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进城,就听到了有人叫骂的声音。
仔细一瞅,就看到一个孱弱的中年男人正被一群人殴打。
那个中年男人一见着我们,就像发狂一样跑到我们面前,扯着嗓子大叫:酒惠圣人,求求您救救我,我就要被他们给打死了,呜呜呜,求求你救救我……我还以为是我看走眼了才会觉得他是在对弄玉说这句话,谁知他还真是在叫弄玉。
他跪倒在弄玉面前,一个劲地磕头,泪如泉涌:酒惠圣人,我求求您救救我吧。
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弄玉却是淡然说道:你认错人了。
后面那几个人见着有人来了,有些忌讳,只是停了下来听他说什么。
那个中年男人又继续哭道:我知道是您,我见过您的!您现在要不救我,我就要给他们打死了!他努力摇着弄玉的裤脚,可是弄玉依然不为所动。
我一时看不过去了,无论那这人是不是好人,一群人殴打一个人就不是英雄好汉的行为。
我轻运内力,倏地奔到了那几个人面前,怒道:你们干什么欺负他。
为首的那人啜了一口唾沫,骂道:你个小毛孩,管老子们什么闲事?我们爱打不打,是我们的事,用得着你来插手么——呜!!他还没说完,我就用脚挑起了地上的不明物体抛到了他嘴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泥土,或许是丢掉的食物,或许是……其他几个人看着老大被欺负了,全都蜂拥而上。
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如此紊乱,我就知道肯定都是一群无用之徒,我轻身一跃,就飞到了半空中,从衣袋中迅速抽出了一些在村庄里捡的绿豆,往他们脸上洒去。
啊!整齐的惨叫声。
我跃回地上,看见他们纷纷倒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我居然动手把他们杀了。
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我居然也变成了一个草菅人命的坏蛋。
身后传来了响亮的鼓掌声。
可是我的冷汗却是涔涔流下。
弄玉极动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真不愧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厉害,你的武功看样子是越来越好了,就快超过我了。
可是他说的每句话都像利刃一般狠狠扎着我的心。
他讽刺我,他嘲笑我。
他明明知道我永远没法超过他,他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滥杀无辜。
那个求救的中年男人早不知道跑哪去了,秦印月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想他大概还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吧——不,这不是血腥,他们连血都没有流。
我无法再开口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朝前走着。
这时候天已全黑,以前一直不知道这座以锦绣潇湘驰名各地的城看上去会如此雄伟。
高高矗立的雕梁画栋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拱形的城门上,飞檐反宇,重楼杰阁。
在夜色中我们无法看清城里的景象,只觑见几辆黑轓停在门前的道路旁。
秦印月邀请我们去他家过夜,却被弄玉拒绝了。
我有些不大满意,本想和这个义弟多聊聊的,只是想到我们的确不好打搅别人,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秦印月似乎很失望的样子,告诉了我们他家在九嶷山下,然后自己离开了。
此时就连客栈都差不多打烊了,我原想问弄玉我们住哪儿,但一想到他刚才讽刺人的话,我更是不想再理睬他。
只是跟着他走。
城中贯穿着一条碧绿水带,蜿蜒曲折,绕山丘,穿田涧,潇水泫泫流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早就听闻了潇湘的美景,夜间看着并不很清楚,却也是另有一番风味。
也不知沿岸走了多久,方见着一片十里红楼,从外面便可看到里面装饰得极是奢华的碧阁,弄玉走到了一座府邸面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此时我还是禁不住在后面问道:你这是去哪,不要私闯民宅。
弄玉转过身来,莫名地看着我:我回家都有错么。
我顿时目瞪口呆——他何时告诉过我他家住在这里了。
我问:你到底有几个家?那之前你住的地方又算什么。
弄玉思索了一下,好像才想起来有那个房子似的:那个小破宅子,随便买来住的。
小破宅子。
如果我没记错,我住的那小屋外面,可是一间极大的庭院,貌似一个豪宅的后院。
我又问:你哪来这么多钱去买这些房子。
弄玉更是答得理所当然:有钱又怕死的人这么多,你说我哪来的钱。
我怒道:你竟然威逼别人给你钱!弄玉摆摆手,说:我可没有这么做。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靠在门上,一脸慵懒闲散地看着我:你都知道一把绿豆就能解决的事,何必用‘逼’的呢?我立即想到了刚才杀掉的几个人,正是用绿豆……弄玉竟然是直接把那些有钱的人宰了,再去别人家里取劫钱财。
我指着他,手和声音都在颤抖,痛斥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天理难容!谁知我刚说完这句话,弄玉却是笑得花枝乱颤,明月投落下的光芒将他的脸也倒映成了浅浅的月白色。
我不知道他最近是在玩什么名堂,动不动就嘲笑我。
他做过的坏事太多,我也不想去问了,我抢在他前面,冲到了他家里面,随后便听到了弄玉关门的声音。
若不是我认识弄玉,我光看着这里面的景色,定会以为是一个文雅书生住的地方。
庭院中种着各种各样的牡丹花,似荷莲、瑞兰、黑花葵、冠世墨玉、璎珞宝珠、八宝香、蓝田玉、大富贵、吉祥红、洛阳红、彭州紫、昆山夜光、瑶池贯月……种类之多,几近将所有的牡丹都收集齐了一般。
从大门处就可以看到正堂中央挂着一幅美人弄月图,篇幅颇大,画中之人是一个身着一席白如迭雪的衣裳的少年,独立于皑白的月光下木桂之前,顾盼生姿,淡雅媚人。
虽极是清冷,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邪佞之气。
我看了看那画上的少年,又看了看弄玉,半晌才勉强问出口:那人是你?弄玉的神色似乎顿时就黯淡了许多,他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我说:那作画之人不会是你自己吧?他摇摇头,依然不发话。
我见他神色异常,也没好再说什么。
只是那画中的弄玉虽和现在相貌差异不大,而且带着同样的倨傲邪侈的神采,可是感觉却像一个未谙世俗的孩子,无忧无虑,稚气未褪。
对于弄玉的过去,我是完全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因为光听蜚蠊血母说过的那几句话,我就能猜到他在江湖上恶名昭著一定有什么原由。
他是否真的杀了父母和兄弟,这对我来说不重要,难道说我知道了他有过这样的过去,就会少喜欢他一点么。
若真是这样,那我还求之不得呢。
家中有几个丫鬟和家丁,看着他却是十分惊讶的。
或许这八年来他没有回过家,否则他不会在回来的时候却像是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这一晚弄玉依然与我同眠,没有碰我,只是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睡得十分沉稳。
我知道他或许想起了一些事情,或许那些事是不堪回首的。
我也从来没觉得弄玉这样需要被人保护过,原本纤瘦的身子让我更觉得他像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孩子。
他不肯给我说,我无所谓,我只要这么看着他,守护着他的现在或许未来,那就够了。
次日清晨弄玉已经没在身边了,每次与他同床都是这样,起来的时候,人早就离开了。
我经常想,会不会有一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走得很远,再也不回来了。
我看家里只有几个丫鬟在打扫房间,突然想到了燕舞。
或许她还没有回来吧。
没有我认识的人,我也不想待着,只得出门去逛逛。
零陵是我憧憬了很久的地方,这里的景色听说是比仙境还要漂亮。
我沿着河走,看着这座美丽的城。
或许是因为人多,白天的零陵比晚上要繁华得多,而且人们的生活似乎也挺好,穿着上等布料或是丝绸的老百姓随处可见。
我从弄玉家里拿了一些碎银,一路上买了一些小吃或是这里的特产装饰,一直都听到有人在说什么酒惠圣人的事。
我突然想起那个给弄玉下跪求他救命的中年男人,似乎就是一直在提着个酒惠圣人。
看样子他是认错人了,毕竟那是晚上。
只是这酒惠圣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我拉了一个小贩,问了他有关这个人的事。
他说:公子您肯定是外来人了,零陵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酒惠圣人’呢?他可是咱们城里最伟大的人。
我见他一脸陶醉的模样,有点好笑,但他好像没在开玩笑,依然赞不绝口地说:‘酒惠圣人’是这个城里的一个富商,家财万贯,珠宝成山,可他却从不过奢靡日子,都把自己的钱捐给了贫穷老百姓,自己过的日子却是十分简朴的。
我点点头,心想这样的人还真不多,的确挺不错,但是他这么崇拜这人也太离谱了。
他将一块破布搭在肩头,抹了抹额上的汗,说:他叫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字是‘酒惠’,大家又觉得他像个神仙一般好,就为他取了个别名 ‘酒惠圣人’。
我又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他说: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翩翩公子,全城的姑娘都想嫁给他。
听说许多已经成了亲的少妇都对他想入非非呢……他说到这,却被我打断了:好了好了,谢谢你。
重要的我知道了,其他的我就不想听了。
估计他后面要说的十有八九就开始吹捧那个什么圣人的,这人或许长得不怎么样,只是因为品德高尚,所以人们是越看越顺眼也说不定。
逛了大约一个时辰,我也嫌累了,准备回去,却发现周围的环境都好陌生,这下完了,我迷路了。
我该怎么找回去。
难道我去问别人你可知道‘弄玉宅’在哪里?如果人家不认识弄玉还好,只会说不知道。
不过我估计如果人家认识弄玉,大概会提着刀来砍我。
我突然想起了秦印月告诉我的,他家住在九嶷山下,我可以先去找他,再想办法联系弄玉。
我还从来没有找不着弄玉的时候,这一回离开他,心里居然觉得空空的,就像把自己的某块肉给切了一样。
我正准备问别人九嶷山在哪,却见着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站在蜂拥而来的人群中,显得十分翘楚。
周围无论多么嘈杂多么混乱,他给人的感觉都是淡雅而出脱的。
又见他身着淡紫色缀水墨锦衣,举止优雅高贵,长长的头发如黑玉般倾泻下来,直至腰际,在阳光下反射出铮亮的光。
我嘴边竟不由自主挂上一丝自豪的微笑,果真弄玉走到哪里都是最显眼的。
我激动地跑过去,却发现他身边有很多人,还有好几个女子围着他,也不知在做什么。
虽说如此,他总不会说不认识我吧。
我本想喊他,但是我才发现这么多年了我竟从未叫过他名字,就只得拉住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的。
他转过头,神色略显诧异。
可更诧异的人是,这名男子虽生着云容月貌,看上去亦是雍容闲雅,却不是弄玉。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背影这么相似的人。
可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他的面容和弄玉亦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只是这名男子比弄玉多了几分温柔和文雅,却没有弄玉的邪佞和妖媚。
我也不知道自己犯傻了多久,只知道那男子微微一笑,柔声问道:公子,请问有事么。
我顿时心中一跳,我是在做什么。
我是跟着弄玉待在一块太久,已经变成怪人了么。
竟会对男色无法抗拒。
他就轻轻笑一下而已,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恍然说道:没事,没事。
但眼睛是怎么都无法从他脸上移下来。
他却有些尴尬地说:那……你的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我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
我真是丢脸丢大了——众目睽睽之下,竟拉住一个男人的手不放,还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人家肯定把我当变态了。
我像甩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放掉他的手,然后迅速转身,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就在我正准备一溜烟冲出人群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那声音委实是好听,如银铃般爽爽悦耳,无奈我怎么听都觉得那笑声中带着很明显的嘲讽。
我闻声望去,看到了站在那公子身边的一个少女,那少女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眉清目秀,双瞳剪水,生得一副水灵灵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的丫头,可我此时看去就觉得她令人生厌。
就冲着她那笑声,我都知道她在嘲笑我。
果真她是验证了我的想法,娇笑道:看来我家公子还真是厉害,竟然会让男子都看得神魂颠倒,还抓着他的手不放呢。
我原是想逃跑的,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来气了,怎么会有这种蛮横的丫头。
她的主子还没开口呢,她激动个什么劲。
我白她一眼,说道:我只是看错人了,若有得罪,还望见谅。
那丫头却似没听到我说的话一般,继续找茬:最好玩的是,公子脸上似乎没长什么东西嘛……那紫衣男子打断她说:九灵,不得无礼。
然后转而对我说道:这位公子,九灵说话是这个样子,还望阁下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才是。
我原是没准备计较什么,谁知那死丫头竟然站在旁边用一种不可一世的眼神看着我,她以为她是皇后还是什么的。
拽成这样。
我拼命忍住气,摆摆手。
正欲离开,却又一次听到了那不知死活的丫头的声音:哎呀呀,某位大爷就甭装大度了,其实气得要命,还充什么君子。
你……这丫头实在是欺人太甚!我瞪了她一眼,心想好男不跟女斗,算了算了。
谁知那九灵比那些上了年纪的三姑六婆还要能掰,依然咄咄逼人:九灵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书上写过的那个什么龙阳安陵之美了,公子您快看,那个男的生气起来比个姑娘还要忸怩,您说他是不是断袖之宠。
那紫衣男子没有怒容,却是明显带着责备语气说道:九灵,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去看那些杂书了。
九灵吓得倒抽一口气,连忙闭了嘴。
九灵那几句话貌似低声说的,却是一字不差地传到了我耳中,这是什么世道,怎么会有这样没教养的女子。
她居然说我是断袖之宠。
但是仔细想来,我自己本身的确是喜欢男子的,她也没说错。
心里莫名其妙地竟有些气馁,我与弄玉虽然没有谈情说爱,可是却也有了不正当的关系,这在别人眼里都是怪异的。
只是一想着弄玉,整颗心不由得又开始扑通乱跳。
我想还是少和别人计较的好,现在找到回去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那个极是温柔的声音又在我背后轻声响起:这位公子,我见你一直在四处张望,敢问您可是迷路了。
我一听那声音,不由心神一荡,这丫头说话可是尖锐又无礼,怎么她的主子却又有如此轻柔的声音。
我转身,尽量看着他说:是。
他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公子想去何处?兴许在下可以尽微薄之力。
我一听他说话那么文绉绉的,一时还有些不习惯,还是弄玉那样好一点,虽然开口都没什么好话,但是让我听着没这么别扭。
我一时也没法,只得说:你可知道弄玉住哪。
那紫衣男子微微一怔,转而叹惋道:弄玉……还真是故人了。
公子请随我来。
这人竟然认识弄玉。
只是我见他好像不大高兴,也就没再问他。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我跟着他去,我看了看前方的路,却瞧见九灵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仰头朝前面走去了。
这死丫头。
我随着那紫衣男子一同走着,一时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怎么会有人待人这么好的?我不过第一次见他,他居然肯亲自带路。
而且方才人这么多,想来他也是有事在身的,莫非他有什么诡计?我一时放不下心,问道:你叫什么名?那男子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
公子今日认识在下,已是在下的荣幸。
我笑:我总不能一直你啊你的叫吧。
一说完这句话,就想起我一直没叫过弄玉的名字,这么多年还不是过来了。
他说:那倒也是,阁下可以叫我酒惠。
我大惊,原来这男子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位酒惠圣人。
一时不禁感慨道:看来传言是真的了,‘酒惠圣人’还真是一位翩翩公子。
酒惠微微一笑,却也没在意。
他身边的九灵倒是来劲了:公子,我都说了他对你有……说到这里,却没再说下去,估计是看到酒惠微蹙的眉头了。
酒惠没理睬九灵,转头问我:还想请教公子大名。
我说:温采。
酒惠说:温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吗?我点头。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亦没再说什么。
也不知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个酒惠给人的感觉很熟悉,难道是因为他的背影像弄玉?没一会,我们就到了弄玉的住宅。
大门是关着的,我上前几步,正待敲门,门却自动开了。
开门的人,竟是弄玉。
他冷眼看着我,又看了看酒惠。
我不大明白他怎么看上去这么不高兴,只得说道:今天我出去迷路了,遇上了酒惠公子,还是他带我来的。
弄玉嘴角微微扬了一下,眼中却不见笑意:酒惠公子。
你取这个名字还真取得妙极了……‘酒惠’、‘久悔’,谁能听得出来你这名字的意思呢。
恐怕只有我吧。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怎么……你们当真认识?不过他们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弄玉依然是皮笑肉不笑:何止是认识呢?简直是‘深交’了,你说是吧,‘久悔’公子?哦,不,或许我应该叫你桓雅文,是不是啊,桓公子。
桓……雅……文?那个杀害我所有亲人、一把火烧光我家、令我不到十岁就变成孤儿的仇人桓雅文?!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胸腔竟是遏制不住的剧烈起伏起来!我惊愕又是愤然地看着那个正低着头看不清他表情的人,心中的怒火一瞬间疯狂开始燃烧。
八年了,我一直在日夜不停地练武,全然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这把剑一直没有出鞘过,我曾暗自发誓,在它出鞘的那一日,也就是我报仇雪恨之时!现在,我就要在这里——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