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的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不知道桓公子看到你这样,会不会很失望呢。
身体是说不了假话的……你看看,你又想要我了。
我从弄玉的肩后看到了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
他并没有惊讶,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将会发生。
可他的眼中却流淌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忧伤。
他无力阻止我们,他亦是没有权利。
现在谁也救不了我,除了我自己。
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
弄玉先会将我捧得好高好高,让我飘飘然到忘了自我,然后再将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抛下来——然后看到摔得遍体鳞伤的我,他会笑得格外灿烂。
我垂下头,看着地面,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我的确是个下贱的人。
你说的没错。
我只喜欢男人,我的确是个像女人一样爱发嗲、爱在男人中打滚的娘娘腔。
或许弄玉说的没错。
我见了男人就喜欢,连桓雅文都不放过。
看到他笑,我会心动,他对我好一点,我就巴不得以身相许了。
我原本就是个缺爱的人,所以我对任何人给的感情——哪怕是施舍、是怜悯,都会饥渴到无以复加。
我对弄玉的思念,也只是幻觉吧,或许。
弄玉大概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他该说的话大概都说了,他能讽刺我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他喜欢桓雅文,桓雅文也喜欢他。
那他们为何不在一起。
现在我退出,我再也不会去奢望弄玉的感情了。
那我该做什么。
杀了桓雅文,再等弄玉悲愤至极回来将我碎尸万断?我为何不成全了他们,让他们长相厮守,然后自己悄悄离开世俗,找个清静的地方,孤守一生。
现在我才知道,弄玉并不是恶人,我才是。
我转身朝屋里走去,又听到了身后弄玉的声音:采,我们……大概永远都会不到过去了吧。
我是听错了么?弄玉的声音居然有些微微颤抖。
他想做给谁看。
利用我,勾起桓雅文对他的感情么?我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任凭自己的眼泪唰唰落下,声音却是异常的镇定:我们什么时候有过‘过去’?又如何回到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过去’?如果有,我还真那么希望呢。
碧华宅里静悄悄的。
偶尔有风吹动树叶或是花草,沙沙作响。
天地万物仿佛都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一时间,万籁俱静。
身后的人没再说话,我就那么一步一步地朝屋里走,眼泪像一路落下的断线碎珠,稀散落了一地。
仍是白昼,可我刚倒在床上就感到了浓浓的睡意。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爬上了自己的唇,那儿还有弄玉唇上的余温。
他并没有嫌恶我,至少他为了羞辱我还愿意赐给我一个等待了太久的吻。
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嘴边或许还带着点幸福的微笑。
我同弄玉或许还会见面,但是下一回,彼此之间是否就形同陌路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但是醒来以后,我第一个看到的人便是桓雅文。
然后又看见了站在他身边的九灵。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好像刚哭过了。
桓雅文坐在我的床旁,看上去有些疲惫,可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就突然就有了光彩:温公子,你醒了。
我茫然地点点头,看着他略带笑意的脸,心中忽然如一阵擂鼓,才想起他看到了什么——我和弄玉……两个男人在他面前亲吻,他一定会觉得十分恶心。
而且我还不顾他的感受在弄玉面前说自己和他有什么关系……我的脸瞬间失去了温度,冷冷说道:你出去。
他微微一愣,脸上的愉悦渐渐褪了去:你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还没吃饭。
我看了看窗外,竟已是黄昏。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我恍惚地出了好一会神,任凭桓雅文在旁边站着。
看他这个样子,弄玉大概是走了。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他喜欢的人现在正站我面前。
我用手肘撑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桓雅文,说:弄玉为何会认为我们两有关系?谁都知道,我与你不说话。
桓雅文的眼神有些犹疑,说话第一次有些结巴:我……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是淡淡问道:你喜欢弄玉吗?他说:我自然喜欢他。
但是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喜欢。
我笑了:你的确不该喜欢他,因为男人之间的那种感情是非常肮脏的,更是畸形的。
他却是矢口否认了:我刚好不这样认为。
我说:哦?这么说男人与男人相爱还是高尚的了?他说:我从没看过哥那么激动过。
从来没有。
他一定是喜欢你的。
我笑得更加灿烂了:是啊,他吃醋了……我紧紧抓住身边的枕头,就连那柔软的质料都使我的手有点痛了:可惜不是在吃我醋!!他现在只希望我赶快消失,就因为你——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你……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说完以后,我就把枕头猛地扔了出去。
然后抓着身边的东西狠狠往他身上砸。
我也不知道砸到没有,我只知道我现在需要冷静,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疯子!你不要让我看到你就心里生厌……滚出去,滚出去………我也不顾自己的头发和衣物是否乱了,只是俯卧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没有看他,但听见了桓雅文压得极低的嗓音:我和哥哥或许曾经是相视莫逆的好兄弟,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而且,那也只是曾经了。
既然你不愿意看到我,我只好出去……你要注意休息,勿要中风寒了。
然后他本就很轻的脚步声就消失在门外。
可是九灵没走。
她站在了桓雅文刚才站的地方,对我说道:温采,你对公子……真的太过分了。
公子不惜得罪那么多人来救你的命,将你从武当带下来疗伤,你竟然还这样对他。
也是因为公子救过你,而且还当着这么多的人不留给须眉道长颜面,便有人说你们关系不一般,还有人说他抢自己兄长的情人。
江湖传言本是以讹传讹,大公子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也不知道已经被传成什么样了,他会误会你们,本就在情理之中。
你要怪,也不应该怪公子。
公子他很爱惜自己的名誉,更在意那些江湖老前辈对自己的看法,所以他从来不放纵自己,沉迷酒色。
可他却为了你,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遭到了别人的非议,这是让我最匪夷所思的……若不是因为他有了霓裳公主,我还真会以为他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我依然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不可能去考虑桓雅文的感受。
他愿意救我,我就让他救,但是我不可能因为这个便对他俯首戢耳。
九灵也没管我是否在听,又继续说道:但是你知道吗,圣人也是人。
公子他为了支撑老爷的产业,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却从来没对人抱怨过。
但这并不就表明他不会感到疲惫,不会感到沮丧。
大家看他这么累,都觉得他很可怜,可是没人敢说出来。
虽然他温柔,但是他要自尊。
而你,居然说出那样的话去伤害他。
你一定不会注意到,每次他被你胡乱吼了一通以后,都会自己一个人静静发呆很久。
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做人,总是要学会去适应这个世界的。
你若是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般撒娇吵闹,总有一天会吃大亏。
说完,她便转身出去了。
我的姿势没有变,可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突然发现渐渐改变的自己其实并不像弄玉,却像极了另一个人。
那个我刚跑出零陵时,在雪地里因为嫉妒而显得格外丑陋的燕舞。
往后几天,我便已和刚来的时候无甚差别了,成天待在房间里,睡了就吃,吃了就睡,也不管这样会不会伤身子。
胃像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
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那条长长的伤疤从开始喝桓雅文给的参汤以后便开始消退,现在几乎完全看不到了。
可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如同一张未经渲染的白纸。
尽管我吃了那么多的东西,脸颊却是一日比一日消瘦。
迷迷糊糊的,我来到了一个小屋门前的园林里。
园内正值初春,梅花竞盛,开满园林,也有两叶的,也有单瓣的,也有绿萼,也有玉叠,或红、或白、或老、或嫩,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引起那林和靖的风流,鼓舞得孟浩然的兴致。
园中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貌凝秋月,临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
那男子手中握一华美琼觞,中置佳酿,把酒赏玩,对花吟咏:秋水莹精神。
靖节先生太逼真。
谭麈生风霏玉屑,津津。
爽气冷然欲浸人。
一坐尽生春。
满引琼觞已半醺。
更把黄花寿彭祖,盈盈。
数阕新声又遏云。
我好奇地走过去,却看到那男子抬头对我笑了。
那笑容有一些邪气,却又有一些腼腆,左眼下的泪痣若隐若现,唇边的笑意若即若离。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清远悠长,一时间我也分不清那人究竟是谁。
我正准备和他说话,他却先开口了:温公子,过来坐。
我一时被弄得有些糊涂了,只是听着他的,坐到了他身旁。
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另一只琼觞,并往其中注入醇酒,新酿飘香,觞醳泛波,只是嗅着那味儿,我几乎都醉了去。
我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头已是昏昏沉沉。
那男子的音调却突然变得有些玩味:采儿真是好酒量,一口便喝完了。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痴痴地笑了。
那男子将我一把搂入怀中,我闻到了他身上飘来的香味。
这香气很熟悉,有点弄玉身上的味道,可另外的我却不知道了。
我倒在他的手臂上,他笑得意味深长,那样的神色几乎也要将人迷醉,他慢慢俯下头,唇却固执地停在了我的唇前一小段距离处。
灼热的呼吸拂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有些着急了,于是拉着他的衣领就往下扯。
他一个猝不及防,双唇就贴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的心里顿时变得痒痒的,全身都酥酥麻麻却又十分舒服。
我抱着他的脖子,却没注意他有那么一丝挣扎。
我从未这样主动地去深吻过别人,还将自己的舌伸入了他的口中,与他的舌嬉戏着,两个人急促而又滚烫的呼吸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沸滚,翻腾。
狭小的空间?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周围的环境好像变了。
直到我完全恢复了意识,才发现眼前的男子早就不知所踪,而我抱着另一个人的脖子,正忘情地与他接吻。
我手忙脚乱地推开了那个人,定睛一看——那人竟是老张!老张的脸此时已经全都红了,粗糙失水的皮肤此时看上去是说不出的滑稽。
我的心顿时像跳停了一样,傻愣愣地看了他半天。
我究竟在做什么?难道刚才我做了那种梦,错把老张当成梦中人了?他清了清嗓子,好容易才说出了一句话:我来看你了。
我懵懂地点点头,已经进入了完全失神的状态。
他似乎也挺尴尬,半晌都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我一定让老张失望了。
他这么重义气专程跑来看我,结果刚好撞上了我做春梦的时辰,而且,我……还拉着他胡乱亲吻了一番,他现在一定很鄙视我了……温公子,其实……其实这没什么的,每个少年都会经历这样的时期,你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会做这样的梦是很正常的。
我心下一凉,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才发现自己还真是欲求不满了。
我放在外面的手下意识地朝被窝里摸去——果然里面一片黏稠,这下惨了,明天还得避开九灵,自己偷偷跑到其他地方去洗床单。
无论我多想请他带我去调查有关我爹妈的事,现在我都不得不支走他——再这样下去,我会尴尬到羞愤而死的。
我说:张大哥,隔几天你再来找我行吗?我有事想要拜托你。
他说:没有问题,我哪一天来?我说:大概隔个七、八天吧。
他点点头,说:你心情若是不好,一定不要憋着,出来透透气,会好很多。
我应了他一声,他便朝窗外飞去了。
等他跑远了我才想起一件事——莫非他这段时间都在跟着我?否则他怎么知道我的心情好不好?难道……前几天的事,他看到了?隔了几日,我在花园里遇到了九灵。
她似乎心情很好,连浇花的时候都在哼歌。
我忍不住过去同她打诨道:九灵丫头,找到如意郎君了?笑得这么开心。
刚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给自己吓了一跳。
我居然已经可以同别人说笑了。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每次我在听了老张说的话以后,心情都会莫名其妙变好。
九灵似乎被我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壶都差点震掉在了地上。
她埋怨道:人家天天守在公子身边,哪有时间找郎君?我说:真的?那你可有喜欢你的宝贝公子?她娇嗔道:我才没有!都说公子有了霓裳公主,我们这群小丫鬟对公子也是只敢景仰不敢爱慕的!我笑道:看不出来小丫头挺懂事的。
她骄傲地说:那当然,公子最喜欢的丫头就是我了!我故意逗她:哦?我怎么看不出来?她愤愤不平地说:哼,你当然不知道了,我连公子书房里的哪本书放哪个架子都知道!公子平时可不叫别人去整理那些东西的。
我说:桓雅文有书房?我怎么没看到?她说:如果只是公子就只读四书五经,他如何能考取榜眼?他有一个密室——其实也不算,公子进去根本不掩饰,所以整个碧华宅的人都知道那个密室的所在,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而且那密室里也就只有书,所以我们就算进去了公子也不会生气。
只不过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丫鬟家丁们,即便去了也没什么好处。
我调侃道:九灵姑娘不是去整理过吗?还说这些谦虚的话做什么?她说:嘻嘻,你想要看书可以去那里看啊,不过我看你呀,整一个乡巴佬,大概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
我说:对呀,可是有些姑娘就是喜欢和乡巴佬讲话呢。
九灵脸上一红,说:哼,若不是看在公子这么重视你,我才懒得理你,要看书就跟我来。
说完她还真把我带到桓雅文的房间里去了。
她走到摆放着文房四宝的桌子旁,轻轻旋转了一下用端溪石做的青紫色子石砚台,桓雅文的床便轻微地响了起来。
没一会儿,那个床竟然移开了,后面开了一道小门,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间。
我走了进去,只见里屋灯火通明,烛影摇红。
数个大书柜靠墙摆放着,书籍整齐划一地摆放在里面。
房间的中央有一个书桌,上面摆放着一面铜镜,一堆书画手卷还有一只摊开的画,一支雕刻着麒麟图样的毛笔放在笔架上,墨迹未干,似乎持笔之人才离去不久。
我走近一些,方才看清楚那幅摊开的画。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桓雅文的画风影响,一见着那画,我都禁不住想大大惊赞一番——那是个女子,一个绝世女子。
美女我见过许多,可是如此充满灵气的女子我还真是没有见过。
她穿着丹红色的哔叽衣和九霞裙,看这种缎子,我脑海中立刻就浮现了一个词,霓裳羽衣。
又见她头戴凤冠,双手搭在自己长长的发尾处,头微微歪着,一双大眼睛弯成了两条月牙儿,粉面朱唇,笑靥若花。
见了此等佳人,怕是九天仙女看了她都会妒火中烧吧。
只是那双眼睛,我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这画如此活灵活现,想来不是喜欢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见她的装束,绝非一个平凡家庭的女儿,虽然她笑得很灿烂,可那种高贵优雅的气质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我敢断定,此人一定就是桓雅文的未婚妻,霓裳公主。
我打开了桌上的其他画卷,发现里面的人竟然都是这个女子。
只是姿势不同,衣裳不同罢了。
但是其他画上的双眸,似乎都没有第一张那么漂亮。
我讥讽地一笑,感觉自己又被别人骗了。
桓雅文在我面前说得自己似乎根本不了解男女欢爱,还让我误以为他从未有过喜欢人的感觉。
现在我才知道,他实际是懂的,否则也不会天天画着自己的心上人。
就连他的哥哥,他都只画了一幅,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喜欢这个女子。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
那是别人的儿女私情,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
我收起画卷,又将它们摆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时我才发现桌旁有一个竹篓,里面堆满了纸团。
一时心中好奇,莫非桓雅文也有作画失败的时候?我随手拾起一个纸团,打开来仔细看了,才知道方才的疑问是多虑的。
这画要比桌上的画要大,而上的人,更是比那画卷里的人要美得多。
那竟是一个少年。
他正坐在窗前,依然穿着单薄的睡袍,一只手支在自己的下巴上,身材偏瘦,脸颊清癯,眉目清秀,双眼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
就连他的头发都随意散开的。
可是那种毫无修饰的清淡却让人怎么都无法将视线移开。
也正是因为这种飘忽不定的美,才会更加令人心惊。
我又赶紧拾起了另一个纸团,打开来看,竟又是这少年的画像。
这一张的表情比方才那一张要有活力的多。
他有些微微发怒,手里拿着一个小碗,碗中装了许多石榴。
再打开一张,我才明白了为什么霓裳的眼睛我会觉得熟悉。
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与这少年一模一样的。
这一张画上,少年在笑。
似乎是晚上,可是他的笑容已将整个黑夜都照亮了。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个美男子,可是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这个人不是少年时的弄玉。
是我。
《琼觞》第一部 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