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前杨九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来一顿简单的晚餐和几张钞票。
面对罗骏疑惑的目光他耸了耸肩,笑得无比太平:劫富济贫,哈哈,劫富济贫。
晚餐的分量着实有限,大部分都进了罗骏正在生长发育的胃——更多的时候杨九在抽烟,他好像无时不刻的需要尼古丁的抚慰。
这个男人抽烟的时候要命的性感,沉郁的、稳重的、低调而华丽的,恰到好处的伤痛的痕迹,更添上一点沧桑的骄傲。
杨九一般抽烟一边看报纸,手指关节弯曲起来优雅的在报纸上轻轻敲击:已经有报道出来了,罗家遭遇歹人,大宅被洗劫一空。
你哥哥生前的不动产即将由道上的几家大鳄平分,其中萧家是最大的获利者。
他们把你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当作空气了啊。
罗骏看了一眼报纸,森然道:我母亲没有名分,他们也就拿这一点来做文章罢了。
我们必须保下这些产业。
杨九合上报纸,徐徐吐出一口烟来,——如果你想复兴家族,赤手空拳是不可能的。
你打算怎么办?从萧重涧嘴里虎口夺食?但是除了我哥哥以外,没有人承认我的身份……还有我呢,杨九突然妩媚的飘了个媚眼,我是遗孀啊。
罗骏抽搐了一下,默然闭嘴。
武侠小说是这么写的:深秋,夜雨,一间破败的小客栈;因为避雨而来的神秘的客人,剑鞘中深藏不露的埋伏,一声信号下猛然发难,刀剑的碰撞在夜色中划破空气……天明了,一切归于沉寂。
尸首已经深深埋进地底,离别的侠客背着不起眼的剑,晃晃悠悠浪迹天涯。
武侠小说经典必备场景:破旧的小客栈。
无良师父杨九和他十八岁的小徒弟罗骏,目前就身处这么一间小客栈里。
杨九晚上下楼抽烟,刚站在楼梯口,一眼望见楼下柜台前几个黑衣男掏出几张照片问肥胖的老板娘:见过这照片上的男孩吗?罗骏是被杨九捏着鼻子叫醒的,恶劣师父的指力大得出奇,几乎要把小徒弟的鼻子整个捏掉:快起来!萧家的人追来了!罗骏毕竟年轻贪睡,迷糊间被杨九提溜着直接按在冷水龙头下劈头盖脸一顿狂冲,然后湿漉漉的捞起来:清醒了没?罗骏一把抓住他,咳出几口水:谁追来了?你说谁追来了?想要你的命的人。
杨九冷酷的说完,把罗骏猛地往身后一塞,紧接着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稀疏的路灯的光被完全挡在了窗帘外,房间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罗骏被挡在了杨九身后,只听见走廊上传来咚咚咚的纷乱的脚步声。
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查过去!一个都不能放过!人声、交谈声、匆匆忙忙起床家具碰撞声……较杂在一起,紧接着房门口传来咚咚拍门声:起来!查房的!罗骏感到杨九动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边的保镖还没来得及把话问出口,就被一股奇大的力道扯进了室内。
他直觉到了危险,然而没等他叫嚷出口,一只冰凉的手抵在了他的颈间。
喀嚓一声脆响。
房门在他软倒下去的尸体后重新关上了。
杨九把被绞断了颈骨的尸体踢到一边,整个人俯在门上。
他全身的气势是如此紧绷,以至于罗骏刹那间产生了一种锐利的错觉。
外边传来模糊的交谈声:阿六呢?刚才还见在这。
不会又尿遁了吧?几声粗鲁的拍门声音再次响起:起来开门!开门!查房的!杨九伸手去打开门。
门口那个保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进了房里,接着一把枪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杨九一只手抵着保镖一只手扯过罗骏在自己身后,厉声道:都放下武器!不然我废了他!门口走廊上有房客、有保镖,场面在呆滞了几秒钟之后陆续有人爆发出尖叫,随即重重的摔上门。
保镖中有人想上前去抓住他们立功,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动作,杨九就砰的一声干净利落打断了手里人质的一条胳膊。
啊的一声惨叫,震得空气都抖了几下。
罗骏打了个寒蝉,杨九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的喝令他:挺起来!拿好枪!罗骏握着那把军用手枪的掌心里慢慢的渗出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不会开枪,然而他不能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看出来这一点。
萧家的保镖都是严格训练过的,这样的白道家族,其个人私有的武装力量在黑道上也是赫赫有名的。
虽然同伴被制,其他人也没有一点慌乱,而是慢慢的放下了武器,紧紧的盯着杨九卡着人质的那把枪。
只要露出一点空隙,他们今天就死定了。
杨九冷淡的说:全部靠墙,让我们出去。
保镖们纷纷靠墙,杨九抵着人质,带着罗骏慢慢撤出了小旅馆的大门。
门外是一片潇潇夜雨,冰凉的空气让人全身一个寒战,头脑顿时清醒很多。
不远处是大坝,河水发出哗哗流动的声音。
往另一个方向望去,越野车的车灯在夜雨中映出一大片水丝。
车灯前隐约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个女人被围在中间,只往杨九他们撤出的方向上看了一眼,立刻轻声道:……九少……她的声音好像很轻,但是又穿过了重重雨幕,准确的落进了杨九的耳朵里。
杨九猛地望向她,罗骏只见他脸色一震:朱芮。
她是谁?罗骏不抱什么希望的问,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恐怖的预感。
果然杨九没有让他失望:咳咳,萧重涧的未婚妻。
罗骏绝望了:就是那个被你玩儿了又被你抛弃了的萧重涧的未婚妻?杨九咳了一声:啊……传说中是这样。
罗骏抓狂了:杨九你到底欠了多少风流债?!女人的话……好几个?……十几个?……也可能是几十个?……哈哈,哈哈,哈哈……杨九抓着脑后的头发,笑得十分尴尬,女人嘛,灯一关被子一盖,其实都是一样的,哈哈哈……长大后的罗骏很少招惹女人,尤其是有钱有势的女人——这一点他是足足的从他师父身上得到了教训,这个风流不羁的恶劣师父,用自己的血的教训提示了后人:女人都是母老虎,惹不得啊惹不得。
被称作母老虎的朱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看了杨九一会儿,突而厉声道:杀了他!手下人低声请示:那人质……朱芮喝道:一起杀!手下人面面相觑,有胆大的便小心提醒:太太,那人也是咱们萧家的……朱芮冷然道:萧家的狗罢了。
边上有萧家的下属,不由得心里都凉了一下。
萧家的直属警卫队都是杨九在的时候一手训练出来的,杨九在的时候把他们当人看,而杨九被赶走之后,这个朱家大小姐进门来,把他们下人就当工具来使。
如果不是萧重涧看重她,这些底下人是不会接受她这么个姓朱的当家主母的。
杨九拉着那个人质慢慢退到了大坝边缘。
这时候先前一直按兵不动的枪手突而从越野车的方向逼近,性急的向他们开了枪,子弹在杨九脚边的草地上飞溅起一大丛泥土。
罗骏脸色一变:他们不在乎人质了?杨九苦笑:说不定是真的不在乎了。
罗骏,你会游泳吗?会!你想要跳河?杨九看着他,一贯的厚脸皮上竟然难得的显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情绪:……我……我不会……罗骏张大嘴,一大坨噼里啪啦问候杨九家祖宗十八代的话都堵在嗓子里,就在他要开始从杨九的姥姥下手的时候,杨九猛地把人质一脚踹上前,紧接着拉着他退后几步,倒头就从大坝上滚了下去。
朱芮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滚下大坝,妆容精致的脸上气得青白交错:还不快去追!枪手呼呼啦啦的跑到河边一阵扫射,然而罗骏已经拉着杨九一头栽进了河里。
湍急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两人的身影,那几声零星的枪弹声响已经来得太迟了。
朱芮狠狠的拍了车头盖一巴掌,手下看她心情不豫,都远远的避了开去。
只一个保镖队长接了手机走过来,低声道:太太,是萧先生的电话。
朱芮调整心情接过来,竭力使自己的口吻显得正常:喂,先生?萧重涧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隔着电波轻微的震动,平稳一如往昔:怎么样了?保护罗家那小子的是杨九!听见杨九这两个字,萧重涧的声音顿了顿。
……那现在怎么样了?朱芮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他们跳河了,没追得上。
哦,没事。
杨九他……萧重涧说,……他是不会游泳的……他在说出杨九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有着轻微的停顿。
那一顿之间,仿佛带尽了无数的缠绵的意味,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仿佛情意过尽,一切都焚烧至骨;那刻毒的火苗舔舐着骨髓,让人在癫狂之后,便重归于覆灭。
只留下万古的孤独……和岑寂。
因为河道上涌而格外湍急的河水淹没了一切意识,杨九在水底没坚持上两分钟,就直接昏过去了。
罗骏水性甚好,夹着这该死的老男人游了差不多一公里远,才一头冒上岸,把杨九往河岸边的泥地里一摔。
杨九已经几乎没气儿了,整个人仰躺在那里,出的气比进的气还要多,整张脸上白得都透出了青,那青里泛着一层灰。
唯独唇边还残存着那么一点苍红,好像无边的夜雨中唯一一点妩媚的颜色了。
罗骏推了他两下,杨九双眼紧闭,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个男人一直是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站在他身边,虽然油腔滑调、花心风流,虽然始终不正不经让人牙痒,但是……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罗骏凑近了,借着河边反射的微弱的光去看他的脸。
杨九很削瘦,是一种精悍的、有力道的削瘦。
他皮肤很白,总是凉津津的,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虽然罗骏心里腹诽他是老男人,然而实际上杨九还十分的年轻。
他大概也就二十多的年纪,而且并不老相,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神采跳脱、风流飞扬的感觉。
他眼睛狭长带吊,当他斜着眼睛看着你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情 欲和勾引一般的错觉。
但是他的唇很薄,优美而诱惑的线条,让人一看就觉得……凉薄入骨,无情无义。
罗骏慢慢的俯下身,接着触到了那没有一点温度的嘴唇。
明明是比冰块还要凉的温度,却莫名的让炙热滚烫。
我只是想给他做人工呼吸,罗骏想。
我只是想救活这个老男人而已。
何况他救过我这么多次,我救他这么一次……也……不为过吧。
杨九醒来的时候是在河岸边上,罗骏升起了一丛火,正烤着他们湿透的衣服。
杨九呻吟了一声——溺水过后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拆散了重新装回去,脑子里疼得就像是被人用拉锯咯吱咯吱的锯,在肉体的极度疲惫下他真的十分需要……杨九的目光落在罗骏身上。
罗骏敏锐的感觉到了那目光里的不怀好意。
你干什么?杨九蹭蹭蹭爬过去,讨好的扬起头:烟。
没有。
杨九霍然起身大步往远处走。
罗骏大惊:你去干嘛?打劫。
罗骏三步并作两部冲上前去把某个无耻的老男人揪回来按倒:你给我安分一点不然小心我丢你进河里喂鱼啊啊啊——杨九郁悴的赤 裸着上身坐在火堆边,削瘦的背脊上被狠狠裹紧了绷带——那凶狠的力度终于让正值热血年华的小徒弟把怒气发泄完毕。
杨九哼了两声,控诉:你太紧了……那猥琐的语气,让原本就心里有鬼的小罗同学脸红了一下下。
杨九哀怨的望着跳跃的火苗:我应该正躺在温暖的火炉边,和美貌的小男孩调情,品尝醉人的美酒享受人生,而不是带着一个人型定时炸弹战战兢兢的奔波在逃亡的路上……等我掌权之后天天让老师您‘和美貌的小男孩调情,品尝醉人的美酒享受人生’。
罗骏严厉的警告,——至于现在,把您那猥琐下流的意淫收起来不要影响我们逃亡的行程!杨九默然半晌,叹气:罗荣慎比你知情识趣得多了。
提起罗荣慎,罗骏黯然了一下。
杨九接着道:……如果是罗荣慎,现在一定会自觉自愿风情万种宽衣解带……罗骏面红耳赤的随手抓起鞋子就要劈头盖脸打过去,就在凶器堪堪出手的时候,他突而注意到火光那一边杨九的脸色——杨九默然的注视着比河流还要深的夜色,眼神深处强烈的痛苦和嘴边轻浮调侃的话显然不符。
他提起罗荣慎的时候,就会变得很疼痛。
然而那种疼痛让他给人的感觉更真实,让人感觉到杨九这个男人还是活生生的,还是能呼吸会痛苦的,还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他在强迫自己提起罗荣慎,罗骏想。
虽然每一次提起这三个字都会让他痛楚不堪,但是他仍然在强迫着自己提起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罗骏想。
到底是……为什么呢?你真的很爱……我哥哥?杨九深深的吸了口气:我为此而恨不得把萧重涧剥皮抽骨、碎尸万段……你说我爱不爱他?罗骏克制不住语调的颤抖:萧重涧为什么要杀了他?杨九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罗骏扑了上去:告诉我!猝不及防间杨九被扑倒在地,砂石硬硬的咯着他的背,一点点细微的痛楚,逐渐的在心里放大,甚至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地步。
杨九慢慢的道:罗荣慎和萧重涧有情人关系……罗骏愣了一下。
这个事情他也曾经风闻过,不过上流社会间彼此玩弄,谁把短暂的肉体纠缠当一回事儿?萧重涧的未婚妻朱芮是朱家大小姐,也是朱家唯一的继承人。
当年萧重涧上台,首先第一步就是取得了朱家的支持。
这个女人醋劲很大,加之萧重涧原本就打着要吞并罗家的念头,所以这个女人七挑八挑的,挑得萧重涧对罗荣慎起了杀心……罗骏看着这个男人在火光中苍白的脸,突然间感到一点尴尬:那你……不用在意我。
杨九淡淡的道,谁爱我和我爱谁,这两件事一码归一码。
他说这话的神态很安定,在安定中,又透出一股深深的倦怠。
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路护持着罗骏走到这一步,原本是以那逝去的爱情为理由,谁知在凄美的外表下,他用生命所维护的爱情竟然如此的脆弱和不堪。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是一个被无情背叛之后,还仍然坚守在原地的卫道者。
杨九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其实现在人人都说是萧重涧杀了罗荣慎,然而实际上凶手是萧重涧还是朱芮,这还很难说。
即使是朱芮杀了罗荣慎,萧重涧也断然不会向她追究什么责任。
他现在主要想做的,就是杀了你,然后吞并罗家的产业。
罗骏艰难的问:那我们下面……怎么办?你哥哥头七那天,道上位高权重的元老级人物会聚集在罗家灵堂前。
如果到时你不在,他们就会把你家的产业充公。
所谓的‘充公’,其实就是被几个大家族瓜分,其中萧家显然是最大的得益者。
杨九叼着一根草,罗骏知道他是在缓解烟瘾。
我要做的就是抢在头七那天,把你安全的送回罗家大门里去,并且让你顺利的继承罗荣慎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