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大陆。
B市一个不起眼的居民小区的某栋筒子楼里,萧重涧猛地扑到窗户前,几乎心胆俱裂。
然后他看见那个从四楼上直直坠下去的人,在半空中返身收腹屈膝倒地,顺势一滚,拔腿就跑。
萧重涧这时候的声音真正称得上是连喉咙肌肉都要撕裂了:——给我追!小巷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影迅速的闪出来,向周围一望,然后一猫腰,近乎无声的一跃上墙。
随后巷子里就传来了大批人马杀到的喝斥和奔跑声,起码二十多个枪手和保镖一涌而出,混杂着各种口音的叫嚷:这里!我们看到他跑到这里!警犬,叫警犬!小心点,江哥说伤了一根汗毛萧老大都是要拼命的!狗叫声、子弹上膛的声音和各种各样金属的碰撞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附近都是贫寒人家,有的颤颤巍巍的探头出来看,结果一看到枪,立刻缩回去牢牢的把大门堵上了。
杨九压抑着自己的呼吸,近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其实他的身体已经很不行了,从四楼上跳下来,落地一个打滚起身就跑,当场就骨伤复发差点把他活活疼昏过去。
几十个人带着狗在后边追着,有几次他都恨不得停下来跪地求饶,这他妈一跑就是几公里的实在太折磨人了!罗骏带来的人大概不太够,第一时间从那栋破旧的居民楼里追出来的,是萧重涧。
前头的人已经追着杨九跑了几公里进了小巷子了,十分钟后一辆车停在巷子口,两头派人一堵,萧重涧从车里下来,一步步走进了巷子里。
杨九,他盯着前方,缓缓的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他的声音绝对离自己不远。
杨九俯在墙头上,尽量压抑着急促的喘息。
这段巷子前后两边都被堵上了,现在巷子里有我手下的二十个人,五只警犬,十几把枪。
罗骏被堵在外边,他进不来,你出不去,指望他救你那是不可能的事。
何况落到他手里去你只会更惨,你可亲手杀了人家唯一的血亲呢,别忘了。
萧重涧大概在巷子里来回的踱步,他的声音渐渐的由远及近,不知道是不是杨九的错觉,萧重涧在经过自己身下的围墙边时稍微的顿了一下,然后又一步步的走远了。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无数人虎视眈眈的寻找着其实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你,只要你呼吸的声音稍微重一点,只要你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散出一丁点儿味道,警犬就会立刻跳上来把你狠狠的撕咬拉下,摔倒在地面;然后你就……就得面对一个对你执着到可怕的强迫症患者。
围墙很粗糙,硌得皮肤刺痛难忍。
全身的老骨头都在咯吱咯吱的发出抗议,他的腿骨在旧年的逃亡中被摔伤,至今留着长长的裂缝没有愈合,一到阴雨天气就疼得让人心烦意乱。
尽管如此他还是得强迫自己用腿勾住围墙的顶端,以防自己难以支撑的时候掉到下边哪个保镖——也许就是萧重涧本人——的头顶上。
杨九,我不想开狼眼手电然后一群人上去把你揪出来,再五花大绑的架回去关起来。
萧重涧走到巷子底,转一圈,又缓缓的走回来,——我真的很想你,这两年我一直在做这样一个梦:我梦见有一天你自己跳出来,然后乖乖的跟我回去,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的养伤,好好的呆在我身边,永远都不离开……杨九,我不想再看到你从楼上、船上、各种匪夷所思的地点上凌空一跃然后再也不见了,每一次我都以为你会永远消失,你再这样下去可能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掐死你,我说真的。
……不用强调,我相信。
杨九悲凉的默默的在心里道。
萧重涧站定,注视着眼前黑暗的巷子,我数到三,你自己出来,咱们回家去,好不好?杨九眯起眼,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巷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们时刻警惕着任何一个可以藏住人的角落,如果他稍微一动,立刻就会发出细微但是足够致命的动静来。
萧重涧顿了顿,说:一。
杨九抓着墙壁上岩石的手指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二。
轻微的警犬的骚动传来,随即被保镖压制住,但是呜呜的低沉的危险声音还是渐渐的向这边聚拢了。
三。
萧重涧站在原地,有刹那间他好像的确是满怀希望的,但是紧接着周围一片沉寂,除了风吹动树梢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之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一秒,两秒,三秒。
狗吠声猛地暴起来,几只警犬争先恐后的聚拢起来往墙上跳。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连带着外围堵在巷子口的警犬都骚动起来,一时狗叫声此起彼伏,甚至连人都拉不住。
萧重涧面沉若水,厉声道:开灯!嘭的一声几道警车大灯轰然亮起,整个巷子照得就像白昼一样。
在灯光聚集的最中间,杨九慢慢的从围墙上坐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对底下的众人挥了挥手,说:哈……哈喽……面对着传说中曾经一人连挑G4整队的、无比强大无比彪悍的妖孽级人物,底下所有警卫的神情都刹那间如临大敌。
萧重涧的脸色难看得紧,杨九不敢去看他什么表情。
……杨九,跳下来,萧重涧站在枪下向他伸出手,是一个满把接住后就能抱在怀里的姿势,下来,别怕,我接着你。
杨九战战兢兢的打哆嗦:不不不不不了,我我我我我怕高……萧重涧的脸色更阴霾了,但是语调却出乎意料的柔和,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下来,别怕,那么高的楼你都敢往下跳,何况是区区一堵围墙?杨九说:我我我我我脚崴了……没事,萧重涧耐心的重复着,一点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有我在,你永远都什么也不要怕。
杨九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刚刚才从四楼飞跃而下的火星人,在跳下这个区区三米高的围墙时,还忍不住确认了一下:你真的会接住我?我一定会接住你。
杨九终于眼一闭牙一咬往前一冲,半空中一头栽下,萧重涧只当怀一接,突然间冷风一道掠过耳际,他刚刚发觉不好的时候,杨九已经当胸把他撞倒在地紧紧按住,一支圆珠笔的笔尖正对着他的喉咙。
灯光下圆珠笔尖寒光闪烁,再前进一分就可以整个捅进萧重涧的脖子里。
都放下枪!退后!杨九厉声喝道,狗牵走!让路让路!保镖们手足无措的对视着,最前边几个人犹疑着放下了枪,慢慢的后退。
杨九一手勒着萧重涧一手抓着圆珠笔,保镖每后退一步他就前进一步,渐渐的整队人马都退到了巷子口,形成了一个包围但是又不敢轻举妄动的阵势。
萧重涧被杨九勒着一步一步的后退,他的姿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很温顺的,杨九退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杨九停下喘息的时候他就站在原地,盯着自己脖子下的圆珠笔,轻声问:你觉得不舒服?杨九咳了两声:还行,托福。
你瘦了好多……劳苦的人民大众没钱买肉吃嘛。
杨九又咳了几下。
他的手脚都在渐渐的发软,肌肉甚至感到刹那间的麻痹。
低血糖一样的眩晕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圆珠笔都险险的握不住。
萧重涧温柔的偏过头去,低声问:晚饭吃了什么?还是没吃?杨九勉强笑了一下,还没呢这不是。
那你想吃什么?杨九刹那间心生不对。
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但是都没有这么严重,不会一下子汹汹而来势不可挡。
以往都是歇一下就好了,今天这次却越来越眩晕越来越难受,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萧重涧没有动,杨九几乎是俯在他背上,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小,以至于虚弱无力、难以支撑。
萧重涧伸手去反抓住他撑在自己肩上的手,紧紧的握在掌心,咱们回去休息一下就吃饭,好不好?杨九耳朵里嗡嗡的,血流的碰撞冲击着耳膜,他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萧重涧的嘴唇开合动作。
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冷汗顺着鬓发一直流到脸颊,从尖细的下巴上滴下来,迅速的没入了衣领。
萧重涧反手支撑住他,就在那一刹那间杨九合上眼睛,颓然瘫软下来。
萧重涧一把把他接在怀里。
原本已经如临大敌的手下纷纷松出了那一口气,江陵疾步上前,还没来得及问下边怎么安排,萧重涧就一手把杨九打横抗在肩上,大步往车里走去。
老板您这是……解药。
哦,对,药。
江陵找人要来药片,溶在水里端上车,萧重涧接过来,扳开杨九的嘴巴往里灌。
那老板,咱们现在回家?萧重涧点点头,把杨九往怀里又搂了搂。
杨九还在昏迷中,好像很难看见他这样毫无防备的神态,无力的仰着头,双眼紧闭,温顺而虚弱。
他的脸色很苍白,线条优美的脖颈下连出一段锁骨来,伶仃得让人心悸。
萧重涧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绕了一个圈,十年前的这个时候他满怀愤怒的和朱芮订婚,杨九从他身边逃出来;他在绝望和煎熬中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然后今天终于能再一次的和杨九一起坐车回家。
就好像当年的人生走错了一步,从此就一步错步步错,擦肩而过愈行愈远;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从错误的道路上走出来,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当年那个原点上,不惜一切代价才抓回了当年从这里和自己分道扬镳的人。
萧重涧坐在车后座上,让杨九躺在他膝上,一手托着他的肩膀,把他的上半身搂在自己怀里。
这个老流氓消瘦得惊人,抱着的时候连骨头都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