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平到达浅水湾的时候,柯以昇放了条小船把他接上了游轮。
甲板上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楚汐面无表情的坐在一端,身后站着那天的迎宾小姐阿沁,连旗袍都没有换下,正拿枪指着他的头;柯以昇坐在另一边,脸色愠怒。
郑平一个人走上前去,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高声问:你想干什么?柯以昇拍着桌子:你知道我想干什么!郑平,你不是这里的人,你干什么跑来我们这片地方兴风作浪?郑平平静地说:我只是过来找我老婆而已,关你什么事。
他向楚汐走了两步,阿沁立刻一手搭在楚汐肩膀上,示威性的把枪向前顶了顶:别过来!不然我开枪了!郑平充耳不闻的向前走,一边走一边问楚汐:你还好吗?楚汐定定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眼底不知道有什么情绪,过了半晌吐出一个字:好。
郑平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阿沁的脸色急变,这时候她已经来不及去看柯以昇是什么脸色,她调转枪口抬手就是一枪,没敢打要害,子弹近距离的就这么穿过了郑平的手,砰的一声巨响。
楚汐脸色一变,就在这个时候阿沁的枪口不在他身上,郑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换手一把拉开他退去了几步。
仓促间楚汐甚至看见了郑平手掌上鲜血淋漓中的火药晕,如此近的距离,子弹简直就是横穿手掌心而过的。
他步伐踉跄了两步,一句话没经过头脑就冲出了口:你没事吧?郑平迅速的把他拉到自己身后,退到船舷边上:没事!……疼吗?郑平没来得及回答,柯以昇霍然起身:郑平,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这里是我的地盘,楚汐是我培养扶持上来的晚辈,你动不动就跑过来算什么?人各有各的路,你有你自己的地方,井水不犯河水这个道理你不懂?郑平沉默了一下,说:我和楚汐的事不用你插手。
香港延伸到东南亚的市场原本就是上边人放给你们的自由贸易区,国家的手笔大,不会跟你们抢这块地方。
我不想把彼此都逼到绝路上去,你放手我就带着楚汐走,你不放手,我只能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他没等柯以昇回答,又继续道:——我个人所有的势力并没有你的集中力那么强,但是我能调动的范围却比你广泛得多了。
军火这一块不比其他行业,这一块上,政府始终是老大,国家始终是幕后BOSS。
柯以昇,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你都不懂这个道理?海风呼啸而过,挟着海水咸腥的味道,潮湿的灌进人的鼻腔。
柯以昇远远的站着没有动,不知道在考虑着什么。
郑平回过头低声对楚汐说:马上我一举手放空枪,我潜伏下来的人就会在水底放炸弹。
你到时候要立刻跟着我跳海,没问题吧?楚汐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有片刻的异样,刹那间有种不知所措的意味。
郑平按了按他的手背:怎么了?没……没什么。
郑平微微的笑了笑:等这件事完了,你愿意留在香港也好,愿意回北京也好,只要给我机会,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不要把我关在门外……楚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的点了点头,说:只要你愿意来,我都不会……都不会把你关在门外……他的声音散落在海风中,淡淡的,带着莫名的有些悲伤的意味,但是一下子就过去了。
奇怪,他心想,我竟然觉得这么痛。
这么痛。
好像有什么事情已经开始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却无力去控制它,只能看着它一点一点的渐行渐远,再也不能回头。
柯以昇总算开了口,他站在圆桌边上,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不能接受!你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凭什么对我们持续了上百年的行业规矩指手画脚?柯家和郑平已有的矛盾根深蒂固,两方面所代表的势力范围也互相冲突。
郑平所拥有的都是国家力量,上层的力量,姑息了香港这边地区上百年,但是一旦发动就会很恐怖,很暴烈。
柯家已经在这里占山为王上百年了,被招安或被国有化的情况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这两种势力终将会发生剧烈的碰撞,而楚汐,成了一根重要的导火索。
柯以昇其实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能接受郑平提出的条件。
郑平在这里嘴上说的好好的,但是转头带走楚汐之后呢?他不会放过柯家这个土皇帝,就算他放过了他所代表的国家后台也不会允许。
今天不动手明天不动手,总有一天会动手。
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这场变革势必要进行。
楚汐的存在把矛盾尖锐化了,一场看不见血肉的战争,变成了真刀实弹进行的肉搏战。
郑平摇了摇头:……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你要把我逼到那份上去,我只能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他朝天举起手里的枪,刹那间竟然松了口气。
很快就会结束的,他这么告诉自己;解决掉柯家,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慢慢的和楚汐相处。
总有一天他会让楚汐爱上自己,他们还有漫长的时间,不是么?柯以昇带的几个手下见郑平举起枪,都纷纷率先瞄准了他。
就在这刹那间柯以昇突而哈哈一笑,大声说:郑平,你以为你暗算了我,就能带走人家楚少?郑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而只觉得后心一凉。
这一下子他整个人就恍惚了,血流的轻微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他缓缓的垂下手,再也无力扣动扳机。
郑平只够力气回头看向楚汐——楚汐淡淡的看着他,手上一抽,从他后心抽出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
郑平刹那间很不可置信,他紧紧盯着楚汐,好像眼前这一切仅仅是一场噩梦,只要大叫一声就能醒来。
然而这个时候他大叫不出来了,他张开嘴只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楚汐,你……楚汐无言以对。
他以为他会有很多愤怒,他以为那些不堪的过往的点点滴滴都会在鲜血中洗刷干净,他以为一刀下去的刹那间他会恩仇快意前嫌尽释,然而真到了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候,他才赫然发觉,这个男人的鲜血如此炙热。
带着心脏的气息。
带着一颗毫无杂质的、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心脏的气息。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才恍然看见了事情最初最根本的面目,但是他已经站在迷雾之中,再也找不回原点的那个方向。
郑平苦笑着。
这个时候他还来得及鸣枪示警,他潜伏下来的人马会立刻冲出来对这艘游轮进行破坏性的毁灭;但是他没有。
他缓缓的放下了枪,接着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
他靠在了船舷上。
楚汐伸手按在他胸前。
不要这样,别触碰那里。
郑平心里一遍一遍的说,亲爱的,别触碰那个靠近心脏的地方。
……我疼。
很疼很疼。
楚汐阖上眼,有刹那间郑平恍惚见到他流了泪,但是他不敢肯定那是不是真的。
就在那短短一瞬间失重的感觉袭来,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他知道自己被推下了游轮。
意识消失前一瞬间他都在尽力去看清楚楚汐是否流了泪,但是他只能看见自己和楚汐的距离越来越远,什么都模糊不清了。
那个人在风中头发飞扬起来的弧度,每一寸眉眼每一寸相思都刻在骨头里,牢牢的记着,好像是人世间最后的一幅画面。
不会的吧,郑平想。
这个人他应该是不流泪的吧。
冰凉的海水涌进口鼻,寒冷刺骨。
那是他最后的感觉。
他坠入了海,迅速消失在了茫茫海面上。
楚汐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海面很长时间,柯以昇走到他身后去轻轻的问:你确保能杀掉他么?楚汐没有答言。
柯以昇探头一看,楚汐竟然在哭。
不是明显的那种哭。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仿佛一座上好的石雕那样沉默而精致;然而他的泪水慢慢的留下来,渐渐的就浸透了整张脸。
柯以昇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半晌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你别这个样子……他本意是想安慰一下楚汐,但是话没说完,楚汐打断了他:——能杀掉。
他顿了顿,说:我叫人在这里放了鲨鱼。
柯以昇猛地抬眼看向他,心里忍不住的一阵阵发寒。
楚汐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恢复如常,起身说:我们回去吧。
他走了两步,和阿沁擦身而过的时候只听这女子掩唇笑道:楚少是风大迷了眼么?要不要纸巾擦擦?楚汐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突而伸出手来。
阿沁只觉得脸前厉风一划而过,快得让她都来不及闪避;再看清楚的时候楚汐已经手起刀落,她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赫然已经见了血。
女人到底是看重脸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完全对脸不在意,阿沁一看之下又惊又急,尾音都带上了尖利:——楚少!你这是干什么!楚汐冷笑一声不答言,大步向船舱走去。
阿沁失态的上前两步拦住他,狠声质问:你这是干什么!凭什么划花我的脸!楚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非常的可怕,阿沁这么一个老资格的杀手都不禁退去了半步。
有刹那间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楚汐急欲迁怒什么,他迫切的想伤害什么东西,而现在他把目标对准了自己。
但是楚汐终究没有这么做。
他和阿沁擦肩而过,平淡的丢下一句:……谁给你对他开枪的权力的?阿沁刹那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感觉到楚汐走过时带起的轻微的风,在海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血气,以及深深浅浅的难以言喻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