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一日过后弄玉并没有立刻带我去寻医,两个月以后,我的脚伤和身上的伤差不多复原了,但也只能勉强走路而已,而且身上留下了无数细细的刀痕。
我的脚已经没法看了,每次换袜子的时候我都会把眼睛闭上。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了。
最可怕的是我自毁容貌后的第二天。
那一天风特别大,刮开了我房屋里的窗门。
天气阴暗,乌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苍穹,我的头发被狂风吹得四处飞扬。
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子走进屋来,小心地伸出手替我换药。
拆掉脸上纱布后,那个童子看着我的眼睛忽然睁得滚圆,然后他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吓得浑身不住发抖:鬼,鬼啊……我看着他那张带着惊慌和恐惧的脸,颤颤巍巍地说道:你……你去把桌上的铜镜给我……那童子的脚已经被吓软了,连跪带爬过去将桌上的镜子取了下来。
又是一阵狂风吹过,卷乱了我披散着的头发,我接过铜镜,里面倒映的人脸被头发盖住,什么都看不到。
我的手微微发战地伸向自己的脸,缓缓拨开了挡住脸颊的头发……那不是丑。
是恐怖。
我怔忪地看着镜子许久,手一直在剧烈地颤抖:不……不……我发现自己的鼻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一般,发出的声音都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童子已然哭出声来,却因为害怕别人听到而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声音。
哐的一声,我猛然将手中的镜子砸在了地上!乌云布缓缓在天空中游移,整个房间变得更加黑暗。
那童子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不再敢看我,只是迅速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冲去。
可他才跑了两步,便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教……教主!我的背脊突然变得冰凉。
弄玉的声音在门口轻轻响起:你哭什么。
那童子浑身都在颤抖,喉间发出了些奇怪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弄玉又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你哭个什么。
那童子哽咽道:我……我……他、他好可怕……呜……弄玉半晌没有说话,我透过舞动的轻纱看着他们,亦是没有出声。
整片屋子宁静得有些诡异。
隔了好久,弄玉才对那童子柔声说道:乖孩子,你是不是被他吓着了。
他是不是很可怕。
那童子满脸泪珠,用力地点点头。
弄玉说:嗯……那你去死好不好,死了你就看不到他了。
我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正准备阻止,可还没发出声音,那童子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弄玉收回了甩出墨梅银针的手,若无其事地朝我走过来。
我已好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凝望他了。
我认识他十年,无数次看到他朝我走来,每一次他都是美得让人心惊,让人害怕。
可是从没有哪一次,我会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会隔得这么远。
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变,只是坐到我身边,用手轻轻抚着我的未受伤的半边脸。
他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我,那样的表情,就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柔和,温暖如清泉,从我的眼中,流到了心底。
未曾改变。
我却用力将他的手甩开,然后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生怕他再看到一次:你出去。
弄玉也没有拉开我的手,只是淡淡地说:你把自己的脸划得好难看。
我紧紧地咬住了牙,低声道:你出去……弄玉的手摸着我的头,将我杂乱的头发理顺:你划自己的脸,不就是为了要我放弃你么。
的确,一个男宠没了脸,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把手从脸上挪开,傻傻地看着他。
他依然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冁然一笑,说:看来采儿还是比较明白自己有什么优势的。
你就这张脸最漂亮。
没了脸,你还真是什么都没了。
我回去仔细想了想,现在我的确不想要你了。
你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的喉咙突然变得有些干涩。
我吞了口唾沫,低不可闻地说:我是目的……达到了。
弄玉说:是,不过,你要跟我去见几个人。
等处理完了以后,不用你说,我也会赶你走。
当时,我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而两个月后的今天,我们来到了九刈雪山下。
弄玉说要找的苏姚,是一个外号叫做雪山妖豹的女人。
关于那雪山妖豹的事,我略微听说过一些。
只要听过她的名字的人,一般都知道金沙毒蝎万沫昂。
他与苏姚原本是一对夫妻,他们几乎知道全天下的所有秘密。
不过他们两人的性格都比较暴躁,怎么努力相处都合不来,几年后两人决定分开住。
不过分开以后,他们住的地方也是奇了,一个住在了冰寒彻骨,万年积雪的高山上,另一个住在了炎热干燥,荒无人烟的沙漠里。
隐居以后,他们不再打听江湖中事。
但是那之前的事他们依然记得很清楚。
虽然分开了,可江湖大事是不可外传的,所以两人商量好了一个协议,就是无论有什么人来打听消息,同一个秘密一个人只能说一半,另一半就交个另一方来说。
只是据说无论任何人,只要是去打听消息的,都得答应他们一个要求,若是没满足他们,他们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
最重要的也正如弄玉所说,这两口子只会和有过不良纪录或是臭名昭著的坏蛋魔头打交道,而且名声越坏,他们的要求也就越低。
也就是说,如果带我去的人是桓雅文,就算是把皇帝老子丢给他们杀,他们都不会理睬我们。
我想,如果他们看到来人是弄玉,大概是连要求都不提,直接告诉我们消息了。
九刈雪山是一片广大的冰雪世界。
浓雾终年笼罩在万年的冰封和积雪上,只是看着那固阴冱寒的山峰,都会不由得感到切骨之寒。
山脚是一个村庄,村庄内冰清水冷,村外林寒洞肃,倒是与这九刈雪山极是相配。
冥神教的弟子是按衣服颜色分等级的,其中黑色等级最高,灰色等级最次。
这回弄玉带的都是黑衣弟子,加上武功卓绝的左使天涯和右使闵楼,还有那个外表柔弱武功却也十分厉害的小薰,加上弄玉本人,可以说光凭这十来个人已经可以将武林的几大门派都扫上一通了。
我的武功还没恢复,而且估计半年内是无法使用轻功的,不知道他叫上我这个拖油瓶是什么意思。
他叫那群黑衣弟子与我一起爬上山顶,自己则带着左右使和小薰一起飞了上去。
那群黑衣弟子大概心底都在叫苦,但是没人敢说出来。
爬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山顶温度极低,只见天涯闵楼两人站在前方,却未见弄玉和小薰。
不一会儿他们两一起回来了,弄玉手中还拿着一个白色的小毛球,仔细一看,一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那竟是一只白色的蜘蛛,青黑色的身体上布满了白色的绒毛,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它身上还插着一支墨梅银针。
弄玉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一会把这蜘蛛烘干,磨成粉,就可以吃了。
我愕然道:吃这只……蜘蛛?弄玉浅笑着点点头:这种雪精蜘蛛只有九刈雪山上才有。
服用后百毒不侵。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没中毒。
弄玉看了一眼小薰,说:这是你说的,你不要,我可给小薰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说道:不,我要。
我拿来有用。
弄玉摇摇头,叹气道:你帮别人可以,但是别指望别人会感激你。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了那蜘蛛,从怀中拿出一张纱布,将它包住,装进了钱袋里。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闵楼突然开口说道:教主,我们来这里找那恶婆娘做甚么,她不一天到晚就只会刁难人么。
而且,调查消息叫我和天涯来不就可以了,还用劳烦教主本人亲自大驾?弄玉说:这事重要得很。
闵楼笑吟吟地望着弄玉说:哦……我知道了,定是与温公子有关的事,否则教主不会担心成这样,你说是不是呀,天涯?一边说,还想一边用手捅了捅天涯,天涯躲了开去,木然看着他:不知道。
嘿,你怎么就这么木讷的呢。
有点情趣好不好,别跟个木头似的……话说到这,他便住了口,吞吞口水,说道,教主我错了,属下先去调查那恶婆娘的住所……我看了看弄玉,只见他那细长的手指间正把玩着一支墨梅银针,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闵楼和天涯朝前面走去,弄玉对那群黑衣弟子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注意把风不要让人跟踪了。
那群黑衣弟子一齐应道:是。
弄玉朝闵楼他们的方向走去,小薰赶忙跟在他的身后。
我站在原地没动,他却突然转过身来说道:你站那里做甚么。
我哦了一声,才跟着去了。
饶过了几个布满雪的大石以后,羊肠小道豁然开朗。
一间别有风味的白色小楼矗立道旁,门口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若不是出现在个严寒之地,这栋楼看上去还真像是一栋依山傍水的风致小筑。
弄玉站定在那院子外面,闵楼和天涯却不知去了哪里。
小薰兴奋地四处张望,笑着说道:教主,这里好漂亮。
弄玉没有回答他,而他似乎也没怎么在意。
看他笑得那么开心,一张俊俏的小脸就像一朵盛开的白百合,我的心中不由一紧,想起了自己的脸,忍不住把脸埋得更低了些。
我们在院外站了一会,就看到天涯闵楼二人从那小楼中走了出来。
天涯说:教主,里面没有人。
弄玉说:不是没有人。
只是你们没看到罢了。
她在那坐着,大概是不打算迎接我们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就从我们上方传了过来:梅影教主亲自拜访,苏姚哪有不见客的道理。
我们顺着那声音看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坐在楼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穿着一双精致的粉色绣花鞋,脚在空中晃悠着,倒有几分孩子气。
那女子虽然五官平庸,但是皮肤白如雪,樱唇红若梅,加之脸上的表情不甚明显,给人的感觉却也不错。
她从楼上轻轻跳下来,走到了我们面前,轻轻屈膝,脸上露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教主不妨进来说。
其他人,就请在外面稍等片刻。
弄玉点点头,跟着她走进去。
闵楼看着他们的背影,摸摸自己的下巴,说道:这女人哪里有暴躁的样子?我记得上次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凶得跟个母夜叉似的。
是不是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待多了,她变傻子了?小薰踮脚朝里面看了看:真希望她不要害教主才好。
闵楼笑道:小薰啊,你放心了,教主是什么人,会被她这种蠢女人害么。
嘿嘿……其实薰少爷担心的不是这个吧?小薰脸上一红:我……我……那女的长得那么丑,教主是看不上她的啦。
更何况,有你和温公子在,他还会把心思放到别人身上吗?他说到这,看了看我的脸,叹道,我说温公子,你也是太冲动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给你划了,多可惜。
你要教主以后怎么办呐……我抿了抿自己冻僵的嘴唇,小声说:他能怎么办。
天下美人到处都是,不欠我这一个。
闵楼同情地看着我,安慰道:哎,不能这么说,你和教主相处十年,他不可能丢你到一边的。
我没再回话,因为看到弄玉出来了,脸色有些苍白,精神比刚才差了许多,闵楼连忙问道:教主,那疯婆娘真的折腾你啊?弄玉摆摆手,嘴唇也是白得骇人:没事。
苏姚随后走了出来,笑容可掬地看着弄玉:梅影教主,苏姚当真是佩服你了。
闵楼骂道:疯婆子,你做了什么事?!苏姚脸上的笑容褪了去:你再问,恐怕我就把那事给忘了。
她指的事一定就是弄玉要问的。
闵楼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也老实闭了嘴。
苏姚说:梅影教主一定知道我们的规矩,两人的答案凑在一块才是完整的。
关于那个人的提示,现在我给你前两句。
说罢,挑起一支树枝,在雪地上轻轻划了几笔,最奇的是,那树枝上明明没有墨,可写出来的字却是棕色的。
而且那树枝是越来越短,才发现她是用内力将树枝给逼成了粉,撒在了地上。
只见地上写出了一行诗句:杜鹃声声杜鹃开,凤凰涅盘不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