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顾远准点醒了。
这几年来的流离辗转和繁重工作让他养成了军人般准确的作息,不论头天晚上折腾到几点,第二天都是六点半准时醒来。
他睁开眼睛,下个动作是去摸方谨的额头。
紧接着他肌肉僵了一下。
方谨哭过之后必然要发烧,这可能是个人体质的原因,烧着烧着半天就退了,以前医生也说过不要给他乱吃药。
但以前那都是低烧,有时拿体温计才能测出来,不像现在摸上去就能感到烫。
顾远迅速披衣起身,在床头翻了翻没找到体温计,就打电话叫佣人送了一支过来,捏开方谨的嘴巴让他含着。
方谨迷迷糊糊,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却又醒不过来,恍惚间感觉到顾远的气息,便啪嗒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继而下意识磨蹭磨蹭着,把他结实的胳膊抱在了怀里。
顾远动作一顿。
他本来是想趁这几分钟去快速洗漱的,但此时又鬼使神差地不忍抽身,迟疑几秒钟后便维持姿势一动不动,放任他把自己的手臂像抱枕一样拥在怀里。
这个弯着身体要起不起的姿态其实保持起来很难,顾远尽量上半身不动,把重心缓缓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上。
过了两三分钟体温计嘀嘀响起来,他这才小心的把胳膊从方谨怀里抽出,拔出体温计一看,三十八度五。
温度不是重点,顾远的目光落在体温计尽头一点猩红上,瞳孔微微缩紧。
——那是血迹。
他想都没想,立刻轻轻扳开方谨的口腔,把手伸进去一探。
口腔里倒没摸出血丝,他又转动手指在上颚和牙床周围一蹭,终于发现了猩红的水迹,是牙龈出血。
顾远愣了下,心说我没关照好饮食吗,缺乏维生素C?还是昨晚气急了自己咬牙咬出来的?方谨被折腾得似乎有点醒了,恍恍惚惚叫了声顾远。
那声音轻得跟猫一样,顾远怕他现在醒来睡眠不足,就俯身把他抱在怀里,像哄小孩睡觉一样轻轻拍抚,抚摸他的头发和脖颈。
那干燥温暖的手掌让方谨朦胧间觉得十分舒服,几分钟后闭上眼睛又昏睡过去了。
顾远等到他呼吸再度稳定,才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外间,打电话让佣人去请医生。
顾远从英国留学回来后就没住过顾家大宅,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陌生。
以前庄园里是有配备家庭医生以防突发情况的,但不知怎么,后来就连着大多数佣人警卫一起被方谨遣散了,一时半刻也找不回来。
这么早不好找出诊医生,顾远洗漱完毕匆匆吃了点早饭,坐在方谨床边等得火都出来了,佣人才急匆匆领着一个私家医生登门——这时候离他打电话都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顾远强忍着火气跟医生握了握手,把这段时间方谨精神不好,早上起来发现发烧和牙龈出血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又含糊了下昨晚的情况,补充道:他这两天都吃得还好,所以肯定不会缺乏维生素的。
您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哪里有炎症,还是对什么东西过敏?这就是顾远这种人的通病了——明知道自己懂的不会比医生多,但还是忍不住要多说两句,潜台词是你看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所以你可千万别糊弄我。
所幸医生脾气好,不跟他计较,心里猜测大概是富家公子哥儿在床上把人玩出问题来了,也就有点不以为然,只一边恭恭敬敬答应着一边提医药箱进了卧室。
结果大概十分钟后医生转出来,皱着眉对顾远道:顾先生,病人情况不太好,身上有些软组织挫伤,可能是……呃……适当还是要轻柔些。
我这里有些药酒,您让人每天敷在病人伤处上按摩一会,另外忌生冷辛辣、尽量保暖,可以吗?顾远每听医生说一句便点一下头,听完后他把药酒接到手里,打量片刻后问:——怎么按摩?医生有点诧异。
不过既然这公子哥儿想学,医生但还是仔细把按摩手法和注意事项都教了一遍。
顾远认认真真听好,又叫医生示范给他看,还在自己身上练习了几下,确认手势力道都正确才作罢。
那他牙龈出血呢,是怎么回事?医生道:牙龈出血可能是牙周炎,也可能是系统疾病的口腔表现,我明天再过来给病人做个血常规,差不多就能确定了。
顾远坚持说:现在就做。
现在做是没意义的。
医生委婉道:血常规都是二十四个小时后再做才准确,如果您急的话,我也可以明天一大早就过来,您放心当天就能出结果……顾远阴沉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隐约显出点客套的笑影,寒暄了几句后便叫佣人过来送医生出去,临走前又额外开了张丰厚的支票作为酬谢。
医生笑着接了,心里却暗暗纳罕。
他看到床上那美人的时候,只以为又是一出霸道总裁硬上弓的恶俗狗血剧,第二天发现人不行了就赶紧叫医生来救场,上流社会这种龌龊戏码他见得多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顾远竟然这么认真,还亲自学按摩,完全没有假手他人的意思,临行前又开了这么厚的一张支票——明显是在拿钱封医生的口。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那些青紫的痕迹,他也许会以为这种种奇怪的行为后,隐藏着外人难以察觉的隐秘的爱。
不过他只是个医生,这种豪门秘辛也不想知道太多,殷勤道谢后便告辞离去了。
·顾远回到卧室,方谨终于慢慢醒了,正睡意朦胧地趴在枕头里。
医生上门前顾远用自己的衬衣把方谨裹上了,不过衬衣对他来说明显太大,扣子只系了两个,领口顺着一侧肩胛滑下来,露出了里面小片光滑的皮肤。
顾远坐到床边,把他衣摆撩上去,然后在后腰淤青的地方倒上药酒,轻轻按摩起来。
方谨瞬间疼得抽搐了下,但紧接着回过头,眼睁睁望向顾远。
这个姿势对他来说应该挺费劲的,但方谨维持不动,就这么巴巴地看着,似乎凭借这个而动作,就能咬牙忍受一切身体上的痛苦。
……顾远手上按摩不停,也抬眼看向他。
这相似的姿势和角度让他突然回想起昨晚,最暴戾又混乱的时候,方谨也是这样含着泪回头看自己。
他的目光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充满了急切又压抑的渴望。
顾远心中一动,低头问:你看我做什么?方谨垂下眼睛。
问你呢,看我做什么?方谨把头扭回去,紧接着却被顾远一下抓住了,然后作势要去摸他脖颈上挂着的银链。
方谨这才注意到戒指被挂到自己脖子上去了,当即伸手抓住链子,缩进被子里不让顾远来碰。
不过这点反抗对顾远来说,当然跟没有一样。
他索性俯身完全压在方谨背上,一条手臂环抱住腰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就伸到被子底下去掏——其实也不是真去掏,更多只是闹着玩而已。
挣扎间他故意在方谨细腻光滑的脖颈和锁骨上揉了好几把,昨晚没泻火,早上干吃两把豆腐挺过瘾的。
正觉着有趣的时候,突然听见方谨躲闪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已经给我了!顾远维持着紧压在他身上的姿势不动,冷冷道:那又怎么样?……你不能再要回去了。
这声音能听出强行掩饰的痕迹,似乎只是单纯拒绝,但掩饰不住的一丝丝怨恨,还是透过颤抖的尾音露了出来。
顾远察觉到那怨恨,顿时怔住了。
他的手停顿在被子下,伸进衬衣薄薄的布料,紧贴着方谨的胸口。
透过温热的肌肤他能感觉到方谨心脏跳动的频率,一下下那么紧迫,那么急促。
偌大的卧室顿时十分安静,半晌顾远迟疑起身,看着他埋在枕头里的脑袋,和在被褥间露出伤痕的后背,慢慢道:……你又不打算接受,也不还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方谨沉默以对。
该不会想吊着我吧,嗯?顾远说完这句话,心脏似乎也跳得快了些,直直看着方谨脑后的头发。
他自己都觉得很荒谬,正常男人要发现自己被当个备胎似的吊着,哪怕只是猜测,肯定都火冒三丈了。
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在恼火中,混杂着难以形容的苦涩和期待,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紧张。
方谨动了动,有刹那间顾远以为他要说什么,但紧接着只见他往大床中缩了缩,还是一声不吭。
就这么足足僵持了好几分钟,房间里安静得半点声音都没有。
顾远终于意识到方谨是不可能开口的了。
一股更狼狈的羞恼顺着脊椎爬上脑髓,他从床上霍然起身,冷冷道:随便你吧,反正你怎么想也不重要,乖乖听话好过点才是真的。
——这话也没错,以方谨现在跌到谷底的状态,别说还带着个危机四伏的顾家了,一旦顾远认真起来他根本不是对手。
方谨犹如死人般动也不动,顾远大步走出卧室,片刻后又回来了,站在床边冷冷道:喝了。
方谨终于微微抬起头,只见面前竟然是一杯水果汁。
他迟疑了下,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看顾远确实没有再来抢夺戒指的意思了,便慢慢坐起来接过果汁,顺从地喝了起来。
那果汁微微有点温,玻璃杯也是热的,上面还沾着水迹。
如果用微波炉热果汁的话会破坏维生素,那么眼前这杯应该是榨汁后把杯子放在热水里,才带上的温度。
方谨不知道为什么顾远突然好好盯着自己喝果汁,也没想到他这么细致,喝完后都有点发愣。
顾远把空杯子从他手中拿了回去,淡淡道:我跟佣人说了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喝,你记着别忘了。
他也不解释方谨牙龈出血的事情,转身就往外走。
如果让不明就里的外人看了,这应该是非常让人称羡的画面。
年貌般配的情侣在晨光中相拥醒来,爱抚,打闹,专注的凝视,温暖贴心的饮料……随便截下一幕,都是如花美眷最生动的写照。
然而在美好的表象之下,没人知道一个残破的生命苟延残喘,另一个却年华正好,前途无限。
顾远打开门准备出去,突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对不起……顾远脚步顿住,却没回头,你说什么?……我没想吊着你。
——你不吊着我,那难道是还喜欢我吗?或者说,在无依无靠需要帮手的时候,突然看到我了,又想起一丝往日的好了,于是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哀伤痛苦怀念之外,勉强分了百分之一的喜欢给我?顾远张口正想刺两句,突然只听身后方谨微弱地、艰涩地问:你恨我吗……顾远?那一刻顾远其实很希望自己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但话出口时,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你说呢?方谨沉默了,很久后才轻轻道:对不起。
似乎除了这三个字之外,他也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了。
顾远心中发凉。
他知道自己应该抬脚离开,但一时之间又难以举步,只微微偏头看着门框上深色光滑的油漆,眼角余光能隐隐瞥见卧室里大床的边角。
片刻后他淡淡道:无所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对了,你今天早上醒来发烧,我叫医生过来看了下,明天早上他会过来给你验血。
方谨在听到医生二字的时候身形就一紧,听到验血,顿时冲口道:不行!顾远本来只是临走以前顺口打声招呼而已,没想到方谨一口拒绝,顿时回过头来:你说什么?老发烧不是事,验个血怎么了?我以前看过,就是个人体质问题,没必要验血!以前那是以前,我管你跟顾名宗在一块是怎么回事,在我这你就得去检查!方谨被刺得一僵,随即拒绝道:现在时局敏感……随便验出个小毛病,传到外面都会被无限放大,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顾远眯起锋利的眼睛,危险地打量着他,片刻后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你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怕我知道?卧室厚重的落地窗帘没有完全拉开,方谨的脸色并不清晰,只能隐约看见那一瞬间他面容似乎有些发白:……没有,你看我最近好多了,吃得下睡得着,我什么问题都没有。
顾远意识到这不是真的。
在财团局势未稳的现在,方谨如果真得了重病,那确实是一个巨大又致命的把柄。
但问题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自己不说,顾远不说,就再不会有别人知道了,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唯一的解释,是他怕顾远拿住什么把柄,他怕顾远和外面那些人联合起来对付他——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正常人能想到的理由。
还这么防我啊?——有必要吗,方谨?顾远一时间只觉得荒唐,冷笑起来问:就算你手里握着顾名宗的遗嘱,那也不是万能的挡箭牌,真想动手脚我早就动了!何况你一个外姓掌家,我稍微费点心思就能抓你一手的错处,用得着拿生病这种事来当把柄做文章?太小看我了吧?方谨垂下眼睫,发白的嘴唇紧紧抿着,半晌才在顾远的目光中憋出来一句:……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不用你操心。
顾远几乎要气笑了:那随便你吧!身体是你自己的,关我什么事?紧接着转身拂袖而去。
·虽然话是这么说了,顾远却没让人取消明天预约的医生。
——当然不会取消,对顾远来说,方谨现在是他的所有物。
虽然这个所有物可能拥有顾家财团和大笔遗产,但那是方谨自己压在箱底、藏在窝里的东西,爱藏就让他藏好了,并不影响到他本人头上顾远专属的标签。
因此,方谨的身体情况也不能由他自己说了算。
顾远今天上午在G市有个会议,走出别墅大门时他给手下打了个电话,再次要求他们确认医生明天清早就会上门来。
然后这边刚放下手机,那边他的心腹亲信打开车门,轻声道:大少,香港那边有动作了。
顾远上了车,头也不回道:嗯?迟家之前到处打听顾总生前遗嘱的下落,但因为一直打听不到,就越来越急躁,动静也闹得越来越大。
前天中午柯荣上门去见了迟女士一面,大概密谈了一个多小时,出来后迟家的动作就停了……顾远道:你怀疑柯荣有可能找到了遗嘱的线索?亲信欲言又止,神情中的担忧显而易见。
顾远倚在后车座上,在黑衬衣手腕打上琥珀袖扣,动作和声音都不疾不徐:顾名宗去世半个月遗嘱都没公布,显然是方谨在压制这件事。
如果遗嘱像当年他给我们看的那样,所有财产指定继承人都是他自己,这么做就根本没任何必要。
手下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唯一的解释是顾名宗在这几年中改了遗嘱,修改后的内容对方谨不利……顾远漫不经心道:不过,也不会很不利,可能只是分了一大块给顾洋。
手下愕然道:这,您——您怎么知道?顾远一哂:要是真到了换继承人的地步,怎么可能不把顾洋从香港召回来?最大的可能性是把什么又值钱又不用动脑子管理的产业留给顾洋了,结果方谨不愿意,压着遗嘱不让放,伺机要动什么手脚。
——怪不得现在还防着我,怕我跟顾洋站同一条战线,从他手里抢遗产呢吧。
亲信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皱眉道:那现在怎么办,趁遗嘱还没公布抢先下手?方副总这几年来对财团的控制有限,再加上顾总生前将家族资产转移到自己名下的过程肯定也有漏洞——如果我们追根究底的话,也不是没有操作的空间……顾远却摇了摇头。
亲信看着他面沉如水的脸,心中有些忐忑。
这话他不敢跟别人说,也就心里想想而已。
当初他们从东南亚回来时,他本以为是来跟方谨抢家产的,毕竟顾远现在最急需的就是洗白上岸,顾家集团是送到他眼前的完美工具;要是夺得顾家之后再回头对付柯荣,那一切都会变得轻而易举,甚至将两个家族从G市到香港的产业合为一块都有可能。
如果真能做到的话,顾远以后的发展……那何止是顾名宗当年所能比?但回G市后他却发现,顾远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对顾家庞大的财富并不上心,甚至有种堪称淡漠的态度——与之相对的是,他很看重方谨。
那种看重是如此强烈而偏执,如果不是知道方谨之前的所作所为,手下甚至会以为,顾远此刻表现出的,是一种迷恋。
但怎么可能呢?迷恋一个为了权钱而利用自己,甚至投向自己父亲怀抱的人?再说吧。
顾远淡淡道,现在关键的不是这个。
手下料到了他要拒绝,但顾远平素脾气可一点也不好,当下就不敢再说,只喏喏称是。
派人查柯荣前段时间的行踪,包括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以及顾名宗生前几个御用律师和他们家人的行迹安危。
另外柯荣最近有什么商业决策,不论大小一概查出来给我。
这时车开到地方,在会场门口稳稳停住了,保镖下去开了车门。
顾远刚要下车,起身又顿了顿,回头道:我离开顾家时,所有能带的都已经带出来了。
你们方副总把剩下这点东西看得比命还重,那就让他自己捂着去,用不着跟他争一时之利,明白吗?手下顿时知道自己刚才的心思被看穿了,背后渗出了微微的寒意。
不过在顾远锐利的视线中他什么都不敢说,只低头道:是,大少。
顾远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结果第二天血还是没验成,因为顾远忘了早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顾名宗的葬礼。
下葬时间清晨七点,方谨天不亮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把他给惊醒了,这才意识到竟然这么早。
按理说七天就该下葬的,但之前墓址出了点问题要重修,顾名宗的遗体就在冰格里保存了半个月。
说是葬礼,但方谨根本没办仪式,甚至没邀请任何宾客前来送行,清晨赶去墓地的只有他自己和顾远两个人而已。
坐在车里的时候方谨裹着黑衣,整个人异常的颓败,仿佛一朵虽然很美却即将凋零的花。
顾远能想象到,如果自己这次没回来,方谨将怎样一个人送顾名宗上路。
他会哭着跟在灵柩后面,站在墓坑前看棺材一寸寸沉入泥土;保镖和随从会远远围在山坡下,空地上只有方谨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碑前,手中捧着白花,像个正经的未亡人。
那画面让顾远心中扭曲起来,无数恶毒的念头涌上脑海。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滚烫沸腾的恶意。
到墓园后他们从冰柜中提出顾名宗的遗体,方谨一言不发,但双目通红,眼角满溢着泪水。
顾远实在懒得多看,正要掉头走开,就只听方谨沙哑道:请别走……来,最后看一眼你父亲吧,……顾远冷冷道:不了,你自己看吧。
谁知方谨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哀求:……求求你,好吗?顾远被那泪光刺了一下,沉默片刻后终究还是走上前,居高临下望向冰柜里自己的父亲。
这一看却看出了不对。
顾远虽然已经两年多没见他爸,却也没想到顾名宗竟然变得这么老。
记忆中这个男人是十分精悍又强大的,而且因为保养锻炼得当,看着年纪也不大,完全不像两个二十多岁儿子的父亲。
——然而眼前这个人,隔着一层透明玻璃,虽然面貌轮廓和印象无异,整体感觉却老了二十岁不止,而且非常的衰弱灰败。
难道是病痛折磨?不可能,心梗是一下子就过去了的事。
那么是化妆师的问题?但化妆师都是使出浑身解数往年轻富态里化的,能把人化老二十岁,真不怕方谨上门手撕了他?顾远眼神中闪过狐疑,但没多说什么。
保镖协助工作人员把棺材合拢抬起来,从清晨阴灰色的天空下穿过墓园,向远处已经挖好的墓坑走去。
方谨一身黑色大衣跟在后面,从顾远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发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以及毫无表情、泪痕未干的脸。
顾远指尖触到口袋里的手帕,想了想又没动,只沉默落后了半步。
这座墓园历史悠久,其中大半都是顾家人。
顾名宗的位置也是生前早就准备好的,应该请人看过风水,在一处微微凸起的草坡上。
方谨站在坑边,看到棺材被放进去的一刹那,泪水哗地夺眶而出。
——他要是哭出声还好,就是一言不发流泪的模样让顾远格外堵心。
但墓园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想发起火来给方谨难堪,便深吸一口气忍了忍,趁棺材落地填土的时候悄悄走开,径直下了草坡。
要说完全没有伤感那也是假的,但经过那么多事之后,伤感里已经混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以至于让他无法再单纯地逝者而感到悲哀了。
顾远顺着草坡背阴面走了下去。
这里基本不会有人过来,清晨的微风正带着潮湿微凉的水汽,从树林间穿梭而过。
他站在草丛间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肺部被冰凉的氧气灌满,又徐徐排出鼻腔,整个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葬礼过后他该回香港一趟了。
要么就带着方谨一起吧,反正香港离G市也近,单独留他一人在这里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
顾远这么想着,正抬脚向前走,突然整个人一绊。
——扑通!顾远摔倒在草地上,简直有点发愣。
幸亏他反应快手撑了下地,饶是如此身上还是沾了不少潮湿的草屑。
顾远起身拍拍衣摆,低头想看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绊倒了,紧接着就只见泥地里露出一块黑色石板的边角,因为周边草丛格外繁盛的缘故,走近了都很难发现。
顾远疑惑顿起,上前拨开草丛,登时怔住。
只见那赫然是一块墓碑,上面简简单单写了两行字——季名达之墓方谨、立第51章 顾远瞬间只觉得荒谬,这他妈该不会是兄弟吧?季名达?这是谁?顾远第一反应是,难道方谨看墓园环境好,偷偷把他家什么亲戚给埋过来了。
但紧接着他意识到方谨不会干这么搞笑的事情。
方谨的个性他算是比较了解了,概括下就是目的性很强,想做一件事时哪怕手头资源很少,他都会高度集中起来,然后一击必破。
他绝不是有闲心给自家亲戚迁墓来葬到别人家祖坟里的人。
那么,难道这个季名达跟顾家有联系?这块墓碑是平躺在地上的,跟普通立起来的那种不同,因此在草稞中很容易被湮没。
石头倒是好料,顾远伸手摸了摸,感觉跟顾名宗今天下葬用的那块墓碑石料一致,下面棺木的规格应该也不会低;但处在草坡背阴面,风水上讲就不太好了。
顾家哪位亲戚姓季呢?这可不是常见姓。
顾远盯着那块墓碑上的季名达三个字,从草地上缓缓起身。
清晨潮湿的风从他脸颊拂过,一时间竟有点发冷,片刻后顾远突然打了个寒颤。
——季。
传说顾名宗是顾家上代老太太不能生育,从外室那抱来的。
而那个外室就姓季!那外室晚年被顾家暗中赡养,但很早就去世了,顾远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还被带着祭拜过。
之后佣人闲言碎语,他也听过一耳朵,只是后来留学英国多年,这事就慢慢忘了。
那么这块墓碑,难道是那外室的亲戚吗?但哪个姓季的亲戚能跟顾名宗一样排名字辈?!顾远只觉得全身发冷。
他转身大步向草坡下走去,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心腹手下,直截了当问:那管家现在在哪?手下一愣:什么管家?那天灵堂上那个。
管家被人从灵堂上押走,但顾远留过话说不要苛待——那毕竟是方谨的人,苛待了是给方谨没脸。
后来顾远带来的人接管了顾家大宅,他自己事情又多,也就忘了管家这么个小角色的存在。
但现在想起,方谨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怎么能接触到那种多年以前外八路的亲戚?再说他偷偷把人埋进墓园,管家焉能一点风声都不闻?不好意思顾大少,第二天方副总就派人来把管家弄走了,说他年事已高,不堪使用,主动把顾家庄园里的一切权力都交给了我们的人。
手下小心问:怎么?大少有话要问他吗?——迟了,方谨的手脚果然快。
顾远冷冷道:走了就去找,这么大个活人不可能找不到。
另外方谨这几年用过的人都给我找出来,佣人警卫保镖秘书,尤其是那个越南雇佣兵头子,一个都别漏!手下立刻答是,顾远顿了顿,又道:不过动静收敛一点,别太大了。
搞得好像我们要给方副总难堪似的,让人看他笑话。
要搜人动静就肯定大,顾远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是要顾及着方副总的面子。
手下也实在没胆质疑顾远的命令,闻言又立刻答了声是,这才挂了电话。
顾远站在草地上沉吟片刻,想要让人查查季家的亲戚关系,但又无从下手。
且不说季姓外室的存在多少年前就是禁忌话题,就说二十多年来音讯不通,天各一方,要查实在难度太大,这条路子是走不通的。
顾远又走了几步,站在树林前一块宽敞的空地上,回头仔细打量不远处的草坡。
顾名宗葬礼还没完,估计方谨还得哭一会儿,从这个角度可以隐隐绰绰看见那群人正站在墓坑边;而草坡另一面,那块署名季名达的墓碑隐没在泥土中,地面只能看见一块不明显的凸起。
顾远眉心轻轻一跳。
他试探着退后数步,又左右调整了下视野角度。
此时东方朝阳升起,第一缕阳光正突破清晨阴霾的云层,向大地投射而来;那光芒映在顾远眼底,突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脚步倏而一顿。
——正举行仪式的顾名宗的下葬地点,和季名达那块墓碑,在草坡两侧形成了一个直线角度。
即是说,当他正面东方时,顾名宗和季名达的墓碑是阴阳两面,遥相呼应的!顾远心中瞬间掠去一个猜测,但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
——这种下葬位置不是随便挖了俩坑,肯定是方谨特意点的。
而方谨做事从来不随心所欲,他的目的性很强,特意安排这样的位置是有什么用意呢?再加上相同的辈分和姓名中间字,同样的母族,这种同一水平线上阴阳两面的墓碑…………这他妈该不会是兄弟吧?顾远整个人动作一顿,紧接着就只听手机响了起来。
那是他安排在香港的一个心腹手下,专门负责盯梢柯荣的。
顾远正了正心神,接起来问:怎么了?大少,香港这边事情不好了。
您之前从水路运进来的那个集装箱走了柯家航线,被柯荣的人发现后硬是扣了下来,里面有您让我们带过来的两箱金条。
我们跟对方交涉了好几次都没用……顾远说:直接找柯荣,说那是我的东西,叫他放行。
我们已经找了!手下大概有点急,但还是吸了口气,沉声道:但柯荣亲自发了话,说是您私下使用柯家航线在先,要是连个说法都没有就随随便便把东西还回去,让人怎么看他这个舅舅?起码您得当面跟他要,他才能还,不然岂不是在手下面前颜面扫地,以后还怎么话事!顾远几乎冷笑起来:他的颜面?他的颜面关我何事?但紧接着他停了停,似乎又掂量了下,问:——柯荣今天在哪里?就在香港码头,据说专门空了一上午时间等您,等不到就把金条从船上扔海里……顾远看了眼手表。
现在才七点半,动作快的话去香港来回一趟两个小时就搞定,回来还赶得上押着方谨做检查。
柯荣这一面还是有必要去见的,他可能掌握了顾名宗遗嘱的相关线索,之前跟迟婉如勾勾搭搭的就是为了这个。
这次逼迫他亲自上门,态度硬中又透着软,可见未必只为了那两箱金条,也许跟他手上的遗嘱信息有关。
告诉柯荣,他想见我,就给我在码头等着。
顾远语气又一顿,说:我不坐船——叫那边准备好停机坪,我直升机过去。
·顾远收起手机,大步走上草坡。
清晨突破云层的阳光直射在他身上,黑风衣摆呼啸而起,深邃锋利的面容仿佛能反出光。
此时葬礼正好结束,方谨回过头,视线触碰到他稳步走来的身影,霎时有些恍惚。
——单看这一幕,其实他很像记忆中那个顾名宗。
但方谨却完全没有任何惊慌和恐惧,相反,那极具压迫感的强悍气场,却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那是一种就算此刻这个人走过来,把刀子插进他的胸口,他都能看着眼前这张脸,心甘情愿无比信赖的倒地而死——这样从本能中油然而生的安心。
方谨转过身,下意识向顾远伸出手。
这个动作看上去就像是在要求拥抱一样,顾远走到近前,张开一条手臂将他拥在怀里,又拍了拍他后脑的头发。
我去一趟香港,中午就回来。
方谨满是泪痕的脸埋在顾远肩膀上,满鼻腔都是那温热熟悉的气息,第一遍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发出一声茫然的:……嗯?你今天醒太早了,回去睡一觉,中午我回来陪你吃饭。
顾远并没再提体检的事,他放开方谨退后半步,仔仔细细打量他通红的眼角和被泪水浸润透明的脸颊,伸手缓缓将他凌乱的头发理顺。
这动作是那么认真、仔细,仿佛占据了顾远全部的心神,似乎对他而言眼前是一件最珍贵,最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宝物。
他就这样将方谨每一丝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然后又端详半晌,目光深浅莫测喜怒难定,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方谨轻轻道:……顾远?从今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方谨微微愣住。
他抬眼望向顾远,却正撞上对方的目光。
刹那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目光能刺进自己的眼窝,穿透眼球,直直地看进大脑里去。
方谨,顾远就这么看着他,说:我知道以前你做了很多事,但现在都已经没法追究了。
人是要往前走的,只要你今天老老实实把隐瞒我的事情说出来,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让你承担任何责任,怎么样?方谨面色微变,几秒钟后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远的手还搭在他脸颊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半晌又重复问:真的没有任何隐瞒我的事情?这次过了很久很久,方谨才垂下视线说:没有。
顾远笑了起来。
那笑意似乎是很轻淡甚至是温情的,但却完全没有到达那冰凉的眼底。
好的,回家吧。
他拍拍方谨的脸,浑然仿佛刚才的对话完全没发生过一般:回去记得睡一觉,我中午过去陪你一起吃饭。
不知为何他那轻描淡写的态度,让方谨内心骤然掠过一阵不安,甚至有点心悸的感觉从深处泛起。
但他精神太衰弱了,而且没有任何仔细思考的机会。
顾远半温柔半胁迫地把他带下草坡,又招来顾家等候在墓园门口的车,亲手把他扶了上去。
方谨坐在宽敞的真皮后座上,顾远站在车外,俯身帮他系上安全带。
那一刻他们身体异常相贴,连气息都缠绕在一起,系完后顾远抬起头,吻了吻方谨冰凉的唇,问:中午你想吃什么?……方谨眼神深处藏着警惕,但并未表露出来,甚至还笑了一下:不用管我,我什么都行。
香港徐记的鱼蛋面很有名,上次你去吃的时候,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要不中午给你带一碗吧。
方谨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顾远又吻了他一下,风度翩翩起身退到了路边。
保镖过来关上车门,随即司机发动了汽车。
方谨按下车窗探出头,只见顾远的身影向后掠去,抬起手向他挥了挥——那一瞬间方谨心脏突然被毫无来由的冲动攫住了。
顾远!汽车顺着马路向前,顾远的身影飞速变小。
方谨勉强咽下想要说什么的欲望,只觉得苦涩从心底弥漫而出,顺着舌根一点点充斥了口腔。
他紧紧抓住车窗,用力到每一根手指乃至于掌心都隐隐发痛。
半晌他终于慢慢坐回了车里,几乎是虚脱般无力的,倒在了后座的靠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