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心脏

2025-04-03 14:45:24

尹开阳调侃般打量单超,随即一笑,走出了门。

皇帝倚在暗金色靠枕里,烛光幽微, 更显得脸色蜡黄衰败。

单超欲下跪参见, 被他勉强抬手制止了:爱卿不必多礼……雍王近来如何?两天水米没沾牙的雍王自然是十分不好的,单超迟疑片刻, 还是如实说了情况,皇帝点头问:每日送去的食物都验毒了吗?回禀陛下, 验了。

皇帝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露出一丝目光来望向单超,意思是结果如何?……殿下今日的饮食, 是臣亲自置办的。

皇帝收回目光, 长长地叹了口气。

雍王从小聪敏好学,谦虚谨慎,因为身世的原因, 在宫中处处小心,从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若说他收留了贺兰敏之,倒还可以理解,但谋害太子一事朕是不相信的。

皇帝一句话为近来沸反盈天的毒害太子案定了性,单超只静静听着,一声不吭。

只是皇后容不下他,皇后的心大了。

皇帝颤颤巍巍将手伸向榻边的药汤,单超把汤碗端了起来,自己先尝了一口,才递了上去。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周王李显也是个好孩子,可惜性格仁弱,不是他母亲的对手;冀王李旦过了年才满十三,就更指望不上了。

若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国祚社稷应该还是落在雍王身上,你一定要好好保住他的性命。

单超沉声道:臣明白。

你是靠军功挣上来的,身家清白,无牵无挂,因此朕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

皇帝慢慢喝着苦药,只听上阳宫里一片安静,只有银勺碰撞碗底发出轻微的声响。

……陛下,在近乎凝固的沉寂中,单超终于吸了口气,低声问:若陛下真想保住雍王,为何只扬汤止沸,而不干脆釜底抽薪?——这话就冒上杀头的风险了,若传出去给天后听见,十个单超捆绑在一块儿都顶不住滔天大罪。

皇帝的手一顿,阴影中只见他神色微微有所变化,但出乎意料的是片刻后竟没发火,而是平静反问:你真这么认为?……是。

皇帝胡须下缓缓浮现出了无可奈何的笑意。

你有胆量这么问,可见朕没看错你的为人……但釜底抽薪,也需得趁火焰不旺的时候。

若釜底的火焰已熊熊燃烧到了势大难遏的程度,抽薪时极有可能引火上身,又怎么办呢?——因此需先耐心蛰伏、妥善准备,必要时雷霆出击,先断其爪牙……最后四个字让单超面色瞬变!……然后再谋根源。

病榻上的皇帝并没有发觉,终于说完了这番话。

单超竭力压抑住粗重的喘息,脑后似有一根神经绷紧至极限,甚至连太阳穴都隐隐泛出针刺般的疼痛。

断其爪牙,皇帝竟已生出了断武后爪牙的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风云诡谲的洛阳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朕已近风烛残年,太子含冤而死,雍王命在旦夕,满朝文武又多有结党倾轧……若不是此时还有单爱卿的话,朕也不知道该把雍王的性命交到谁手上了。

皇帝勉强抬起手,单超仓促上前半跪,却见皇帝那冰冷绵软的手在自己肩上拍了拍,说:爱卿的肝胆忠心,雍王自然看在眼里,日后必然会有回报。

单超道:……臣尽忠为国,并未想过任何回报……皇帝了然一笑,挣扎着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玉珠,只见颗颗鲜红如血,手串中还吊着只拇指盖大活灵活现的红玉老虎:这是赏赐爱卿的,拿着罢。

单超接在手中,只听皇帝疲倦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若日后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直至东都横遭刀兵之祸,你便可以凭借此物去联络英国公李敬业等人,他手中握着其祖李勣的数万旧部……带兵打仗,朕信你。

皇帝捂住嘴闷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摆手示意单超无事:今日不早了,你先去罢,把尹掌门给朕叫回来。

单超握住玉珠,压制住微微不稳的呼吸,欠身行了个礼,一言不发转身退了下去。

·同一时刻,上阳宫后偏殿,忽然门从里拉开,谢云拂袖跨出了门槛。

此刻荒芜的后院冷冷清清,只有竹柏在地面投下纵横交错的浅影。

谢云顺着回廊向前走去,忽然脚步顿住了。

只见前方一个沉沉的身影背对着他,头也不回,悠然道:阿云。

……谢云没有回答,皱起了眉。

尹开阳并未在意,回头向谢云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你的事办完了?两人在月光下对峙良久,谢云终于一哂,从袍袖下抬起手。

只见那修长的指尖到掌心鲜血淋漓,正紧抓着一物,月光下清晰可辨。

——那竟然是一颗活生生尚带温度的心脏!原来你一直都在,刚才怎么不进去?尹开阳反问:我进去做什么,不是你俩自己的事吗?谢云眯起眼睛盯着他,尹开阳毫不在意道:怎么,我应该进去阻止你?谢云说:如果是我的话,会的。

尹开阳饶有兴味地打量谢云,就像今天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半晌才用指节摩挲着下巴,笑了起来:说起来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

当初贺兰敏之处处刁难于你,你却从没真正要过他的命,三年前他被赐死于韶州,按你的脾气应该是千里出京亲手把他勒死在面前的,但你也没这么做,甚至事后并未派人开棺鞭尸,以至于给他留下了脱身返京的机会……直到今天他确确实实挡在了单超的路上,你才最终下了手。

尹开阳戏谑道:你这又是什么心理呢,阿云?谢云托着那颗渐渐僵冷的心脏,血滴从指缝中缓缓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不知道,他终于开口说,可能是有些人虽然愚蠢,却蠢不至死的缘故吧。

尹开阳却抬手点了点,食指几乎挨到谢云的眉心,微笑道:承认吧,我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你有对弱者的怜悯心,而我没有。

……谢云不置可否,偏头避开了他的指尖:你三更半夜把我堵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尹开阳此人,有时就好做些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事情,当年没有把几岁大的小隐天青掐死而是带回暗门来,便可算作是其中一件。

然而强大到了他这种地步,即使是真脑子有病,也有随心所欲犯病的权利。

谢云一手向后无声无息地按住了太阿,却只听尹开阳忽然慢悠悠来了一句:太子被害当天,圣旨下到玄阳府,向我求证四月初三是谁的生辰……是我的。

谢云嘲道,怎么,想来邀功?尹开阳挑起眉角。

我不会因为你坦诚确有的事情而感激你,谢云冷冷道。

谁知尹开阳收回食指,继而摇了摇:错,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而是另一个人。

一个虽然毫无眼色、不知好歹,却心比纸薄,命比天高的……愣头青。

谢云在权力最为集中的长安城待了大半辈子时间,闻言瞬间明白了尹开阳话中的未尽之意,眉梢眼角顿时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嘲弄:——哦?尹掌门十年如一日把赌注压在陛下一人身上,现在眼看陛下不行了,得赶紧找到一条后路,是么?随便你怎么认为吧。

尹开阳随意道,记得向那愣头青转达我的意思,很快他也会需要暗门的。

尹开阳挥挥手,转身向院外走去。

夜色中他的背影风度翩翩又洒脱至极,谢云紧盯着他,眼睫在末梢密密压起了一道锋利的弧度,忽然朗声道:站住!尹开阳一回头,谢云大步上前,蓦然把那颗血肉模糊的心硬塞进了他手里!尹开阳:……谢云却贴在他耳边,嘴角微微一弯。

那姿态从远处看暧昧无比,但只有尹开阳才能听见他充满了刻薄邪性的声音:这该是你的,拿着。

远处,单超猛地止住脚步,瞳孔骤然缩紧。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月光下两人相对而立,尹开阳略侧过身,但仍然能看出谢云上半身刻意略向前倾,那简直是个能用耳鬓厮磨来形容的距离。

而他们的手紧紧相握,从单超的角度,甚至可以看见掌心亲密相贴在一起。

单超原本就充满了各种混乱念头的大脑犹如被瞬间清空,思维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走上前。

……尹掌门说,出生在四月初三的他只知道两人,另一个便是北衙禁军统领谢云……大胆!一介低贱奴籍,怎敢直呼尹掌门的名字?!……单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身体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发着抖一步步退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了上阳宫后门。

单超胸膛兀自起伏,鼻腔中因为喘息而充满了灼热的气体,这时身后传来传来一声:单将军?——谁?!单超猝然转身,声音近乎严厉。

下一刻只见面前劲风直扑而来,有一样极其尖锐的利器,竟然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神不知鬼不觉冲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