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坐起身,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但是心里已经打响了十二万分的警钟。
他以前就知道萧重涧有些过于追求完美,他曾经试图过改变,但是因为个人感情的原因,这项工作并没有确切的落到实处。
其实成大事者是不拘小节的,过于追求完美的人容易在细节上栽跟头,从而影响整个大局。
没想到过了几年不见,萧重涧竟然发展到了强迫症的地步。
杨九注意看了他腹部一眼,伤口大概已经被包扎起来了,原本就是皮肉伤,包在衬衣里一时也看不见。
谁知道这人当时宁愿被捅个对穿也不放手呢?这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度量吗?大概看出杨九有些警惕,萧重涧摊开手给他看空无一物的掌心:我什么都没带,别怕。
那天是我不对,我有点激动。
杨九说:我很怕你其实是来杀我的啊,虽然我得了肺病但是命大逃过一劫,但是并不代表脖子被掐断后还能活过来……我保证不伤害你。
杨九不信任的打量着他,这话你以前也说过。
萧重涧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反问:你以前也说过不会离开我,但是后来呢?我无数次的宽容你在外边乱来,但是你领情了吗?你连朱芮要进门这件事都能漫不经心的一笑带过,你倒是说说看咱们谁比较无情无义一点?杨九张望着往外看,门口经常转悠的粉嫩嫩的小护士一个都看不见。
萧重涧拉开床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来:别看了,我有个朋友是这家医院的股东。
杨九萎靡不振的坐在床上,捂着肚子上的刀口哼唧着不答话。
萧重涧看看他,然后耐心的去给他剥水果。
杨九喜欢吃一切除了香蕉以外的黄色的水果,萧重涧剥了黄桃,切了芒果,削了菠萝,递过去一个桔子问:不用我喂吧?杨九无精打采的接过来,看了一眼,长叹: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不会现在出去给你买什么淮南橘子的。
萧重涧,杨九说,你那天说你爱我,就算咱们都可以不当真,但是你也没必要这么快就用行动打自己一耳光吧?萧重涧不怒反笑:我怎么做你都不会当真的,不如我自己当真就够了。
这话如果是几年以前说出来,可能杨九还会相信几分,说不定还会小小的感动一下。
但是如今说出来,就算杨九再有感动的欲望,他也没有那个感动的能力了。
人的心都是肉做的,没有受过伤害的心脏会比较柔软敏感,一旦磨砺多了,就会变得粗糙而结满老茧,轻易不会被什么话所触动。
杨九哼笑一声:爱我爱得恨不得杀了我,这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你还是少爱我一点吧。
话说回来,如果是来探监的话,怎么朱芮没有和你一起来?我跟她一直在分居。
你舍得?萧重涧突然重重的放下了水果刀:你今天纯粹就是为了把我气死的是吧?杨九无辜的看着他。
细长的眉眼一眨一眨的,无尽的委屈无尽的莫名,满脸上都写着受害者三个字,……我又没有欢迎你来看我,是你自己非要来的。
萧重涧转身就冲了出去,病房的门被撞得哐当一声巨响。
他的身影明显爆发出愤怒的火焰,那怒气让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门口有几个小护士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冲了出去,才小心翼翼的探出头,看看病房里刚刚手术完毕的病人有没有被拧断了脖子。
杨九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拼命的捶着床。
他笑得是如此厉害以至于如果不竭力控制自己的话,伤口就会因此而挣裂开来。
小护士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一点也不明白这个男人是遇到了怎样好笑的事,怎么会开心成这个样子。
杨九抬头看见小护士,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问:面膜试过了吗?小护士怯生生的摇头:还没。
快去试试!特有效的我跟你说!小护士于是兴冲冲的又跑回去试面膜。
萧重涧在病房外站着,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在那里也不动也不走,呆呆的看着里边的杨九。
如果这时候有人经过看见他这样,一定会吓一大跳的。
这个男人一贯态度强硬而意志坚决,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收拢大权,该处理的处理该提拔的提拔,从来没有什么动词可以让他动摇自己的决定和毅力。
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像现在这样,茫然而困惑的伫立在原地,想走上去又瑟缩不前。
杨九看着他和善的微笑,问:你不回家去?萧重涧摇摇头。
杨九又问:我听说你经常睡办公室,为什么不回去?萧重涧低下头,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说:我一直在等你……你这样说我觉得很失望啊,杨九说,我以前教过你,决定一旦做出来就不能更改了,有些人你一旦得罪就只能得罪到底了,没有什么今天恨得要死明天又爱得要死的事。
虽然我对于爱情这方面不大擅长但是经营爱情其实和经营事业是一样的道理,你今天宣布一个企业已经倒闭了,明天想让它再开工流水线大批量搞生产,这有可能吗你说?萧重涧听着他说话,然后慢慢的往前走。
杨九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却没有再前进了。
杨九,他低声问,如果我们当作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没有背叛我也没有支持过其他女人进门,我没有想过要杀你,然后我们能不能回到以前?杨九说:能。
萧重涧抬起头来看他。
接着杨九摇摇头,不无遗憾:——但是我做不到当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个命题的前提条件就没法成立。
萧重涧久久的注视着他,许久苦笑一声:杨九,你这辈子是不是就没有爱上过什么人?你最爱的始终是你自己,对不对?病房的窗外已经是临近午后的大街了,风从碧蓝如洗的天际席卷而来,飞过河流、森林和金黄的向日葵的田野,拂动在大街两边盛开的大朵大朵的蝴蝶兰。
很久以前在一个相似的午后,他曾经坐在天台上点着烟看小说。
他看过一个附在书后的短篇故事,题目是与你涉过同一条河。
其实那是假的,杨九想。
没有人能重复两次的踏进同一条河流。
就算每一滴溅起的浪花都无比的相似,那也不代表那就是多年前你淌过的那一条。
世界上的河流有千千万,属于你的那片水早就在你抽身上岸的那一刻,呼啸着奔腾远去了。
有的,杨九没有看萧重涧,他转过头看着窗外,余音近乎于叹息,……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楼梯口有一个小小的拐角,罗骏站在上面仰头看着病房门口。
他的手抓着医院楼梯的扶手,那扶手是铁的,因为长期的触摸而变得易发圆滑和光亮,带着淡淡的铁锈的味道。
那冰凉的气息在这个炙热的午后渐渐的从他的指尖浸入身体,从肌肉的缝隙中一点一点的渗透骨骼,让他在明明应该是最安心的时候,反而感到不寒而栗。
萧重涧在外边很晚的时候才回到家,今天是朱老爷子的寿辰,虽然不指望他能大办,但是面子上的工夫不能少。
他在外边喝了不少酒,进门的时候都带着一股酒气,但是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肃穆,朱芮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着他,皱了皱眉想说什么,但是又胆怯得没有说出来。
萧重涧能回来其实已经给足了面子了,他要是真的不回来,朱芮其实也拿他没有办法。
当初一嫁一娶说起来是门当户对,真要是有什么利益关系也是大家互相利用,谁也没有比谁矮一等。
再说朱家这一代人脉凋零,朱老爷子眼见着一年比一年不行,朱芮自己又当不了家,这几年的势头已经显然落了下风去。
家庭生活是这样的,当然夫妻之间是有感情在里边,但是整个关系还是带有自然生存法则的作用。
谁比较强,谁就有说话权。
这个不论是在社会的大环境还是在家庭的小氛围里,都无时不刻在发挥着影响。
萧重涧看朱芮从楼上下来,淡淡的问:老爷子来了没有?在前厅?朱芮低声说:我爸爸说想跟你谈谈。
萧重涧心里冷笑一声,脸上不可避免的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显出来:谈就谈吧。
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都能理解杨九的想法,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为人处世的习惯,甚至一些微妙的表情和神态,他都能渐渐的品味出来。
以前他听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久了就能慢慢变得相像,他在和杨九一起生活的时候没有学到的东西,现在杨九走了,他反而不由自主的下意识去模仿体会起来了。
突然江陵走过来:老板等等!朱芮原本就始终看江陵不顺眼,当下就皱起眉头来想说什么,但是被萧重涧打断了:什么事?江陵看着手里的录像带盒子:下午罗家派人送来了这个录像带,说是给你的,然后我就收下来了,我马上出门去给我妈买咸水鸭,老板你自己收着吧。
又咸水鸭,老吃不腻啊。
……你检查过没有?江陵立刻一个激灵:没有,我觉得我不应该动它,所以就直接拿给你了。
萧重涧对这人有时候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动都感到麻木了:……为什么?我直觉这对我来说很危险。
江陵神秘而无比认真的说。
这年头没什么人还会看录像带了,萧家的监视系统也早就换成了电子备份。
据说整个港岛只有罗家还在使用古老的录像带监视记录,就是为了更细节的记录这座宅子很久以前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这个是罗荣慎以前的古怪习惯,没想到罗骏当家之后竟然也没有改。
萧重涧找了一个放映机,把录像带放进去,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
大概就过了一两分钟,门口经过的人突然听见里边传来巨大的砸东西的声音,然后就是玻璃等破碎的响动。
江陵的预感再一次成真,他磨磨蹭蹭的想逃出去买咸水鸭,半晌还是责任心战胜了怯弱。
他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一看,萧重涧喘着粗气站在书房当中,那个放映机被砸成了碎片摊在地毯上。
老板你,你没事吧?萧重涧摆摆手:我没事。
这三个字的语调相当奇怪,就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声带都震动不了一样,江陵立刻就产生了一种对于更大的危险的预感。
老板那你现在……萧重涧用手揉按着太阳穴,半晌说:先把老爷子的寿辰完结了。
于是他去参加了朱老爷子的寿辰宴会,闹了一晚上还喝了不少酒。
一晚上都表现得得体严肃,没有一点失礼的地方,就好像之前传出的他和朱家不合的消息都是无稽之谈一样。
这一下一直闹到深夜,老爷子表示身体不支了,要上楼去睡觉,底下的客人留着给女儿女婿招呼。
萧重涧一直看着老爷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才转过头,突然毫无预兆的叫住了朱芮:等等。
朱芮正整理着自己那一堆钻石首饰,闻言抬起头:怎么了?萧重涧注视着她,半晌,慢慢地道:朱芮,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