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靖卓背对着门,僵立在那里,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
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就是小茶水厅里,几个主要关家人的席位。
关烽坐在最中间,离他五六步之遥,微微仰着削尖苍白的下巴,用眼梢看人,神情若笑非笑。
关老太太和关锐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刹那间都沉默了。
小小一个家里人聚坐的茶水厅,竟然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远远的大门外传来宴会大厅欢笑和碰杯的声音,以及乐队欢快的小夜曲。
身份高贵、打扮入时的宾客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那声音就像是隔世的歌声一样,潮水一般从寂静中涌来。
仅仅是一门之隔,这里已经是另一个凝重而僵硬的世界。
突然郁珍张了张口,声音紧绷绷的,就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靖卓,大哥……她求救般的眼神转向关烽。
关烽非常放松的坐在真皮扶手椅里,眼睛都不抬一下,就这么冷冷的、淡淡的、带着一丝玩味般的神情,盯着关靖卓。
从这个角度望去,关烽的脸非常非常的立体,五官线条凌厉精致,几乎有种虚假般的错觉。
在那样的目光一眨不眨的逼视下,很显然是非常有压力的一件事情。
关靖卓觉得自己身体被那目光扫到的地方几乎都麻木了,完全没有感觉。
他从小跟关烽的感情就相当一般,只是知道那个人是自己大哥,是这个家族说一不二的掌权人物,是自己将来要学习、要模仿、要超越的对象——这个大哥的定义也就仅限于此了,没有更多、更生动的记忆。
关烽是很讨厌别人跟他腻歪的,就算是关锐,也没有跟他特别亲近过,更别提身为男孩的关靖卓了。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大哥的存在——这第一次的体会不是关于兄弟深情的,也不是关于天伦之乐的,而是深深的压制、威胁、冷漠和残忍。
郁珍绝望的看着关烽,又转向关靖卓,刚要张口,突然关老太太霍然起身: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郁珍一惊:伯母……郁珍过来!关老太太一把搂过她,然后一撇头,直盯着关烽,你也说说话呀,冷着脸坐在那晾着我们娘儿俩吗!今天你不给我一个说法,咱们就谁也别想走出这个门!关烽面沉如水,却是一点波澜也没有,恍若未闻。
倒是关锐淡淡的冷笑了一声,端起眼前的茶杯:妈,关烽也是在等着靖卓做出选择,怎么就成晾着您老了?这哪怕是嫁女儿呢都得等着对方上门来提亲,没有个把女儿硬往人家家里送的道理——何况咱们现在是娶媳妇儿,还不是正式的娶媳妇,是订婚宴。
她把茶杯叮的一放,画得精细妩媚、漂亮无比的眼睛,斜斜瞥向关老太太:订婚宴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有什么不对,还有转圜的余地——妈您说是不是?关老太太怒道: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没我说话的地方,妈您这是什么意思?论公我是关氏娱乐集团的总裁兼股东,轮私我是关婕的妈,是今天新郎官的姐姐。
要说有没有说话的资格,这里谁才是外人,谁心里清楚!关老太太被气得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好意思说你是关婕的妈,你好意思说你是新郎官的姐姐!要不是你,我们家怎么会出这么个跟男人拎不清的孽种!关锐盯了关靖卓一眼,才慢悠悠的瞟向老太太,说:跟男人拎不清,也总好过跟自己儿媳妇拎不清,妈您说是吧?关老太太面上气势弱了一弱,紧接着恼羞成怒:关锐,你以为你已经坐稳了关家二掌门的位置了是吗?咦,我不是吗?你有得再多,那都是关烽给你的,关烽他不给你你就什么都不是!关老太太指着关锐的鼻子,长长的假指甲几乎要戳到关锐的鼻尖上去,要说谁正统谁不正统,除了关烽之外,还有谁是真正正统的?你比谁高贵!关锐脸色微微变了,声音也尖刻起来:我比谁高贵?我生下来就是姓关的种,妈您嫁进关家门之前,您姓什么?——你!关老太太这下真正是要气慌了,我不跟你说话,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关烽,你说你打算怎么处置吧!刹那间关老太太和关锐两个人都转头看向关烽,这个家族唯一不可能被血缘论波及到、说话最权威、手段最凌厉的男人。
关烽没有回应她们的目光。
他望着关靖卓,自始至终仿佛完全没被关老太太和关锐的争论所影响,他盯着关靖卓的目光始终没有放松一丝一毫的压力。
……关靖卓闭了闭眼睛,对不起,大哥。
他的声音非常沉重。
随着对不起这三个字的声音落地,茶水厅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沉重起来了。
关烽脸色更加的沉:你没有对不起我,靖卓。
只是你今天从这个门里走出去,不仅仅是放弃了你的姓氏和这个姓氏所带来的相应的继承权,也放弃了你所有的亲人——我们,是你的家人,而你现在正在放弃你的家庭。
关靖卓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关烽脸色就像笼罩着一层冰,眉眼五官,苍冰冷白,几乎找不出一点点温度。
所有人都站在了那里,就像是被一阵寒风扫过,然后每个人都的骨头关节里都被塞满了冰,完全无法动作。
就算他……为钱为成名而离开我,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关靖卓抬手捂住眼睛,半张脸都深深埋进了手掌里,我还是爱他。
关靖卓顿了顿,然后转过头,大步走出了茶水厅。
在他身后,关烽霍然起身,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是一直到关靖卓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里,他都一个字也没有说。
关锐搁在桌面上的修长的手指痉挛了一下,紧接着紧紧的握成拳。
水晶假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但是她却好像浑然不觉。
靖卓……郁珍快步上前,还没走两步突然一弯腰,捂着肚子蹲下去:哎哟!关老太太原本正在气头上,一看郁珍那样,立刻慌了:郁珍!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Hellen和几个助理立刻跑上去,七手八脚的把郁珍扶起来,根本不敢让她走动,几个人架着她把她弄到座位上坐着,飞快的倒茶端水送过来。
关老太太搂着郁珍,一边一叠声的嘘寒问暖,一边转向关烽,怒道:你看看你那个弟弟,把我娘儿俩逼成了什么样子!要是郁珍这一胎不顺,阿烽你打算把家业都交给你那个白痴女儿吗?关锐冷冷的道:就算是白痴,也是关家亲生的种!关老太太暴跳如雷,刚要说什么,突然关烽厉声道:——闭嘴!郁珍刚准备哭着站起来跑出去,被关烽一震,僵住了;关老太太也吓了一跳,原本准备好喝斥的话咽进了肚子里,茶水厅突然陷入了紧绷的寂静中。
你们吵什么,这个家还没散呢!关老太太忍不住,一甩手坐下来:跟散了有什么两样?关烽冷冷的道:我还没死呢!你还没死就已经有人骑到我们娘儿俩头上去了,你死了我们岂不是要跟着一起死!这下连郁珍都被骇住了:伯母……扶着郁珍的Hellen倒抽了一口凉气,偷眼看向关烽。
果然关烽脸上已经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没了,白得让人心惊,冷得让人心骇。
她紧接着望向助理Jason,Jason的恐惧不比她好多少,他抓着关烽椅背的手都快打颤了。
关锐的位置紧挨着关烽,这个时候她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按住关烽僵冷的肩:烽哥……关烽的声音把她定在原地。
他开了口,出乎意料的情绪没有一丝失控,反倒是相当镇定:妈,你要是想让郁珍认祖归宗,那我不支持,但是我能容忍。
但是如果你想把关家的产业转移到一个没有关家血缘的孩子身上,那不可能。
我还活着呢,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关老太太面色苍白,还有你,关烽转头盯着关锐的眼睛,她不由得心里一震,不由自主站直了身体。
你是靖卓的姐姐,这个我容忍了,但是你别忘了你还是关家大小姐的母亲。
他们两个的距离这样近,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美丽的眼睛彼此对视着,关烽高她一头,那威压和凌厉几乎逼得她透不过气来。
关锐的手指不易为人察觉的颤抖着,许久关烽抬起头,跟她擦肩而过,大步往外走去。
Hellen慌乱的站起身,急急忙忙的向关烽奔去。
Jason也猛地反应过来,赶紧一边紧跟上去一边把黑色大衣披在关烽肩上,动作之仓促甚至差点撞翻了扶手椅。
椅子的腿脚在地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在茶水厅里久久回响着。
这一声过去之后,整个房间满满的人,很久很久都悄无声息。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关烽快步走出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两个助理。
Hellen的钻光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凌乱的敲击声,Jason拼命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
门口台阶下,一个人坐在关烽的宾利车头上哼着英文歌儿,关烽看了他一眼,站住:他怎么会在这里?Jason头几乎低到了裤裆里:……不……不知道……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的话,关烽一定会当场转头命令Hellen:把这个没用的助理给我杀了!那个人哼着歌儿转过头来,是Louis,竟然还笑容满面的抬手打招呼:嗨,老板!关烽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弯腰坐进车里,对司机说:开车。
司机简直吓傻了:可可可可可是!大大大大大少!那个人他还坐坐坐坐坐在车头上!会会会会会杀人的!关烽平淡的闭目养神:开车。
司机颤抖幅度剧烈的抓着方向盘,几次想踩油门,却都踩到了自己另一只脚上。
Louis一个翻身,姿态潇洒风流倜傥的半跪在车门前,扒着关烽的车窗:老板!在今天晚上即将举行的本年度最佳时尚模特颁奖晚宴里邀请你当我的伴侣共同出席可以吗?典礼后邀请你一起共进晚餐可以吗?晚餐之后邀请你一起去酒店开个房然后……关烽突然起身,抓住司机的领口把他推到副驾驶席上去,然后从缝隙中横跨到驾驶席上坐下,一踩油门,汽车飞飚。
Louis刹那间被甩在数十米之外,被惯性力带得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美国纽约,圣维斯莱特医院。
清晨六点整。
张大伟从睡梦中慢慢醒来,首先感觉到的就是一股凉意。
医院急救室外长廊上的椅子硌得他脊背发麻,他身上披着的毯子已经滑落在地,胳膊上早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抚了抚手臂,看了看急救室门外,红灯仍然亮着。
走廊的半面墙被清晨的天光映得微微发亮,窗口外望去,只见一片阴霾的、微微发光的天空。
灰白色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幕空隙中射下几缕,不仔细看的话一点也看不出来。
风很大,吹得走廊上呼呼响。
张大伟站起身去想关上窗子,突然一愣,只见走廊的尽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那是个挺年轻的中国男人,身形高大,颇为英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看上去风尘仆仆。
走近了才发现他脸上露出一股掩饰不去的疲惫之色,眼底布满血丝,就好像刚刚结束一场长途颠簸。
请问……那男人犹疑的望向张大伟,用并不流利的英文问,这里是急救室吗?谁在里边?张大伟也同样奇怪的望着那男人,半晌还是决定用他磕磕绊绊的中文说:呃,是的,我在等我朋友出来。
你是David张?张大伟一拍手:是!我是!你是段的朋友?那男人看向急救室的大门,面色沉重:见到你很高兴。
他顿了顿,说:我叫卫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