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衾和靳炎这两人的性格千差万别,究其根本来说,蒋衾最关键是谨慎二字,任何事情都谋定而后动,除非达到九成九的把握,否则绝不轻易出手。
一旦他发现自己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事情有败露、甚至威胁自身的先机,就立刻放弃所有决然抽身,半点犹疑都不带。
这其实不是懦弱,而是心智成熟、善于忍耐的表现,不是所有人都有壮士断腕的勇气的。
在这一点上靳炎截然不同,他善于冒险,胆子极大,好奇心强,按照古话来说就是命带太极。
哪怕事情已经非常危急了,他都能咬牙坚定的走下去,最终从九死无生的境地里发现生机。
比方说派人跟踪这种事,要是蒋衾打发靳炎去跟踪黎小檬,看他放学后是乖乖回家还是去网吧打游戏,但是不巧被黎小檬发现大闹了一场(你们不尊重我的人格!侵犯我隐私权!我要上诉法院剥夺你们的监护权呜哇哇哇哇哇!),那蒋衾一定立刻把靳炎招回来,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搞这套跟踪的把戏了。
然而换作靳炎,他就不会停止。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被发现,是因为那两个小混混素质太低,昆洋办事不力。
当然方源的个人能力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不是重点。
于是他把昆洋找来暴揍了一顿,亲自去拜访了道上的中间人,请了据说从顶尖雇佣兵行业里退役下来的跟踪专家,从第二天起继续开始跟踪蒋衾。
他非要搞清楚蒋衾知道多少,以及是谁告诉他的。
靳炎有种野兽般敏锐而可怕的直觉,这个秘密必然是蒋衾要求离婚的关键——甚至蒋衾不仅仅知道左志杰这一件事,他一定知道些其他的,致命的,超出他道德底线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否则他要求离婚的态度不会这么坚决。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次高薪请来的人果然挖出了点真东西。
——左志杰从美国回来了。
靳炎一听顿时全身发凉,而跟踪专家的下一句话立刻把他打入了三九寒冬的冰窟里:这个人是大半年前回来的,而且已经跟蒋先生面对面的接触过了。
蒋衾推开茶室的门,走到他惯常的座位上坐下,点了一壶铁观音,两碟小点心。
没过几分钟只见一个戴着手套、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下,说:蒋衾。
……左先生。
左志杰笑了笑,不以为意的端起茶杯闻了闻香:这段时间都没联系,最近怎么样?靳炎的生意还好吧?托福。
他那种人,估计想不发达都难。
怎么样,上次我跟你说靳炎参与了当年蒋家的事情,结果你还不相信,现在问出什么结果来没有?蒋衾脸色有些不好看,半晌说:还没问。
是没找到机会问,还是根本不想问?左志杰又笑了笑,理解的说:我懂的,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再问出个结果也没有意思了。
再说问又能问出什么呢,同样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感觉也是不同的,端看你怎么理解了。
他喝了口茶,感觉很有趣一般看着蒋衾。
蒋衾双手交叠的放在桌沿上,修剪干净呈椭圆形的指甲泛出微微的光,因为从小练琴的关系手指特别长,指端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面无表情看了自己的手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才说:我不用去问,这些事情,想通了也就差不多知道前因后果了……倒是左先生你,大老远把我约出来,应该不是只为说这几句话的吧。
左志杰也不否认,耸耸肩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你要回美国?嗯,左家已经败了。
托靳家几个兄弟姐妹的福,他们现在真正能称得上一家独大了。
你大概想不到靳炎现在手下管着多少人吧,左家事败之后,他的势力已经涨到前两年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地步,像时星娱乐这样的公司,十几年前你帮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说不定现在已经完全不在他眼里了。
左志杰顿了顿,说:你也别以为我这么说是挑拨感情,靳炎这段时间总不去公司,动不动就把时星娱乐的业务推给手下人去做,这些你肯定也能看见。
搁在几年前他敢这样吗?几年前这家公司就是他生存的老本,呵,现在他有的可多多了,靳家一大半见不得人的生意全都在他手底下。
蒋衾微微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我必须得走了,我们家已经不再是靳炎那种人的对手了。
你信不信凭靳炎的手段,说不定哪天高速公路边就能找到我的尸体,甚至连死因都查不出来?左志杰自嘲一笑,说:我真不是挑拨你们感情,蒋衾,我是出于真心才这么说,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把茶一饮而尽,刚要起身离开,就只见蒋衾从钱夹里抽出张支票,用指尖压在桌面上轻轻推给他。
左志杰脸色微变:你这是……我有的也有限,蒋衾说,帮不了你更多了。
他站起身往外走,左志杰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问:你这是干什么,想弥补我吗?蒋衾——不知道,蒋衾说,我没想那么多。
他大步走出茶馆,一直到消失在玻璃门外,都没有回一下头。
左志杰颓然坐了回去。
这个时节已经非常温暖了,空气里带着初夏湿润的草木气息,阳光从窗外照进茶馆铮亮发油的实木地面上,恍惚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着的,细小的尘埃。
有那么几秒他甚至忘记了这是在哪里,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仿佛生命里极大的恨意和执念,都随着那个人的转身而瞬间消失不见。
他用力捂住脸,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见的悠长的叹息。
左志杰一动不动的坐了很长时间,直到茶水凉透才起身去上洗手间,准备离开茶馆。
茶馆生意不算很好,这时候洗手间里空荡荡的,他满怀心事的低头洗手,只听身后门被推开,有个人走了进来。
他也没注意,刚转过身就只觉得肩膀被人一拍:左先生?左志杰下意识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那人一把按倒在流理台上,随即铁钳一样的手就堵住了他嘴巴,整个人被紧紧制住。
一系列动作连半秒都不用,迅猛强硬得根本不容反抗!唔唔唔……左志杰根本无法挣扎,只听那人低声喝道:不想死就别出声!茶馆外边全是靳炎的人,你想让他们现在就冲进来是吧?左志杰瞬间傻了。
看你这样子,也难怪左家要败。
那人松开手,冷淡的命令:识相点就老老实实合作,不然最多三天,靳炎就能让你变成高速公路边上的无名尸首。
现在闭上嘴巴,去换衣服,跟我来。
左志杰颤抖的问:你……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可警告你……那个男人虽然穿着便装,全身上下却有股精悍而不容拒绝的气势,闻言无声冷笑起来:省省吧。
你这点手段,也就只够对付我那妇人之仁的漂亮表弟罢了。
左志杰还想说什么,那男人却直接扔给他一个装了茶馆员工制服的包,然后走到排气窗前一撑窗台跳了上去,对左志杰做了个快跟上的手势。
靳炎戴着耳机,把枪口伸到隔音玻璃板后的圆孔里,将快慢机调到1上,对准标靶砰的打出一发子弹。
手下人把平板电脑上传输进来的各项参数拿给他看,看他点了点头,才又拿去给枪支专家。
靳炎把快慢机调到两点连发上,这次打了一个九点五,一个九环。
手下人刚把电脑拿过来,突然有个人急匆匆推开试枪室的大门,走到靳炎身边打开一个笔记本,上边写着一行字:转告靳先生,左志杰跑了。
靳炎脸色不变,手指一卡放到连发上,这次砰砰砰一口气打光了所有子弹,也不看靶,直接把耳机摘下来一摔,大步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一个字,直到他脚步声出了大门,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左志杰怎么跑的?靳炎用沾了酒精的棉花擦拭手指,看上去非常全神贯注,问这话的时候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然而他话音之沉,让见惯了各种险恶场面的心腹听了都忍不住要打哆嗦。
我们在茶馆门外等着,然后蒋先生很快就出来了,那个左志杰没有要跟上的意思。
蒋先生一个人去开了车出来,我们都不敢拦他,也不敢现身,都躲在大街上远远避开。
过一会等他走远了,我们再围到茶馆门口的时候,座位上已经没人了……去茶馆里搜了没?搜了,没人看他出来,帐是蒋先生付的。
靳炎用浸透硝酸溶液的棉签在手上沾了沾,拿去给化验人员检查是否还有火药残留物。
等待的几分钟时间里他没有说话,直到对方冲他点头表示无妨了,才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臂。
你们蒋哥,靳炎漫不经心的道,最近几年越发心软,又轻信,总把我当贼来防,好像我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人一样。
心腹知道他这么说是怀疑左志杰逃跑跟蒋衾有关,但是口气听着,又不像不满的样子。
他于是想了想,自动忽略了轻信两个字,只说:蒋先生确实心软,上次过年兄弟们出去吃饭的时候,席上有个猴脑和烧活鱼,他听到动静就十分不忍,最后还出钱把那猴子和鱼都买了放了。
靳炎笑起来,说:嗯,其实我也巴不得他离那些事情远一些。
他这个笑容虽然短暂,看着却是真的。
心腹跟了他很多年,知道当着蒋衾的面他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继续去找左志杰,但是别跟蒋衾碰上了。
他不是要回美国吗,再敢折腾的话咱们就送他一程。
是,我明白。
蒋衾最近又在往哪跑?哦,蒋先生生活很有规律,除了上班下班就是出去散步,上周末还打了场网球。
唯一有什么的,就是那天从茶馆出来后往S市寄了个包裹。
包裹?是,都是些补品人参之类的,收件人……收件人是他父母。
靳炎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了还不忘记他那对把面子看得比儿子还重的父母,明知道要伤心,还是一年一年的寄。
等着吧,等碰了壁就知道谁对他真的好了。
心腹知道这话也就靳炎说说,别人是说不得的,闻言只赔笑不答言。
两人从试枪实验室出来上了车,几个随从都被打发去前边那辆SUV了,到周围没人的时候才突然听靳炎问:蒋衾最近吃了什么?这话问得心腹一愣,这……酒店里有早餐吧,中午大概是跟同事一起。
晚上呢?抱歉老板,这个还真没注意,蒋先生经常叫外卖……靳炎有点不满,问:那他气色怎么样,最近刮风的时候有咳嗽吗?这种细节的东西一般跟踪的哪能注意到,心腹又不敢说不知道,只含糊的回答:没有,蒋先生精神很好。
他还跟那个方源出去喝酒不?没看到蒋先生喝酒,不过昨天还跟那个叫方源的警察出去买了点东西。
也没什么特殊的,几个垫子一个柜子,又帮忙开车送去了那个警察家。
靳炎琢磨了一会儿,皱眉问:那方源真是民警?心腹肯定的道:有过硬的关系帮我们查了很多遍,确实是从S市调来的民警,而且千真万确是蒋先生一个姨妈的儿子,不会错的。
靳炎直觉哪里不对,但是又琢磨不出来,只得点点头。
突然他又想起来什么,随口吩咐:哪天把蒋衾的照片给我拍几张回来,这两个星期不见,老子还怪想的。
心腹哈哈一笑,想这有什么难的,于是立刻说了声是。
方源确实要搬家了。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住在派出所单身宿舍里,然而方家和蒋家一样底子不薄,很快就拿钱在市里繁华地段租了三室一厅的房子,蒋衾还帮忙搬了不少家具过去。
方源为了感谢他,就想请他出去喝酒,结果蒋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什么也不愿意喝了。
蒋衾对于家居布置很有一手——靳炎只知道破坏,黎檬就是个小猪,一对攻受带着正值青春期的儿子,如果没人知道收拾家的话,那一家人都要睡在猪窝里了。
他帮方源买了墙纸和壁画,又帮他挑选跟整体布置配套的沙发和茶几,帮他买花熏了房子,最终连床上用品都一手包办了。
整了不到一星期房子就弄得有模有样,方源招了几个同事回家开暖房派对,在厨房里烤了两排肥嫩的羊肉,空啤酒罐子满房间都是。
蒋衾跟他那些同事遇见过几次,彼此都很熟悉了,互相说话谈笑也没什么隔阂。
他把衬衣袖子卷到手肘上,拿着啤酒罐靠在客厅吧台后,一边注意烤箱一边笑着看他们满房间参观,非常容忍的任由他们评头论足。
方源却不客气的把人从卧室里轰出来,都赶到客厅去打牌唱K,又跑来厨房拿香槟喝。
蒋衾给他一串烤好的牛柳:来尝尝咸淡。
唔,相当不错嘛!这上边加了什么?裹了点蜂蜜。
蒋衾喝了口啤酒,熟练的用铁钳夹出烤盘,把肉全部翻到长方形雪白的磁盘里,又拈了两根香菜放到盘角上。
方源看他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禁微微有些发愣。
好了,拿去给他们吧。
蒋衾抬起头,诧异道:我脸上沾什么东西了?方源一个激灵:没有。
我就在想……这味道闻起来真香,你平时经常做吧。
蒋衾笑起来:我有个发育期永远吃不饱肚子的儿子,你觉得呢?方源也笑了,端起盘子出去送给客厅的同事,很快又回到厨房,端着啤酒靠在门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蒋衾切水果。
你不去打牌?蒋衾头也不抬的问。
老打也没意思。
我在想你要不把黎檬也接过来一起吃?你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吧。
……靳炎在照顾他。
可他到底是你儿子啊。
蒋衾把橙子上细细的脉络轻轻撕开,半晌才低声道:不是。
方源愣了:不是?靳炎是他亲生父亲。
方源瞬间想起黎檬那双跟蒋衾一模一样的眼睛,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吧,他跟你长得简直……靳炎怎么可能是他父亲?靳炎能生出那种小孩?我们做过亲子鉴定。
蒋衾淡淡的道,长相可能是后天影响的关系吧,其实黎檬性格里有些地方,完全就是靳炎的翻版。
他转身去洗水果刀,方源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非常荒谬:你跟靳炎那家伙在一起十几年,家庭前途都不要了,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你图个什么啊?他对你又不好,整天跟娱乐圈里那帮三教九流的人混……别说了,蒋衾猝然打断他:我脑子很乱……得自己想清楚。
方源看他的眼神简直难以言描,半晌才勉强笑了一声:怪不得姨父姨母以前说你就适合搞学术,这种性格要是放到外边,简直……简直能被人活吃了!你对人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怪不得你能跟靳炎过这么多年,他一直把你控制在手心上啊!蒋衾把刀子往水池里一放,哐当一声:我告诉你别说了!他回头的时候方源才发现他脸色很难看,带着几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抿得极紧而用力,几乎不带半点血色。
厨房里一时静寂得可怕,喧闹声从客厅传来,仿佛尴尬而鲜明的背景。
……我去静一静。
蒋衾匆匆擦了把手,绕过方源走出厨房。
擦肩而过的时候方源冲动的回了下头,似乎想去抓他的手,然而终究没有动。
实际上他伸手也来不及了,蒋衾径直穿过走廊,砰的一声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