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骏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半晌才慢慢的道:杨九我知道你喜欢乱说……但是这种事不要拿来开玩笑。
杨九轻飘飘的说:我没有开玩笑。
罗骏霍然起身就要往外走。
杨九厉声道:回来!这声音太过严厉,罗骏猛地一顿,杨九接着说:坐下!罗骏慢慢的坐在车座上,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卫星屏幕。
杨九深深的吸了口气,转身去找了根烟,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稍微有些不稳的打开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了烟。
其实几年前罗荣慎死的时候不仅仅你还小,我自己也还年轻,很多事凭着一时的灵感和冲动去做,当时觉得很完美,事后过了几年才慢慢的后怕起来。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开始咳血,Ivy给我检查了一下,他告诉我,如果治疗得不好的话,可能我这辈子就不剩几年好活了。
在医院里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事,人总是有大限的,那一天你总是要接受审判的,与其向虚无缥缈的神灵忏悔,不如我就跟你告解好了。
杨九深深的抽了口烟,他抽烟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一口下去吐出来的烟雾都没有多少。
在见到你之前,我在萧家工作了三年。
我最初来到香港的时候萧重涧还没名没姓,好像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天赋来。
我决定帮他的唯一原因是我觉得他长得好看,萧家其他人都让我恶心够了,就他还顺眼点,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当然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没有意义,简单点说,就是之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们同居了。
我喜欢这个男人,非常喜欢,可能我再也不会像喜欢萧重涧那样喜欢其他什么人了——包括现在的你。
当时我还很年轻,我相信这个男人是爱我的。
实际上他确实也很投入,他为我做了很多事,有些甚至是疯狂而迷恋的……我想就算是要他的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罗骏整个人都像是失重了,连自己手脚的知觉都感受不到,只能呆呆的看着屏幕上的杨九,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我这个人吧,杨九自嘲的笑了笑,实际上是挺那什么的……我喜欢玩儿,喜欢跟不同的人交往,喜欢不断的尝试新东西,而且一直到现在我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我心里是很喜欢萧重涧的,甚至可以说我都有点爱他了,当然你要是认为我很爱很爱他那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这个东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所以后来突然有一天我被萧重涧追杀的时候,我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这人为什么会抛弃我?就为了一个女人?你不要以为萧重涧要结婚这一点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其实他要娶朱芮这件事是我从中撮合的。
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联姻永远都是两个家族合作的最稳固的方式。
这种古老的做法可以追溯到古代两个国家之间的和亲上……扯远了。
总之就是当我听说萧重涧竟然要因为一个我介绍给他的女人而杀掉我的时候,当时的感觉……感觉太震撼了。
然后我就开始逃亡,直到见到罗荣慎。
罗骏喃喃的道:……是我哥哥救了你……杨九点点头:是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低潮的时期,如果他不救我,可能我会在萧家的杀手赶来之前就死在高烧和肺炎上。
后来我在你家藏着养伤的时候患了抑郁症,那段时间我天天都想着要自杀……萧重涧是那种人,他爱你的时候你往往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但是当他以这种冷酷的姿态放弃你的时候,你就会感到痛彻心肺。
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Ivy,他是给我做治疗的心理医师。
罗骏整个人都在颤抖,从手指,到四肢,到全身。
他心跳是这么快以至于说话都带着战栗的喘息,……你没有杀了罗荣慎,你没有理由……我有的,杨九笑了一下,其实是有的。
Ivy告诉我一句话,他说人在低潮的时候,如果周围的人都在低潮,那他也不会感到沮丧和挫折的情绪。
但是如果人经历了不幸然而周围的人却明显优于自己,那他就会在低落中感受到不平衡。
这种心态上的不平衡比任何一种负面情绪都更能打击人。
我在你家养伤养了一年多,与世无争平淡度日,我甚至已经渐渐的原谅了萧重涧当初的所作所为。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一个传言,说是萧重涧和罗荣慎过从甚密。
我当时以为,萧重涧要杀我,是因为他不想让旧情人成为联姻道路上的障碍。
如果他结婚以后再也不在外边乱搞什么,那我心理也是平衡的——毕竟要取得联姻后的利益么,当然要放弃一些东西。
但是罗荣慎呢?他为了罗荣慎甚至可以无视朱家的威胁么?这一点让我当时的情绪非常不好,于是我在某天晚上的时候,从进入罗家大门后第一次走了出去。
我一路暗中跟着罗荣慎,在萧家大门口看到了他们。
后来萧重涧告诉我他当时和罗荣慎没什么特殊的关系,这个我很感动,但是我不相信,因为当时我看到的是他们在大门口拥抱在一起。
实话告诉你罗骏,当时我很愤怒,很痛苦,就像一个被抛弃的怨妇。
从那一刻开始起我意识到其实我是有点爱着萧重涧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想站到萧重涧面前去亲口质问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了朱芮而放弃我,却可以毫无顾忌的沾惹其他人?难道被抛弃的那一个仅仅是我而已?……不要说了……罗骏紧紧的握着拳,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的肉里去,……不要说了,杨九……杨九又抽了口烟,然后咳了两声。
让我说完,罗骏。
你今天听我说完这些话,以后你就再也不会听见我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想打Ivy的电话,但是没有接通。
如你所见我是个抑郁症患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依赖着药物和尼古丁,当我感觉烦躁和压抑的时候,我可能会自伤或伤人。
那天晚上我拦住了罗荣慎的车,他在路边看见我,觉得很意外,但是仍然停了下来……杨九俯下身去,把脸深深的埋在掌心里。
大概过了几秒钟或更久,他抬起头望向屏幕另一端的罗骏。
然后我杀了他。
如果你仔细验过尸,就会发现他在被匕首刺穿心脏之前就已经被掐死了。
他挣扎过,手指甲在我脖子上留下了抓伤。
那天晚上罗家的情况太混乱了,甚至连你都没有问过我那道抓伤的由来。
杨九伸手去摸摸侧颈,还笑了一下,大概就是在这里。
罗骏动不了。
他全身都好像被麻痹了,从小腿上的血管蜿蜒到全身,一阵阵的僵硬,那那把刀……杨九说:那把刀是我的。
如果当时验指纹的话,上边的指纹就是我的。
他又点着了一根烟,——我至今都记得罗荣慎死前对我说,我既然杀了他,这辈子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如果你不强大的话,罗家就会没落;如果罗家没落的话,就没有人会庇护我,我很可能会再一次落到被追杀、被围堵的居无定所的生活中去。
罗骏,实话告诉你,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罗荣慎这人真他妈的聪明,不仅聪明还很可爱,要是没有萧重涧的话也许我也会爱上他也说不定。
所以那天晚上我回到了罗家,萧重涧已经对罗家的产业窥视已久,他不会放过罗荣慎被杀这个最好的时机的,我只有保护好了你,才不会再一次落到萧重涧手里去。
……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骗我……罗骏紧紧的咬着自己的舌头,籍以痛苦才不至于当场就跳起来,把周围这一切毁灭殆尽。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杨九不会骗自己的,他一定是在开玩笑,罗荣慎是萧重涧杀的,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但是他越这么告诉自己,就越发觉这话的苍白、拙劣和无力。
就像一张横在他们之间薄薄的纸,纸背后就是狰狞的真相。
只要轻轻一戳,这张纸就会很轻易的被戳破了,根本什么都隐瞒不了,连自己欺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我回到了罗家,带着你逃过萧重涧的追捕……实际上当时不仅仅是你在伤心,我也是感到很痛苦的。
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是谁,不是萧重涧,不是朱芮,也不是罗荣慎,是我自己。
我无法忍受自己是因为嫉妒而杀了罗荣慎,这让我感到自己很丑陋,很愚蠢。
为了一个已经抛弃我的男人而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来,这简直是只有弃妇才有的表现……杨九顿了顿,可能是因为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
实际上他的语调还是冷静而平稳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理智和优雅。
杀了罗荣慎这件事很简单,但是那个因为嫉妒而疯狂的我,让我自己感到不可接受。
我必须找出另一个真相来掩盖事实,我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每一个人都痛苦的挣扎着企图逃离,只有我才是不需要被同情的那一个。
我让Ivy给我催眠,杨九顿了顿,——借助于灯光、梦境和药物,他一遍一遍的告诉我,我有多么的爱罗荣慎、多么的恨萧重涧。
这种完全扭曲了的事实给我一种安慰,甚至让我产生一种自己真的在怀念罗荣慎一样的错觉。
我这么让自己相信了,也让你相信了,所有人……他们都相信了。
我宁愿当一个痛失所爱的人,也不愿当一个因为嫉妒和痛苦而被世人所怜悯的怨妇。
那是我的自尊,我曾经支离破碎、难以维系的最后的自尊。
车窗外零星的枪声仍然在继续,随着夜幕的降临,很快就会趋于平息。
所有人都看到了事情的表面,两个家族之间血的仇恨,错综复杂的爱和欺骗,仿佛那个始终风流而桀骜的男人是唯一置身事外的那一个,他站在高处,没有人看得见他的流着血的伤口的疼痛,他们只看见他微笑着,带着一点点怜悯的眼神俯视众生。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罗骏的声音难以想象的沙哑,带着喉咙撕裂一样的疼痛,杨九,为什么你非要让我知道?!怎么说呢……杨九悠悠的望向巨大的玻璃窗外,我一直觉得你不会知道,我也一直都不想让你知道……毕竟和你生活在一起还是很快乐的……但是今年年初诊断书下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几年好活了……有些事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那个时候我特别清醒,清醒到Ivy的催眠都完全无法产生效果……从那个时候开始起,我知道有一天你会知道所有的事情。
你会恨我,如果我活着,你会恨不得杀了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把我剥皮抽骨、痛打鞭尸。
那样的话我受不了,你是我生命最后最喜欢的人,连你都那样对我,我会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的。
我不会知道的!罗骏凄厉的吼叫着,只要你不说!我不会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你会的,杨九安详的说,到底杀了罗荣慎的是谁,这一点就算我能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萧重涧。
我不希望最后告诉你真相的那个人是萧重涧,而不是我。
车窗外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下来了,车厢里一片寂静,好像无声的潮水席卷而来,让人无法挣扎,无法呼吸。
罗骏突然觉得他被困在了这里,从走进这个车厢的那一刻开始起,就注定了要有一道枷锁扛在他身上,生生死死都跟着他,让他一想起来就无比沉重、疼痛难当。
其实你是为了救萧重涧,才把所有的事告诉我的……他紧紧的抓着上衣心脏那个部位,指甲都刮进了肉里,……根本就不是其他原因,你只是不想看到我杀掉萧重涧,才……随便你怎么想吧,可能你是对的。
杨九对他笑了笑,反正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你怎么想也好,我都……不在乎了……罗骏咆哮起来:你要上哪里去?住手!……住手!来人!来人!车窗外的人注意到这边的响动,有的立刻就向这边跑来。
屏幕上杨九把话筒随手扔在桌子上,对他笑着挥了挥手,那个动作甚至称得上是很潇洒、很解脱的。
然后他一只手撑在落地玻璃窗的边上,抬脚一跨,毫不犹豫的从楼顶上一跃而下。
那烟灰色的衬衣在风中一卷就消失不见了,就像那天送他上飞机,在天桥那里,他就这么悠悠闲闲的消失在了人群中。
只是那天罗骏知道自己还可以见到他,只要耐心的等待,就总会有再次得到的时机;然而今天他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就是那一挥手之间就告别了他们之间所有的际遇,从此人海茫茫,他便再也不见了。
罗骏想叫出来什么,想哭,想咆哮,想把杨九抓在怀里,然后一片一片的撕成碎块,再一口一口的合着血肉吃下去。
他扑倒在控制台前,痉挛的手指剧烈的颤抖着,甚至抓不住话筒。
他想叫出杨九的名字,然而他一张嘴就喷出一口血来,星星点点的溅在屏幕上,再缓缓的流淌下来。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颠沛流离的辗转和逃亡。
在简陋的小旅馆的浴室里,杨九咳出来的血溅在破败的瓷砖墙壁上,也是这样缓缓的流下来,就仿佛在流着血混合的泪一般。
原来那个滋味是这样的。
原来那一瞬间的鲜血,是这个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