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夜色深处》作者:淮上 > 第3章 顾远顿觉不快,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快

第3章 顾远顿觉不快,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快

2025-04-03 14:48:29

深夜,小姚轻手轻脚推开卧室的门,只见茶水间那边透出一线橙黄色的光。

他好奇的走过去一看,只见炉灶上煨着一只小瓦罐,而方谨搬了张沙发椅,守在边上看文件。

你……方谨抬起头:怎么?他穿一件薄而宽松的浅灰羊毛衫,应该是非常柔软的质地,领口露出一点深陷的锁骨,显得清瘦而休闲。

小姚盯着他足足看了好几秒,才有点难为情道:呃……我来喝点水,你在煮东西吃?方谨的目光落回文件上:我煨一罐醒酒汤。

小姚不由诧异,掀开盖子一看,里面果然煮着一罐奶白色香气袭人的汤,里面炖化了的鱼头、鲜嫩的冬笋、肥美的香菇、雪白的豆腐,半点油星没有,在小火上咕噜噜泛出诱人的气泡。

小姚是来伺候人的,来之前做了清洁,又没敢吃东西,眼下一闻这香气顿时食指大动,馋涎欲滴问:我……我能尝尝吗?方谨无语片刻,不过已经意识到眼前这美少年脑袋大概有点脱线:……那你等等我放点醋。

他放下文件合同,起身往汤里倒了半瓶盖香醋,几滴麻油,又切了根嫩嫩的小葱撒进去,关了火搅和匀,拿一只酒店里雪白晶莹的瓷碗装了满满一碗。

茶水间里顿时暖香扑鼻,小姚早捏着汤勺在边上迫不及待的等着,立刻开心地接了过来。

哇,真香!你自己煮的?给顾大少准备的吗?方谨轻轻道:是啊。

他坐回沙发椅上,拿起笔和文件继续看。

茶水间一片静寂,不知怎么小姚慢慢停了动作,怔怔地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半晌问:顾大少他,对你好吗?很好啊,方谨笑了笑。

小姚第一次看见他笑。

虽然很淡,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长长的眼梢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如同柔和的涟漪从目光中一圈圈荡漾开去。

……小姚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许久后转身拖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捧着碗,小声问:你……他本来想问你是不是喜欢顾大少,但一想自己现在身份尴尬,直不愣登一问未免有戳人伤疤之嫌,因此话未出口就硬生生吞了回去,改成了:顾大少……那个,是不是床上不太行?方谨顿时呛咳:啊?——他都没有碰我! 小姚神秘兮兮道:他洗个澡就上床睡了,根本没碰我一指头!哎你说他是不是就不行?!方谨的钢笔尖顿在半空中,看上去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半晌倒略微出了口气: 你想多了,我和顾先生是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另外他行不行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是只喜欢女人的,所以你不必太担心。

什么?! 小姚愕然: 那他叫我来干嘛?!你是二少爷送的,当面拒绝岂不是打了二少爷的脸?那那那,那明天我怎么办?应该会叫我把你送回去吧,方谨语气略带安慰:可能会找个你伺候不周之类的理由,但没关系,顾先生只喜欢女人的事大家都知道,何总他们不会怪你的。

小姚顿时目瞪口呆,倒把八卦方谨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

但是……但是何总他们还指着我贴上顾家这棵大树呢!糟了,早知道他是个直的我就不来了,还不如当初就跟了顾二少呢!哎呀这下何总他们肯定又要说我……美少年在那捶胸顿足,真心实意,一点都没意识到这话说了其实很掉价。

方谨笑着摇摇头,把合同文件翻过一页,心说这小孩真有种浑然天成又惹人怜爱的傻气。

哎你别说我,其实我也没办法,行业里都是这样的呀。

小姚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妥,在那讪讪地解释:像我这样还算好了,更糟糕的甚至……哎,说了你也不能理解,你这样的人肯定不知道我们这个行当能残酷成什么样儿。

他有点羡慕又有点酸溜溜地盯着方谨手中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和材质高档的德文合同原件,心想他就算不是顾大少包养的那个,应该也混得不错。

话说回来,没有那种关系说不定对他来说还更好呢。

他正这么想着,却听方谨淡淡道:我知道呀。

——呃?方谨合上厚厚的文件,起身道:我还有些材料没看完,你慢慢吃。

回头在瓦罐里加半碗水继续煨,明天早上给顾先生喝。

他的神态很自然,但不知怎么小姚就是看出一种十分细微的,类似于无奈和逃避的感觉,也不知道是躲避自己的八卦和追问,还是躲避别的什么。

小姚入了神,却只见他转身走出茶水间,回到了对门的另外一间卧室。

·第二天早上顾远起来,餐桌上果然放着一蛊奶白喷香的鱼头豆腐汤。

这是方谨的老习惯了,每次他喝上头,第二天方谨都会做酸香可口的醒酒汤。

有时是鱼头豆腐,有时是酸笋老鸭,还有时是陈皮檀香等各种中药材;第一次做的时候顾远只觉得怪异,后来慢慢就习惯了,觉得作为助理讨好下本来就不待见自己的老板也没什么不对。

你今天带他去一趟何总那儿。

顾远喝着汤,头也不抬对方谨说。

方谨便知道是让他把小姚送回顾洋那里的意思了:是,那我待会就走。

谁知顾远咽下汤,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等等——你待会先跟我出门,有件事要办。

是什么事呢?顾远没说,方谨也就没有问。

他知道顾大少不喜欢手下人问东问西,这个豪富家族里长大的、从小就没有生母护持的长子,已经早早学会了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只留给人一副英挺、冷淡而疏离的面孔。

方谨吃饭慢,要加快速度才能赶上风卷残云的顾远。

早饭后小姚果然被顾远不管不问地丢在了酒店房间里,他自己叫来司机,带着方谨径直去了澳门市区。

司机张叔倒是顾远身边的老人,轻车熟路在市区道路上辗转,不一会停在一条小巷门口。

方谨随顾远下了车,只见树阴森森,凉风习习,巷角有栋不起眼的三层灰色小楼,黑匾上写着荣氏文玩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顾远径直进了店,里面有个穿蓝布衬衣样貌机灵的伙计,立刻迎上来:哟,顾大少又来啦!下周我父亲生日,他一贯喜欢书法,我就托人寻访了一套文房四宝来当贺礼。

其中笔墨纸也就那样了,主要是在砚台上拿不定主意。

我听他们说你曾经给我父亲当过几天助理,找你来帮忙掌掌眼。

说着顾远对店员点点头:叫你们老板把我放在他那儿的四方砚台拿来。

店员忙着端茶倒水,闻言立刻点头而去。

方谨的神情却有些意外:文房四宝?嗯哼。

做人做到顾家掌门顾名宗这个地步,金钱权势、声色犬马都是过眼云烟了,要找到能讨他欢心的贺礼非常难。

顾洋是个惯好投机取巧的,去年竟然送了个菲律宾的选美冠军,结果徒有美色没有脑子,一个月不到就被顾名宗丢开手了;而顾远送的纯血统赛马更是悲催,至今还整天关在马厩里,据说已经胖了二十公斤。

方谨神色有些为难,似乎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文玩店老板亲自带着伙计来了。

几个人点头哈腰地捧出了两个大玻璃匣,打开一看里面是四方砚台,各个形态古朴而石质细腻,显见都是上好的珍品。

顾先生您看,都在这里了。

这两方是老坑端砚,现在已经非常稀有,我们专门派人去广东乡下为您找的;另外两方歙砚,左边这块是雨点金星,右边玉带金晕,都是我们这一行难得的好货色。

方谨一看价格,心里打了个突。

怎么样?顾远问。

方谨迟疑半晌,才为难道:顾总……其实并不好文房四宝,要不选个别的吧。

顾远有点意外,其实他来之前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选那方名家雕刻的荷叶老坑端砚了,带方谨过来不过是买个保险;谁料这人一开口就全盘否定了他的打算:这话怎么说的?你不知道他以前还写了那个对联,专门叫人去裱了挂书房里,还有叫我和顾洋整天去搜罗什么仿澄心堂纸……怎么就不好这些东西了?方谨有苦说不出,心想你不知道那对联不是他自己写的,纸也不是他自己用的,上百万的砚台最终不过待在书房里落灰而已,又是何必呢?但他又不想惹来怀疑,最终只能为难道:我不清楚……可能是我在顾总身边呆的时间不长,了解不多的原因吧。

顾远不由兴味索然,随手一指他事先看好的那方端砚,对老板道:包上。

——其实如果顾远愿意当个好老板的话,这时候是可以很轻易就化解尴尬的。

但顾远在方谨面前一直很随心所欲,一句话说的不对立刻沉脸是常事。

这是一种驭下的手段,主要就是示威:别以为你是父亲派来的就可以在我面前拿大,我心情好,就给你面子;我心情不好,照样打你脸。

顾远悠然踱去看伙计们包扎文房四宝,老板跟在后面殷勤赔笑。

方谨却没跟过去,默然站在原地,望着人群中那个高大的背影。

顾远长得跟顾名宗很像,但轮廓中也带着来自生母的影子。

这让他五官看上去很立体,眉骨深邃,鼻梁高挺,侧面看犹如一尊居高临下的大理石像;尤其当他一动不动注视着什么的时候,更让人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方谨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自嘲地摇了摇头。

不能这样啊……他心里这么想。

几个人都在店里另外一头,方谨就随便在周围走了走。

店堂里东西还挺多,架子上、柜子上、玻璃匣子里,很多文玩就随意堆在一处任人挑拣;柜台前还摆着一架黒木盘托,上面一小堆各式玉器,在灯光下映出绿莹莹的华彩。

方谨随手翻了翻,突然看到一只造型奇特的玉镏子,拿起来仔细一瞧,只见那竟然是大小两只戒指套成的。

那玉的雕工还非常巧妙,内外两只戒指上都刻有不同的精细花纹;把两只戒指重叠套在一起时,花纹便组成了四个完整的字样——二人平心。

有个伶俐的伙计走来笑道:您眼光可真好。

这只镏子虽不是极品老坑玻璃种,但也算是好材料了,更难得的是雕工——以前有朋友兄弟投契的,就各带一个这样的戒指;还有夫妻一起戴的,是表明双方心底都一般无二的意思呢。

方谨心底如同被一根柔软的刺扎了一下,泛出微微的痒疼。

多少钱?伙计赔笑比了个数:不好意思,本店小本经营,不能讲价。

方谨倒觉得有点好笑:你倒会看人报价,再贵我也买不起了。

说着他摸出卡夹,打开最外面一张赫然是黑卡。

这张全球顶级无限额的信用卡是放在最方便取用的位置上的,但他手指并未停留,而是直接跳了过去,在内测抽出一张写着他自己名字的普通万事达,递给了伙计。

·顾远看他们把贺礼包装完,才悠然踱了回来,结果一眼就看见方谨坐在扶手椅里笑。

倒也不是很明显,只像是突然沉溺于什么开心的事情,从而露出了一点轻微而出神的笑意。

但那种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喜悦却很有感染力,让人情不自禁也跟着轻松起来,甚至产生了一种微微怜爱的感觉。

顾远有点恍神。

——这人是怎么回事?刚刚还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现在又高兴了。

不过还是他高兴的样子更顺眼些,仔细观察的话,其实比昨天那个十八线小明星还好看一点……您回来了?方谨突然瞥见他,立刻站起身:不好意思,是不是现在就回去?那一刻他眼底柔和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又恢复到了平常恭谨、顺从而警醒的模样。

顾远顿觉不快,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快,只淡淡道:走吧。

你在这干什么?两人一同在老板恭送中走出店门,方谨笑着说:我刚才在店里买了个戒指。

顾远皱眉,——买那个干什么?小巷口阳光正好,微风掠过树梢,郁郁葱葱的树枝发出沙沙声。

不远处司机张叔正弯腰打开车门,但此时此刻这一小段路,这短短十来米的距离中,是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的。

买着玩。

方谨笑道:等您结婚时,就当贺礼送给您。

明明是很平常的话,顾远心里却突然升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撩了一下,泛起非常微妙难以言喻的麻痒。

——行啊。

他匆忙简短道,头也没回,加紧上前两步钻进了宾利车。

第4章 如果他是个女的就好了,可以娶进门来叫他给我生孩子过了几天顾远回顾家大宅的时候,果然就带了那套文房四宝当贺礼。

顾名宗每年生日都是整个家族集团的盛会,生意伙伴、重要下属、各大关系财阀往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整个庆典从开始接待来宾到余兴节目落幕一共得有七八天,其中光正式酒会就有整整三天时间。

顾远身为长子第一天就到了。

但他成年后和顾名宗的父子关系越来越紧张,因此只带了方谨在内的几个手下,其余轻车简从,非常低调。

这些年除生日外几乎不回来,对这里越来越陌生了,顾远站在卧室宽阔的落地玻璃窗前,望着庄园里如茵的绿草和一长排各色豪车:感觉真奇怪,像是来做客一样。

方谨在衣柜中翻了翻,拣出一套黑色修身绒面西装,说:今天就穿这件吧。

偌大的卧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顾远赤裸着精悍壮实的上半身,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片刻,评价说:太娘。

谁知方谨却异于寻常地坚持:不,会很突出气场,您穿一定很合适的!顾大少平时是个非常强硬固执己见的人,但方谨不顺从的样子更少见。

顾远看着他一动不动举着衣架,神态中似乎有一点期待的样子,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了妥协的念头。

……拿来吧。

方谨一笑,眼梢微微眯了起来。

这也就是今天,到正式酒会的时候有专业造型师,就轮不到你多嘴了。

顾远一边穿衣服一边道,也不知道是在警告方谨还是在为自己刹那间的妥协而辩解,片刻后又指示:把领带拿来。

方谨拿来一条细款黑色暗花丝绸领带,顾远皱眉看了一眼,懒得跟他计较,抬起结实的脖颈示意他过来打上。

方谨似乎是万能的。

他懂做账,审计,风险管理;会说英德双语,会开车和小型直升机,会两手简单防身术;他会做一手好粤菜,会煲各种各样的汤,甚至知道男士领带的十几种不同打法。

如果是个女的就好了,可以娶进门来叫他给我生孩子,顾远心不在焉地想。

但紧接着他又一愣,心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太长时间没去找小情儿了吗?顾洋他妈今天也过来,为了驱散那一刻异样和不适的感觉,顾远随口道:据说还带着她娘家亲戚姑娘,也不知道是打算来推销给谁。

方谨一手按着领结,抬头略带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他妈不住这里。

我父亲脾气怪,他身边这么多人,这座别墅谁都没让长住,就偶尔叫个谁过来陪两天。

……不,我是在想……方谨系好领带,退后半步道:迟夫人生了顾洋,在顾家地位很稳,应该不用送年轻女孩子来讨好顾总了吧。

我看她也许是冲您来的也说不定呢,毕竟您早就到了适婚年龄……他尾音非常轻,仔细听的话其实有一点点变调。

但方谨这个人,平时言行举止也都是谨慎又保守的样子,因此顾远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喔,你也这么认为?方谨问:……那您会同意吗?顾远转身面对着落地镜。

不得不说方谨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深黑色绒面西装在他身上显得异常挺括,精良的修身剪裁更突出了宽肩窄臀长腿,奢华的面料衬出风度优雅而气势强悍,半温莎结上那枚赤金蓝宝石领带夹更是点睛之笔。

做梦。

顾远随口道,她家的姑娘,叫她自己留着。

他转身和方谨擦肩而过,头也不回道:过来,跟我去拜见顶头老板。

·顾远拜见父亲之前要先预约,顾名宗的秘书根据行程安排好时间,两下确认,最终才能成行——父子之间搞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顾远带着方谨,一前一后穿过三楼装饰华丽的走廊,经过露天花园长径,才进到别墅北侧。

这片区域集中了会议室、影音室和大书房,是顾名宗平时在家办公的地区;而顾远少年时代就离家独自去海外留学,回国后又立刻搬了出去,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并不比客人多多少。

此时来拜访的客人都集中在别墅东侧的礼堂和舞厅,书房偌大的楼层上空空荡荡。

顾远登上最后一级楼梯,突然看见走廊尽头转出两个人影,赫然是顾洋和他母亲迟婉如。

这个时候从这个方向过来,明显是才从顾名宗书房里出来的了。

对方看到顾远和方谨也一愣,紧接着迟婉如先笑了起来:哟,这不是大少爷吗,真是好久不见了!顾远客气道:迟阿姨。

迟婉如穿一身深红色长裙,看起来才三十多岁,活像顾洋的姐姐。

但她这些年来在顾家已经占据了相当举足轻重的地位,十年前甚至差点问鼎当家主母宝座——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据说是出了什么意外,顾名宗突然就打消了让她进门的念头。

这对当时还在英国念书的顾远来说简直是逃过一劫,因为他和顾洋年龄相仿,唯一的依仗只是身份而已:他母亲虽然也不算正经顾夫人,但至少在难产前订了婚,好坏有个嫡出的名头。

如果迟婉如正式进门的话,顾远这些年来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不过就算没进门,迟婉如也是众所周知的顾洋生母,里里外外谁都不能不把她当回事。

顾远站定脚步同她寒暄了几句,便只听她含笑问:——那大少这几年在外面,可有遇见哪家合心的闺秀?刚才你父亲还跟我提起你的事情,说他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连顾洋都有了呢。

顾远心下腻烦,但表面只淡淡道:还没定,这几年想先拼事业。

事业和家庭又不冲突,男人只有后方稳定了才好专心向前冲刺嘛。

你没有母亲,你父亲刚才还叫我留心,正好我认识几个……多谢迟阿姨,不用您费心。

顾远风度翩翩地看了看手表:——方谨!快点不然来不及了!迟婉如话里隐藏的讥刺被一把堵回去,脸上表情颇为不悦。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刚才一直隐藏在顾远身后的方谨抬头是了一声,那声音引得迟婉如目光瞥了过去。

——刹那间她一愣。

此刻顾远正不耐烦地转过头,顾洋没有注意到母亲刹那间细微的神色变化;只有方谨和她目光相撞,前者一片平静,后者妆容精致的眼睛却突然微微缩紧。

迟夫人,方谨开口道。

……迟婉如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您认错了。

两人对视整整数秒,迟婉如的红唇才突然缓缓浮起一丝笑容:……不好意思,想必是认错了。

那短短片刻间的交锋是如此诡谲而隐蔽,以至于站在边上的顾家兄弟俩都未曾察觉。

顾远客套的对他弟弟点头道别,紧接着大步走向他父亲的书房,方谨也随之跟了上去。

然而在他们身后,迟婉如却转身望向方谨的背影,面色极其难以形容。

怎么了母亲?顾洋终于发现了异样。

那个人……刚才那个人,他怎么会跟着顾远?顾洋不以为意:噢您说方谨?大哥说他是父亲派去的助理之一,其他人都被赶回去了,只有他会做人会办事才被留下来——怎么,您认识他?迟婉如收回目光,面色还带着难以掩饰的诧异,但很快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算了。

·顾远抬手敲了两下门,静候片刻,里面传来顾名宗的声音:进来。

顾远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顾名宗的书房就像一座大型办公室,里面还套着会议室、茶水间和可供小憩的内室。

据说内室摆设十分华丽,顾远曾经充满恶意的猜测是不是他父亲最得宠的情妇才有进入书房内室的资格——但后来想想,他亲妈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现在泛酸的该是迟婉如和顾洋才对,因此便作罢不提。

最外层的办公间倒完全就是书房的样子,落地大玻璃窗、靠墙红木书橱,顾名宗站在巨大的办公桌后翻阅一本书,头也不抬道:坐。

顾远叫了声父亲,这才走到靠墙真皮大沙发前坐下,方谨顺从地站在他身侧。

据说顾名宗年轻时好户外运动,九十年代就一个人去湘西徒步,去尼泊尔爬雪山,还自己改装了越野车队去内蒙横跨沙漠。

常年的野外锻炼让他体格极好,至今身材都非常利落,光是简简单单往那里一站,渊渟岳峙的气场就非常强烈。

他的面孔则完全就是二十年后的顾远,虽然眼角已经显出了时光的痕迹,但并不显老,反而在沧桑中透出了岁月带来的成熟魅力——这种气势估计把顾远顾洋兄弟俩加起来,都难以望其项背。

你迟了几分钟,顾名宗一边翻书一边道。

顾洋不卑不亢道:刚才在外面碰见迟阿姨,聊了几句才耽误了。

顾名宗不置可否,也不提他是不是真的有叫迟婉如关注顾远的未来妻子人选,只说:做什么事都要前想三后想四,提前把一切有可能产生的变量都纳入考虑范围。

不然今天你来见我耽误几分钟,明天在更重要的大事上,也一样耽误不成?顾远起身:——是。

顾名宗这才冷冷道:这么大人了,做事还这么毛躁。

在边上的方谨把身体中心微微移到脚前掌上,心想这父子关系果然和外界传说的一样僵。

和顾洋相比,顾远最大的吃亏之处就是没有一个能在顾名宗面前转圜的母亲。

迟婉如虽然没能给儿子提供一个有背景有势力的母家,但这么多年来在顾名宗面前说软话、吹耳风,关键时刻还能透点消息给顾洋,潜移默化中的帮助是非常巨大的。

而除了这一点之外,顾远还有另外一个很不讨父亲喜欢的地方就是,他确实跟顾名宗年轻的时候太像了。

狼群中头狼尚且年富力强,后辈却已长成了太过锋利的獠牙,即使是亲生儿子也一样犯忌,顾名宗怎么可能很喜欢见到他?顾远大概也意识到这样下去谈话要僵,便咳了一声,主动开口道:这个星期父亲生日,我特地找了一套文房四宝凑作贺礼。

笔墨纸都是寻常玩意 ,唯独那方砚台是特地寻访来的老坑端砚——礼单在这里,请您看下是否合意。

他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抽出一只精美的信封,双手举着递上去,顾名宗接过来打开一看。

书房里静悄悄的,片刻后只见顾名宗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眼光不错。

顾远瞥向方谨,那意思是你看我选得没错吧,却只见方谨眼睫微微一动。

平时心思多用在事业上,这些都是虚的。

顾名宗收起礼单道,不过语气好歹还是缓和了一点:我听说你最近在跟明达航运集团谈一笔合资航道的合同,听着机会不错。

明达航运背后是政府的人,这一单如果能做好,以后项目前景会非常广阔;做不好的话也会损失惨重,你得留点心。

顾名宗在南方运输业上堪称帝国奠基人,他说的话无人胆敢小觑,顾远立刻郑重答是。

明达上层洗钱猖獗,跟他们合作要小心,另外他们的安保水平特别差……顾名宗又指点了几句,差不多都是对方公司的内幕信息,片刻后大概有点兴味索然,挥挥手道:你们去前面礼堂吧,我待会再过去。

顾远一直十分仔细的听着,这时才俯身告辞,带着方谨退出了书房。

呼——到外面以后顾远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肩膀:我就说早先不该跟迟婉如寒暄,每次遇见她就肯定没好事情!方谨笑道:不过顾总说明达航运的事还是很有价值的,回去要好好调查一下。

我知道,他不说我也会去查。

你真以为我现在做事还要靠他指点?方谨心说你刚才明明听得很认真,为什么要在我面前逞强……但表面还是顺从的点点头说:当然不了。

顾远这才作罢。

两人穿过别墅走廊和大厅,东侧是一座向户外半敞开的礼堂和舞池。

今天是庆祝第一天,登门的大多是世交亲眷,酒会已经相当热闹;顾远作为家族长子,刚进场就引来无数目光,很快一群人簇拥而至把他围了起来。

顾远对这种上流社会社交场合明显得心应手,在无数衣香鬓影和敬酒攀谈中,他的一举一动就像自带光环般令人瞩目。

方谨的身份够不上那个圈子,便站在酒会靠门口的地方,默默望着人群中顾远的背影。

良久后他摇摇头,自嘲地叹了口气。

正离开这里准备去拿点喝的东西,突然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方助理?方谨回过头,迟婉如长裙曳地,捏着香槟杯,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迟夫人。

迟婉如精美的妆容让她看上去完全没有年龄感,整套钻石首饰在灯光下看起来更华贵炫目。

她抿了口香槟,上下打量方谨片刻,才悠悠问:你的身体好了?好了,方谨不动声色道,谢谢关心。

也没什么,只是当年据说你最后弄得挺严重的……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死了。

后来呢?我去了德国上学,几个月前才回来。

迟婉如含笑颔首,突然问:那你现在是依旧跟着顾总,还是改跟顾家大少了?这话里隐藏的意思其实非常尖锐,方谨刚要回答,突然顾家一个保镖打扮的男子穿过人群走上前,对方谨一低头:方助理,顾总在书房等你,叫你过去一趟。

迟婉如神色登时微动。

方谨对她微微一笑:顾总叫我跟谁我就跟谁。

说着礼貌地欠了欠身,转头走出了酒会。

第5章 顾远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问:你昨晚上哪去了?窗外黄昏绚烂,音乐从远处传来,喷泉在茵茵绿草上溅起水晶般的光。

方谨穿过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站定在书房门前。

他抬起手,还没碰到深褐色厚重的桃木门板,就听里面传来一声熟悉的:进来。

方谨定定看着门上木头温润的纹路,片刻后推门走了进去。

顾名宗倚在书桌后的真皮转椅里,名贵的西装外套没扣,两条长腿随意架在桌沿上。

他将手里那本精装烫金牛皮诗选翻过一页,懒洋洋地念道: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顾总,方谨低头道。

顾名宗淡淡问:你怎么看这句?桃木门在身后关上,远处隐约的人声顿时消失不见。

书房里只有落地座钟的滴答声,除此之外一片静寂。

方谨往干涩的喉咙里咽了口唾沫。

我以为您更喜欢的是那句:‘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

——人心只能靠人赢得,而非馈赠。

顾名宗笑了起来,把书合拢扔到桌上:过来。

方谨一步步走到宽大的书桌后,而顾名宗深靠在转椅里,如一头休憩的雄狮般用慵懒而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道:瘦了。

顾远对你怎么样?……大少对下属要求很严。

方谨说,每个字都在大脑里转了一圈才出去:大概是他自我要求非常高的原因,对下属难免也严苛了些。

顾名宗倒不以为意:应该这样,不过他不会疼人也是真的。

不,我不是说……顾名宗抬手制止了他,紧接着打开抽屉拿出那张印刷精美的礼单,随手甩给他:你的了。

方谨就知道会是这样。

古董式落地座钟边有一座博古架,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横联,是瘦金体写的四个字政通人和。

虽然因为年龄和腕力的关系,笔势和力道都稍稍显出一点虚弱,但笔画间割金断玉、瘦挺爽利的影子却是已经出来了。

方谨还记得当年写这幅字的时候,他穿着棉布的白睡衣,提着笔,聚精会神站在晚清年间的澄心堂宣纸前;顾名宗饶有兴味地站在边上看着,目光至今令他无法忘记分毫。

那是种欣赏一朵花,一幅画,或单纯看笼子里一只美丽的小鸟的眼神。

四个字写好后顾名宗似乎很满意,直接就收起来了。

过一段时间后方谨再来,发现它已经被裱起来挂在了墙上。

这差不多就是一幅外行人乍看觉得好,内行人却能瞧出水分的字。

不过无落款无署名,外人大多以为是顾名宗自己写的,除了顾总当真风雅!好字!之外一概没有其他评价,有个当代书法大家甚至还激动表示这四个字超越了自己绝大多数作品,再加深造十年,足可媲美徽宗旧迹。

方谨想说我这几年其实不太写了,而且贺礼放在我这里,万一被大少看见岂不是更起疑心。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只道:谢谢。

但我这次来,其实有另外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顾名宗示意他说。

方谨从裤袋里摸出卡夹,打开来抽出那张花旗银行的无限额黑卡,两根手指顺着桌面轻轻推到顾名宗面前。

我想请您收回这个,因为我现在在大少的公司里工作,每个月的薪水足够支撑生活,这张副卡放着也没什么用……方谨的声音很稳定,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微微湿了。

如果顾名宗这时伸手一摸,就会立刻发现这个异常。

不过顾名宗并没有这么做,甚至连眼皮都没抬:放着吧。

方谨这才从心底里松了口气,感觉心头如同卸下了一块千斤巨石。

顾名宗倒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就知道顾远这次会带你回来,毕竟我之前下放去子公司的人他十个里推掉了九个,就剩你硕果仅存了,对你好点等于是对我示弱。

怎么?回来有何感想?方谨迟疑道:刚才在外面……看到了迟夫人。

顾名宗毫不意外:她说什么?当着顾远顾洋两位少爷的面迟夫人什么都没说。

后来在礼堂又单独碰见,她问我身体好没好,现在是跟着谁。

顾名宗唔了一声,她提起她侄女没?没有——方谨猝然一顿,联想起眼前这个男人惯常一石三鸟的行事作风,脑海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您是故意……顾名宗把腿放回地上,坐正笑道:过来,我看看你到底瘦了没。

方谨内心惊疑不定,片刻后还是慢慢走了过去,绕过办公桌站在顾名宗身前。

这时落地玻璃窗外夕阳西下,余晖将天穹染得金红;方谨侧身却正好处在古董座钟和办公桌之间夹角的阴影里,显得非常清瘦,仔细看的话可以看见他指尖在微微的发抖。

顾名宗含笑盯着他,仿佛在静候着什么。

两人对视片刻,方谨终于缓缓跪坐在高大的扶手椅边,把手搁在顾名宗结实的膝盖上。

这个姿态在温顺中,又透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臣服。

顾名宗眼底原本带着一种因为万事尽在掌握,而很难再对什么事提起兴致的懒洋洋的神情,但此刻也略微变了。

他居高临下打量方谨半晌,才伸手摩挲那冰凉细腻的下颔:你刚才说我故意什么?方谨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我故意压着时间点,把她母子俩提溜来转一圈,好让她看见你跟着顾远。

然后她就会觉得居然连你我都能派去帮他,这小子现在真是今非昔比了,应该赶紧往他身边塞人塞眼线;紧接着她会放弃我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转而把侄女推荐给顾远……顾名宗似乎感到很有意思,继续道:而顾远天生脑后有反骨,肯定会一力坚拒。

池婉如和善能隐忍的顾洋不同,她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顾远最终肯定会忍不住跟她掐起来……他有力的手指顺着方谨的脖颈往下,抚过鲜明又温热的锁骨,而探进衣底,如同把玩一件非常精致、名贵又易碎的瓷器。

方谨白衬衣领口已经松了两个扣,他喘息了一口,压抑住尾音极其细微的战栗:但您为什么要这样——因为顾洋自己不敢跟他大哥掐。

顾名宗悠悠道:他圆滑太过,缺乏胆气,被顾远抓到把柄后竟然只知道用送钱送女人的方式来割地求和;这种拙劣的手段让我看了很不满,简直像两个小孩在幼儿园里玩过家家。

原来这阵子顾家兄弟俩之间的明争暗斗他都知道!方谨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然而与之相对的是,身体内部某根神经却在越来越放肆的抚摸下渐渐颤抖,绷紧,以至于连呼吸都开始不稳。

告诉你是让你明哲保身,老老实实当个助理。

做一份事,拿一份工资,别被暴风尾巴扫着。

顾名宗俯身挨在方谨耳边,微笑道:你看,冷眼置身事外是有好处的。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热气都呼在敏感的耳廓上,方谨猝然抓住了顾名宗的手腕,手指凉腻腻的带着汗,还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连指尖都因用力而泛出了青白。

顾名宗偏头看向他,只见方谨鬓角都被汗湿透了,头发显出一种柔润的油黑;而脸颊又是被水浸过一样的白,那么无辜又任人屠戮,仿佛最终被按在屠刀下无处可走的小动物。

……方谨慢慢侧过脸来与他对视,眼底求饶的神情都被水洗过了似的,半晌才小声说:我……我待会还得回去……顾名宗笑着拍拍他的脸,随即直起身来俯视他,说:自己脱了。

·昏暗的阴影中有风吹来,擦着冰凉的耳垂和布满冷汗的脖颈,仿佛有无数细碎哀怨的人声裹挟在风中一掠而过,瞬间消失在了阴暗湿冷的建筑墙角。

年幼的方谨坐在台阶上,泪水顺着稚嫩的脸颊大滴大滴淌下来。

但他又不敢放开声哭,只得勉强忍着抽泣,因为气哽过度而不时发出小小的打嗝。

你是谁?方谨抬起头,台阶下背光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球衣的小男孩。

……你是谁?你哭什么?方谨想说话,但开口就被哽咽打断了,只得摇摇头。

小男孩疑惑地走上前,居高临下盯着方谨瞅了一会。

他看上去其实也就十一二岁,但个头高多了也结实多了,大概平时没见过方谨这样雪白的小泪包,片刻后拿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方谨的脸:喂?你到底怎么回事?……方谨断断续续说:我……我爸爸妈妈……死……死了……小男孩沉默了一下,说:我妈也死了。

他坐到方谨身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绢:喏,给你。

小方谨抽抽噎噎地接过来擦脸,但眼泪越抹越多,很快就把一整条手帕都弄得透湿。

小男孩看得直咋舌,摇头道:你们小丫头就是眼泪多。

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我不是小、小丫头……他们要把我卖、卖进这家来……啊?小男孩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我们家什么时候要买小姑娘了?我不是小、小姑娘……哇!……小男孩眼错不眨地盯着方谨湿漉漉又秀美的小嫩脸,嘴里嫌恶道:这么丑你还哭,再哭就更丑死了。

我叫顾远,你叫什么名字?方谨的呜咽一顿,顾远?他就是那个顾远?!令人窒息的恐惧瞬间笼罩方谨全身,他的心脏几乎停跳,连呼吸都忘记了,混乱中的第一个反应是像兔子一样跳起来就跑。

喂!小男孩大惊:你上哪去?喂回来!方谨跳下台阶拼命向远处狂奔,听见小男孩在身后怒吼:喂——!把手帕还我啊!那是我妈的手帕!方谨连头都不敢回,似乎听到身后咚咚咚的脚步,好像是小男孩拔腿追了上来。

但他实在是太害怕了,他一生中从没跑得这么快过,只听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紧接着脚下一绊。

失重感陡然袭来,仿佛从悬崖落进无底的深渊。

……啊!方谨猛然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内室里亮着橙黄色昏暗的光,顾名宗坐在大床另一侧,头也不抬的对着笔记本电脑:怎么?……方谨强压下喘息,嘶哑道:没……没什么,梦见摔跤了。

大书房内室堪称整栋庄园里顾名宗最隐私的地方之一,因为他年轻时经常工作到凌晨后便直接在这里休息,因此装潢非常豪华讲究,配套的浴室、衣帽间、茶水间一应俱全。

圆形建筑的房间异常宽敞,而床头灯只有顾名宗那一侧才亮着,因此绝大部分空间都笼罩在昏暗的朦胧中,雪白的薄被则凌乱堆在床单上,显出一种温暖干净的淡黄。

顾名宗的敲击键盘声一停,抬手招了招。

方谨慢慢靠过去,顾名宗用手背在他布满冷汗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又在耳后摸了下脉搏,放下电脑去了茶水间。

过一会他端着半杯热水走回来,示意方谨喝掉:你发烧了。

方谨这才感觉到头昏昏沉沉,有种不舒服的心悸。

情绪激荡思虑过重引起的低烧,不用吃药。

顾名宗又道,睡一觉就好了。

方谨一口口喝掉热水,感觉心悸渐渐稳定下来。

他扭头一看床头柜上的手机,已经凌晨三点了,屏幕上显示着二十多个未接来电。

他顿时愕然,拿过来一看全是顾远,打入电话记录一直持续到两点多,想必是一晚上到处在找他。

不用打回去,顾名宗盯着电脑屏幕道,离了助理就不能活,这是没断奶。

方谨心里一动,但表面上却丝毫不显出来:但是,也可能大少有什么要紧事找我……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晚上顾洋请他出门余兴节目去了。

方谨当然知道顾洋所谓余兴节目是什么意思,刹那间手指顿了顿,紧接着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只听顾名宗在身后吩咐:把抽屉里那个平板拿给我。

方谨打开抽屉,里面果然有一块类似于平板电脑一样的东西。

顾名宗接过来,也不避讳方谨,当着他的面就输入了四位数密码,开机后上面显示出电子写字屏;他在写字屏上用钢笔另一端随手签了个名,紧接着提示笔迹验证通过,另一边他电脑上弹出个窗口,示意购买指令已经发出。

这是什么?方谨奇问。

最近签了个公司股份购入合同,要让总账户打钱。

顾名宗淡淡道:不关你的事,睡吧。

方谨心头刹那间掠过一丝怀疑,仿佛潜意识中嗅到了某种不安的气息,但正想深究时那感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其实来源于他的本能,这么多年被顾名宗这样的男人手把手养成的,对危机敏锐的嗅觉和预感。

方谨躺在软和雪白的枕头上,试图再把一切飘忽不定的不安联系起来,但刚动脑子就昏昏沉沉,低烧造成的晕眩让他注意力非常涣散。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顾名宗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紧接着床头灯啪的一灭。

房间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

·正如方谨所料想的那样,顾远确实整整找了他一晚上。

酒会上顾远刚发现方谨消失了的时候,只当他是找地方吃东西去了。

但酒会中途迟婉如非拉着他介绍自己的娘家侄女,顾远百般不耐烦想找方谨来救场,这时还找不到,就有点暴躁了。

到酒会结束他被顾洋邀请出门,那时候还在不停打方谨电话,能打通但始终没人接。

最终凌晨两点多他带着满身酒气回到家,去拍方谨的房门却没有应答,最后一次电话也没打通,于是随手摔了手机,倒在大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顾远醒来,面沉如水地下楼坐在早餐桌前,只见面前是一份典型的西式早餐——面包、培根、煎蛋和烤西红柿,另外还有一大杯香浓滚热的拿铁。

顾远多年在外留学,这其实是他惯常的早餐模板。

但昨晚被顾洋不要命的灌醉了一场,早上醒来却没有方谨准备的酸笋老鸭醒酒汤,让顾远整整发酵了一个晚上的不快几乎显在了脸上。

他把刀叉往雪白桌布上一放,扭头问管家:方谨呢?管家呐呐不敢言。

顾远锐利的眼神捕捉到了他神色中的异样,心内疑窦陡生,刚要追问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顾名宗冷冷的声音:没有助理你吃不了饭了是吗?顾远回头一看,只见顾名宗正从餐厅门口进来,身后几步远外跟着早已梳妆打扮停当,步伐袅袅婷婷的迟婉如。

……顾远起身平平道:父亲。

顾名宗上下打量了长子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对顾远来说这其实是最让人恶心的情况,因为迟婉如在边上。

从小顾名宗训斥他就比训斥顾洋多得多,而每次只要迟婉如在侧,都会十分巧妙地跟着下两句眼药,表面劝解实则拨火的事迹更是屡见不鲜。

世家门阀里长大的人对这种语言上的阴私有种极强的天赋,顾远从七八岁起就无师自通学会了领悟别人话里的机锋。

不过虽然顾名宗懒得理会迟婉如,顾远却无法当着父亲的面跟她翻脸,因此每每总被恶心,只能过后再找机会暗整顾洋出气。

顾远已经准备好再接一次招,谁知让他略微意外的是,今天迟婉如异常的沉默,紧跟着坐在了餐桌下首。

……你这戏上得不对啊?顾远切着培根,眼神从锋利的眼角往身侧一瞥。

只见迟婉如虽然妆容精致,脸上却没有多少血色,侧面隐隐发僵,不像是最近春风得意的顾家准当家主母形象;而且她嘴角抿得非常紧,这种微妙的表情,竟给人一种似乎在刻意避忌着什么的错觉。

顾家餐桌上一向没有任何人说话,顾远心里有事,很快吃完后起身告辞,大步走了出去。

顾名宗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拿着手机看邮件,直到顾远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餐厅外的走廊尽头,才淡淡道:你想问什么?迟婉如拿着刀叉的手当即一顿。

短短数秒内她脑海中掠过无数猜想,又一一全数抹杀在咽喉里。

半晌后她才斟酌好语句,尽量平缓问:我只是想……刚才我从楼上下来就正巧遇见您,然后同您一起来餐厅,实在是太巧了一点。

顾名宗语调连半点波澜都没有:我故意等你的。

正常情况下迟婉如应该觉得欣喜,但现在却有种难以形容的寒凉顺着四肢百骸一丝丝升起:是为了给大少看吗?想多了,为了给所有人看。

顾名宗终于按掉手机,带着很有风度又饶有兴味的笑意望向她。

那一刻迟婉如几乎从他深邃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她知道那是一张非常苍白的脸。

方谨身体好了,还是跟我。

顾名宗逐一回答她昨晚在酒会上问方谨的两个问题,然后笑道:多谢关心,不过这事你记得烂在肚子里。

……迟婉如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知道了。

·顾远快步穿过走廊,经过自己房门却没停,径直来到下一扇门前掏出了钥匙。

他和顾洋带回来的手下都住在各自老板的隔壁,方便随时集合起来开个会,商量下怎么阴人,怎么创造机会再在父亲面前踩兄弟一脚。

顾远这次带来的人非常少,方谨就住在他一墙之隔的小卧室里,昨天深夜他醉醺醺回来的时候拍过门,但无人应答,方谨应该根本没回来睡。

于是顾远出餐厅就直接找到管家要了钥匙,打开门一看,只见卧室空无一人,但床上散落着几件替换的衣物。

方谨?顾远皱眉道,转身一看浴室门开着,方谨正泡在热气蒸腾的浴缸里,神情充满愕然。

顾远:……方谨开口又闭上,开口又闭上,重复几次后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门铃……在外面。

顾远反问:你泡澡为什么不关浴室门?……方谨无话可答,下意识往满是热水的浴缸中沉了沉,只露出脖颈以上的部位。

其实本来并没有什么,顾远有一次在公司健身房里冲澡的时候,还打电话叫方谨给他送过新内裤。

但现在看到方谨这个细微又下意识的动作,顾远突然有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好像哪里都不太自在,甚至产生了一种把视线从那光裸脖颈上移开的冲动。

这也太荒谬了,他想。

方谨又不是小姑娘,没必要搞得那么怪异。

顾远索性靠在门边,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盯着浴缸里的方谨问:你昨晚上哪去了?第6章 一股被欺骗、被背叛的怒火瞬间席卷了顾远的心脏方谨目瞪口呆看着顾远,半晌才说:对不起。

对不起算什么,你昨晚到底上哪去了,二十多个电话都不接?一晚上没回来是吧,我拍你门的声音就是个死人都能听见了!方谨完全没料到顾远这么执着于细节,半晌才又挤出一句:我……我发烧睡了,真的没听见。

顾远皱起浓密的眉毛,用锐利的眼神打量他片刻,突然举步走到浴缸边上。

方谨唯一的反应是猛然一缩,鼻孔以下连嘴巴都完全埋进了热水里。

但紧接着下一刻顾远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伸出手,搁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会,才不信任道:是热水蒸的吧?方谨哗啦从水中抬起一只手,作势往外挥叫他出去。

水溅到我了!顾远不快道,因为准备出席宴会他穿的是正装衬衣西裤,顶级手工高定,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有种突兀的衣冠楚楚,配合着步步紧逼的眼神和追问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你在顾名宗身边当助理是不是也这么敷衍了事?为什么不接电话,手机是不是开了静音?是不是故意不接的?为什么生病了不打电话来报备一下?方谨全身缩在浴缸里,尴尬得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了,眼底被雾气蒸得都是水。

我这次只带了你一个助理!顾远手指点着他的额头说:接下来还有六天的酒会商会,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病了我会很麻烦!知道吗?你每个月奖金多少?方谨耳朵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半晌才维持着这个脸被埋在水里一半的姿势摇了摇头,眼光里满是求你不要再说了的神情。

顾远还想再教训几句,但视线撇到水面下影影绰绰的脖颈和肩膀,以及更深处幽深的锁骨,突然就哽了一下。

不知何时气氛变得非常古怪,大概是浴室憋闷的原因,顾远突然觉得热气很熏,连衣底脊背的肌肉上都渗出了微微的薄汗。

……顾远若无其事的站起身,冷冷道:快点洗好了出来!紧接着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方谨裹着浴袍,从浴室里探出头,只见顾远背对着他坐在床上,哗啦把手上的文件翻过一页:你好了没?方谨飞快摸了床上的衣物一卷,又退回浴室去关了门。

再过一会他出来的时候已经穿戴完毕,衬衣整整齐齐扣到了最上面一个扣。

顾远这才转过身,只见他一手拿着方谨最近在审阅的那本德文合同,一手赫然捏着支温度计。

……方谨此刻的心情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当顾远助理几个月,今天第一次兴起把这人推出去甩上门的冲动。

然而顾远视若无睹,直接把温度计抛了过来:喏。

方谨足足呆了好一会儿,才在顾远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中拿起温度计塞进耳朵里。

下一秒提示音响起,顾远劈手拿过温度计,看了一眼,挑起眉:三十六度八。

……方谨欲哭无泪:真的是今天早上起来退了……顾远拍拍手里那本厚厚的写满了注释和分析的合同,冷冷道:看在你工作还凑合的份上这事我就不追究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以后的话别怪我炒你鱿鱼,听见没有?话音刚落方谨心跳便漏了半拍,眼睁睁盯着他。

他脸上那欲辩无词的神情中透出一股茫然,似乎有点无辜,又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目光中,顾远内心陡然升起一股微妙的异样。

如果仔细品味的话,这种异样似乎和刚才在浴室里的那一刻莫名相似,有点又麻又酥又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几乎是本能的吞了口唾沫,把这难言的滋味压了回去:听见没有?……是,方谨小声说。

顾远这才作罢,招手叫他过来一起看合同。

·顾远从英国回来后接手了顾家集团名下的一家远洋运输,以及一家有投资股份的电信企业。

方谨之所以会被顾远留下带在身边,不仅是对顾名宗最后的妥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确实对两方面业务都很能帮上忙。

方谨是在德国念的金融银行硕士专业,而远洋运输的重要供船厂家也是德资企业,经常需要和德方专家往来。

另外他在顾名宗身边的时候据说也帮忙处理过电信企业项目,对电信行业金融运作和报表审阅也有经验,顾远原本的心腹里是没有这种人的。

方谨刚来的时候顾远冷眼观察过一段时间。

作为助理来说他的确很称职,做事仔细、周到,看问题全面,交待他的任何事情都不打折扣的完成,最重要的是除非被询问,否则不发表任何意见。

后来顾远还不动声色地考验了他几次,结果都还满意,最终才慢慢把更重要的合同、文件等交给他处理。

全球油价动荡,远洋运输不景气,这年头外资造船厂都让利到姥姥家去了。

等下半年把船收进来再转手出去,起码是这个数的利润。

顾远比了个三的手势:美金。

下游买家我都敲定了。

方谨坐在他身边认真听着,问:但首付资金从哪个项目里抽呢?银行贷款利率稳定的话,从跟明达运输的合作项目中收款。

顾远顿了片刻,似乎在沉吟什么,又道:据我猜测是不会不稳定的。

待会你再把明达的背景调查资料拿给我看一眼。

跟已经将江山定下,每天只需要高居顶端盯着大势动向的顾名宗不同,顾远是有一大堆具体、繁琐和复杂的公务要处理的。

方谨刚到他身边的时候曾经暗暗讶异他的精力竟然如此充沛,有时第一天在酒会上拼到凌晨两三点,第二天爬起来持续工作十三四个小时,而且全程高效、周密,思维运转如电脑般秩序森严。

更有甚者,他能同时运行数个重要项目却丝毫不乱,所有联系方、项目进展、资金流向和对近期的计划,就像脑子里清晰详细的地图般井然有序,从来不出任何差错。

认真工作的男人是最性感的,顾远用钢笔在合同上划出一条条重点,方谨的目光落到他侧面深邃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上,微微有些怔忪。

好了,我还要去准备晚上酒会致辞的事。

顾远啪的把文件一合,抬眼问:你怎么了?方谨猝然收回目光,专心望着合同封面说:没有呀。

……顾远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紧接着忘词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和方谨都坐在床上,身侧传来沐浴后清新好闻的水气,似乎肥皂是某种花香和果香混合起来的味道,让人情不自禁想凑过去仔细闻清楚。

是什么香型呢?顾远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问管家应该能知道吧,客房里的洗浴用品应该是统一准备的。

顾远这么想着,又觉得和方谨一起并肩坐在床边上似乎有哪里不对。

刚刚压回去的异样感更加强烈地翻上来,甚至让他突然产生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放,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的错觉。

恍惚中只有那股带着芬芳的水气清晰熏入鼻端,顾远闭住呼吸,连思维都出现了刹那间的空白。

……既然病了你先休息吧,顾远站起身,听见自己语调冷冷地说道,晚上别再失踪了,叫你你要接电话。

方谨低声说:是。

顾远鼻腔里嗯了一声,表面完全不动声色的,放下文件绕过大床,走出了这间客房。

反手带上门那一刻他忍不住回过头,从门缝里瞥见方谨正转过脸望向自己。

那一刻他眼底的神情似乎有点难过,但也只是很细微的,那种墨水经过稀释后轻轻在宣纸上一抹的感觉。

顾远不禁想看清楚,但这时门已经咔哒一声关紧了。

……是还介意我刚才说炒他鱿鱼吗?是不是话说重了?在足足好几秒的时间里顾远紧盯着门板,心中犹疑渐甚,刹那间甚至产生了一种再推门进去解释一下的冲动。

但紧接着他又反应过来,身为老板这么小威胁一句也没哪里不对,分明就是方谨身为下属自己玻璃心嘛。

对,就是他玻璃心。

顾远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的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方谨果然没再放老板鸽子,酒会开始前便装束停当站在了礼堂前。

顾远忙着要致欢迎辞,没来得及教训他,点点头便走了。

今天晚上来的客人大多是集团内部重要高层和各分公司的头头,因此顾远的致辞几乎在明面上公开了顾名宗对长子的认同。

方谨站在长长的宴会桌边,一边随大流鼓掌一边瞥向不远处的迟婉如,却见这个女人妆容华美面带微笑,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

到底在顾家历练了这么多年,姜是老的辣啊。

在她身后站着一个穿淡金色礼服长裙的姑娘,应该就是她侄女了。

方谨留神看了一眼,那真是个毫无疑问的美女,五官带着极其妩媚的欧化风情,白肤红唇异常性感,乌黑长发用宝石发带挽成一个高贵的髻;她身材非常高挑且凹凸有致,气质优雅贤淑,可能比年轻时的迟婉如还要更胜一筹。

方谨有些怔忪。

他以为自己会有一点微微的难过,事到临头才发现内心的感觉其实是开心。

这样的美人,是真的很配顾远。

如果他们俩站在一起,任何人都会升起金童玉女的感叹吧。

方谨这么想着,鼓掌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高台上,站在顾远身后的顾名宗视线向下一扫,于人群中正落到自己身上,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

方谨心底瞬间一凛,刚转眼时就见顾远欠身放下话筒,顾名宗随即举步走上前,开始彬彬有礼地致辞感谢各位来宾。

刚才那极其细微又仿佛意味深长的笑纹就如同从没发生过一般,方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微微僵直的站在了那里。

致辞礼毕,酒会正式开始。

顾远走流水般应付完各路人马的攀谈和敬酒,带着酒气大步穿过人群,方谨及时从身后的长条餐桌上举起一杯苏打水递了过去。

顾远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接过方谨手里的餐盘,大口咬掉半只剥好了壳的帝王虾。

这么风卷残云干掉了半盘食物以后,他才就着方谨的手用餐巾抹抹嘴,问:你吃什么了?方谨倒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道:就……随便吃了点啊。

您还要什么?顾远摇摇头,随手拽了经过的佣人:今天中午熬的那个皮蛋瘦肉粥不错,给我来一碗。

佣人领命而去,方谨奇问:怎么好好想起来吃那个。

给你的。

……我?你不是发烧么。

……您不是不相信吗?顾远冷冷道:我这不是配合你吗?方谨无言以对,直觉这逻辑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半刻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这时佣人把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端上来了,方谨无法推却,只得在顾远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拿起粥喝了起来。

其实顾家厨师的手艺是真好,皮蛋鲜香浓郁,瘦肉粒粒分明,加了姜丝、香油、小葱、香菜,珍珠米洁白圆润粘稠绵软,喝到口里直接就化了——但在这种衣香鬓影的奢华场合里喝皮蛋瘦肉粥还是有点古怪,方谨一边喝一边向两边偷瞄,只盼着没人注意到自己。

顾远不耐烦地点着手上那只镶钻江诗丹顿:快点,下一轮敬酒要开始了,我还想出去溜一圈呢。

所幸他们站的角落比较隐蔽,方谨做贼般喝完粥,急急忙忙拿餐巾擦嘴。

刚喝完热腾腾的东西又这样用力擦拭,在宴会厅璀璨的灯光下,他嘴角都泛着微红的光泽。

顾远目光下意识落在上面,紧接着又硬生生挪开,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好了?刚才跟那些人应酬喝得太快了,你陪我去外面吹吹风。

顾远作为豪门世家长子的生活说不奢华是假的,但也不像外人想的那么舒坦。

他生下来就没了生母,顾名宗知道生长于内宅保姆之手的男孩肯定不会成器,因此对他身边所有贴身佣人的态度都极其冷硬,严厉杜绝任何溺爱纵容。

少年时代顾远去英国留学,为锻炼体格增长见识,一放假他就被顾名宗送到家族名下的农场里干活,酿酒、养马、挤牛奶什么都会。

别的富二代开游艇泡美女的时候,他在英国乡村庄园里学骑赛马,有一次差点摔下来跌断脖子。

等他从英国回来,就立刻接手了一家业绩不佳的航运公司和一个连年亏损未见盈利的电信项目。

他从顾家主宅中搬了出去,自己在公司边的市中心豪华公寓区住,每次回来都是因为顾家举办生日、新年、商业答谢宴这样需要人手帮忙的大型庆典——而且顾名宗是真把顾远当劳动力使,集团高层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们一概交给儿子去对付。

宴会厅外的花园里挂着彩灯,喷泉流水淙淙,远处传来乐队悠扬的小夜曲。

顾远把绷得紧紧的领带拽松,整个人被凉风一激,酒气顿时散去了很多。

方谨走在他身后,只听他突然问:你也看到那个迟秋了?谁?迟婉如她侄女。

方谨咽喉发紧,半晌才斟酌道:很……漂亮。

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顾远嗤笑一声:以为我不知道,那女的是从小被她家领养的。

本来迟家门阶低,迟婉如打这个主意就是想恶心我,结果还弄个领养的来凑数。

昨天你没来没看见,她当着父亲的面就叫我‘好好跟姑娘相处’,我当时直接就给呛回去了……方谨愕然道:呛什么?我说那便宜表妹也该是顾洋照顾,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远冷冷道:给她留两分薄面,真当自己是我继母了。

方谨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只得安慰道:您自己知道她不是就好了。

顾远面对外人喜怒不定,在信任的手下面前说话却是很直接的,还想再嘲两句,突然只见不远处闪过一个娉娉婷婷的人影——是迟秋。

凑巧还是故意?顾远见多了手下人的魍魉鬼魅各种伎俩,这辈子就从没跟情窦初开、怦然心动等等词语扯上关系。

任何所谓的浪漫邂逅在他眼里都只分两种,一种是刻意安排还演砸了的,另一种是刻意安排然后侥幸演好了的——至于什么巧遇,那是根本没有的事,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顾远内心一动,突然冒出个极度恶作剧的念头,转身一把拉过方谨拽到路边。

您……顾远按住方谨的嘴,然后一把将他拥在怀里,对着脸就压了下去。

……!方谨整个人如同被电打了一样,呼吸停止,心脏停跳,一层层麻痹从大脑深处蔓延全身。

他无法动作也发不出声音,身体所有感官都消失了,恍惚间只感觉到顾远的脸贴在他脸颊边,呼吸都喷在自己耳际,昏暗的光线下就好像两个人在亲吻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在做梦吗?方谨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只是短短几秒又仿佛漫长得过了一个世纪,突然听见近处传来一声响动,紧接着一抹淡金色裙角从顾远身后的树丛中转了回去。

……是迟婉如的侄女。

方谨这才明白过来什么,心脏渐渐恢复跳动,全身血液哗啦一下全冲到脸上手上,整个人一阵阵发蒙。

顾远一直到确定脚步声远去才放开方谨,沙哑道:不好意思,我做个戏给她看,你……他不知不觉止了话音,只见方谨线条优美白皙的侧脸烧得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昏暗中眼底又含着流动的水光,如同满天星光尽数映在那漂亮的瞳孔深处。

顾远呆住了。

远处隐约的夜曲和人声都渐渐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晚风拂过草地,刷然作响,铺天盖地。

他怎么这么像女孩子呢,顾远乱七八糟的想。

为什么脸这么红,眼睛又这么湿,他这是生气了吗?万一他哭出来怎么办?他会不会突然辞职啊?顾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仿佛堵住了什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方谨的胳膊,于是立刻触电般放开,只觉得手心滚热就像被灼伤了一样。

你……顾远呐呐道。

紧接着,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方谨衣领下有个什么印记。

远处花园的彩灯遥遥映来,虽然光线昏暗,但距离非常的近。

顾远身高又足够向下俯视方谨,从这个角度确实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印记是什么。

——那是个吻痕。

顾远的大脑如同受到一记重锤,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原来他昨晚干那个去了!怪不得不接我电话!今天对我撒谎!他找人去了!一股被欺骗、被背叛的怒火瞬间席卷了顾远的心脏,毫无征兆又迅猛强烈,让他根本无暇思考或反应,整个人当场就被暴怒的冲动所笼罩。

他咬牙盯着方谨,胸膛微微起伏,良久后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没说。

紧接着他断然转头,穿过草坪大步走远了。

……方谨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眼睁睁望着顾远快步穿过花园走向宴会厅,眼底神情非常错愕。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恶心吗?——恶心。

这个猜测几乎是本能地冒出来,但随即就令方谨面色微变,五脏六腑仿佛被猛然泼上一桶冰水。

不不不,不一定就是这样。

方谨有点慌张地安慰自己。

也许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什么要紧的事,顾远本来就是这样喜怒不定的,或者他只是觉得这个拙劣的恶作剧让他在迟秋眼前丢了面子……刚才在惊悸中偷偷摸摸升起的一丝丝喜悦,已经全然被恐慌所代替了。

方谨手脚微微发软不能动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转过身。

他本意是想回到宴会厅去,但下一秒他瞳孔突然剧烈缩紧——只见不远处的礼堂二楼阳台上有两个人,也正转过身往回走,对他来说那是两个非常熟悉的背影。

——顾名宗和迟婉如。

刚才他们在高处,应该全看见了。

第7章 顾远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方谨也是可以离开的顾名宗推开大阳台通向礼堂的门,迟婉如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极度错愕。

刚才她在楼上望见这一幕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不管顾远是想做戏给迟秋看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一幕落到他父亲眼里,顾远就完了,方谨十有八九也快完了。

然而她刚想出声,顾名宗便抬手制止了她。

她偷眼瞥去,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愤怒或恼火,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片刻后楼下草坪上顾远大步离去,方谨一个人似乎有些难过,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顾名宗也正从高处俯视他黯然的背影,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迟婉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不可错认的怜惜。

迟婉如跟着顾名宗走回礼堂,一路上穿梭不息的佣人纷纷低头致礼,然而她心里乱到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顾名宗从方谨被卖进来的第一天起就对这个孩子非常好,这一点她早就知道。

然而最开始她只以为那是顾名宗一生中极其罕见的愧疚——毕竟这个雪白可爱的小孩,总有一天是要替顾远去死的。

然而随着时光推移,渐渐她发现这个孩子在顾名宗生活中占的分量越来越重,甚至大有超过了他两个亲生儿子的趋势。

她还记得方谨刚来时,整夜整夜大哭、发烧,顾名宗大概看他实在可怜,就从生意伙伴家抱了只刚出生的小猫崽来给他养——然而她知道顾名宗这辈子就从来没喜欢过任何带毛的动物。

后来佣人照顾不精心,小猫崽一病就死了,小方谨抱着猫崽冷硬的身体哭得声断气绝,顾名宗就坐在边上皱着眉盯着他看。

当迟婉如真以为他会一脚把这哭哭啼啼的小孩踹出门去时,紧接着就看见顾名宗竟然笑起来,抓了把巧克力,招手把小孩叫过来:来,别哭了,给你吃糖。

那大概是顾名宗此生第一次哄小孩,以前顾远大哭大闹不吃饭的时候,他是直接把儿子拎起来扔出去的。

后来他把方谨送去上学,竟然还不是一般初中,而是确实花了钱花了精力才弄进去的好学校。

那段时期顾名宗在给家族做最后的洗白,那些危险动荡的日子里,据说他一直像养孩子一样亲自把方谨带在身边,而顾远则是交给保镖带去了海外,顾洋是交给他母亲照管的。

迟婉如有时候甚至觉得方谨可能是顾名宗的私生子——虽然那确实是非常无稽且荒谬的猜想,两人面目五官也找不出任何相似之处。

但顾名宗对这个注定要被牺牲的小孩,确实有种超乎她想象的宽容和耐性。

方谨从小异常胆怯,容易惊厥、发烧,应该是他小时候亲眼见到父母自杀而留下的后遗症。

他十三四岁时有一次撞见顾名宗枪杀叛徒的现场,因为刺激过度而患上了失语症,治好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说话都磕磕巴巴的,那真是谁听他开口谁难受。

然而顾名宗竟然用一种出人意料的耐心跟他对话,鼓励他开口,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直到过了一两年方谨才渐渐恢复正常。

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朝夕相处的感情渐渐变了质?迟婉如不知道,也不敢想象,因为每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有种仿佛窥见了某个不该她知道的致命秘密一般,从脚底蹿起一股森寒的毛骨悚然。

方谨失语症痊愈后,顾名宗便把他送去欧洲上学,每到学校放假就飞去德国看他。

她听人说顾名宗每次去都是一个人,从得知这个消息起,迟婉如就对正式进门不抱什么希望了。

谁都不可能想到,连迟婉如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个当年被卖进顾家来注定要代人送命的小孩,竟然真的成了她登上当家主母宝座的唯一阻碍 。

不,可能最终代人送命的命运都要从他身上抹去了,毕竟顾远十几岁遭遇危险的时候,方谨一样好好的连头发都没掉一根,这种例外顾名宗能让它发生第一次就完全能发生第二次。

那是爱吗?迟婉如自己想想都觉得荒谬。

顾名宗这种男人,喜怒不定,善恶随心,对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情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冷漠般的随意态度,似乎也没有什么正面的三观。

如果这能叫爱的话,连三流拙劣电视剧里的爱情都能媲美梁山伯祝英台了。

但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对一个人厚道到这种程度,除了那种可笑至极的情感之外,她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那天酒会圆满而散,短短一小段插曲并没有给豪华礼堂中的来宾带来任何影响,连最终致感谢辞的顾远都风度翩翩面色如常。

念完发言稿后他抬起头,目光在底下如潮的掌声中一掠而过,短暂的落到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方谨站在餐桌边,璀璨灯光下他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神情平静看不出太多异样,只随大流地鼓着掌。

顾远别开视线,并不去看他。

顾远心里有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恼羞成怒,这算什么?平时一副周到殷勤的样子,结果到头来跟别人跑出去鬼混还不接我电话?事后还跟我撒谎?那以往事事以我为先的表象岂不都是骗人的?顾远内心憋着一股隐隐约约的火,酒会结束后正巧顾洋和一帮家族表亲年龄相仿的富二代相约出去飙车,有个远房表弟问他去不去,顾远没怎么仔细想就一口应了。

哎? 顾洋倒有点意外:大哥不是以前出事后就再不飙了吗?怎么,今儿想找找刺激?顾远回过神来,我没听清楚你们要去干什么——你们自己去吧,小心安全。

那表弟在边上好奇追问个不停,顾洋笑道:我大哥以前上学的时候偷开赛车,三更半夜一头撞电线杆上了,差点给送去ICU。

不过今天大家都喝了酒,也怪危险的,要不还去昨晚那个Pub?我听说他们今晚白夜嘉年华,咱们去看看搞得热闹不热闹。

换做平常,顾远根本懒得跟一帮名字都叫不全的远方亲戚出去混,就算打发时间也是偶尔一次为之,整天跑出去疯那是顾洋才干的事。

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概不想早早回去碰见方谨,顾洋再次竭力撺掇时他便意兴阑珊的点头应了。

结果到了地方顾远才后悔,这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夜店实在太乱,炫目的灯光、喧杂的DJ、摇头晃脑衣着暴露的男女对他而言也够不上任何吸引力。

他随便喝了点东西就想走,却被顾洋拉住了:别那么严肃嘛大哥!来,叫小杰过来!边上有人拉过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姑娘,短发,面孔倒白,有种中性的俊俏感,就是妆实在太厚看不清确实的五官。

顾远只扫了一眼,便微微笑道:男的吧?到底是大哥阅人无数,这是他们这儿头牌。

顾洋回头使了个眼色,那小杰立刻蛇一样缠过来,涂着金光闪闪睫毛膏的眼皮眨得如同蝴蝶,笑容又甜又腻,亲手点了根烟敬给顾远。

这人长得还不如那天那个十八线小艺人,但确实会看眼色多了,只是夜店里人敬的烟谁知道掺了什么。

顾远陷在沙发里跷着腿,随手接过来摁熄,问:多大了?小杰媚笑道:十八。

怪不得能打扮成这样,过几年五官长开,再浓的妆都不行了。

上学呢?上高三,趁放假才出来做一做的。

顾远颇觉可笑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竟然让小杰心里激灵灵打了个颤,半晌才嗫嚅道:……老板让我们这么说的,客人听到上学才会高兴……顾远心说这都什么癖好,都是出来卖的难道上学还比不上学高贵点?再说能跑来这种地方撒钱买欢的也一样low,都是一路人,谁也别挑剔谁才对。

老板……小杰软绵绵叫道,主动上来依偎在顾远身边,又不敢靠太近,只深深陷在沙发里。

他能看出这个气势锐利的年轻人跟其他来找他玩的客人不一样。

这个人的穿束看不出牌子,也看不出多有钱,但跟这人一起来的其他富二代都怕他。

他身上有种特别的、说不出来的东西,简简单单往角落里一坐都令人不容小觑,那是根本不用满场撒钱请酒,就鲜明突出到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小杰没接触过这种等级的人,他不知道那是确实掌过权的、上位者的气息。

你的客人喜欢你打扮成这样?顾远漫不经心道。

喜欢男孩的大多都喜欢这样嘛,小杰连忙解释,就是看着像女孩子,身体软软的筋骨没长硬的时候最好了,我这种在这儿最受欢迎,真到了喜欢肌肉男的地步,那不就是同性恋了吗?顾远问:喜欢男孩有什么趣儿?趣儿可多了,男孩有男孩的风情,再说也紧。

小杰妆容浓重的大眼睛眨了眨,抖着胆子爬上来,轻轻对着顾远的耳朵一吹气:您想试试吗?顾远偏过头去打量他,目光让小杰心中一凛。

那不是带着情欲或挑逗的眼神,而是一种沉思和比较,仿佛通过一寸寸仔细打量他的眉眼五官,而透过他的影子,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算了。

顾远突然道,起身从钱包里随便抽了几张钞票丢下来,也没跟不远处被莺莺燕燕包围的顾洋打招呼,直接就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小杰一惊就想去拦,但刚伸手又气怯了一下,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出了夜店。

·顾远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身边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穿着性感的少年少女嘻嘻哈哈笑着经过。

他那么高那么英俊,双手插在高定西裤口袋里,单身在城市的夜色中独行,引得女孩子们纷纷驻足回头而视,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样。

……喜欢男孩有什么趣儿?仔细想想好像挺怪异的,他知道这是近几年流行起来的新玩法,但他本人对和自己一样生理构造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但看着那个性感勾人的小男孩时,他却仿佛透过那张浓妆艳抹的面孔,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在漫天星光下涨红着脸,似乎十分尴尬又有点生气,避开视线去不看他的人。

顾远脑子里混乱不堪,他强迫症般一遍遍迫使自己回忆那一刻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方谨眼睫垂落的角度、侧面俊秀的线条和鬓发下雪白的耳垂。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有病,同时又有某种怪异的、朦朦胧胧的、无法克制的感觉从内心萌发而出。

他再次想起那个刺眼的吻痕,但现在他已经不想发火了,只想冷静下来好好跟自己的助理谈谈——哪怕其实没什么好谈的,听听声音也行。

顾远停在大街上的商店橱窗边,摸出手机,拨通了方谨的电话。

嘀嘀——嘀嘀——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顾远连想都没想,宴会厅上被刻意压制的暴怒和刚才在夜店里怪异的刺激混合在一起,轰的一声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砰一声巨响,手机被顾远狠狠摔飞,瞬间四分五裂地撒在了人行道上。

·酒会结束后,方谨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后的扶手椅里。

尽管已经非常疲倦,但他不敢去睡觉。

顾远应该跟顾洋他们逛夜店解闷去了,今天绝对不会再需要他——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谁也不知道顾名宗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顾名宗很少发火,方谨亲眼目睹的只有一次。

那是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某天躲在办公室的书橱里睡着了,直到突然被杂乱的说话和脚步声惊醒。

他透过橱窗缝向外一看,只见办公室里两个保镖压着一个满身血迹的男子,顾名宗站在办公桌后,把玩着一把黑乎乎的东西。

方谨呼吸闭住了。

——那是一把枪。

男子在不停地发抖,求饶,屎尿难闻的气味从他身上传来。

然而顾名宗只微笑着慢条斯理的说了几句话,那表情是那么正常自然,紧接着他就抬起枪口一个点射。

砰!男子眉心出现了一个血洞,红的白的瞬间喷出,紧接着重重倒在了地上。

方谨猝然一阵天旋地转,瞳孔剧烈颤抖,发不出半点声音,剧痛的梗塞堵在喉咙口。

他跪坐不稳眼前发黑,手肘抬起时咚!的一声撞到了墙。

所有人立刻望来,保镖警觉地举步就往这边走,但紧接着顾名宗想起了什么,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亲自走到书橱前打开了门,低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把小方谨抱了出来。

那男子的尸体还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血红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无神地望着方谨。

他身侧鲜血已经积了一洼,顾名宗跨过去的时候,方谨从那血亮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完全停止了。

没事的。

顾名宗捂住他的眼睛,低声道:别害怕,没事了。

保镖略有不安,顾名宗却轻轻把手枪扔还给他们,抱着小方谨走了出去。

那是方谨平生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有多可怕,这个强大的,和善的,在开枪杀人那一瞬间都保持着十分自然表情的男人。

他刚到顾家的时候只知道顾名宗完全掌握着自己的生杀大权,那个时候他是非常畏惧的,生怕哪天顾名宗会派人破门而入,就把他抓去给解剖了。

然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顾名宗又很关照他,耐心、宽容、周到,虽然并不如何温柔,但也不是他想象中青面獠牙吃小孩的恶魔。

孩子总是善忘的,渐渐他放松了警惕,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是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拉去替顾家大少送死的可怜小鬼。

然而直到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会在早餐桌上耐心等自己吃完牛奶麦片的男人同时也会对人生死予夺,而且在扣动扳机时,他的神情和平时面对自己时别无二致。

就像一头庞大的雄狮懒洋洋躺卧在那里,看上去似乎非常温驯宽和,但随时有可能突然站起来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动了杀机,可能他随时随地都在琢磨着要你的命。

那是一种因为力量相差过分悬殊而带来的,阴影般的恐怖。

·方谨告诉自己要镇定。

顾名宗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兴致上来了什么重要项目都敢交给他去办,这么多年来他遇到过更多更棘手的场面,甚至曾经因为失误而险些害项目亏损上千万,但最终也都靠自己的力量一一解决了,这次并不算非常糟糕的局面。

他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看资料,看文件,手机抓在手里,耳朵却在听着房门外的动静。

这样坚持了好几个小时他才渐渐意识恍惚,撑不住眼皮沉重的分量,撑着头在书桌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他感到身上盖了层软软暖烘烘的毯子,不由舒服地蜷缩了一下。

一只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傻孩子。

那叹息似乎响在耳边,又仿佛很远很远,朦胧中方谨蹭了蹭脑袋,感觉自己手臂被轻轻平放到桌面上,额角也随之枕在了上面。

这个姿势比刚才舒服多了,他正要进入到更深层睡眠的当口,突然手机屏幕一亮,紧接着巨震。

方谨猝然惊醒,手下意识一松,手机咚的一声掉在了地毯上,随即就断线了。

他维持这个坐着的姿势愣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层雪白的羊毛毯,紧接着回头便看见顾名宗站在阳台落地玻璃门前。

方谨还没来得及匆忙起身,就只见他点了点头,指向地上那个手机。

方谨这才恍然察觉,捡起来一看,赫然是顾远的未接来电。

又是未接来电。

方谨整个人都悚了,正不知道该不该打回去,就只听顾名宗语调十分和缓的道:去给他回个电话,可能是找你有事。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烟,打开玻璃门走去了阳台。

方谨迟疑片刻,还是拨了回去。

谁知这次怎么打都是用户已关机,连续打了几次都是这样,他想可能顾远手机没电或刚才只是喝醉了错拨的,于是发了条短信去询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需要什么,半晌也没有回音,这才略微不安地按断了电话。

顾名宗挺拔的背影站在阳台上,面对着夜色中空旷幽深的顾家庄园,手中烟头一明一灭。

方谨轻轻推开门,就闻见一股浓重的烟味,顾名宗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仔细打量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方谨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远处花园里流水淙淙,欧式青铜路灯在树荫间发出黄光,几只飞蛾正一下一下地往那灯光上撞。

每年他们修理花园的时候,灯泡里都是飞蛾的尸体,也不知道是怎么飞进去的,太执着了。

方谨不知他想说什么,半晌只得轻轻啊了一声:飞蛾扑火是……本能。

看着光热就不要命的扑上去,也不管那热量会不会伤到自己,最后都死在里面。

顾名宗淡淡道:本能害死人。

一轮弯月升上中天,四下里万籁俱寂,远处传来声声虫鸣。

夜风拂过草地和树丛,裹挟着轻微的沙沙声,和更远处池塘里睡莲的清香,拂过方谨乌黑的鬓发和微微茫然的侧颊。

顾名宗偏过头盯着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探身在他额角上印下一个带着烟草味的亲吻。

我只是来看你有没有发烧。

他低声道,别怕,去睡吧。

·方谨整整一夜都睡得很不安,天刚蒙蒙亮就醒了,睁眼直到天光大亮,便草草洗漱了一下去找顾远。

然而顾远不愿意见他。

顾家那么大,顾远又是准继承人,要想对方谨避而不见是很方便的,何况他也不是没带其他手下。

不仅白天处理工作是如此,连晚上酒会时他都故意不看方谨,不和他说话,更加不靠近他周围数米范围之内,好像完全把这个助理遗忘了一样。

然而方谨也没有主动找上门。

某次顾远的视线在人群中偶然瞥见他的侧影,只见他一个人站在礼堂奢华的灯光下,在一群花团锦簇衣香鬓影中显得有些孤独,仿佛有道无形的墙把他和周围众人分隔开。

刹那间顾远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穿过人群去站到他面前,然而刚举步就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我是老板,不能这么犯贱,顾远冷静地想。

他偷偷摸摸出去跟人鬼混,为此竟敢置我于不顾,还对我撒谎。

一定要让他主动过来道歉。

不,就算道歉都不能原谅,除非他愿意……愿意什么?顾远像头年轻暴躁的雄狼,内心一股烈火无处发泄。

他也不清楚自己其实希望方谨怎么做,只知道自己对现状极其不快,然而大脑每天充斥着繁重的工作和复杂的家族内斗,一方面是没精力一方面是潜意识故意的回避,让他从来没仔细考虑过。

顾远以豪门巨富天之骄子的身份活了二十多年,这是第一次遇到不能用智慧、经验或金钱来解决的问题。

顾远对方谨刻意的冷淡一直持续,直到酒会最后一天,所有人都打道回府,他和顾洋迟婉如等人也都纷纷带着自己的手下,准备离开顾家主宅了。

临行前他去见父亲,汇报了下和明达行业的合作项目最新进展,顾名宗听完点点头,突然问:——你是不是不太满意我派给你的那个助理?顾远眼神微微一变,随即自然道:没有,方谨在工作上没什么可挑剔的。

然而顾名宗却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要是不满意就退回来,不要一边嫌弃一边又吊着。

手下也是人,你得考虑人家的感受。

他淡淡挥了挥手:你走吧。

顾远退出书房,虽然表面脸色如常,仔细看的话眼神却沉了下去。

为什么顾名宗突然好好跟他说这些,自己这几天情绪化的表现是不是被他看在眼里了?还是说他去问方谨,方谨忍不住倒了苦水?顾远深深吸了口气,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明显,但不知为何始终被刻意忽略了的事实:方谨签的是工作合同而不是卖身契,他是能辞职的。

他可以回顾名宗手下去,甚至可以远走高飞永远离开。

顾远在走廊上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新手机,一边大步走向门外一边拨通了公司人事部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