,划过人面鸟的脖颈,关上门。

下一刻门口水声喷出,人面白翅鸟沉重的躯体轰然一声,重重倒下了台阶!周晖把刀身随意一甩,血珠一溜飞溅到深色的木墙上,很快洇了进去。

他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刀回鞘走进内室,只见凤凰侧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遥远而阴霾的天际出神。

他在想离开吗?周晖心里瞬间掠过这个念头。

虽然他立刻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因此而产生的焦躁和暴戾还是久久停留在脑海中,让他呼吸时鼻端都感受到灼热的气流。

你……不是,凤凰打断了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想问什么,说:我没有想走。

他偏头望向周晖,唇角竟然带着一丝轻微而又柔和的笑意。

·——这个时候,不论周晖还是凤凰,都以为天道降下的旨意不过只是警告,在眼下这个微妙的时机,还不代表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威胁。

然而噩梦般的阴影随之而来,凤凰很快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一种非常可怕的,不祥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