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明中午喝多了,下午去不了交警队,沈宣把他架出西京茶社,从他口袋里摸出车钥匙,问:你家在哪里?黄易明醉得迷迷糊糊,趴在沈宣肩头上笑,说:我哪里有家……沈宣把他往副驾驶席上一摔,拍拍他的脸:喂!醒醒!醒醒!黄易明猛地推开他,跑去停车场的角落里大吐特吐,一直到半跪在地下晕晕乎乎的被沈宣加架起来再扶回车里去,拿纸巾塞到他怀里说:赶紧擦擦。
黄易明狼狈不堪:真是不好意思……没事,沈宣俯身给他系上安全带,一手从他身前环过去,黄易明低头就能看见沈宣的侧脸,头发薄薄的贴在白皙的脖颈上,优雅俊朗。
他阖上眼叹了口气,说:我……我没有家。
沈宣问他:那我送你到哪里去?黄易明指指东边方向:我只有房子,在东二环……只有房子,空荡荡的,砖头、泥土、木头、沙子……他慢慢的笑起来,我很好笑是不是?沈宣抬眼盯着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明明就是,黄易明坚持:当年你就认为我很好笑,就像个傻子一样,还自作聪明,你明明都知道,在心里笑我……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他苦笑着说:都是这样……沈宣一言不发的发动了车。
你总要伤害一些人,你总要让他们痛苦,有时候痛苦一时,有时候痛苦一世。
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向所有人的幸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沈宣从后视镜里看看黄易明,他已经睡着了,眉心微微的蹙着,好像即使在睡梦中都忘不了那种痛苦一样。
沈宣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点了烟,长长的吸了一口又徐徐的吐出来,尼古丁恰到好处的抚慰了神经,然而眼前烟雾朦胧,几乎看不清方向。
黄易明那个房子是他自己买的,在二环小区里,进门就鸟语花香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环境搞得很好。
沈宣一边琢磨着这是哪家物流公司一边拿着保安给的地址,开到黄易明家楼下,推推他说:醒醒,到你家了。
黄易明模模糊糊的倒在他手臂上。
沈宣想抽回手,听见他虚弱的说:别……别动……让我靠一会儿……沈宣一下子顿住了,一动不动的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靠在自己手上,泪流满面,一滴滴打在手背上,炙热入骨。
……有一阵子……黄易明哽咽着说,在学校里……我都避开你……沈宣知道那是唐飞还在复健的那段时间,他们住在一起,有时候他会推着唐飞在学校的小道上散步。
有时候他在学校里看见黄易明,那个年轻的男生都是匆匆别过脸走过去了,好像忙着什么没有看到他一样。
后来渐渐的在学校里他就再看不到黄易明了,明明都在法学院里,好像他们的生活轨迹总是交接不到一点上,慢慢的沈宣就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
毕竟在他的生活中,黄易明只算是个小小的浪花,一打就过去了,激不起多大的涟漪。
但是他不知道原来他对于黄易明来说就是三千弱水,占尽全部。
黄易明喘了口气,说:我故意避开你的,……我知道你忙……我怕你看见我更烦……那个时候,你已经很烦恼了是不是?黄易明强迫自己笑着问他,是不是?……我是不是个好学生?……沈宣猛地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他往外走了几步,车里传来一声软弱的恳求:……别,别走!他顿在原地,黄易明踉踉跄跄的冲出来,结果一下子摔倒在他面前。
沈宣一下子撑不住了,一把把他扶起来问:你家在哪层?我送你上去。
黄易明紧紧的拉着他,充满期望的问:你真的不走?不走,不走……你家在哪层?黄易明放心的笑起来:真好,你不走。
他俯在沈宣怀里,头一偏就睡了过去。
沈宣哭笑不得的盯着他。
这个男人已经长得比他还高半个头了,当年才是个小毛头,拿着考卷愣生生的要改题,追着他满学校的跑,帮他做课题,帮他改考卷,自己一熬熬一夜,没有半点怨言。
沈宣拉着他一层一层的去敲门,敲到十几层楼才对上钥匙孔,进门一看真是个单身男人的房子,大概是有清洁公司打扫还不太脏,可是东西完全乱放,客厅正中放着一个咖啡机,牛奶没放到冰箱去,报纸丢得一地都是。
沈宣啧啧有声的感叹着找到卧室,把黄易明往床上一丢,这男人就跟个被打昏了的猪似的趴床上不动了。
难受不?沈宣好笑的拍拍他的脸,等你醒来就知道难受了,叫你喝啊。
黄易明哼哼两声,翻了个身。
沈宣起身去厨房里泡醒酒茶,看到东西乱,顺手就收拾了一下。
结果在洗手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愣了,流理台边上放着一个银质像框,装着自己的小像,大概是当年偷拍的,几年前的沈宣站在实验楼走廊上望着远方,微微侧着脸,风扬起额前的头发,笑容浅淡,衣袂飞扬。
沈宣猝然返身走出厨房,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进去查看。
冰箱上贴着他当年在俯身给学生说案例的照片;客房床头柜上是他当年跟学生打篮球;书房墙上贴着的是沈宣研究院毕业那一年的毕业照,灰蒙蒙的黑白照片,珍而重之的镶在镜框里,记载了沈宣当年最刻骨铭心的时代。
那个时候还没有唐飞,没有情殇,没有背叛,没有一切。
沈宣盯着那张毕业照看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他看到十七年前的自己。
如果没有后来异国他乡的种种过往,如今他是什么样?人生就这么走过来了,没有再尝试更多的可能。
他选定了一条路,十七年来磕磕绊绊伤伤痛痛,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条路。
哪怕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跟如今的黄易明竟然如此相似。
沈宣下午还有课,开了黄易明的车去了学校,下了课再开回来,黄易明还在卧室里没出来,估计是醉狠了。
沈宣在他家坐了一会儿,觉得把人就这么丢下吧不大好,正踌躇间黄易明卧室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沈宣还以为他醒了在打电话,谁料过了几分钟卧室门突而被撞开了,黄易明踉踉跄跄的跑出来,痛苦不堪的半跪在地板上,撑着门,拼命捂住耳朵,眼见着就这么倒在了地板上。
沈宣受惊不小,冲过去一把扶起他问:你怎么了?黄易明反手一把抓住沈宣的肩膀,双眼赤红的盯着他,半晌之后才声音沙哑的问:……你真的在这里?沈宣说:我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黄易明呆呆的松开手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捂着脸,声音里夹杂着苦笑的味道:……我告诉过您了,我精神不大好……幻听。
沈宣心说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然后他突而反应过来,在学校台阶上的时候,黄易明说:我对您的脚步声特别敏感。
他总是能听见沈宣的脚步声,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夜晚,有时是在梦中。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他知道那是当年一直躲着沈宣又忍不住偷偷跑去拍沈宣照片才导致的结果,精神焦虑、苦闷、无法排解,几年来渐渐成了幻听,他怕沈宣的脚步声真的响起来,但是他又隐约这么期盼着,让人日复一日在地域和天堂之间沉沉浮浮不得超生。
——都是作孽。
前世冤孽。
沈宣愣了半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黄易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脸色苍白,但是仍然勉强笑着说:我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您别担心……啊,如果您确实会担心的话。
他挥挥手:要我送您回去吗?还是打电话叫唐飞来接?沈宣站起身,淡淡地说:唐飞不在,去外地了。
哦,黄易明神色如常的说:那我送您?但是我现在恐怕不大适合开车……沈宣打断了他,简单地说:我送你去医院。
什么?医院?去挂精神科,你这样下去很危险!黄易明猛地挣脱了沈宣的手:不要!去医院!不要!黄易明想往卧室里退把沈宣关在外面,但是沈宣已经抢先一步卡住了门,厉声道:你这样长期焦虑下去会出人命的!操!我没有精神病!没人说你有精神病,但是你必须去看医生,讳疾忌医是很危险的!说了不去就不去!黄易明拼命关门,我以前去看过!没用的!去了也是白去!挣扎中他顺手一推,沈宣猝不及防,额角一下子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闷响。
黄易明一下子就慌了:沈宣!沈宣!你没事吧?沈宣蹲在地上捂着额角,半晌才嘶嘶喘气说:我没事,有事的是你。
黄易明跑去拿医药箱,用酒精棉在沈宣额角上擦了擦,极尽轻柔的拿创口贴贴上去,满眼歉疚。
沈宣一动不动的等他包扎完了伤口才淡淡的说:今天不去医院,咱们就没完。
他们坐在地板上,黄易明慢慢的整理医药箱,半晌才苦笑着说:我不想治好这个病。
沈宣说:……啊?黄易明却突而转变了话题:唐飞多长时间之后回来?……半个月吧。
是,半个月,黄易明说,一星期以后我就结婚了,然后半个月之后你就去机场接唐飞了,然后呢?我这么多年来的一切绮念一切梦想都完了,game over了,大家都洗洗回家睡去了,是不是?我说的没错吧?沈宣别过脸去。
黄易明的口气很无所谓:所以让我保留一点东西吧,哪怕是假的,是病,是精神问题,哪怕最后给人送精神病院去……至少我还有这个幻想在,是不是?沈宣一言不发的站起身。
黄易明也笑着站起来往厨房里走:我都睡到这么晚了,刚才还没注意……要不您留下吃顿饭再打车回去吧?他走进了厨房,又探出头来:面条是下还是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