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唇齿间浸淫了一番,湿润而诱惑。
……朱夫人,比如说……你?朱芮和朱大佬同时失态的站了起来,尤其是朱芮,尖声问:你凭什么怀疑我!夫人,夫人,杨九打了个优雅的手势,坐下来,少安毋躁。
他现在已经站在了主座之前,几乎和萧重涧脸挨着脸。
他说的每一个字,婉转凉薄的、轻柔锋利的,几乎都直直的刺在了萧重涧脸上,带着唇齿间温热而微微沙哑的性感气息。
萧重涧知道自己应该躲开的。
然而他做不到。
他就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僵硬的站在了原地。
萧家每年都会购进各种各样的匕首和战刀,然而杀害了罗荣慎的这一把,却不是普通的匕首。
虽然它看上去和萧家无数流传出去的匕首一模一样,然而实际上有一个最大的不同。
杨九的音量很平常,然而他却甚至要凑到萧重涧的耳边去了,——萧老大,你有胆量把那把匕首拿上来给大家看看吗?萧重涧闭了一下眼睛,吐出三个字:拿上来。
手下犹疑着捧上一个捧盘,上边放着一把乌黑黯淡的战俘刀。
这种刀的特点是完全不反光,在战场上用于秘密杀掉战俘而不引起注意,是一种残忍而冷血的冷兵器。
杨九顺手拿起那把战俘刀,笑吟吟的在手里把玩了一圈,接着拎着刀柄,四下里晃了晃:看清楚了?底下人纷纷点头。
这把刀是当年我陪同萧老大去日本请铸刀专家打造的。
当时等在铸刀师的门外,萧老大说了一句话。
杨九顿了一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脸上的笑容很冷很淡,却仍然风流无比。
——他说:我萧重涧执手相伴一生一世的爱人,一定要能和我并肩打下这片江山。
这把匕首便是我送给他的礼物,希望他珍藏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杨九温柔的望向朱芮:朱夫人,作为萧老大‘执手相伴一生一世的爱人’,您……对此作何解释呢?朱芮仓皇的去看萧重涧的脸色,萧重涧闭着眼睛,似乎一点也不想看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又去看自己的父亲,朱大佬已经完全被打懵了,根本不知道作何反应。
朱芮的声音颤抖: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胡说,纯粹是胡说……你怎么证明这把刀就是我家先生打的那一把!杨九哈哈一笑:很好证明。
有一次萧老大遭遇暗杀,情急之中我错拿了这这把刀扔出去,正好堵住了杀手的枪管。
结果刀刃上被轰出了细小的缺口。
他拎起那把刀晃了晃,——朱夫人,您自己来摸摸?朱芮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了。
杨九放下那把刀,虽然好保持着他一贯的夸张的、刻意透出假来的优雅,但是眼神却明明白白的写着厌恶,就好像这把刀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你……你胡说……朱芮虚弱的为自己辩白着,我根本没有理由杀罗荣慎,我没有理由,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过人!……你有理由。
杨九冷淡的道,萧重涧和你订了婚,但是却没有因为你而收心。
这两年间萧重涧和罗荣慎一直有种种暧昧关系,虽然道上没有人当真,但是你却因嫉生恨,忍不住要杀罗荣慎。
朱芮脑子一片混乱:我没有!我没有要杀他!我从来不去管我先生这些事,他有没有情人我都从来不管,甚至连你!……甚至当初杀你,也不是我要他杀的!萧重涧突而厉声道:够了!闭嘴!但是已经晚了。
四下里一片哗然,无数好奇的、疑惑的、怀疑的眼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都定格在了杨九和萧重涧之间。
……哈、哈、哈……杨九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撑在自己额角,一声声笑了起来。
朱夫人……你真是……你真是个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来气,——我杨九是什么人?我玩过的漂亮男孩女孩还少了?萧重涧这个档次的……他指着萧重涧,笑得手指尖都在发抖,——他这个档次的,我玩过没一百也有八十……你去问问道上,谁不知道我杨九换床伴比换衣服还勤?要说爱情,这么一个一个的爱过来,我累不累啊?哈哈哈……他笑了许久,寂静的灵前只听见他的笑声声声刺骨,被萧瑟的寒风一卷,破碎不成语调。
如果有人能看见萧重涧的眼神,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
够了……萧重涧的手死死的按在桌子边角上,……别说了……朱夫人啊,杨九好不容易止住笑,一边抚胸顺气一边说,吃醋呢是可以的,这次你吃醋吃错了对象啊。
你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下手杀人,更不应该杀了罗家大少罗荣慎!朱芮猛地要扑过来:你胡说!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没有,你胡说!……她就要扑到杨九身上的时候,萧重涧一步侧身,生生的把她挡了下来。
朱芮梨花带雨的抬起头:怎么,连你也相信是我杀了罗荣慎?萧重涧面沉如水:你没那个手段。
朱芮嚎哭起来,浑然不顾千金小姐的派头:那这把刀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你的定情信物?还是说这一切根本就是胡扯的,亲笔信和那把刀都是栽赃,杀人凶手根本就是他!是他!是杨九恨我们,他在栽赃报复我们!……刀的事情,萧重涧的声音飘飘散散的,几乎破碎在了呼啸的风声中,是真的……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却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的人声轰然炸开,连朱大佬都坐不住了:重涧,那把刀真的和你有关?还是说是这个杨九在栽赃给你们?如果朱大佬的眼神可以凝成实质,那一定是淬了毒药的刀子,早就把杨九戳成千刀万剐的肉酱了。
不过萧重涧站在杨九面前,挡住了身后主座上的所有人,朱大佬只能看见萧重涧裹在纯黑色西装里的背影。
萧重涧还没有开口承认,杨九突而笑了起来:这话可不对了,什么叫我栽赃给贤——贤夫妇?老爷子你这话咱们可要好好商量商量,难道你想说是我杀了罗荣慎,再用这封信和这把刀栽赃给你女儿女婿不成!朱大佬气得双手颤抖血压升高,边上人急忙倒水递药,老爷子哆嗦了半天才平静下来,一拍桌子厉声道:杨九,不能你说这把刀是萧重涧的我们大家就得相信它是萧重涧的,你说那封信是萧重涧写给你的我们大家就得相信那真的出自他的手笔!你手里有这么多巧合的证据,罗荣慎死了,罗骏年纪小,掌管罗家权力的人变成了你,你才是罗荣慎死后的最大得益者,你也有杀人的嫌疑!这句话其实有些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嫌疑,因为那把来路不明的刀已经由萧重涧亲口承认了和自己有关,现在萧家已经不再是清白的了。
如果萧家在这场争夺遗产的战斗中失利,那最大的得益者就是罗骏和他现在的保护人杨九,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实。
杨九慢慢的退去了半步,现在他的视线可以越过萧重涧的肩头,直接落到朱芮和朱大佬的身上。
他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就仿佛是一种深切的、刻骨的悲哀,自然而然的流露在了他那从来不正经的、时刻都在夸张表演着各种感情的脸上。
因为太真实了,反而让人有一种难以相信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想杀掉罗荣慎,但是,绝对不可能包括我……杨九伸手慢慢的捂住自己的心脏,接着面对着灵堂的方向,缓缓的单膝跪倒在地,——因为我是如此爱他——我杨九这一辈子,唯独只深深爱过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罗荣慎……萧重涧猛地向前冲了半步,如果不是前边有桌子挡着,可能他会当场冲过去把杨九活活掐死也说不定。
他的手指猛地用力,在硬实的红木桌子边缘喀嚓一声留下长长一条裂缝,——杨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底下人嗡嗡议论的声音简直要把人淹没。
一开始很多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杨九说爱谁?这个一切以美色为先的、只要是美人不管男女都要玩儿一把的、风流到让人牙痒痒的杨九,竟然说他爱一个人!还爱到甘愿为了给那个人报仇而单身独骑闯灵堂的地步!爱到不惜当面和萧家朱家翻脸的地步!这是谁啊!这可是不知道欠了多少笔情债、不知道让多少春闺儿女恨得牙痒痒的杨九!杨九对萧重涧失态的诘问听而不闻,他跪在那里,面对着罗荣慎灵前的方向,泪流满面。
七天了,罗荣慎,你死了七天了。
七天以来萧重涧派了多少人来杀你唯一的弟弟,你知道吗?你知道为了保护他,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吗?我守在最潮湿最阴暗的草丛中看着他,生怕只要我一眨眼,他就被萧重涧杀人灭口追随你而去了!七天了,萧重涧杀了你还怕不保险,为了你生前辛辛苦苦攒下的家财,他连你唯一的弟弟、你唯一的血亲都不放过!杨九猛地起身转向底下各大家族的众人,指着萧重涧,一字一句仿佛泣血:——七天来有多少次我们险些丧命在萧重涧的手下!如果不是因为他杀了罗荣慎,他会这样紧紧逼迫着要罗骏的命吗?!事到如今他还在狡辩他不是杀害罗荣慎的凶手,你们信吗?!底下的人一时议论纷纷,言辞间由最开始的怀疑渐渐都趋向了相信,更有甚者,有些看不过去的前辈已经在不满萧家这次逼人太甚了。
罗骏听着这戏剧性翻转的一切,毕竟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富家少年,几天来气血萧索、坎坷委屈终于在这一番声情并茂的悲情激发下完全爆发了。
他抑制不住的捂着脸嚎啕大哭,几乎哭得肝肠寸断,难以停息。
杨九紧紧的搂着他,低声安慰:哭出来就好了……别怕,有我在,……有我在……罗骏在泪眼中抬头看着他,杨九的眼神平淡,平淡之中,隐隐透出极度的冷静和镇定。
罗骏心里突而掠过一丝疑云。
眼前这个男人,他的泪水他的哀伤,都太好太真、太恰到好处了。
他在对萧重涧说他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的时候,那语调、那声气,简直和那天在小客栈的浴室里对自己说的,一模一样。
就好像按照一个完美的剧本排练了无数遍,终于在舞台上上演了一场最精湛最没有瑕疵的演出。
因为太没有瑕疵了,反而让人觉得真实得不像真的了。
罗骏毕竟还小,并且他还处在心情激荡的情绪中,很快就把这一点怀疑忘到了脑后。
杨九低头对他低声问:马上就结束了,要睡一会儿吗?罗骏摇摇头。
杨九问:你害怕?罗骏又摇摇头,看着这个男人关心的眼神,情不自禁的道:不怕,有你在。
杨九笑起来:是,有我在。
他转过头去直视着萧重涧——这是他从现身在这个葬礼上以来,第一次直视萧重涧的眼睛。
他的声音平静得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过往都没有发生过,今天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萧老大,事到如今人死不能复生,我和罗骏也没想过要你对罗荣慎的死付出代价。
但是罗家这份产业,不论如何是不能交给你这个杀人凶手的了。
萧重涧紧紧的盯着他,几乎要用眼神把眼前这个男人生吞活吃了,但是与之相对的是他的语调,温柔得几乎让人难以相信是这个平日里寡言肃厉的萧老大说出来的,——哦?杨九,我们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些别的话题,和遗产没有什么关系的话题,比如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话题要讨论。
萧重涧置若未闻,杨九,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还没有上位的时候,你也是这么问我的,说你会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你会一直在那里……杨九哈哈的笑了起来:我对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一句话而已,就这你也信?萧重涧紧紧的盯着他,急促的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
杨九还是那样该死的笑着——眉眼含情,唇角风流,轻柔得就好像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随时随地都在勾引着任何一个他勾得上手的人…………这样好看…………这样让人……锥心剜骨……这个时候杨九做了一个动作,他低下头,温柔的拉着罗骏,直直的指着萧重涧对罗骏低语:——看见这个男人了吧?他叫萧重涧,他杀了你唯一的哥哥、我杨九唯一深爱过的罗荣慎。
你记着罗骏,这辈子我一定帮你把这笔血债讨回来,哪怕我杨九粉身碎骨,也一定为罗荣慎报仇!一字一句仿佛最尖利的刀,生生的扎进心脏。
萧重涧突而捂住嘴俯下身,猛地咳出一口鲜红的血。
周围的人惊慌失措的围过来,却被萧重涧态度坚决的推开了。
他踉跄着扶着椅背站起身,盯着杨九的脸,断断续续的厉声笑道:——好,杨九,你狠,你狠……杨九对他微笑,和他对每一个分手的情人的微笑一模一样,温柔、凉薄、带着微微的歉意,就好像他确实是很舍不得却又不得不跟你分手一样。
——好,不就是杀了一个罗荣慎吗!萧重涧厉声道:——我认了!他不顾周围众人惊愕的眼神,直起身喘息着,声音里甚至有点凄厉的意味,这笔血债,认在我萧重涧账上了!——走!他率先掉头而去,底下人虽然满腹疑虑,但是也不得不跟着赶紧撤出了罗家。
在大火中被焚烧得差不多的大门在寒风中吱呀作响,不知道哪里飞来的乌鸦落在老树梢上,一声声凄厉,仿佛在呼唤着那远逝的灵魂。
罗骏突而感到身边重重的一沉,他偏过头,只见是杨九俯在他肩膀上,没有声音的笑着,泪流满面。
那种笑容和眼泪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组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罗骏觉得其实这样的他反而更加真实。
就好像连血带肉的把伤口翻开展现在你眼前,连那狰狞丑陋的血迹碎肉,都无比真实,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