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赶去抬头去看弄玉,只是默默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只留下一语不发的弄玉坐在那里。
我吃力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觉得每走一步头都会沉重一分。
我何尝又不是自绝于人。
躺在弄玉的怀中,只知道抱怨他和小薰怎样,可我没有想过自己与桓雅文的关系也是不清不白的了。
桓雅文……我已不知道如何去偿还这份永远无法还清的情债。
我似乎早就忘了他与我的仇恨,我也不想拿这个作为离开他的借口。
看着弄玉空荡荡的屋子,我有些尴尬地笑了。
他怎么可能还继续留在屋子里等我。
刚才那一幕肮脏的画面一定已经变成他的噩梦了。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么。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铜镜面前,拿起了桌上的鹤顶梳,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将梳子掰断,想将那些木刺甩入桓雅文的颈椎杀了他。
我先是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但是一看到镜中的自己便笑不出来了。
微微泛黄的铜镜上倒映着一张有些苍白的脸。
这不是一张有福气的脸,我也从未觉得自己美过。
雅文他从来都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家财万贯,相貌堂堂,博学多才,温文尔雅……几乎褒义词用来形容他都不会错。
可他怎么会喜欢上如此平凡的一个人。
若不是他看上我,我一定会很讨厌他,因为他有的我都没有。
而我就仗着他对我的一片真心随随便便就将他伤害了。
我看着桌上的雕花瓷瓶,玉白色的瓶身,丹红色的石染花纹,这样精美的艺术品若是坏掉了,一定很可惜。
我轻轻端起那花瓶,抚摸着瓶口靛蓝色的珐琅,浅笑一下,松开了手。
瓷器破碎的声音。
清越婉转,洌清空落,就像潺潺溪水在空谷中的回响,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
我蹲下身,拾起了那已破裂的陶瓷碎片,用指尖缓缓刮过舛错不齐的边缘。
然后紧紧将它握进在手中,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我叫一个丫鬟带我去桓雅文住的房间,那丫鬟的态度唯唯诺诺,脸红耳赤,我一时不大明白是为什么,反正绝对不像以前那番光景。
她带着我穿过了几个行廊,指着一间门口挂着有大红灯笼的屋子说:桓公子就住那里。
我点点头,她便退下了。
我的身下酸痛得厉害,低下头一看,立刻就明白那丫头为何脸这么红了——我的裤子上还沾着那些东西。
不过这样更好。
我走过去,轻轻推开了门,看到了正坐在床上收拾包裹的桓雅文。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来,抬起头略微错愕地看着我。
桓公子,要走啦?我的衣裳半敞,任冷风吹刮着自己的身体。
桓雅文将手放在包裹上,轻轻说道:你若是不想我走,我不会走。
我搔了搔脑袋,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如果我希望你走呢。
他有些失神地说道:那我会走的。
我微微仰起头,轻笑着说:桓公子这么慌张地想要离开,是不是因为刚才看到什么了。
桓雅文先是怔怔地看着我,接着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迅速眨了几下眼睛,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一样。
我紧紧握手中的陶瓷碎片,那尖锐的东西几乎要把我的手刺破。
可无论我的心里多么难受,脸上都依旧微笑着:是不是看到我和弄玉在一起做那种勾当,你心里难受极了?桓雅文紧皱着眉头,不甚明显的喉结轻轻动了几下,他低声说:不要再说了……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好看,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只觉得自己离崩溃是越来越近了:好,我不说了。
桓公子是高贵的人,不能听这些肮脏的事。
此时,一阵狂风刮来,冲开了紧关着的房门,桓雅文的嘴唇已然变得苍白。
他只是看着我,那样的眼神让我的心翻覆绞痛。
顷刻间窗外下起了丝丝细雨,缠绵悱恻,踽踽凉凉,下在这样的季节,更添凄惶。
我的手上似乎有什么液体流过。
我将那只握着碎片的手藏在了身后,随意在门上擦了擦,生怕落到了地上: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痛苦么。
桓雅文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哽咽着又重复了一次:你不要再说了……我低下头,想了想,满意一笑,又抬起头对他说:你杀了我的家人。
桓雅文的声音微微颤栗:所以,你先对我好,然后再把我踢掉,你就要让我半死不活,日思夜想的人都是你……是不是?我没有说话,只是噘嘴做了一个很淫荡的表情:来,亲亲我,漂亮的桓公子……可是说到一半我就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桓雅文哭了。
我的心就像瞬间被撕裂了一般,慌忙说道:你哭什么?!你还不赶快走,现在我玩够了,不想见到你了!我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角,生怕稍微一个不注意自己也会随着他哭。
他拿起自己的包裹,慢慢走到我的身边,低头轻轻吻了我一下。
他脸上还挂着眼泪,声音却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喜欢你。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迷蒙的细雨中。
这时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是碎片划伤流出的鲜血。
我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料,心痛得无以复加,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清人梦魂,千里人长久,君知否?雨僝云僽,格调还依旧。
秋季的荷花池,上面只漂浮着几片薄薄的凋散浮萍。
细碎小雨轻轻落下,在水面上轻轻飘散开一朵一朵花型涟漪。
浮萍上的雨珠轻轻滚动,不一会儿,便落入了水中。
荷花池上架着一座小小的桥,细雨中,这桥栏看上去竟像是在梦中一般,模模糊糊,云雾迷蒙。
我靠着桥上的木桩,看着几个戴着斗笠的渔夫正划船驶向远方。
一对男女正撑着素色雨伞彼此深情凝望,似乎正在依依惜别。
雨中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引来了人们的侧目。
他朝我走来,却被我止住了:你不要过来,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他停下了脚步,却一直凝视着我。
我伸手看了看手中粘了血的陶瓷碎片,苦笑道:我不知道你留我在身边是为了什么,我更不知道雅文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没有善解人意的品性,可是如果我是一个奇丑无比的怪物,我相信你是肯定不会愿意再看我的。
他立刻惊慌失措地朝我跑来,可终究比不过我咫尺间的距离。
我握住手中的陶瓷碎片,毫不留情地往脸上划去。
鲜红的液体溅落在桥段上,荷花池里。
人们被吓得纷纷逃开。
弄玉跑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的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他想要抱我,我却一步一步在往后退。
疼痛,无尽的疼痛。
可终究比不过心底的伤。
无论我怎么做,最后一定会遭到天谴。
上天不会惩罚我,那么,就让我自己来惩罚自己。
我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这个伤口划得极深,血一直流了接近一个时辰才止住。
一个年老的大夫替我看了伤,转头看了看站在床旁边心急如焚的弄玉,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温公子的命留得住,眼睛不会瞎。
只是……这相貌怕是永远回不来了。
我听到弄玉的手重重落在了桌子上,老大夫的身上明显一僵:教主,这实在是老夫难以办到的事,温公子下手实在是又重又坚决,老夫实在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狠得下心这样伤自己。
纱布几乎将我整个头都包了起来,我睁开眼也只能看得到他们的身影。
弄玉似乎在盯着我看,那老大夫却又不厌其烦地继续说道:他的这道伤一直从眉心划到右脸脸颊,鼻骨已经彻底毁了,是否会落下病根都不知道。
再来,脸上的神经是很多的,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面瘫。
我轻轻张了张嘴,尽量不扯动神经地说:大夫,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一定是个丑八怪了。
大夫紧张得手足无措:温公子,这……这……我轻轻说道: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我只是问问。
其实在听到他说鼻骨彻底毁了的时候,我是很害怕的,甚至有些后悔。
这样下去,我不止是长得丑了,而且,会很可怖。
可是我一想到雅文那张挂满泪珠的脸,心里立刻就揪痛得难受,甚至会觉得这样做还不够弥补我的罪。
那大夫不再说话,我又轻声说道:弄玉,你听到了,撕下纱布以后,我会变成一个怪物。
弄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微微侧过头去,不想再看到他。
弄玉突然对大夫说:我知道了。
现在该注意什么。
大夫说:切记不可沾水,每天在伤口上涂抹紫金膏,要经常换药。
弄玉说:就这些吗。
大夫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有个人兴许可以治好温公子。
只是这人消失了十余年,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弄玉说:这人叫什么名字?大夫说:此人复姓南宫,单名一个月字。
弄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这个叫南宫月的人有什么特点么。
大夫说:据说他长相美得不似凡人,医术高到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外貌神似翩翩公子,性格却十分顽劣,没人知道他是从何处来的。
最后一次出现在京师是在十二年以前,随后就带着自己的心上人隐居去了。
弄玉说:那他的妻子又是哪里人?大夫说:那不是他的妻子。
这个叫南宫月的男子是个断袖。
他喜欢的人是尚书公子,年纪与他相仿,现在也没他的下落了。
弄玉轻笑出声,我在床上怎么听都觉得别扭。
他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大夫应了声便退下了。
弄玉走到我的身边,坐在床沿上,柔声唤道:采儿,你睡着了么。
我没理睬他。
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声音竟有些悲凉:傻瓜采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想了想,说:就算能治好,我也不会去治的。
弄玉伏在我的身上,叹气道:你的伤若是能治好,我不会放你走,不过我不会欺负你。
但是你若是打算一辈子都拿张刀疤脸对我,我就每天把你丢在床上死劲折腾,让你天天都下不了床。
我的血似乎一瞬间都冲到了脸上,我冷冷说道:你先找到那个叫南宫月的人再说吧。
弄玉抓过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又吻,自信地说:你放心,只要他没死,我就能找到他。
等你伤好些我们就出发。
我抽回自己的手,不再说话。
弄玉却依然像个八爪鱼一样缠在我身上不停蹭来蹭去:采儿,你真笨。
我漠然道:多谢夸奖。
弄玉抱着我的身子,头发落在我的脖子上,凉凉的,柔柔的。
他说:等你伤好了,我会告诉你一件事。
我问:什么事。
他神秘一笑:秘密,到时候再告诉你。
我说:我也不想知道。
他依然笑吟吟地说:你会想知道的。
要不,我们明天就走。
我翻过身子看着他:明天?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靠近了些,轻轻揭开了盖住我嘴唇的纱布,在我唇上印下了一个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又乖乖地将纱布盖好。
我赧然地别过脑袋,久久都没敢舔舐自己的唇,生怕只要一碰着有关弄玉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唾液,就会再一次沦陷进去。
我轻声说道:我会这么做的理由你应该明白。
弄玉的眼神微微一黯:……我知道了。
替我加了厚被子,见我闭上眼便走出了门去。
我睁开眼,看着窗外不断落下的细雨,就像苍天为整个世界都织上了一层半透明的冬季的锦衣。
天越来越凉了。
雅文这时应该已经回到碧华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