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平时的重莲。
雪芝哭得声音都哑了,他却哄都没有哄一下。
眼神越来越阴霾。
他扬头挑衅地看着我。
两朵银色的莲花在耳垂上闪闪发光。
我的脑袋里却忽然一片蒙胧。
一个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宇凰,说真的,你有什么好拽的?我转过身:小花菜头,凰少爷我现在心情不好。
小花菜头道:你林宇凰敢整人,就偏偏不敢杀人,不是么。
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对你说,你真的好可怜哦。
我挑挑眉,从坐着的石头上跳了下来。
从荷包里拿出一只蝎子:你再说,这玩意就跑你身上去了。
小花菜头咬咬牙,怒道:你这没爹没娘的寄生虫!没爹没娘没人要!仗着嗜血三怪为你撑腰就了不起了?你的蝎子还不是找百催花要的!你这寄生虫凭什么嚣张——啊!蝎子洒到他身上去了。
我拍拍手:小花菜头,这种蝎子没有毒,下次我就不敢保证会不会丢带毒的了。
我再告诉你一次,你没资格说我。
看他在地上痛苦地狂笑,转身走掉了。
他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不整他到死,不符合我的作风。
只是他刚好说中我的要害,心虚了。
鼻子酸酸的。
每当看到别的孩子被两双大手牵着在街上行走时,目光会比看到金子还要羡慕。
嗜血三怪收养了我,却从不关心过我吃了什么,想要什么,会不会觉得冷。
我原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没有金钱,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可我已经满足。
有那么一个人,比这些都要珍贵。
有那么一个人,却不是我的朋友,亲人,或是爱人。
但他是我最骄傲的财富。
他有出类拔萃的外貌和武艺,还有一颗最美最干净的心。
可是他却像他胸膛上的金色凤凰,仿佛随时都会展开翅膀,飞离我远去。
他站在凤凰林的外沿。
桃花明眸弯如月,眉间红痣明如火。
一时看着他,痴了一般。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强烈的震撼已不知出现了多少次。
渐渐靠近的身躯,渐渐清晰的容颜。
我心中一紧,猛然扑到他毫无防备的怀中!他被我撞得微微后退了一步,却露出了柔柔的笑容,恍若一湾泓碧。
抱住他身体的手渐渐收紧,这些年来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骨架却依然瘦削。
可我觉得很安全,很舒心。
头埋入了他的衣襟,模糊地喊道:轩凤哥……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不要怕,我也没有爹娘。
不过没事,我们两个在一起,比别人都要开心快活。
我抬头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又偷听。
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好,下次不偷听了。
我裂开嘴傻笑了一下,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跑掉了。
转过身去偷偷看他一眼。
果然脸红了……怎么,又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了?重莲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一想着林轩凤,又觉得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这辈子最见不得别人背叛我。
他轻轻摸着雪芝的头,一脸温柔的笑,芝儿,爹爹今天心情不好,想杀人泄泄愤,该怎么办呢……细长的手指顺着重雪芝的头一直摸到了她雪白的颈项。
重雪芝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
细细的声音在风中轻轻飘荡:爹爹……月夜中的小生命似乎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重莲的目光越来越冰寒。
红莲如血。
银莲阴冷。
重莲的嘴边挂着温柔的笑,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在雪芝的身上。
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二十四岁杀了女儿,三,四,五。
三,四,五……轻柔的声音,仿佛是在哄孩子入眠。
我脸刹那间变得冰凉。
莲,你,你不会的,你在胡说什么……重莲的眼睛迷离如雾。
抚摸着雪芝的手慢慢压了下去。
我小心朝他靠过去一步,颤声道:莲,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不要杀她……你的武功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不要……不要,你会后悔的……重莲的笑意更浓了: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芝儿,安心地睡吧……雪芝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爹……爹……放了她,你要不喜欢她,让她当我的女儿,我来照顾她……求你……我伸手过去扯重莲的手,纹丝不动。
重莲的表情安然而平和。
雪芝的脸开始胀得通红,白白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拼命地挥动。
爹……爹爹……重莲柔声哄道:芝儿,困了就睡吧,不要撒娇了。
月色如润玉。
初夏晚风徐徐拂过。
我的脑中瞬间变得空白,膝下一沉,跪在了重莲的脚下!莲,放了她,你杀父母是情有可原的,可是芝儿没有错,杀了她,你就真的万劫不复了……眼眶湿润了,红着眼,紧紧咬住牙关:求你,放过她,求求你……语毕,狠狠地在地上磕头。
寂静。
诡秘的寂静。
唯独头碰在地板上的声音一阵阵响起——咚!咚!咚……已经说不出话了。
只知道不断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撞。
我不知自己磕了多少个头,每磕一下似乎都会将头砸碎,整个脑袋就像灌了泥浆。
全身的神经都被紧紧拉扯着。
地上一滩鲜红血液。
磕头的速度越来越慢。
越来越慢……浑身失力,可是依然不敢停下。
害怕一停下来,就会看到那小小的婴孩已经变成了没有灵魂的尸体。
最后再也抬不起头。
头顶在满是鲜血的地板上,猩热温暖。
徒然间,嚎啕大哭的声音划破了这片宁静——呜哇——我的身体微微一震。
狂喜地抬起了头。
但是眼前的东西都变得摇摇欲坠,头像是有千斤重,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重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双手一松,婴孩直坠落下来。
我连忙伸出手去接,大哭着的雪芝重重地砸在了我的怀中。
雪芝的小脸变成了猪肝色,眼中噙满了泪水却没有流下来,只是大大地张着嘴巴,痛苦地皱着脸。
雪白脖子上几道细细的手指印。
隔了许久,她才又哭了出来。
伸出小小的胳膊,紧抱住我的脖子,滚烫的泪水落入了我的衣襟。
我抱着怀里弱小柔软的身体,忽然觉得心疼得厉害。
开始求重莲放过雪芝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这个时候,我居然抱着她大哭起来。
我觉得我对不起雪芝。
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看她受伤,甚至觉得比自己受伤还痛苦。
雪芝在我的怀里微微瑟缩。
肝肠寸断。
重莲的声音在我的上方轻轻响起:你刚才的反应我很喜欢,这孩子就给你了。
反正她的确是你的亲生骨肉。
重莲转身离开。
我愕然地抬起头,脑中只有他后面说的那句话。
一睁开眼睛,头就像是要撕裂了一样。
雪芝已经在地上到处乱爬,小脚丫在地上咯吱咯吱蹭来蹭去,还漏了满裤子的尿。
上天,我这辈子从来没给小孩换过尿布,不要逼我做这种事……我翻了个身子跳起来,找人帮忙去。
刚拉开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重莲。
飘了些细雨,整个奉天城的都被笼罩在蒙胧雾气中。
重莲一身素白衣裳,令人眼前一亮。
他分明没有带什么表情,看去却十分疲倦。
只是眉宇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绪早已退了去,也让人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双重人格,他应该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还好。
我指了指雪芝道:芝儿尿裤子了。
正爬着玩的雪芝抬起了头。
一看到重莲,水灵灵的大眼中立刻噙满了泪水:呜……呜……重莲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蹲下。
她畏畏缩缩地往后躲。
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惶恐却又不敢大声哭泣。
芝儿,不要哭。
细长瘦削的大手轻轻握住了雪白柔软的小手。
重莲弯着深紫色的眸子看着雪芝。
雪芝嘴巴扁了扁,一下扑到了重莲的怀中:爹爹——我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小孩就是单纯,重莲连道歉都还没有她就先认输了。
重莲轻拍着雪芝的背,柔声道:爹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是爹的错。
短暂的震惊后,我猛然抬起头。
莲,你……什么都记得?重莲垂下眼,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一下有太多的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
重莲抱起雪芝,走到了门口:参加英雄大会要去报名,隔两天就要开始了,我们去登记罢……顺便,出去走走。
我失神地点点头,他把雪芝交给了朱砂。
重莲在楼下撑开一把竹伞。
红楼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走了一段路,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水天一色,皆碧蓝澄澈。
沈水流城郭。
初夏风入鼓鼙。
河水广阔无边,水面烟波浩淼。
街道上的行人渐少,商贩开始收拾铺子,屋檐滴雨水,神似落泪。
两人走在湿漉漉的驿道旁。
你记得自己想要杀了雪芝?他点头。
那你记得昨天自己说的话么,你说雪芝是我的骨肉,这……这是什么意思?重莲轻轻笑了笑。
紫眸也如那江面上的雾,似醉非醉: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莲神九式》的秘籍开篇我看过了。
如果你都记得自己人格变化时发生的事,那去年在泰安我……我……重莲的脸色白得有些骇人。
可他的笑容却依旧美得令人心动。
一个木偶有了灵魂,说自己不喜欢主人,而是喜欢上了其他人。
因为这个灵魂认为主人爱的人是木偶,不是他。
实际木偶只是害怕承认。
水面烟波滚滚。
碧波翻涌。
重莲静静地握着手中的竹伞,低头看着我。
我双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你不要避开话题,告诉我,雪芝是谁?重莲微微一笑:你说呢。
花飞飞,絮飞飞。
烟雨溟濛,行人犹未归。
我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颤:她……她是我的……重莲轻眨了一下眼,瞬间恍若永恒:我会替你拿到《芙蓉心经》,然后,你走罢。
他的脸上粘了些水珠,如梦境般。
细细小雨斜飘。
霏霏润群芳。
明明是雨润时节,嘴唇却干燥枯涩。
这个混帐东西,这时候就别提这种事了,提了心里憋得慌。
我一拳打在他的手上:胡说什么,我不走。
就算说出真相,也要等到最后一天。
不希望让他不开心。
你会走的。
重莲云淡风清地说着这句话,不带一丝惆怅伤感。
颈间的红莲在这样迷蒙的天气中看去更是嫣红耀眼。
竹伞青盖亭亭,嫣然摇动。
握着伞柄的手指苍白如雪。
我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勉强笑道:大美人,别乱说话啊。
他就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表情依旧一片平淡:等你拿到了东西,等你想起所有的事,不用我说,你也会离开。
我气愤得想狠狠踹他一脚!叫你不要再胡说了!撒谎从来没有这么理直气壮过。
我用袖子蹭了蹭脸,一下冲过去抱住他。
青竹伞被撞落在了地上,滚落在了道旁。
重莲的身体冰凉浸骨。
**在他的胸前大口大口呼吸: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一天,我就不会走,你就当我是死缠烂打好了。
过了很久。
他的手轻轻搂住了我的腰。
下巴勾在我的肩上,微微生疼。
凰儿,你知道什么是蜉蝣么。
小虫子?蜉蝣小的时候,都生活在水中,一待就是半年到一年。
等它们长大了,就会变成飞虫,在水面跳跃,寿命只有三到七天。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埋了一年就只有几天寿命?太不划算了。
是不划算,只有几天。
昙花一现。
我的眼眶湿了,忍住没有哭。
重莲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呼吸均匀而沉稳。
沈水上,一只扁舟。
舟上男子冒雨独立,手握玉笛。
越过重莲的肩,我看到了那个人。
眉心一粒绛红美人痣,如凝梅。
扁舟缓缓前行,渐渐消失在江河雨雾之中。
唯笛声凄切,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